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构词法和句法

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有没有关系?这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复合词的构成成分间的关系和句法关系基本一致,一种认为复合词的构成成分间的关系和句法关系完全不同。本节讨论这个问题。

2.1 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认为复合词的构成成分间的关系和句法关系完全不同。书中说:

“从汉语复合词两词素的关联中看不出任何语法形式和语法意义来。” “在一个词的内部存在词与词的句法关系,这是荒谬的,逻辑上绝对讲不通。”

他举例说:“徒劳”、“司令”、“贡献”等,前一语素在现代汉语中不能单独成词,所以两个语素之间“不可能是词同词的语法关系”。 “彩排”、“耳语”、“追加”、“报纸”等,“每个当中的结构成分表面上像是单用着的词,其实并不是,不能认为它们两个两个地构成有句法关系的词组。”“蚕蚁”、“牛黄”、“潮白”等,“要用词与词组合的方式来表示这里每个单位所表示的意思”,只能把原单位扩展开来,如“(细小如)蚂蚁般的幼蚕”等。可见,“复合词并非词与词组合关联的结构,其中不存在句法关系”。

他进一步说:“有可能表示复合词内词素间的语法关系的形式手段,只有两词素的连接顺序,而它却事实上同语法的词序(或语序)并没有共同的功能和特性。”词序表现某种句法关系,“词素序却不能如此”。复合词的词素序“所表现的词素之间的关系,……只是词素意义彼此一般不很明晰的结合所形成的关联类型,就是说,它完全不是语法关系”。比如, “事物义词素——活动义词素”的词素序,“既可因应于类似主谓关联的陈述关系(日食、肺积水),形成名词,又可因应于类似状中关联的状态修饰关系(耳语、彩排),形成动词”。

“有一部分复合词,其内部的词素结构关系,……实在不可能存在任何语法关系的痕迹。”如:

“财迷”、“球迷”、“开锅”、“落选”、“落伍”;“捣鬼”、“狼狈”、“亏累”、“木耳”。(P.72—78)

2.2 对这个问题应该怎样看?

我们不妨参考一下布龙菲尔德《语言论》对英语复合词的分析。

布龙菲尔德《语言论》把英语复合词分为三类:

“句法式的(syntactic)复合词,其成员以短语中词与词的同样语法关系彼此相处;比方,在英语中,复合词blackbird和whitecap(浪头白沫)……的成员具有形容词加名词这种跟短语black bird和white cap (白的帽子)中的词同样的结构。”这类复合词还有: dreadnaught(无所畏惧的人)(相应的短语是dread naught, 无所畏惧),lickspittle(奉承者) (相应的短语是lick spittle,舔唾沫)。

“句法复合词和短语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那些(在该种语言中)能把复合词跟短语区分开来的主要特征上——在英语里,主要就靠只有一个高重音。”

“非句法式的(asyntactic)复合词,如doorknob,其成员彼此相处的位置跟该种语言的句法结构上没有平行的结构——因为英语没有*door knob这样的短语类型。”这类复合词还有:horsefly (马蝇),bedroom, playground, foretell, broadcast, everywhere, dining-room, cry-baby, dry-clean, foot-sore, crestfallen(垂头丧气的),fly-blown(产蝇卵的), frost-bitten(受霜害的)。还包括一些不明出处的成员,如:smokestack, mushroom。

“半句法式的(semi-syntactic)复合词”:“成员的关系跟某种句法结构相同,但复合词还跟短语有些细微的差别。譬如,复合动词housekeep之不同于短语keep house,仅在于词序这一个特征上。”这类复合词还有: blue-eyed(和短语blue eyes不同), turnkey(狱吏)(和短语turn keys/turn the key不同)。

“尽管非句法式复合词的成员之间的关系必然是含糊的,然而我们有时候还是能引申句法式和半句法式的主要分类以便把非句法式的这一类也包括进去。”譬如,在英语里,“大部分的非句法式复合词似乎都有一种修饰加中心结构”,如:doorknob。而choo-choo, bye-bye可以看作是并列关系。

“另一种常用的分类方法着眼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复合词跟它的成员的关系。”即分为“向心”(endocentric)和“离心”(exocentric)两类。如:blackbird整个复合词是个名词,其中心成分bird也是名词,这个复合词和它的中心成分具有同样的功能,这个复合词就是“向心”的。turnkey的首要成员是不定式动词,而复合词本身是名词,这个复合词就是“离心”的。bittersweet(又甜又苦)是向心的。 bittersweet(白英,一种植物)是离心的。

