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诚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带着千余名族兵,在松软草地上缓缓地行进着。
在他身前,邽地已在不远,渠帅速答在那里召集了西戎诸部,正要向周王师发起攻击。
在他身后,是一片广袤肥美的草原,那是姜戎部落曾经征服与拥有过的土地,如今被诸戎刮分。
“族长,”一名中年姜戎勇士并辔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我等已然误时,是否加速行军?”
姜诚摇了摇头:“不必了,反正都迟了,有甚么打紧?”
“可是……渠帅速答哪能饶过我等?”
“无妨,见机行事便是。”姜诚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他向来守时,但今日,姜诚乃是有心拖延。
自从上任族长死于速达毒手,姜戎部落元气大伤,身为古羌人最后的血脉,姜族如今已不过万人。祸不单行,在速答的怂恿之下,四大戎族不断欺压姜族人,蚕食姜戎在陇右最后的领地,族人们恐惧、愤怒、不安,却无计可施。
就在这哀鸿遍野之时,年轻的姜诚被推选出来,成为姜戎部落的新族长。
那年,姜诚刚满十八岁。
但他是姜戎人,体内流淌的是古羌人骄傲的血液。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古羌人生生不息的故邦,这里曾经是羌方,是同商王朝分庭抗礼的封疆诸侯,是诞生过齐太公姜子牙的沃土。如今,美丽的故乡被西戎鸠占鹊巢,逼得姜戎部落只得寄人篱下,苟延残喘。
但姜诚不能妥协,也不愿意妥协。
他要挣扎,他要奋斗,他要带领姜戎部落活下去,他要重塑古羌人的荣光。
正想着,已然到了正午时分。
距离邽戎驻地只有十余里路程,突然眼前黄沙漫天,远处出现骑兵的踪迹。
快马来报:“族长,是邽族的亲兵队!”
姜诚微微一笑:“莫慌,他们速达派来‘请’我们的。”
提起速达这个名字,身后几位年长的姜戎族人都为之噤声。此人刻薄寡恩,残忍嗜杀,今日姜戎误了会师的时辰,不知会受到何许处罚?不过姜诚却不以为然,速达虽阴谋害死姜戎的老族长,但如今有求于己,倒还不敢再对姜族人施以毒手。
不多时,一支戎人骑兵队已到跟前,两位千夫长手执马鞭,对姜诚指摘起来:
“你部好生大胆,其余各部早已至邽地会师,唯独不见尔等踪影!”
“渠帅已然大怒,催促你部加快行军,否则休怪他不客气!”
姜诚指了指身后的军队,故作无奈道:“我族人衣不蔽体,又无军粮,饥渴难耐,实在走不快……”
两个百夫长放眼一看,姜诚带来的确实都是老弱病残,怎么也算不上是一支军队。姜戎日渐凋敝,这两位百夫长也多有耳闻,今日一见,反倒不忍再催促于姜诚。
“不论如何,日落前必须要赶到!”
姜诚点了点头:“谨遵渠帅之命,二位请先回禀,我部这就加速进军。”
他摇了摇头,心中苦笑,速答派这支精锐骑兵队前来,名义上是催促,实际上是来兴师问罪的。倘若姜戎部落尚未动身,怕是被戴上临阵脱逃的罪名,免不了一场没顶之灾。看来,在渠帅速达的心中,残破的姜族人依旧是个心腹之患。古羌人的威名之盛,可见一斑。
目送走这支骑兵队,姜诚一声令下,部众加快了行军速度,总算在黄昏前赶到邽戎驻地。
见姜戎部落姗姗来迟,渠帅速达果然大发雷霆。
“姜姓小儿,你带了多少人马?”他昨日大败于周王师,正没处撒这窝囊气。
“千余。”姜诚头也不抬,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速达。
此人外强中干,应付外敌毫无对策,只会耍些窝里横的阴招诡计。这几年,他率领西戎诸部围攻秦人数次,却总是难以踏进西陲半步。如今,戎人面对的周王师远比秦人强悍,大敌当前,速达愈发没了主见,他此时越不淡定,越是显得心虚。
“这点人?还不够周贼塞牙缝!”速达恶狠狠道。
姜诚强装为难:“禀渠帅,这已是姜族全部家当,凡是还提得动兵刃的男丁,全都召集来也……”
“本帅命你造的元戎战车,可否完工?”
“没人手,没马匹,也缺乏良木造车……”
“呸,废物!”速答咬牙切齿,“来人,速唤各部族长来我帐内议事!”
