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卷2-序篇 他乡

从太庙出来后,方兴跟随召公虎车仗,一路向西而行。

镐京不愧是大周王城,城高池深,自踏足城内,方兴便明显感觉到一股压迫感,满是肃杀之气。

比起这森严威重的固城,方兴反倒愈发怀念起赵家邨来,只可惜,物是人非,早已故乡难回。

“父亲,赵叔,茹儿,我到镐京城了……”方兴望着天上,长吁短叹。

身旁的轺车上,老太保正襟危坐。自回到镐京城后,他始终双眉紧蹙,一言不发。方兴虽不知其中细情,但他能从四周国人敌意的眼神中看出,民众似乎并不欢迎周王胡的归来,尽管,周天子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在太庙中只等出殡。

很快,轺车驶过喧闹的街坊巷市,内中行人商贾来往络绎,又开了数里有余,终在太保府外停下。

当年,周武王分封诸侯,将族弟召公奭的后代封于两处——长子是为大宗,封在燕国,世代封为燕侯,为周王朝屏卫北藩;次子小宗,封在畿内的召邑,在朝廷内世袭太保一职,召公虎便是其后裔。而一街之隔处,便是周公御说的太师府之所在。

方兴初次光临权贵住所,难掩兴奋之情。尽管,历代召公低调简朴,其府邸在镐京城内远算不上豪华。但对方兴而言,他生于边陲,何曾见过此等院墙?镐京城里的建筑,随处透着讲究,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一砖一瓦,彰显造屋者之匠心。

下车入了府内,召公虎便吩咐下人为方兴腾出房间。

方兴迈进院中,只见太保府内的陈设精细,洁净整洁,不由看得呆了。穿房过屋,左右将方兴引到后院,在一间尘封已久的屋前驻足。

“你先在此住下,莫要嫌弃,”召公虎悦色道,“昔日乃父担任府内家宰时,便是在此居住。”

方兴正要道谢,待进门一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间屋子不论是陈设还是布局,竟和方武在赵家邨的房间一模一样。准确的说,是方武将赵家邨的住所,还原成太保府中的模样。

“乃父走得匆忙,此屋便再未住人,”召公虎眼中闪过哀伤,“可叹造化弄人,他这一走,便再也未能归来。”他顿了顿,又道,“从今往后,太保府便是你家,莫要拘束。”

“多谢太保!”方兴点了点头,强忍眼眶中的泪水。

“来,随孤府中转转,见见府中之人。”

方兴自无不允,便跟着召公虎穿房过屋,径自来到后院。

方兴抬眼望去,只见园中遍植鲜花小树,又有石亭石凳,颇有一番景致。

“咦,芷儿哪里去了?”召公虎皱着眉头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悉皆摇头。

“这女娃不知又去哪玩耍了……”召公虎面带疑色,低声咕哝道。

就在这时,只听得树丛之后一阵“咯咯”笑声,似乎有人暗藏其中,吓得方兴浑身一哆嗦。心道,太保府中人人不苟言笑,不知谁敢如此轻薄,竟在树后偷听召公虎说话?

“谁?”召公虎头也不回,语气不怒自威。

方兴正犹疑间,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入耳畔,很是动听——

“公父,”那声音竟是从树上传来,“芷儿可不在树后……”

听闻此言,太保府内众人尽皆莞尔。

“顽笑!”召公虎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快下来,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只听娇笑传来,一位少女从树上跃下,径自走到召公虎跟前。

只见那少女一身洁净衣裳,挽着总角发髻,语笑嫣然,给了召公虎一个大大的拥抱。方兴瞠目结舌,一时看得呆了。她与茹儿年纪相仿,却天生丽质,环佩玎珰,云鬟雾鬓,比起茹儿更俏丽三分。

“此乃孤之爱女,闺名唤作芷儿,”召公虎语带宠溺,为方兴介绍道,“她自幼放任惯了,长大愈发不成样子。”

