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小说与传说在日本的传播与再创
- 吴伟明
- 6244字
- 2021-03-29 17:24:25
小说篇
中国通俗小说对中世日本的冲击
长尾直茂 李维俭 译
一、前言
中国通俗小说在中世日本流传甚广,对中世文化造成颇大冲击。本文通过《三国演义》的关羽故事、《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及《蒙求听尘》这三个例子,说明中世日本人是如何理解及借用中国通俗小说的。本文的三个部分是以拙文(日语论文)《中世纪禅林关羽故事的接受——百万军中取颜良和关羽大刀的一种考察》(2002)、《关于中世纪禅林〈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的接受——清家文库藏“汉书抄”的引用》(2001)及《清原宣贤的中国通俗小说的接受——〈蒙求听尘〉作为题材》(2016)加以整理统合而成,以说明中国通俗小说在中世日本的传播与影响。
二、关羽像所带来的影响
1336年足利尊氏(1305—1358)于筑前国多多良滨与南朝军交战,击破菊池氏军队。就在那时流传着以下这个不可思议的传闻:
等持相公(作者按,足利尊氏)于九州多多良滨与南军交锋,傍有一英雄提长刀为先驱。怪而问之,则曰:“蜀将关羽也。”不几南人败绩矣。凯旋之后,相亲知神之所助,命工写我像,谓之甲冑之影,秘置京之等持。今所丹青亦其模,而其所持乃关羽刀也。
尊氏军阵旁有位手持长刀的武将,这位武将于两阵交战中作为先驱。传说这位手持长刀的英雄正是蜀国的关羽。因有神力之助,故尊氏得以胜利。尊氏凯旋归来后,为感谢关羽的协助,命人描绘了一幅手持长刀、身穿盔甲的自画像,据称收藏于等持院中。上述引文是京都五山禅僧兰坡(1419—1501)于1470年所撰写的。这是悼念一位死时23岁的青年武士武田文秀而制作的画像中的赞文。这幅文秀的肖像画是模仿藏于等持院的尊氏自画像绘制而成。兰坡留住在尊氏菩提寺的等持院时,有幸得见秘藏于同寺的尊氏自画像。兰坡于赞中记载了文秀肖像画模仿尊氏自画像的特征,同样手持“关羽刀”。尊氏肖像画以“甲冑之影”“等持院殿御影”流传到等持院,其身穿盔甲骑马的形象清楚活现。虽然这幅自画像是否流传下来未被确认,又该幅画是否手持“关羽刀”也不确定,但根据兰坡的文章所记,尊氏手中所持的武器是“青龙偃月刀”的可能性很大。
受尊氏“甲冑之影”影响而制成的肖像画中,现存的有细川澄元像(永青文库所蔵)。该肖像画是狩野元信所绘制。景徐周麟(1440—1518)1507年有题为《源公澄元甲冑寿容》的笔赞。景徐在赞中记述:“所闻尊氏甲冑留像,复睹郎君画图命工”。景徐所指的“郎君之画图”就是画工狩野元信按尊氏盔甲形象而描制的澄元肖像画。所以一经确认是澄元像,就发现像中人物确实右手持长刀。这就是被称为“长卷”的长刀的一种,于战场上确实被用作武器。根据上述景徐的赞,澄元像留下了尊氏盔甲形象,加上开头所引兰坡的赞里,按尊氏自画像模仿而成的武田文秀肖像画是手持“关羽刀”的形象,他们右手所持有的相当于青龙偃月刀。就是被收录于松平定信编《集古十种》(1800年序刊)古画肖像四以澄元肖像画为基础绘制而成,画像经处理把右手所持之刀转变为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的画像是利用了《绘本通俗三国志》中的插图(二代目葛饰戴斗画)。
在此想更深入讨论的问题是兰坡有否阅读过《三国演义》。兰坡执笔撰写赞文的年份相当于明成化六年(1470年),当时《三国演义》最早版本嘉靖本还未刊行。嘉靖本中有弘治七年(1494年)的序,但兰坡的赞比此序还要早。不过即使没有刊本,也会有《三国演义》的抄本。若是如此,兰坡又是否阅读过这些抄本呢?结论是兰坡应该并没有看过《三国演义》。
推测理由是如果兰坡曾阅读过《三国演义》的话,必然会在赞里记载“青龙偃月刀”;写成“长刀”或“关羽刀”表明兰坡并不知道关羽所用的武器在小说里被称为青龙偃月刀,可以让人推测所谓“长刀”的关羽武器的形象恐怕不是从文字资料而是根据视觉资料生成的。阅读过《三国演义》,兰坡就会理解青龙偃月刀象征着关羽的武器,就不会记述成“关羽刀”,而理应写成“青龙偃月刀”。故此,不得不推断兰坡没有读过《三国演义》。
