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如果说伍尔夫在《达洛卫夫人》中描写了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一部分性格,那么她在一九二七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到灯塔去》中描绘的是她父母的性格。她在日记中写道:“这部作品将是相当短的;将写出父亲的全部性格;还有母亲的性格;还有圣·艾夫斯群岛;还有童年;以及我通常写入书中的一切东西——生与死,等等。但是,中心是父亲的性格,……。”[1]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拉姆齐夫妇的原型,就是弗吉尼亚的父母。

《到灯塔去》的情节极其简单:拉姆齐先生全家和朋友们到海滨别墅去度暑假。拉姆齐夫人答应六岁的小儿子詹姆斯,如果翌日天晴,可乘船去游览矗立在海中岩礁上的灯塔。由于气候不佳,詹姆斯到灯塔去的愿望在那年夏天始终没有实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拉姆齐先生和子女、宾客重游故地,詹姆斯终于如愿以偿,和父亲、姊妹驾了一叶轻舟到灯塔去。但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齐夫人早已溘然长逝。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窗”,占全书篇幅三分之一以上。时间是九月的某一个下午和黄昏;地点是拉姆齐的海滨别墅;人物包括拉姆齐夫妇,他们的八个子女、几位宾客。客厅的窗口是沟通窗内和窗外两部分的一个框架;在窗内给詹姆斯讲故事的拉姆齐夫人,时刻意识到在窗外平台上踯躅的丈夫和在草坪上作画的莉丽。在这个平凡的下午,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莉丽把窗口的母子图作为她油画的背景,但她觉得眼花缭乱,把握不住眼前的景象。拉姆齐先生在夫人讲故事时走过来干扰,并且坚持说第二天不会晴朗,不能到灯塔去,使小詹姆斯十分恼火。拉姆齐夫人给丈夫以安慰和鼓励,使充满自卑感的塔斯莱先生恢复自信,促成了保罗和敏泰的姻缘,并且希望莉丽和班克斯结合。最后,可爱的黄昏在她主持的晚餐宴会上融洽无间的谈笑声中结束。

第二部“岁月流逝”,开始时书中人物准备就寝,在这部分结束时,一些同样的人物又重复同样的动作,但是在时间上已相隔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时间,作者用一段简短而抒情的散文来加以描述,它所占的篇幅不到十分之一。似乎经过一夜的睡眠,十年时间就朦胧恍惚地消逝了。在这段时间里,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拉姆齐夫人逝世了,普鲁难产而死,安德鲁在战争中牺牲了,诗人卡迈克尔赢得了拉姆齐先生所没有的声誉。大战结束后,拉姆齐一家重返别墅,其中有些人准备来完成他们在第一部中没有完成的业绩,以了心中的宿愿。

第三部“灯塔”,比第一部略短。拉姆齐先生决心到灯塔去,并且命令詹姆斯和凯姆同去。这一部分记述了航行过程中父子三人的内心活动。和这次航行并行交错的另一条叙事线索,是莉丽试图完成以母子图为背景的那幅油画。拉姆齐先生跃上灯塔时,在画架旁边目送他们的莉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登上彼岸,她得到了创作的灵感,挥笔完成了她的画。航行和绘画圆满结束,小说也就此告终。

三部分的标题各有其不同的象征意义。第一部的标题“窗”是一个沟通内外的框架,它象征拉姆齐夫人的心灵之窗。夫人凭她敏锐的感觉,由内向外直观地洞察人们的思想情绪;各种人物和事件,由外向内投射到夫人的意识屏幕上来。第二部的标题“岁月流逝”,象征时间、寂静和死亡取得了暂时的主宰地位。夫人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成了“转瞬之间就会消失的彩虹”。第三部的标题“灯塔”,象征拉姆齐夫人内在的精神光芒。夫人在世时,经常意识到“那远远的、稳定的光,就是她的光”。夫人死后,拉姆齐先生到灯塔去朝觐,莉丽完成她的油画,都是为了纪念她。这说明夫人虽死犹生,尽管经历了时间和死亡的严峻考验,她的精神之光终未泯灭,仍长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既然灯塔象征夫人的内在精神,那么小说的总标题《到灯塔去》,就是象征人们战胜时间和死亡去获得这种内在精神的内心航程。三个部分在长度上的变化“长——短——长”,恰巧合乎灯塔之光在黑夜中茫茫大海上照耀的节奏。