(以上见布龙菲尔德《语言论》1985年中译本P.291—294)

赵元任、陆志韦等认为复合词的构成成分间的关系和句法关系基本一致。赵元任第一次用主谓、动宾、动补等表示句法关系的名称来描写复合词的构词。陆志韦(1957)明确指出复合词构成成分间的关系和句法关系一致,在他分析的四万多个汉语复合词中,绝大多数是“语法结构”的,只有100个左右是“非语法结构”的。

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赞同这种观点,并用来分析汉语的构词法。书中说:

“向心复合词或离心复合词——复合词跟别的结构一样,可以看它的功能是否跟它的成分之一相同,是否跟中心相同,或跟两者都不同,而分成向心式和离心式两种。”向心式的如:“鸡蛋”、“鸡蛋糕”、“劳驾”、“存钱”。离心式的如:“本分”、“外行”、“四海”、“买卖”。

“造句性复合词或非造句性复合词。……中文里头,大多数的复合词是造句性的,只有小部分的复合词,各成分之间的关系不明,才认为是非造句性的。陆志韦分析了四万个复合词,只找到大约一百个,其中的构词成分关系不明。”例如:“知道”、“丁香”、“刀尺”、“月亮”、“工夫”。“这些词的本源,当然都可以用历史研究的方法找出来,但是从描写的层次来看,都是非造句性复合词,差不多跟‘不能分析的复合词’类似。”(P.192—193)

赵元任又说:

“由词根造成的复合词,……所牵涉的关系跟造句的结构类似。” (P.107)

汤廷池《汉语语法中的并入现象》(1991)说:“词语结构与其他句法表显层次(如深层结构、表层结构、逻辑形式)同受原则系统支配。”

周荐(2003)对《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复合词做了穷尽的分析,其中可用语法结构的名称的有32346个,不能用语法结构的名称的只有1109个。这个统计大体上支持了陆志韦的分析。他说:“现代汉语双音复合性单位……能够套用句法结构的模式加以理解、解释的就占96.57%之多。”但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句法模式,而是两个字之间“意义上、习惯上的容受性”。“字与字的堆砌”既有句法层面上的词——句法词,也有词法层面上的词——词法词。

2.3 应该说,复合词的构造和句法结构是否一致,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把复合词分为“句法式”、“半句法式”、“非句法式”三类,这是对的。非句法式的复合词当然和句法结构不同,句法式的、半句法式的复合词其结构和句法结构基本上是一致的;而汉语中句法式的、半句法式的复合词占绝大多数。就是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中所说的那些“其内部的词素结构关系,……实在不可能存在任何语法关系的痕迹”的复合词(已见前引),其实也可以找到相应的句法构造。如:

财迷:相应的句法组合有:故国之恋,故乡的思念,童年的回忆,器物的制作。

开锅:相应的句法组合有:开了锅,红了樱桃,死了丈夫。

落选:相应的句法组合有:名落孙山。

从历史发展来看,很多复合词是由词组凝固而成的,在凝固的过程中,两个构成成分(原来是词,后来是语素)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没有变化,原来是并列关系后来还是并列关系,原来是偏正关系后来还是偏正关系。所以,可以说汉语复合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基本上是一致的,在讨论汉语构词法时,用“并列”、“偏正”、“主谓”等句法结构的名称是可以的。

但这不等于说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完全等同。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毕竟是两个层面的东西,说一些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基本上一致”,是说它们的构成原则一致,但词的结构比句法结构要紧密得多。在第一章,我们讨论过“词汇的完整性”(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原则,这个原则指的是:短语(句法)不能影响到(适用于)词汇内部的任何部分。具体地说是:

1.词的组成部分不能受修饰语修饰。

blackboard——*very blackboard

红脸(这两个好朋友又红脸了)——*很红脸

2.词的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

house-keeping——*house, I mean, keeping.

铁路——*铁的路

3.词的组成部分不能并列。

backboard and bulletin board——*black-bulletin board

火车和汽车——*火汽车

4.句法结构不涉及词内结构。

drivers of trucks filed them up with Arco Diesel.

them可以复指trucks.

?truck-drivers filed them up with Arco Diesel.

them不能复指trucks.