如果以来自中国的绘画、小说插图、雕像等视觉资料来设想,阅读元至治年间(1321—1323)刊行的《三国志平话》,就有可能知道关羽是以“刀”作为武器的武将,再看该书的插图就知道关羽是使用长刀的武将。
三、清原宣贤与《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
清原宣贤(1475—1550)作为继承清原家的明经博士而被人认识,是该家学集大成的人物。宣贤不但继承由中古到中世贵族博士家的学术,亦积极吸收了流传于五山禅林的学术,并试图以此再增润清原家学。宣贤借入五山禅僧景徐周麟于明应年间作为讲义手稿而撰述的《汉书》,于1523—1524年间亲自抄录《汉书帝纪抄》。这部《汉书帝纪抄》中,宣贤记引用了全相平话的一种《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以下简称《前汉书平话续集》)。
《汉书帝纪抄·文帝纪》:
平话汉书云:大汉十六年五月初四日寅夜,樊亢领三千军入内,将吕家三千口家属尽皆斩首云云。早晨密旨行请周勃,接关外三王云云。
《前汉书平话续集》卷下:
大汉十六年五月初四日寅夜,樊亢领三千军入内,将吕家三千口家属尽皆斩首。太平天子今岁合登禅位。早晨密旨行请周勃,接关外三王。
《汉书帝纪抄》里的“云云”是省略之意,而《前汉书平话续集》的引用已确认了省略。这方面与其他引用之处共通,以大致能理解内容进行节录。从这个意义来考量,《前汉书平话续集》的引用发挥着备忘录的作用。
从这个引用引申出这是出于宣贤还是景徐周麟之手这个问题。因宣贤的《汉书帝纪抄》是抄写景徐的抄本之故,《前汉书平话续集》的引用视作出于景徐。不过另一方面,宣贤抄写景徐抄本之际也有可能自行增添。由于景徐与宣贤同样阅读过中国小说,两人同样都看过《前汉书平话续集》,有可能于《汉书》的抄本中引用了该书。
接着谈谈《平话汉书》,该书是以《汉书》为题材的平话。关于这部《汉书平话》,根据大冢秀高的研究,除现存的续集以外,还有正集与别集,正集又被分为前集与后集。《前汉书平话续集》是《平话汉书》唯一现存的部分,收藏于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还有基于这部《汉书平话》四集,历经时代转变而成的通俗小说《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1588年序刊,以下称《全汉志传》)与《京板全像按鉴音释两开国中兴传志》(1605年刊,以下称《两汉开国中兴传志》)。
四、清原宣贤与《蒙求听尘》
宣贤有一部假名抄以宋徐子光为《蒙求》加注的《标题徐状元补注蒙求》为底本并附上解说的著作,这就是《蒙求听尘》三卷(以下称《听尘》亲笔本)。与宣贤有关系的抄本大多收藏于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清家文库里,而该书收于庆应义塾图书馆。有关该书的编成,阿部隆一与早川光三郎已谈及。参考两人的说法,《听尘》亲笔本于大约1523年开始撰写,约于1529年完成,是宣贤由49岁到55岁的著述。
现存与《听尘》亲笔本有密切关系的书籍,有宣贤让其长子业贤抄写《标题徐状元补注蒙求》并作眉批的著述(亦有注脚,以下称眉注本)。据记载,该书卷末有宣贤讲义记录。宣贤在1529年六月至八月间,于能登守护畠山左卫门佐义总(1491—1545)邸宅解说《蒙求》上卷及中卷,于翌年享禄三年三月,再次于畠山氏宅中讲解下卷,把全书讲毕。如果推断《蒙求听尘》开始撰述于大永三年,于享禄二年完成的说法是可接纳的话,自然会明确亲笔本与眉注本的关系极为密切。即《听尘》的亲笔本与眉注本可能作为一套书放在宣贤的书桌上,在准备讲义或在讲席上确认《标题徐状元补注蒙求》的本文时,就会使用眉注本;确认讲说内容时就会使用亲笔本。
《蒙求》上卷记载的“李陵初诗”是汉李陵初次作五言诗的故事。于这里附加的徐子光注释中,提及准备归汉的苏武与李陵互赠诗歌的情景。被引用的诗是以下三首。前两首是李陵所作,第三首则是苏武所作。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恨恨不得辞。
晨风鸣北林,耀耀东南飞。