在西方音乐的“曲式学”中,有一种三部形式,其结构的排列方式是A——B——A’:

《到灯塔去》的结构恰恰和这乐曲的结构形式相吻合。第一部以拉姆齐夫人为主题(第一主题);第二部以时间的流逝为主题(第二主题);第三部以对于拉姆齐夫人的回忆为主题(第一主题的再现和变奏)。这样的结构安排,在对比和匀称的基础之上,给人以美的感受。

《到灯塔去》体现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的混乱本质。女主人公拉姆齐夫人和主要配角莉丽与拉姆齐先生都清楚地意识到包围着他们的混乱而无秩序的气氛。他们被混乱所困扰,又力图从一片混乱之中辨认出一个清晰的图案,摸索出一些规律,建立起某种秩序。

拉姆齐夫人被某些文学评论家看作夏娃、圣母或女神的化身。[2]然而,她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她是一位温柔善良、富于直觉、风姿绰约的夫人。她善于持家和社交,喜欢为亲友排难解纷,促使他们和睦共处,并且经常访贫问苦,助人为乐。就像莉丽所说的那样,要了解夫人的各个方面,你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但还不足以窥其全貌。拉姆齐夫人意识到,“争吵、分歧、意见不合、各种偏见交织在人生的每一丝纤维之中”。对于这些人生的缺陷,她总想全力加以补救。在晚餐桌上,她苦心孤诣地调动每一个人的积极性,吸引大家参加谈话,创造出一种融洽无间的友好气氛。她终于在流动变迁的日常生活潮流之外,创造了一个焕发着心灵之美的孤岛,使参加晚宴的亲友们感到,他们至少暂时处于一个受到庇护的稳定的世界中。夫人的社交艺术和莉丽的绘画艺术所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把混乱的日常生活整理得有条不紊,从而探索人生的意义,发掘深藏于表象之下的内在真实。

莉丽必须作画,因为她被一种“真实感”所驱使,她觉得非要用色彩和形态来把它表现出来不可。她企图用艺术来给杂乱无章、变动不居的生活创造出一个井然有序、稳定巩固的外貌。对她说来,“一支画笔,就是这个充满斗争、毁灭和混乱的世界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正是绘画艺术,使莉丽体会到:“在一片混乱之中,存在着一定的形态;这永恒的岁月流逝(她瞧着白云在空中飘过,树叶在风中摇曳),被铸成了固定的东西。”莉丽说,“你”、“我”、“她”,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永存”。因此,莉丽的画究竟是挂在大厅里还是扔在沙发下,是无关紧要的;就像诗人的文字一样,只要它是真诚地表现了某种被深深地感觉到的内在的“真实”,就达到了目的。

不论复杂多变的生活使拉姆齐先生感到多么痛苦,他都能从他的工作中得到安慰。那就是企图用理性和逻辑从混沌之中发现规律和秩序。他向人类理解力的极限进军,在朦胧之中辨认出一个思想的模式,而那一片混乱几乎将他压倒。他在解答了“Q”之谜以后,又向新的未知领域“R”挺进。他那种夸张的英雄主义,有时令人哑然失笑;但他自动承担探索真理的任务,又令人肃然起敬。

作者企图在《到灯塔去》这部书中探讨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本质。第一,是否有可能在不牺牲自我的个性特征这个前提之下,来获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谅解和同情?第二,自我是否有可能在一片混沌之中认识和把握真实,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建立起某种秩序?第三,自我是否有可能逃脱流逝不息的时间的魔掌,不顾死亡的威胁而长存不朽?