(黄月圆,1995)

第四方面黄月圆没有提供汉语的例句。这里补充一个:

将兵须善待之。(“之”是复指前面的“兵”,因为“将兵”是个词组。)

将军(jiāngjūn)须善待之。(“之”不能复指前面的“军”,因为“将军”是个词。)

当然,上述规则也不是绝对的,黄月圆(1995)也举出有些语言中的词不受这些限制。实际上,在汉语中也不完全如此。例如:现代汉语中“车票”和“月票”都是词,但可以说“车月票”。这和词的凝固程度有关。但总的说来,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是有区别的。

另外,“词法规则是有弹性的,允许空缺和特异性的存在;而句法规则更为硬性,其运用具有更强的周遍性,不太会存在空缺,在语义解释上也有较强的一致性,所允许的变异极小”。(董秀芳2004)比如,像“纸张”、“马匹”、“船只”、“车辆”等,这种“名—量”结构在句法结构中没有,只在构词法里有,而且,也不是任何一个名词和任何一个量词都可以结合成词。而“一张纸”、“五匹马”之类的“数—量—名”句法结构却不受限制,可以大批地生成。又如,赵元任说:“中国话里大部分的结构都是向心的,所以大多数的造句结构都可以拿代表整个词语的中心词来解释。离心结构的复合词,比离心结构的词组常见。” (《中国话的文法》P.140)其原因就在于词的结构允许特殊性,那些离心结构的复合词往往有它特殊的意义。比如他举的例子“跑街”,如果是向心结构就是一个词组,表示一种动作,其意义可以从“跑”和“街”推知,也可以用“跑”和别的处所词组成“跑路”、“跑学校”……等一大批词组。如果是离心结构就是一个复合词,表示替人上街办事的人,这个词的意义就有特殊性,不能简单地从“跑”和“街”的意义推知,而且“跑”也不能和别的处所词构成另一个复合词。

所以,尽管词组“大树”和复合词“大豆”都可以分析为“定语+中心语”的结构关系,词组“跑路”和复合词“跑街”都可以分析成“动+宾”的结构关系(这是它们基本一致的地方),但两者的结构还是有区别,不能把词的结构和句法的结构完全等同。

2.4 在谈到词法和句法的关系的时候,还应该注意这样一句名言:

“今天的词法曾是昨天的句法。(Today’s morphology is yesterday’s syntax.)”(T. Givón,1971,“ Historical Syntax and Synchronic Morphology ” )

这句话当然不能机械地理解为今天的构词法全都是从过去的句法演变来的,他的意思是说,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句法和词法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有密切的联系:很多在历史上是词组,而今天凝固成词,所以过去的句法成了今天的词法。更重要的是,有些构词法,从今天的共时平面上也许难以找到基本一致的句法结构,但在历史上能够找到;只不过这种句法结构在今天已经消失或不能产了,而在历史上却并不少见;历史上由这种句法结构构成的词组有些到今天已凝固成词,所以这种句法结构在今天就只作为构词法保留在复合词中了。

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卧病”。《现代汉语词典》:“卧病,因病躺下。”“卧病”的构词方式和“卧床”、“卧轨”以及“卧室”、“卧龙”都不同,后一成分“病”是表示“卧”的原因。在现代汉语中,“卧床”、“卧轨”以及“卧室”、“卧龙”都有相应的句法结构,而“卧病”没有。但是在古代,这种相应的句法结构是有的。如:

韩愈《进学解》:“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左传·成公十六年》:“诘朝尔射,死艺。”

“号寒”、“啼饥”、“死艺”的句法结构都是“动词+原因”。“卧病”在古代也是用这种句法结构组成的,既可以说“卧病”,也可以说“卧疾”:

《后汉书·孙程传》:“尚书郭镇时卧病。”

《后汉书·刘翊传》:“常守志卧疾,不屈聘命。”

到现代汉语中,这种句法结构消失了,但用这种句法结构造成的“卧病”作为词还保留下来,因此这种结构方式就保留在词的结构中。这就是“今天的词法曾是昨天的句法”。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如“名词做状语+动词”、“使动动词+宾语”都是古代常见的句法结构,到现代汉语中,这些句法结构消失了或变得不能产了,但古代由这些句法结构构成的词组却凝固成词保留下来,如:“露宿”、“笔试”,“悦耳”、“灰心”等。

这是我们研究汉语历史词汇学时必须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