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
双凫倶北飞,一凫独南翔。
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
一别如秦胡,会见何渠央。
怆悢切中怀,不觉涙沾裳。
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
宣贤于徐子光“陵以诗赠别曰”的注释后附加了以下解说:“与苏武三首五言内一首也。此诗汉书ニハノセズ、前相サウ汉书ニハノスル欤。”《文选》辑录了“与苏武诗三首”,被视为李陵所作的五言诗,据称宣贤从三首当中选出一首引于《文选》中。从辑录于《文选》卷二十九中的李陵所作的三首诗中,徐子光的注里只引“携手上河梁”,与宣贤所谓“与苏武三首五言内一首也”的解说稍有出入。以下是《文选》所辑录的第三首诗: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将徐子光注里被引用的诗与《文选》所辑录的诗作比较,第一首诗并没有第四首诗的后六句诗句。因此宣贤所附注《文选》所辑录的三首中的一首的解说,并没有提及徐子光注的第一首诗缺第五句以后的诗句而变为四句诗,是其不足。
接着“此诗汉书ニハノセズ、前相汉书ニハノスル欤”如何解释?首先宣贤所述的“此诗汉书ニハノセズ”是徐子光注所引用的第一首诗,并不记载于《汉书》中,而且“前相汉书ニハノスル欤”一句(该诗不记载于正史《汉书》中)可以看成是没有记录于前相汉书的意思。那么《前相汉书》是怎样的书呢?
首先,笔者认为《前相汉书》是否是《全相汉书》的误写呢?因宣贤的抄本的性质其实是讲说时的手稿,故抄写时难免有不少错误。因此,本来应该抄写为《全相汉书》,宣贤却错误地抄写成了《前相汉书》(故以下称为《全相汉书》)。以此为前提来思考的话,可得出两个推论:一是《全相汉书》是取材于《汉书》“全相平话”的略称;二是《全相汉书》是全部页面附有插图,以《汉书》为题材的福建版小说,正如《全汉志传》《两汉开国中兴传志》等都是同样以此来命名的。
关于推论一,希望大家想一想上述提及的全相平话《前汉书平话续集》。正如《前汉书平话续集》另有别集的推论,宣贤不是也拆阅过该书而提出“前相汉书ニハノスル欤”的说法吗?但是《汉书平话》已失传而无法证明,这个说法不得不止于推论。
看成是推论二的引证的是全部页面均有插图的福建版《全汉志传》《两汉开国中兴传志》等已得到确认。收于静嘉堂文库的虎关师炼《聚分韵略》的结尾“杂记”中,记录《全相汉书》与两处标出出处的地方。这个“杂记”出于多少人手笔虽已不能确认,但《聚分韵略》这部文献刊于1606年,而“杂记”亦可以被视为以这个时期的备忘录精髓被抄录的文献。
“杂记”中发现了以下摘录:
肖何曰:“臣观大王等,有如一大鹏一金翅。鹏日飞万里,群臣者,副毛也。(小注:全相汉书。肖何,萧何也。大王,高祖也)”
这是萧何向高祖刘邦推荐韩信为将军的情景。与上文几乎一致的文本也见于前文曾举出过的《全汉志传》《两汉开国中兴传志》中。
《全汉志传》西汉卷一:
何曰:“臣观大王等,有如一大鹏全趐。鹏日飞万里,群臣者,副毛也。”
《两汉开国中兴传志》卷二:
萧何曰:“臣观大王,如一大鹏全趐。日飞九万里,群臣者,副毛也。”
这两段文本差不多完全一致地被引用于《聚分韵略》的“杂记”中,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这两处看成是出处。如此情况下,《全相汉书》可以理解为像《全汉志传》《两汉开国中兴传志》那样每页均有插图的通俗小说。如此,在这样的小说里,李陵与苏武的插话是如何被描写的就有确认的必要了。虽然由于《两汉开国中兴传志》里没有记载西汉文帝以后的事,宣贤认为李陵与苏武话别的情景并不存在,但《全汉志传》里就有相关的记录。
陵道罢,起舞作歌曰:
径万里兮渡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死兮心遂灰,虽报恩兮将安归。
陵歌罢,复吟诗一首以赠曰: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恨恨不得辞。
李陵诗毕,泣下数行。
乃与苏武决别。武惓惓之情,不忍割舍。