作者通过莉丽等人物之口提出了这些疑问,并且通过情节的发展逐步回答了这些问题。拉姆齐先生和夫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他们相辅相成、伉俪情深。拉姆齐夫人和塔斯莱先生的性格也迥然相异,但她也能给他以同情和帮助。不仅如此,她还促使互相反感的塔斯莱和莉丽的关系融洽起来。莉丽把她和塔斯莱在海滨的片刻友谊和谅解作为一种美好的回忆,“像一件艺术品一般”永远珍藏在心中。拉姆齐夫人就是一位把充满分歧、争论和混乱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得和谐融洽的艺术家。可见作者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夫人在她亲友的小圈子里寻求真实、建立秩序。她取得的成功是有限度的。她所最器重的子女夭折了;她所促成的婚姻破裂了;莉丽和班克斯也未按照她的心愿结合。拉姆齐先生在理性的王国内寻求真理和秩序,但他的哲学研究始终囿于“Q”的范围,难越雷池一步。莉丽的油画在心中构思了十年,最后终于完成,但她自己未必满意,亦无知音欣赏。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真诚地追求探索,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作者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在第二部中,混乱、寂静和死亡似乎占了上风;拉姆齐夫人死了,她的一切努力似乎皆付诸东流。但是,在结尾部分,拉姆齐夫人的形象又在莉丽眼前浮现出来,莉丽完成了她的画,拉姆齐先生抵达了灯塔,这都说明夫人的人格光芒像灯塔一般在人们的记忆中闪耀不灭。归根结蒂,还是爱战胜了死,人类的奋斗战胜了岁月的流逝。这就是作者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这,也就是《到灯塔去》这部小说的主题。

《到灯塔去》的第一个艺术特征,是叙事的主观性,也就是从人物主观的角度来叙述,作者本人毫不介入,采取隐退到幕后的超脱态度。伍尔夫在《雅各之室》和《达洛卫夫人》中已经使用了这种方法,在《到灯塔去》中,她对于这种方法的运用更加炉火纯青。现实主义小说采用“全知角度”的叙述,优点是作者洞察一切,叙述明白晓畅;缺点是作者夹在读者和书中人物之间,指手划脚,使人感到失真而浮浅。于是伍尔夫就废弃了“全知角度”而改用“内心独白”、“内部分析”和“感性印象”。“内心独白”是作者使用第一人称,让人物把他在某一特殊情景中的思想情绪、主观感受用自言自语的方式直接叙述出来,而且这往往是一种无声的叙述,实际上是一种沉思冥想,是一种内心的意识流动。伍尔夫的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就是用内心独白写成的。《到灯塔去》中也有这种笔法,如第三部中莉丽的独白。《到灯塔去》的第一部,主要是使用“内部分析”写法,这种写法仍用第三人称,但作家不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来叙述,而是通过书中不同人物的视角来叙述,其内容不是作家本人的想法,而是人物的观念、感受和思索,这实际上是一种间接的内心独白。使用这种方法,角度可以不断变换,十分灵活,而且可以使不同的角度互相补充,取得一种全面的效果。因此,伍尔夫特别爱用这种笔法。《到灯塔去》的第二部主要是“感性印象”,这是作者用她自己的语言来记录纯粹的五官感觉,描述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印象,人物受脑中不时掠过的各种印象的支配。伍尔夫的感觉既精细入微,又包罗万象,通过她那种力透纸背的印象主义笔触,我们看到了各种画面,闻到了花的香气,听到了大海的涛声。

这部作品自始至终是从主观的、内省的角度来表达的。伍尔夫通过人物的意识流动、自我感觉和沉思遐想,巧妙地表现人物的性格,展示人物的经历,勾勒人物的面貌。她对人物的观察细致入微,甚至能够捕捉意识之流中一刹那间的情绪波动和思想转折,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从而把每个人物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的心理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因此,爱·摩·福斯特说:“伍尔夫是在原子和秒的宇宙中工作。”莫洛亚认为,伍尔夫打开了读者的眼界,“使他能在表面事件之下,发现那种刚刚能知觉到的思想和感情的活动。”[3]

