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也怪哉,”吕义垂头丧气道,“这才月余未见,临淄城内的集市,如何萧条如斯也?”
张仲点了点头,吕义所问,正是他之所想。自从与方兴分别后,他与吕义便在临淄城内寻找售卖黑瓷的坊市,希望能从中找到商盟有关的蛛丝马迹。可当他再次踏上临淄城曾经最繁华的地段时,却难以相信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往常,临淄城的集市内总是熙熙攘攘的景象,商贾如云,三步一铺,十步一集,可谓中原之盛。彼时,行人想要在这闹市中穿梭,免不了摩肩擦踵,可谓车如流水马如龙。
而今日,市集中却完全换了个模样——坊巷之中,十室九空,市集左近,门可罗雀。除了少许油盐酱醋的杂铺尚未闭户,其余染坊、印坊、衣饰坊、玉器坊等高端产业,悉数不见开业。就眼前的萧条景象,别说探寻黑瓷瓶的踪迹,就连找个陶瓷作坊都费劲,此行定然要空手而回了。
张仲忍不住问道:“吕兄,这些闭店的坊市,是官营还是私营?”
吕义无奈叹了口气:“照齐国礼法与典章,所有坊市理当官营,并设工正、司市等官,由司空大夫与司徒大夫掌管。奈何自哀公之乱后,国、高坐大,巧取豪夺之下,竟将大数坊市营生收归己有,眼前这些产业,十有八九不再属齐氏,而成了国、高私产。”
张仲冷冷道:“原来如此!国、高掏空齐国产业,齐侯不曾过问么?”
吕义摇头道:“先父在世时,曾多次上书言及此事。奈何国、高势大,齐侯无能为之。今日想来,亦是先父太过正直,屡次弹劾国、高,成其眼中之顶、肉中之刺,故而被设计陷害……”想到伤心之事,吕义难以自已。
张仲怅然,只是自言自语:“难怪,难怪。”
吕义拭干泪目,问道:“何事难怪?”
张仲一指眼前萧索的市集:“如今齐国失政,四面受敌,国、高见状不妙,已然各领一军离开临淄,回各自封地驻守。可名为驻守,实则为削减齐侯兵力,使之孤立无援,居心叵测。就连临淄城三岁孩童都知道,国、高此去,非为应战,乃是观战,为坐收齐侯无忌与胡公子相争之利也!”
吕义咬着牙,恶狠狠道:“这两家蠹虫,乃我齐国肺腑之毒瘤也!”
张仲又道:“更有甚者,国、高二家不仅将齐国兵马调走,还将临淄城内的产业悉数撤去。由此可见,国、高二家料定临淄城必有大难,怕成覆巢之卵,故而携着私产遁走封地。”
吕义被这么一分析,也觉得很不对劲:“如此说来,临淄城危矣?”
“然也!”张仲点头道,“看来,国、高二家想必已与胡公子勾结,约好来攻临淄城的期限也。国、高一面削弱齐侯的军势,一面与胡公子背主做窃,真狗彘不食之奸佞也!”
吕义再次被激得义愤填膺:“我与国、高二贼还有父仇未报,今若再添国仇,我恨不能亲手刃此二畜,生啖其肉也……”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通衢大道上马蹄狂乱,有将官喝令之声。
“有兵事,”张仲很是敏感,“吕兄,你我速去看看。”
言罢,张仲便携着吕义来到临淄城的主干道上。
时正午后,只见齐国中军已然整装发兵,战车上旌旗招展,将士们刀枪出鞘,铠甲鲜明,迈着整齐划一,自太庙踊跃出了城门。再看为首的车驾上,主帅身着锦袍,银盔银甲,威风凛凛,正是齐侯无忌。
张仲心中一惊,齐侯无忌此役再次御驾,齐国中军也是悉数动员,究竟是何战事紧急,引得齐侯无忌如此仓促发兵,倾巢而出?