原来她是召公虎的千金,方兴心中暗奇,怪不得敢在太保府内捉迷藏。不过虎父无犬女,召公虎身材魁梧,他的宝贝女儿自然也身形高挑,亭亭玉立,眉宇间有股飒爽之风,平添几分秀色。芷者,异香之草也。召芷人如其名,其美亦是卓尔不群。

方兴心中慌乱,不敢抬眼细看。

“公父此行便是一月,可把芷儿担心坏咯……”那美少女不理会众人眼光,一头栽进召公虎怀抱,

召公虎抚摸着爱女发髻,柔声道:“芷儿,见过你方叔兄长。”

召芷一愣,这才放眼打量方兴,看了好长一阵,柳眉愈发紧蹙。

“公父,你从哪领来的肮脏野人?”

召芷言刚出口,听得方兴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别看这少女气质脱俗,可开口却如此刁蛮刻薄,丝毫不留情面。

“芷儿,不得对贵客无礼。”召公虎板起脸来,语气严肃许多。

“贵客?”召芷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芷儿觉得不像……”

“方叔莫怪,”见方兴窘迫,召公虎只得低声劝慰道,“孤自独子夭折之后,夫人早逝,仅留下芷儿这么一个孤女。这些年孤忙于政务,疏于管教,这才变得顽劣难教。适才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不妨,不妨。”方兴连连摆手,正抬头时,又撞见召芷的目光。

“你不许听芷儿的坏话!”

她言笑晏晏,巧笑倩倩,直把少年盯得热血上涌,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芷儿,不可胡言!”召公虎低声呵斥,“这位兄长,乃是你召武叔叔之子。”

“召武叔叔?”召芷大眼睛忽闪忽闪,盈盈问道,“那又是谁?”

“孤被你气糊涂也,”召公虎莞尔笑道,“召武在府里当家宰时,你还没出生咧!”

“芷儿不管,公父快给芷儿说军中趣闻!”召芷嘟着嘴,也不顾众人在场,一个劲缠着召公虎给自己讲故事,倒把方兴晾在一边。

召公虎拗不过女儿,只得让仆从引方兴回屋歇息,任凭自己被召芷“拖”回书房。

待回到屋内,方兴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累,方兴终于可以消停,享受这难得的清静自在。他盥洗一番后,换上崭新的衣裳,总算不再是一身泥人模样,顿觉神清气爽。

转眼,已是黄昏。

召公虎本要邀请方兴同用晚膳,奈何周公御说有要事相邀,他便顾不上吃饭,匆匆赶赴太师府议事。

老太保走得匆忙,自有官家将饭食端入方兴屋内。方兴饱腹一顿后,便想在府内上散布消食。

太保府人丁并不兴旺,总共也就十几口人,半数还是太保身边从事官吏,佣仆数量不多。这些人中,大多昔日曾与方武有过共事,今日见故人之子回归,无不欢喜来迎。偶尔寒暄两句,听闻方武在彘林护驾而死之事,大多唏嘘不已。

方兴在府中尽管行动自由,但院内礼数繁复,方兴战战兢兢,不自然地谨言慎行起来,好不自在。

待走得累了,方兴意兴阑珊,便回屋内躺着,时日闪照,便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发呆。

人只要闲下来,脑子就经不住胡思乱想。一睁开眼,方兴脑海中出现赵家邨的残垣断壁;一闭上眼,那些逝去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惨死饮马溪的亡父,垂死的周王胡,重伤的赵甲。最要紧的,还是他朝思夜想的茹儿。

“茹儿,你到底在哪?”

想到她,方兴内心一阵绞痛。

当初,方氏父子与赵家邨决裂,方兴随父亲远走他乡,与茹儿定下“七年之约”——不管方兴去往何方,茹儿都愿意等他七年。可方兴何尝不知,依茹儿那般刚烈性格,别说是七年,就算是十七年、二十七年,她也会矢志不渝地等下去……

方兴想到伤心处,索性把头埋进被褥,任凭思念的泪水肆意流淌。

不知道哭了多久,方兴突然只觉脑后受了重重敲击,疼得跳将起来。

“谁?”这里是太保府邸,谁人竟然非请而入?