我们只要阅读《到灯塔去》的开头三节,拉姆齐夫妇、塔斯莱和詹姆斯四个人物的性格就跃然纸上。我们对他们的衣着穿戴、外形轮廓,印象不很深刻;但是对于他们的个性特征、心理活动,却了如指掌。拉姆齐夫人的慈母心肠,拉姆齐先生的严酷、求实,詹姆斯的“恋母情结”和塔斯莱的“自卑情结”,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伍尔夫使我们不但能够把握住人物个性特征的总体,而且通过描写“同情心的上涨和退缩”、瞬间印象、回忆和幻想等等,使我们对于人物心理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觉得历历在目。

我不妨在这里举两个例子。塔斯莱给小詹姆斯泼冷水,打破了他到灯塔去的美梦,使拉姆齐夫人觉得他十分讨厌。他向夫人吐露心曲,叙述了自己的身世,赢得了她的好感。他不想去看马戏,那股冬烘味儿,又叫她难受。夫人最关心的还是她的丈夫。拉姆齐先生需要牺牲别人来满足他的虚荣心,塔斯莱做了牺牲品,她又有点幸灾乐祸。伍尔夫描写拉姆齐夫人听到她丈夫和塔斯莱在窗外的谈话声突然中断,她的心情陡然变化,觉得海浪的节奏和响度也改变了,可谓神来之笔。伍尔夫就是这样把握住瞬息万变的情绪和若即若离的现实之间的关系,把主观的、内在的精神世界和客观的、外在的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

塔斯莱陪拉姆齐夫人进城,在出发时还充满着自卑感,归来时却感到十分自豪,其中曲折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也都写得丝丝入扣。这段插曲看来似乎是在写塔斯莱,实际上是通过他主观感觉的变化来烘托拉姆齐夫人的性格。伍尔夫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就像抽丝剥茧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挖掘。

从叙事的主观性,又派生出这部小说的另外三个艺术特征——象征性,抒情性,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的交叉、对比。

意识流小说家使用主观性的叙事方法来探索内心的奥秘、发掘内在的真实,就免不了要借助于象征。因为,微妙的心理活动本来就是捉摸不定、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所以,柏格森说:“我们研究纯粹情绪性的心理状态时,……我们就‘先天地’知道:除非通过某种象征的表示,我们几乎无法数出它们。”[4]

后期象征派诗人托·斯·艾略特提出,要通过“客观对应物”的象征暗示,来表现思想情绪。伍尔夫受到他的影响,把这种方法运用到她的意识流小说之中,通过各种比喻、意象、联想,甚至结构来达到象征暗示的效果。《到灯塔去》这部小说的整个结构和各部分的标题都具有象征意义。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作了分析。

在《到灯塔去》第二部中,作者经常用象征暗示来表达主观的感觉印象。例如,她把海风描述为“探头探脑”的幽灵,把跛足的管家婆的行动描写为“像一条船一样在大海里颠簸荡漾”,“看上去就像一条热带鱼在映出万道金蛇的一泓清水中穿梭游泳”。这种写法,宛如象征派的诗歌,具有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它的艺术效果,使我们想起国画中“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写意”画。

有时候,象征手法也会产生一种模棱两可、扑朔迷离的感觉。例如,伍尔夫在第二部中描写寂静的空屋,其中有一句是:“苍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结成了一张网。”读者也许会奇怪:苍蝇如何能结网?这里就需要使用一下我们的想象力。也许是空屋久无人迹,群蝇在阳光下飞舞,密如蛛网;也许是空屋无人打扫,屋角的蛛网上黏了好多死蝇。如果用传统的客观叙述手法,写成“群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飞舞”或“屋角的蛛网上粘满了死蝇”,就削弱了主观色彩,使我们没有使用想象力的余地,读起来就索然无味了。因此,象征派诗人玛拉美说:“要明白地指出对象来,无异于把诗给予我们的满足削弱了四分之三。”[5]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不仅借用了诗歌中的象征手法,而且借鉴了音乐中的“主导动机”,用反复出现的“主导意象”来象征人物的性格。在《雅各之室》中,伍尔夫就开始使用这种方法。在《到灯塔去》中,她又进一步运用这种方法来表现拉姆齐夫妇的性格,实际上也就是她父母的性格。