身旁,齐国国人亦是蜂拥而至,不愿错过这场热闹。对于齐侯发兵的缘由,这些百姓们也乐得添油加醋,有说胡公子来犯的,有说去讨伐纪国的,还有说为齐姜母子讨公道、去找鲁国晦气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张仲听了半晌,倒是有个人的说法让他眼前一亮——那是个行商模样的脚夫,自称刚从薄姑方向进城,说是鄋瞒突然从齐鲁边境杀来,冲破了纪国防线,逼退纪国大军。现在薄姑城防空虚,胡公子苦守待援,齐侯无忌此时出兵,定是去乘隙夺薄姑城的。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张仲笑对吕义道,“齐侯之出兵,十有八九是奔薄姑而去。”
吕义来了兴致:“这么说,齐国内乱便一战可定?”
张仲微然摇头,换作以前,他倒是和吕义同样乐观。但自从得伯阳之推荐,与方兴结识之后,在其身旁耳濡目染,又共同经历了鲁国内乱的数次战役,方知国事之艰、人事之险、兵事之难。如今,齐侯无忌不顾兵微将寡,见有微利便仓促出兵,势必会为他的轻狡付出代价。
要知道,齐侯无忌表面上的死敌是胡公子,但胡公子背后,国氏、高氏才是心腹大患。这一点,齐侯无忌身为一番诸侯,被手下的公卿架空,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但齐侯无忌或许过于自负,或许是力有所不逮,总之,这个隐患始终悬而难决,迟早为之所患。
齐国中军形色匆匆,未及半个时辰,近万名士卒便悉数出了临淄城。城内尘埃落定,再度回到宁静之中,日已偏西,张仲和吕义没能在市集中寻找到任何与商盟有关的线索,只能悻悻地往回走。
待到了栖身之所,与岐叟言明今日所见所闻。众人没有头绪,只得暂且歇息下,等待次日天明方兴与洛乙丑自城外归来后,再作计较。
夜半,也不知是几时时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张仲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他侧耳细听,这阵敲门之声与暗号不符,想必既不是方兴,也不是钜剑门或神农派中人。可此地偏僻隐秘,这深更半夜里,会有谁突然造访呢?
张仲感觉事发突然,不敢径直去开门,而是去寻岐叟与吕义商议。
岐叟也被突兀的敲门声吵醒,不敢怠慢,他唤来屋内几个钜剑门的三代弟子,带上兵刃,在屋内和外墙边埋伏着,随时做好战斗准备。而余下的几个神农派三代弟子则收拾好要紧物什,在后墙准备好木梯,待情况不妙时,便掩护张仲、吕义等人从后门逃离。
虽说当下有几名钜剑门弟子护住门院,但张仲私下考较过他们的武艺,比起自己的身手尚有不足。眼前自己算是众人中武艺最高者,自然需担起御敌之重任。他抽出恩师所传的宝剑,靠在墙根之下,俯耳听着墙外的动静。
一切准备就绪后,张仲向岐叟递了个眼神,岐叟会意,准备前去应门。
这时,墙外有人声传来。
“这等荒屋,怕是没人吧?”问话的是个年长男子声音,低沉而稳重。
“不可能呀,这图上分明是画的这里……”答话的声音则纤细清脆许多,显是年少之人。
看这情形,门外人已然敲得累了,像是已然放弃,正准备离开。
张仲抬头朝侧门上看,那里埋伏着的钜剑门弟子传来手势,比划出两根指头和一个拳头,意为门口只有二人与一辆轺车,周边数里不见其余可疑迹象。
张仲略微放心,看来是自己多心了。来人或许只是认错了门路,而并非是商盟寻仇,或是齐国派来查访抓捕的人马。但尽管如此,张仲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对岐叟摇了摇头,示意其先不要发出声响。
门外老者道:“即将天明,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尽快送你回宫吧……”
他那年幼的同伴默然无语,只是幽叹。
张仲心中咯噔一下,回宫?难道说,门外这两个人是齐国宫殿中的人?他如今知对方人数不多,似乎也并无武艺,于是胆色略壮,轻移脚步,挪到门缝处向外观瞧。只可惜天色幽暗,兼无月光,看得不甚清楚。
只听那年少者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本以为能寻到方大夫的……”
言罢,便上了轺车,便要离去。
张仲听对方提及“方大夫”,顿时为之一凛,难道他们说的方大夫是方兴不成?既然这二人深夜来访与方兴有关,其言下又对方大夫毕恭毕敬,看样子是友非敌。于是张仲当机立断,抽开门闩,便跳将出门。
“二位且慢。”张仲跃到车驾跟前,把车中之人吓得不轻。
那年长者呼道:“你……你是何人?”
