第三节 怀疑论派
怀疑论作为一种思潮,始终贯穿在希腊哲学中。但是怀疑论作为一个学派,它存在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3世纪。这一学派对真理是否存在持怀疑主义态度,反对被称为独断论者的斯多亚派和伊壁鸠鲁派,因为这两派相信发现了真理。不过,怀疑论派与斯多亚派和伊壁鸠鲁派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追求心灵的宁静。这是由共同的社会历史条件造成的。西方哲学史对怀疑论派的分期有多种意见。我们从美学史研究的角度,把怀疑论派分为两部分来阐述:一、毕洛;二、恩披里柯。毕洛没有美学和艺术理论著作,他们主要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对美学产生影响。恩披里柯则有专门的美学和艺术理论著作。
一 毕洛
在斯多亚派、伊壁鸠鲁派和怀疑论派的所有代表人物中,怀疑论派早期阶段的首领毕洛(Pyrrhon,约公元前360—前270年)出生最早,他仅比亚里士多德晚生20多年。毕洛出生于希腊城邦爱利斯,跟随德谟克利特的继承者阿那克萨尔刻(Anakserkhos)学习哲学。他做过画匠,喜爱荷马的诗,但是从不写作,他的言行见诸传记家的著述。
要理解怀疑论派的哲学和美学,有必要弄清毕洛首先或较早使用、而后来广为流行的三个术语。第一个术语是“悬搁”(epochē)。悬搁的意思是避免,既不肯定,又不否定。毕洛反对以科学材料和论证为基础的独断论知识,要求按照现象、即事物向我们显现的那样看待事物。例如,一座山峰在远处看来云雾缭绕,平平正正,在近处看则是犬牙交错。山有不同的现象。因此,山是不确定的,它的本性不可知,对山的判断也就不可能。既然我们不知道任何事物,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是知道某事物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应该悬搁一切判断。恩披里柯在《毕洛主义概略》中举例说,蜜对我们显得是甜的,这我们承认,因为我们通过感官知觉到甜味了,但它本质上是否也是甜的,我们认为是一件可疑的事情,因为这不是一个现象而是一个关于现象的判断。
第二个术语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adiaphoron)。由于悬搁任何判断,所以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拉尔修在记述毕洛的生平时写道:“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学说相一致。他不注意任何事物,从不避免任何事物,而是面对着一切危险,无论是撞车、摔倒、被狗咬还是其他,总之从不让感官武断地断定什么。”有一次他的老师阿那克萨尔刻跌入泥潭,他径自走过而没去拉他一把。别人都谴责他,而阿那克萨尔刻却称赞他的冷漠和无动于衷。
第三个术语是不动心(apatheia)。怀疑论的起因是希望获得安宁。毕洛先于斯多亚派和伊壁鸠鲁派把灵魂的安宁当作生活目标。恩披里柯在《毕洛主义概略》中指出:“‘不作判断’是一种宁静的心灵状态,由于它我们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任何事物。‘不动心’是心灵的不受干扰、安宁平静的状态。”有一次毕洛和同伴们一起乘船出海,遇到了风暴,同伴们都惊慌失措,而他却若无其事,指着船上一头正在吃食的小猪,对他们说,这就是哲人所应当具有的不动心状态。毕洛把哲人的不动心状态理解为幸福。
怀疑论是一种生活方式,怀疑论派美学是一种生活美学。拉尔修在《著名哲学家生平和学说》第9卷中还记述了毕洛生活中的其他一些趣事。毕洛永远都镇定自若,泰然安详。即使你在他演说的时候离开了他,他也会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把话说完。有一次人们发现他自言自语,便问其故,他回答说正在培养善。他的个性特点和深刻思想受到尊敬。伊壁鸠鲁十分敬重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母邦人民选他为祭司长,并在他的故乡广场上为他树立了雕像。这一切促使我们深入思考怀疑论的本质,不能对它作简单否定。