拉姆齐夫人……立即迸发出一阵能量的甘霖,一股喷雾般的水珠;……她生气蓬勃、充满着生命力,好像她体内蕴藏的全部能量正在被熔化为力量,在燃烧、在发光……。那个缺乏生命力的男性,猛然跃入这股甘美肥沃的生命的泉水和雾珠中去,就像一只贫乏而空虚的厚脸皮的鸟嘴,拼命地吮吸。[6]

拉姆齐夫人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她对周围的一切人都十分关切,特别是对于她的丈夫,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时常给他以安慰和爱抚,使他暴躁的情绪平静下来。伍尔夫把这种慈母胸怀比作化育万物的雨露、甘霖。拉姆齐先生是个自我中心的人物,他在学术上太过分的抱负难以实现,精神上受了挫折,就要到他的夫人那儿去求得庇护与安慰。因此伍尔夫把他比作拼命吮吸甘霖的鸟嘴。这两个“主导意象”在《到灯塔去》中反复不断地出现,成了这两个人物性格的象征。她又用另外一个意象来象征他们两人之间夫唱妇随的亲密关系:“就像同时奏出一高一低两个音符,让它们和谐地共鸣所产生的互相衬托的效果。”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尼莎认为,《到灯塔去》一书中对于她父母性格的刻划,是非常成功的。

勃卢姆斯伯里的青年作家莫蒂默说:“谁也没写出过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好的散文。人们羡慕她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美丽——她眼中‘看到的尽是一块块翠玉和珊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宝石镶成的’。”她受到罗杰·弗赖伊的影响,叙事写景不是对于外部世界自然主义的描摹或“照相式”的再现,而是要像后印象派的绘画那样,表现出有强烈个性的自我眼中所观察到的世界,追求独特的意境和艺术效果。这使她优美抒情的文字带有与众不同的诗情画意,甚至看到桌上一盘普通的水果,也会联想到海神的宴会和酒神的葡萄。她对于遣词造句,又处处精心推敲斟酌,不但注意到结构的匀称,甚至注意到音节的对称和谐,产生一种音乐和诗歌的效果。

西方评论家们普遍认为,《到灯塔去》的第二部,是伍尔夫独特的抒情风格的典范。多·斯·富尔写道:

她那印象主义的细腻笔触,惊人洗炼的描写,在《到灯塔去》这部热情洋溢的小说中,达到了臻于完善的地步。海洋与黑夜浑然一体,时间围绕着一个中心流逝。晶莹的海水,以其涛声和波浪,赋予日常生活、岩石结构、布满水洼、流沙和海风的世界以节奏。创造了友善、微妙而又敏感的气氛。表现了永恒的情趣。[7]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伍尔夫那种娓娓谈心的文体,是和她的意识流技巧默契配合的。作品中的对话有时不加引号,宛如人物无声的思索。有时对话突然中断,语气突然改换,文字突然转折,透露出人物的思维或情绪发生了波折或变化。我们阅读伍尔夫的文字,就好像作者在对我们低声细语,和我们促膝谈心,在不知不觉之间,带领我们进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随着他们一块儿思潮起伏,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体验到意识流手法所造成的特殊效果。可见伍尔夫优美抒情的文体和意识流技巧是珠联璧合、浑然一体的。

柏格森把人们常识所公认的时间观念称为“空间时间”,把它看作各个时刻依次延伸的、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他认为“心理时间”才是“纯粹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它是各个时刻互相渗透的、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他认为,我们越是进入意识的深处,“空间时间”的概念就越不适用[8]。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理论,对意识流小说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在写书时可以像一把扇子似地把时间打开或者折拢”[9],或者把几分钟时间扩展到好几页篇幅,或者把一段较长的时间加以压缩,或者把眼前所看到,所回忆,所想象的现在、过去、将来的各种情景交织、穿插、汇集起来,彼此交错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取得一种特殊的戏剧化效果。伍尔夫在《达洛卫夫人》中就曾使用这种时间处理方法。有些学者认为,可能她并未读过柏格森的哲学著作,也许她是通过阅读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间接地受到了柏格森的影响[10]。