也不等姜诚答话,速答骂骂咧咧,转身大踏步往帐内走去。
姜诚望着他那粗壮笨重的身躯,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巫教真没识人之明,竟然扶持这脓包来对抗大周?巫教资助粮饷、马匹、兵刃与他,他转手便能原样奉送给周王师。”
西戎大帐,速达正生着闷气。
在他身旁,䝠戎、狄戎、冀戎的族长也唉声不止。
姜诚在角落坐着,仿佛被其他戎酋当做空气一般。当然,在姜诚的心中,这些族长也是个顶个的草包。想昔日古羌人在陇右驰骋纵横时,这些小部落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咧?
沉默许久,速达开始无能狂怒。
他发了好一通牢骚,无非是咒骂周王师如何诡计多端,召虎、师寰等辈坚守不出,犹如缩头乌龟一般。骂来骂去,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反倒显得西戎诸部技不如人。诸部族长不敢附和,只能劝些不痛不痒之语,说西戎如今集结数千精骑、数万勇士,足以与周王师大战一场云云。
忽然间,速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喝问道:“明日便与周贼决战,谁愿走头一遭?”
此话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䝠戎、狄戎、冀戎的族长们眼观鼻,鼻观口,仿佛充耳不闻一般。
姜诚猫在角落,乐得看场热闹,他早已看透这群乌合之众的本来面目——
西戎诸部名为同盟,事实上谁不是心怀鬼胎?速答虽是渠帅,奈何他技不服人,屡打败仗,却偏偏动不动斩杀败军之将,谁若愿意去当他的先锋,便是嫌活得命长。更何况,䝠戎、狄戎、冀戎皆是典型的白眼狼,巴不得邽戎部落被王师击溃,好去刮分其地,就像他们曾经瓜分古羌人的地盘那般。
很显然,速答不想坐以待毙,在邽戎部落覆灭之前,他倒是乐意先拉其余诸部垫背。
速达见各部皆不愿出战,倒也不甚意外,他左顾右盼,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姜诚身上。
“姜族长,明日便由你先走这一遭,如何?”速达冷冷道。
众族长见速达点名,也都齐刷刷地看向姜诚,满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姜诚微微一笑,他对此并不意外。一来,速达早就要除姜戎残部而后快,正愁没有借口,假周王师之手则是个不错的选择。二来,放眼诸戎部落,比自己更有韬略的将领,怕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过,姜诚此次赶来赴会,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姜诚正打算应承,却不料倒有人抢先反对起来。
一个苍老厚重的声音道:“速达贤侄,此举甚是不妥!”
众人转头一看,说话者乃是䝠戎的老族长。䝠戎部落实力仅次于邽戎,其酋长又年纪最长,与邽戎有姻亲,论起备份来,速答在他面前还算是小辈。
速答一愣,强作镇定道:“老叔,有何不妥?”
䝠戎酋长捋了捋虬髯,阴阳怪气道:“姜诚小儿带的都是残兵败将,派去和召虎老贼对阵,岂不会被笑掉大牙?”
此言一出,引来帐内哄然大笑。
姜诚闭着双眼,心中毫无波澜,任凭这帮宵小之辈嘲笑。
“䝠老族长说得在理,派姜戎出战,还不如认输咧!”冀戎族长也起身嘲讽道。
“各位可别忘了,姜戎与周人早有勾通!”狄戎族长的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速答惊疑道:“什么勾通?”
䝠戎老族长笑道:“贤侄多忘事,二十年前,姜戎老族长苟延残喘之时,把女儿戎姜嫁给周厉王,这不是勾通是甚么?”