亦作诗一首以别陵曰:
双凫倶北飞,一凫独南翔。
子当留斯馆,我今归故乡。
李陵歌咏了第五诗后,再多咏叹一首诗,这就是与上文所举的被引用于徐子光注第一首诗相同的诗。有异于《文选》辑录的诗,这里由四句组成而引起关注。总之,《全汉志传》里确实以同一形式记载了与徐子光注中第一首诗相同的李陵的诗。再者,承继了第一首苏武所作的诗被引用为徐子光注里的第三首诗。这首诗也是四句,在徐子光注中其余的六句则被删去了。因此,虽不能说记载于徐子光注的第三首诗与《全汉志传》中的第三首诗是同一首诗,但在这点上徐子光注与《全汉志传》并非一致。
总结上述的论述:推测附于《蒙求》徐子光注的宣贤所谓“前相汉书ニハノスル欤”的讲解是错误抄录了《全相汉书》书名,所指的书可能是现今失传的《全相前汉书平话》的别集,或是如《全汉志传》一样所有页面均有插图的福建版通俗小说。
再者,由于宣贤有明确谈及中国小说之处,如上卷在“苏韶鬼灵”故事中出场的苏韶,徐子光引用了《三十国春秋》来说明。晋的中牟令苏韶死后乘马于其堂弟节前现身,节问及幽冥,苏韶如此回答:
韶曰:“死者为鬼,倶行天地之中。在人间而不与生者接。颜回、卜商今见为修文郎。死之与生,略无有异,死虚生实,此有异尔。”
宣贤在以上徐子光注里附加了以下的解说:
韶曰―修文郎ハ、文ヲ修スル郎也。剪灯新話ニ、地下修文舍人トアリ。才ナキ者ハ、此職ニハエヰズト云。鬼霊ハ、鬼霊ト成テ、人ニアフト云。
宣贤读到孔子门人颜回、子夏(卜商)担当修文郎一职这一节时,想起了明代文学家瞿佑的怪奇小说《剪灯新话》。宣贤记述《剪灯新话》卷四附有“修文舍人传”。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夏颜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但不幸身亡。其后夏颜成为幽灵于友人前现身,讲述了担任修文舍人这个文官的事:“乃言曰:‘地下之乐,不减人间。吾今为修文舍人,颜渊、卜商旧职也。’”
夏颜有一句对白“顏回と子夏とが以前に勤めた職である修文舍人”,是宣贤阅读《蒙求》的细目而想起。不过让人瞠目的是,体现明经博士家学艺的清原宣贤,把《剪灯新话》写入并非书册备忘录的《蒙求》注释书里,完全看不到他视通俗小说为低级之物的排除意识;相反,从中读到的是他自夸的连小说也涉猎的博览意识。正是有这种意识,就能说明把《全相平话》写入正史注释书《汉书抄》的这份努力。这有异于我们所想象的严格而墨守成规专注汉籍的方法,让我们充分见到一份自由阔达的读书态度。再者,对于像这样中世博士家学的态度,从《汉书》之类的正史的注释里发现通俗小说短文这一点的意义上,在中国决不会有这种做法,这个做法是非常日本式的。
在宣贤《剪灯新话》事例约半世纪之前,该书也有被上文提及过的禅僧景徐周麟阅读过的迹象,关于这一点早有泽田瑞穂氏提及过。因此,《剪灯新话》由15世纪后半叶到16世纪前半叶这段时期确实已传入日本。今后通过对这个时期写成的抄本及汉诗文的内容进行详细的研讨,相信会发现更多关于阅读《剪灯新话》的痕迹。
五、小结
本研究以三个例子说明中国通俗小说在中世日本的传播与影响。本文从关羽像、清原宣贤与《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及清原宣贤与《蒙求听尘》三个不同视角来讨论。第一例显示挥舞长刀上战场的关羽像,从足利尊氏之时已经对日本产生影响,有关影响来自中国的绘图、小说插图、雕像等。第二例明经博士家的清原宣贤,借于五山禅僧景徐周麟而抄录的《汉书帝纪抄》中引用《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这是日本接受《全相平话》最早的例子。第三例是宣贤的抄本《蒙求听尘》为题材,在该书里找到引用以《汉书》为题材而写成的《全相平话》,或以《汉书》为题材而写成的通俗小说的痕迹,以及关于引用瞿佑的怪奇小说《剪灯新话》的情况。
(长尾直茂:日本上智大学文学部国文学科教授。专攻日本汉文学及中国古典学。近年研究以中国通俗小说在中世日本的影响、明治日本汉诗文为重点。代表著作为《吉嗣拝山年谱考证》[2015]及《新书汉文大系21世说新语》[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