张仲笑道:“二位深夜来访,我便冒昧相问,可是为访方大夫而来?”
“你如何得知?”那年少者大惊,正刚要起身相答。
可在慌乱之间,却未料头上的布冠滑落,竟将一头秀丽长发散开。
“你……你是女子?”张仲何其敏锐,当即看出那年少者乃是女儿装扮,只见她面若桃花,眉目俏艳,好一个绝色美女!又兼一阵暗香扑鼻,张仲不由痴痴发愣,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那女子羞怯难当,好不自在,“嘤”地一声,把头扭向了一侧。
张仲强忍怦然之心,转而问那年长者道:“敢问,你们要找的方大夫,可是在大周官拜小宗伯的方兴大夫?”
“还能有谁?”那女子弱弱道,“天下还能找出第二个方大夫?”
张仲听她口气中有七分娇羞,三分愠怒,不由好笑。待要问及对方名姓时,突然想起方兴在镐京之时,与昔日太保召公虎的女儿私交甚密,而后此女嫁入齐宫,成为齐侯无忌的夫人。方才那老者曾言“回宫”之事,难道眼前这位美艳女子,便是齐国夫人?
张仲踌躇片刻,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后宫之主?”
“妾身哪有那种造化?”那女子“噗嗤”一笑,又嗔道,“你这汉子也好生奇怪,如何这许多古怪问题?”
张仲心中稍安,作礼道:“是在下唐突佳人,失礼失礼。”
那女子左顾右盼,焦急道:“话说,你可识得方大夫?方大夫果真在此么?”
张仲心道,这说来可话长也,于是伸手迎道:“此间非是说话之所,佳人既是方大夫故友,若不嫌弃,请屋内叙话?”
那女子嫣然道:“不嫌,不嫌。你们呐,真让我数日好找……”言罢,在那老者搀扶下,跳将下了马车,径直往屋内走去。
屋内的岐叟、吕义等人还没弄清状况,见有年轻佳人造访,一时慌忙不迭,也不及将手中的兵刃收起,只顾面面相觑。
那女子倒也不以为意,笑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又不吃人,诸位何故刀兵相向耶?”
张仲闻言尴尬,假意咳了数声,那些钜剑门的木讷弟子这才会意,讪讪然收起刀剑。岐叟重新将火烛燃起,把身后的弟子、后生全部支走,只留下吕义和张仲在屋中与二位来客相陪。
眼看四更过半,天色渐渐发了鱼肚白。
张仲挠了挠头,刚要发问:“敢问……”
“叫我阿岚好了,”佳人笑着打断道,“我是齐侯夫人的贴身侍女,自幼侍奉夫人,与你们的方大夫也算是旧相识啦。”
“阿岚……山风谓之岚”张仲强忍着吞咽的冲动,“好听的名字……”
“嗨呀,”阿岚脸上一红,蹙眉道,“长话短说,夫人派我来寻方大夫,乃是有要紧之事。”
于是,阿岚将来意与张仲、吕义等人简要说了一番。原是齐国身陷内乱,召芷身为夫人,夹杂在齐侯、胡公子及国、高之间,担心齐国世子赤的安危,想向方兴自保之求计。而昔日方兴出使齐国之时,曾留下接头之人于论政台中,于是阿岚自告奋勇扮了男装,出宫寻人,便寻到了同行的这位老者。
听到这,张仲肃然,对那老者作揖道:“原来阁下是方大夫的至交,失敬失敬!”