在《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中,伍尔夫对于时间的特殊处理方法,比前面一部小说中的更加引人注目。此书的第一部,从客观时间来说,只有一个下午和黄昏,但从“心理时间”来看,由于记录人物的意识流动,穿插了许多回忆和想象,现在、过去、将来交错在一起,因此就显得很长。第二部从客观时间来说,有十年之久,但是因为空屋无人居住,从“心理时间”的角度来看,它不过是短暂的瞬间而已。在第一部的末尾,夫人在餐桌上回忆起二十年前她与曼宁一家的友谊,这过去的景象如同静止而美丽的“梦幻世界”一般,保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回想起来,“就像重新阅读一本好书”。在这个例子中,拉姆齐夫人的思绪飘流到往昔的岁月中去,它是清清楚楚地被包含在客观时间的框架之中的。但是,有时伍尔夫在描述人物的回忆或想象之时,并不用传统的方式来标明时间从当前客观时刻的转移。例如,第一部中塔斯莱陪拉姆齐夫人进城那一段,似乎是按照外部的客观时间在直接叙述。其实不然。塔斯莱坚持说第二天气候不佳,不能到灯塔去。拉姆齐夫人心中觉得他讨厌:“真的,他可说够了……她对着他瞧。他真是个丑八怪,孩子们说……”从孩子们的评语,夫人想到他的咬文嚼字和拘泥于事实。接着,夫人注意到,孩子们吃完午饭之后像小鹿一般溜走了。这使她想起,有一天当孩子们走后,塔斯莱跟着她进了餐厅,她感觉到他手足无措的窘态,就请他陪伴她进城。接下去的好几页,详细地描写这两个人物在进城途中的内心感受。

但是,作者并未指明这段插曲是在意识屏幕上出现的回忆画面,而不是眼前发生的事实。但是,当读者顺着塔斯莱意识流动的线索经历了整个插曲之后,站在窗前的塔斯莱对于天气的评论,及时地打断了拉姆齐夫人的思路,使她回到当前的现实中来。作者在第二小节中写道:

塔斯莱站在窗前说,“明儿灯塔去不成了。”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道:为什么老是说那句话呢?

这里虽然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使用任何标点符号或附加说明来指出前面使用了“心理时间”,但细心的读者可以不很困难地依据拉姆齐夫人的联想和第二小节中客观时间的框架,判断出上面一段插曲显然是属于主观的回忆。

然而,在伍尔夫笔下,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的区别是极其显著的:外界的各种事件,在整部小说中只占极小的篇幅,而主观意识屏幕上对这些外界事件的反映,却浮想联翩,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到灯塔去》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真实”,是染上鲜明主观色彩的内在真实。在小说的第三部,詹姆斯终于来到了灯塔脚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赤裸裸的笔直的塔身,上面有小窗,周围晒着衣服,虽然他多年来在心目中还存在着另一幅灯塔的图景:“一座银色的、烟雾朦胧的塔,有一只黄色的大眼睛。”他觉得两幅图画都是精确的,两种景象都是“真实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是简单的一回事儿。”作者的用意很清楚:每一件事物都有其客观的和主观的形态,前者是物质的、躯体的,后者是精神的、心灵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伍尔夫本人,显然是偏重于精神方面的唯灵论者[11]。

如果我们把伍尔夫的三部意识流小说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雅各之室》虽然富有诗意,但是枝节过多,主人公雅各有点儿虚无缥缈;《达洛卫夫人》虽然克服了前面一部小说太过空灵的缺点,但又显得过于模式化;只有《到灯塔去》在诗的境界与现实的生活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达到了更高的艺术水准。在《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中,客观时间和心理时间、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直接描述和象征暗示,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既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一个人物,又需要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一座灯塔;对于显然非常简单的事件,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观念和感受。具有多方面性格的人物,沉思着超越时空限制的各种问题;带有诗情画意的抒情语言;富于象征意义的结构形式——所有这些因素,使《到灯塔去》成为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的压卷之作。评论家布莱克斯东说:“在阅读了《灯塔》之后去阅读任何一本普通的小说,会使你觉得自己是离开了白天的光芒而投身到木偶和纸板做成的世界中去。”“这本书内涵异常丰富,……充满着思想,充满着感情……它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12]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恰当的评价。

瞿世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