“小野人,你在练功么?”眼前,一个少女的倩影逐渐清晰。

“是你?”方兴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少女召芷,“女公子,你如何不敲门?”

“哟,哭鼻子呢?”召芷察觉到方兴的泪痕,满脸幸灾乐祸。

“这……”方兴无奈,只得收敛哀容,偷偷把眼角泪痕拭去。

“有趣,有趣!”召芷努力憋笑,香肩颤抖。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召芷脸上,映着她那如桃花般的笑靥,方兴不禁瞧得入迷。

“嘿,你这野人,怎的就盯人家看?”召芷笑得累了,抬头发现对方眼神有异,不由脸上泛起红晕。

“得罪,得罪!”方兴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你逗芷儿开心,倒可以恕你无罪!”召芷将高悬的小手放下,笑嘻嘻道。

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口中却学着大人口吻,俨然一个少女版的召公虎模样。

“唔……”方兴支吾着,不知说什么为好。

见方兴窘迫,召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芷儿从小就闷在府里,身边都是叔叔伯伯,没有玩伴……嘿,你不会生芷儿气罢?”

“不,不会……”方兴没料到女公子藏有心事,又是一愣。

“没生气就好,”召芷瞬间又扮起鬼脸来,“那你和芷儿说,刚才趴在榻上时,练的是什么功?”

“练功?”

“对啊,不是练功,难道还是中邪啊?”

看召芷充满期待的眼神,方兴突然玩性大发,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这美少女玩个游戏。见她提起“中邪”,方兴灵机一动,想到昔日赵家邨同巫医装神弄鬼之事,于是将头一歪,舌头外吐,白眼乱翻,竟跳起巫医那可怖的“禹步”来。

“啊也!中邪,这野人真的中邪也……”

召芷深居闺中,哪见过这等场景,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倒退,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方兴弄巧成拙,不顾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手托住召芷细腰,顺势将她搂在臂弯之中。少女的体香沁入口鼻,方兴瞬间陶醉飘然,心都快要从嗓子眼中蹦出,赶忙抽出一指,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召芷的鼻息。

“啊……”方兴突然惨叫一声,后心竟被锐物刺中。

“你……还不放开芷儿!”召芷满面殷红,恼羞成怒。

“我是怕你摔倒……”方兴强忍疼痛,这才召芷扶起。

“哼!你知错否?”召芷双手抱在胸前,嘟着嘴问道。

原来,对方手中正握着一只铜钩,乃是床帘上的挂钩,刺伤方兴的便是此物。

“是在下唐突女公子。”方兴赶忙道歉。

“芷儿要告诉公父,你扮鬼吓我!”召芷昂起头来,娇滴滴道。

“唔……”

“你怎么不说话?芷儿真去找公父咯!”

“你别……”方兴怕把事情闹大,赶紧捂住后心,假装喊起疼来,“你伤了我,切不能告知太保,否则他怪罪下来……”

“你别……”召芷果然被唬住,神色慌张,“你切莫将这伤告诉公父哦……否则……否则……”

她的双眸清澈而纯真,恍惚之间,方兴竟有隔世之感。

她是……不,她不是我的茹儿,她是召芷,是大周梁柱召公虎的女儿,是贵胄千金,是金枝玉叶。这里是太保府,也不是赵家邨,岂能容自己这个野人胡思乱想?

“好,我不说便是。”方兴强摄心神,尴尬地笑着。

“你吓坏芷儿也,”召芷微微叹了口气,“哎,从小到大,公父总是早出晚归,有事旬日半月才见到人影,留芷儿孤苦在府里,都快闷出病来……”

太保千金原来也有烦恼,方兴心念一动,问道:“在太保府里,没别人陪你玩么?”

“后院阁楼上,倒是有一个怪人……不过,他从不和芷儿玩耍。”召芷悻悻道。

“怪人?”方兴很是不可思议,“太保府里,竟还住着怪人?”

“嘘!”召芷将铜钩往前一递,故作神秘道,“这,可是个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