遵循现象、悬搁判断的原则对怀疑论派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怀疑论派在观照美和艺术作品时,把美的定义和艺术创作理论统统悬搁起来,因为不需要、也不可能有什么美的定义和艺术创作的理论。希腊美学喜欢追问:什么是美?美有哪些性质?美是怎样产生的?怀疑论派对这些问题置之不理,他们割裂了美和现实的一切联系,把审美对象置于完全孤立的境地,作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他们深信,只有对美这种完全不涉他物的、独立自主的、无所为而为的知觉,才是真正的审美知觉。比如,我们从高处看风景,我们喜欢它,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审美情感。然而这处风景究竟是什么,怀疑论派不感兴趣;肯定什么或者否定什么,对于他们并不重要。同理,我们在聆听音乐时,不必知道音乐史和音乐理论,只要全身心地沉浸在美妙的旋律和音响中就足够了。在观照自然风景和聆听音乐时,你是否体验到美感,这仅仅是你个人的事,完全不需要什么理智判断和科学论证。怀疑论派美学的合理之处是肯定了审美知觉的直觉性和直接性,缺点是容易导致审美知觉的非理性和虚无主义。
二 恩披里柯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公元2世纪)是惟一有大量著作流传下来的怀疑论者。他不仅对存在了600年的怀疑论进行了系统的总结,而且他对怀疑论派所攻击的独断论哲学的阐述和批评,保存了希腊罗马哲学的丰富史料。在这方面能够和他相媲美的,庶几只有拉尔修一人。相比之下,拉尔修的著作生动有趣,但缺乏系统性;恩披里柯的著作以系统性和逻辑性见长,但比较抽象。恩披里柯与美学关系密切的著作有《反对修辞学家》和《反对音乐家》。
《反对修辞学家》分析、归纳了从柏拉图到斯多亚派的独断论哲学家关于修辞学的概念:修辞学是一门科学;言语是修辞学的材料;修辞学的目的是说服。恩披里柯对修辞学的驳斥就是围绕这三方面进行的。
首先,他证明修辞学不是一门科学。修辞学不像哲学或语法学那样有稳定的目的,也不像医学或航海学那样对某种事物占优势。修辞学不总是能够帮助人占胜对手。从这个观点来看它不是科学。不学习修辞学的人能成为修辞学家,相反修辞学中的繁琐练习无助于法庭上的论辩。因此,雄辩家的存在与科学无关。科学是有益的,而修辞学无益。
其次,恩披里柯从修辞学的材料——言语出发,论证修辞学的非现实性。其他一切科学都使用言语,但是它们都没有成为修辞学,因此,修辞学使用言语时也不会成为一门科学。修辞学不创造好的言语,不为此提供科学规则。说得漂亮不是修辞学独具的特征。
最后,恩披里柯驳斥了修辞学的目的在于说服。他认为修辞学的目的不是说服。修辞学家在说服法官后,还要达到其他的目的。因此,修辞学的目的是紧跟说服之后的某种东西。修辞学言语同说服相对立,它不清晰,过滥,不能引起好感。能引起好感的是简洁的和真诚的言语。
关于音乐古代有多种涵义。恩披里柯在《反对音乐家》中所驳斥的音乐指的是关于旋律、音响、节奏创作的科学。有人认为,音乐以一种迷人的信服力达到哲学所达到的结果。这样的例证有:毕达哥拉斯借助扬扬格的拍子使喝醉酒的年轻人平静下来;斯巴达人和雅典人利用音乐以提高斗志;阿喀琉斯弹奏乐器以平息愤怒;柏拉图确认有智慧的人像音乐家一样灵魂和谐,苏格拉底年迈时不羞于向基法拉琴演奏者学习音乐。
恩披里柯对此展开批评。在他看来,不能认为一些旋律在本性上刺激灵魂,而另一些旋律则安抚灵魂。实际上,一切取决于我们的想像。例如,同一种旋律能够使马兴奋,却不能使人兴奋。音乐不具有安抚力,它仅仅具有吸引的能力,它没有治疗的属性,仅仅像梦游或酒一样起作用。至于毕达哥拉斯使醉汉平静下来,那是一种轻率的行为。如果真是音乐起了作用的话,那意味着长笛演奏者要比哲学家重要。斯巴达人想用音乐把自己从不安和软弱中吸引出来,而不是音乐能够导向勇敢。容易冲动的阿喀琉斯也是这样。不同的哲学家如柏拉图和伊壁鸠鲁都谴责音乐,这表明音乐不能导致幸福。
如果说怀疑论派的先驱者——智者派的怀疑论还是一种年轻的、有活力的理论,那么,恩披里柯的怀疑论已是一种衰老的、枯萎的理论。智者派的怀疑论是充满希望、带有启蒙色彩的怀疑论,而恩披里柯的怀疑论则是丧失任何希望的、带有保守色彩的怀疑论。在它之后,新的独断论——新柏拉图主义登上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