众戎酋悉皆哗然,于是,前敌会议的话题突变,成了姜戎部落的批斗大会。
戎人们的话题历来匮乏,除了厮杀、掠夺、牲畜,便只有女人了——
提到美人戎姜,帐内众人都忍不住直咽口水。想当年,戎姜算得上是陇右百年一出的绝色美女,即便二十年过去,她还能让戎人们津津乐道。那时,恰逢邽戎部族崛起,速答想强娶戎姜,几番威逼利诱不成,老族长只得将爱女晋献周厉王,成了大周王后,诞下周王静和王子友。
尽管戎姜后来遭逢国人暴动,红颜薄命,但这次和亲却给姜族部落带来了大难。速答恼羞成怒,疯狂报复姜戎部落,老族长更是死于非命。他固然死得蹊跷,但姜族人都知道,老族长乃是速达下毒暗杀,彼时姜诚年纪尚幼,但是这个血海深仇,早已牢牢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营中众人七嘴八舌,对死去多年的戎姜依旧口出猥亵之语,姜诚怒不敢言,只得闭目强忍。
好在速达也不愿多提这桩糗事,骂了几句,终结了这个话题。
可经过这番闹腾,速达确是不敢再让姜诚做先锋,原定明日进攻周王师的计划,也只得草草收场。
不过戎酋们也从不擅长谋略,相比之下,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本事确是大大的有。
眼看饭点已至,众族长们吵嚷着要开饭,速达尽管不悦,但还是得尽地主之谊。
时已入夜,速答强作笑颜,邀请各大戎族部落酋长入帐饮酒。这借酒浇愁,愁上加愁,速答终于不胜酒力,昏昏睡去,其余酋长也横七竖八,睡在中军帐内。只有在酒酣狂醉之后,这些戎人们才会卸下防备,与野兽一般相枕而卧。
大帐之中,只有姜诚还算清醒,他既不好酒,那些戎族首领们也不屑同他敬酒。
此时此刻,他若要一刀一个刺杀这些草包,倒也不费吹灰之力。但姜诚志不在此,杀了这些戎酋,自然会有新的替代者涌现,并非一劳永逸之计。他想成就大事,绝不是靠简单的喊打喊杀。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刚鱼肚白,速答尚未酒醒,便有亲随到其身前,言有紧要军情来报。
“吵甚么吵,”速答美梦中被叫醒,起床气发作,“是大周贼军杀来了吗?”
亲随道:“非也,是蜀人。”
“蜀人?这倒稀奇。”速答略微酒醒。
亲随小声道:“有蜀地商人来拜见渠帅,说是有大批牛羊马匹要‘卖’与渠帅。”他把“卖”字拖得极长,确保帐内清醒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速答瞪大了眼睛,酒已醒了大半,赶紧示意对方止语,把他拉到帐外。
“是‘卖’?”
“自然不卖,是送,这批有一万头之多。”
“还是上次送青铜戈的那拨商人?”
“我查过令牌,千真万确!”
速答大喜,声音中都飘着兴奋:“我与秦人拼杀,不就为多抢些牲畜么?走,速速带我去见他。”
“便在门外等候。”
速答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你稳住这些草包,千万别让他们分这杯羹。”
那亲随连连点头,又给速答披好了衣服。
速答故作醉酒之状,刻意大声朝帐内嚷道:“中原蛮子把我等当傻子么?卖甚牛羊,不如去抢!快扶我起来,我要解手!”
帐内众戎酋大多醉意未去,半睡半醒间听闻速答此语,也都迷糊大笑。
确认无人跟来后,速答这才放心,大踏步朝帐外走去。
而这一切,都被姜诚看在眼里,因为所谓的蜀国商人,正是他带入营中的。
速答见是姜诚,不由恼羞成怒,质问道:“姜姓小儿,你如何在此?”
姜诚微笑地拍了拍胸脯:“特来送渠帅一场富贵。”
“胡说什么?”
“十万头牛羊,如何?”
速答怒目圆睁,像盯着怪物一样看姜诚,摸出一把匕首:“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我宰了你!”
姜诚丝毫不怵,而是指了指背后:“商盟使者便在身后,信不信由你。”
“别给本帅耍花招,”速答满腹狐疑,却见姜诚身后站立二人,身着蜀锦,“你们是商盟使者?”
其中较年长者毕恭毕敬,对速答深施一礼:“渠帅,别来无恙!”
此人不到三十年纪,一身青袍,大眼高额,一看便是蜀人的标准样貌,加上蜀语腔调浓重,不由速达不信。他身旁还有一年少者,不到二十岁年纪,明眸皓齿、身材高挑,也是一副商贾模样。
速答还不放心,指了指二人腰间:“令牌。”
“渠帅倒是多疑。”那青袍蜀商微微摇头,将木牌从玉带上取下,在速答眼前晃了晃。
速答略有尴尬:“两军交战,不得不提防周人奸细。”言罢,又恶狠狠地指着姜诚:“你们认识?”
“当然,姜族可是商盟的老主顾,”那青袍蜀商露齿而笑,“昔日古羌人之时,商盟可没少和他们打过交道。”
速答也不否认,“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三位随我来。”利欲熏心之下,他对姜诚的态度也大有好转。
众人跟着他来到营内一僻静之处,青袍蜀商便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可谓价值连城。
速答双目圆瞪,死死盯着这颗宝贝。
“商盟走南闯北,为的是多交朋友,”青袍蜀商不紧不慢,“这颗宝珠,请大帅收下,不成敬意。”
速答赶忙接过晃眼的宝珠,赔笑道:“那是自然!”
“不过,商盟的好处也不是白送的……”
速答满面春风,不断摩挲着夜明珠:“好说好说!”
蜀商道:“上次赠送的青铜戈,大帅用得可曾趁手?为何对周王师几无杀伤?”
速答被说中心事,叹道:“贵使有所不知,这大周贼军硬得很,还望宽限些时日。”
蜀商又道:“商盟也好,巫教也罢,可都盼着大帅大获全胜咧……”
“这……”速答犹疑半晌,倒起苦水来,“都是其他戎人部落胆小,不敢用命。”
蜀商笑道:“若无重赏,倒也没有勇夫。这不,商盟特地给渠帅送来十万头牛羊马匹,作为犒劳。”
“十万?”速答听闻这巨额数目,眼睛发光,“此事当真?”
青袍蜀商冷笑道:“这比起前番的青铜利刃,这些牲畜算不上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速答贪婪地望着眼前之人。
“战事紧急,十万牛羊太过招摇,只能先送来一万,可惜过不了伏虎峪,渠帅可否派兵来接?”
速答挠了挠头:“周贼守在彼处,倒是有些难办……”
蜀商颇有遗憾之意:“这些牛羊要落入周人手中,今后怕是做不成生意咯。”
速答赶忙摇手:“别,别!本帅会尽快想办法,打通伏虎峪。”
蜀商点了点头:“如此便好,此次一万牛羊交割之后,还有余下九万头正在路上,从蜀道出散关而来,将来都一并献于渠帅。”
速答大喜:“多谢商盟相助!”
蜀商淡然一笑,欲言又止:“不过……”
速答道:“上使还有何要求?”
“三日,商盟之等得三日,”蜀商沉吟道,“三日之内,渠帅可否拿下伏虎峪?”
“仅限三日?”速答面露难色。
蜀商闷哼一声:“渠帅手下人丁兴旺,单是用人肉填,也能把伏虎峪填平罢?再说,周人京畿大旱,粮秣早已不足,不出三日,怕是也要旦夕撤兵也。”
渠帅速答踌躇半天,终是狠了狠心:“一言为定,本帅三日内打通伏虎峪便是!”
青衣蜀商整了整衣冠,便要作别。
速答刚要送一行人出营,却不料其亲随急匆匆赶到,对速答道:“渠帅,大事不好也!”
“娘的,说甚么鬼话!”速答见属下在商盟贵使前丢了面子,十分生气。
亲随上气不接下气:“大帅,他们醒……醒了……”
“我道是什么大事,”速答长舒一口气,“醒了正好,把他们喊到中军帐议事,本帅这就集结重兵,出征伏虎峪!”
这话分明是说给两位蜀国商人听的,那青袍蜀商察言观色,也作揖道:“既然大帅军务繁忙,我便先行告退……哎呀,差点忘了大事!”
速答一惊:“何事?”
那青袍蜀商道:“我等来得匆忙,忘了给大帅交接令牌。”他很是沮丧,喃喃自语,“没有令牌,即使商队到了邽地,我与何人交接?这里一个商盟之人都没有……”
速答也慌了神:“那该如何是好?”
耳听身后众戎族酋长都已出帐,速答心急如焚,一指那年轻的素袍蜀商:“要不将这位小使留下?他是商盟之人,正好交接。”
那青袍蜀商踌躇良久,只得同意。“小友,这便委屈你在此盘桓几日?”
见同伴点头,蜀商又转头对速答道:“渠帅,你可得务必保他周全!否则……”
“那是自然,”速答这时说什么都肯,“小使若少了根汗毛,愿听商盟发落!”
言罢,他转身吩咐卫队长,专门派出一百名西戎勇士,守卫在那少年蜀商身旁。
青袍蜀商再无疑虑:“好!只盼渠帅莫忘三日之约!”
“一定一定!”速答连忙道,“上使慢走!”
那蜀国商人跨上一匹白马,一骑绝尘而去。
送走商盟来客,速答兴奋地连连搓手,对姜诚的态度也大为转变:“姜族长,多谢啦!”
姜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言罢,速答扬长离开,忙着招待各位戎族部落酋长,只留姜诚与那少年蜀商在帐外。
“如此看来,速答倒是未起疑心。”那少年如释重负道。
姜诚微微一笑,他仿佛打量眼前少年,心中暗自不以为然。心想,兮吉甫这般精细之人,怎么会派出这般稚嫩的少年作内应?速达何其狡诈,怕是不好瞒过。
可事已至此,姜诚多说无益,只得交代道:“小友,此地凶险,你可别送了小命!”
那少年倒不以为忤,翩翩作礼:“有劳姜族长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