“不敢当,”那老者忙摆手道,“我曾是周王师小校,随老太保救驾彘林时,有幸担任过方大夫的御者。后来,听闻方大夫征伐楚国殉国,我心灰意懒,远赴齐国做了商贾。不曾想,方大夫福大命大,不仅逢凶化吉,还担任小宗伯出使临淄。我与方大夫在此久别重逢,应他所求,为他通报消息。”
吕义始终在一旁静静听着,突然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我一直看你面善,不知何处有过谋面?”
老者大笑道:“二位高士不认得老叟,老叟却认得张子、吕子二位高士。”
张仲细思片刻,一拍大腿:“是了,你是论政台的掌柜?”
吕义也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当家!怪不得如此眼熟!”
老者和蔼道:“正是老朽。昨日午后,便得了方大夫的密信,说他已经乔装重回临淄城。恰巧,阿岚姑娘也寻访到论政台内,老朽知此事甚大,不敢擅专,于是便夤夜领着阿岚姑娘来此间寻找方大夫的落足之地。”
张仲点了点头:“方大夫昨日出城探查要事,恐怕要天亮开城方归。”
阿岚迫不及待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去城门处迎接?”
张仲忍俊不禁:“姑娘好急的性子……”
阿岚白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便重新换上了小厮的扮相。
既然佳人发话,张仲倒无不可,于是简单地收拾得紧陈利落,拉着吕义,便要同去。
吕义把一切看在眼里,趁众人不注意,指着阿岚的倩影,悄悄对张仲坏笑道:“张兄,你向来我行我素,可从未见你如此对一个人言听计从,莫不是……”
“呸!”张仲甜在心里,骂在嘴边,佯作要打,“要事当头,你天天胡思乱想些甚么?”
“不可理喻。”吕义闪躲过去,不住低声嘲笑起来。
这边厢,阿岚已经跳上轺车,那边厢,张仲和吕义也将车马备好,四人乘着两辆轺车,朝城门方向而去。
可就在这时,天方微明,城外鼙鼓之声霎时大作,喊杀声震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前来攻城。
临淄城内不乏早起的行人,听到这般动静,都吓得走不动道。而那些在美梦中被惊醒的齐国人,也纷纷打开门窗,睡眼惺忪地感受着这恐怖的喊杀之声。至于那些城防的兵士,尽管平时训练有素,此时临敌也不免慌乱,匆匆涌上城墙,准备应敌。
对于齐国而言,临淄被围,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要知道,齐国是大周开国元勋姜太公的封国,自开国以来,便有三军编制。历代齐侯注重兵事,向来军势浩大,从来只有齐国代天子讨伐其他诸侯的份,临淄城何曾被敌人围攻过?这种兵临城下的遭遇,在齐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上,可谓前无古人也。
短暂的慌乱过后,齐国的国人们开始自我安慰起来。
这个说:“不必惊慌,管他城下是哪的贼兵,不过是趁齐侯亲征,乘隙来围城罢了……”
那个道:“对!咱们齐侯武德充沛,很快就会杀将回来,可有好戏瞧也!”
事到如今,临淄城的臣民们依旧对国君充满信任,直到一个塌天般的噩耗传来——
齐侯无忌薨了。
小道消息永远传播最快。未及一刻钟,国君战死的噩耗已被以讹传讹,演化出无数种版本。
恐慌。史无前例的恐慌。
齐侯无忌在昨日率兵出城时,几乎带走了临淄城内所有的精锐。然而谁曾想,这才半日不到,齐侯无忌便被陈尸城下,衣冠不整,毫无体面而言。如今,纪国大军兵临城下,随同齐侯出征的齐国大军下落不明,临淄城内缺兵少将,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张仲不清楚的是,临淄城内究竟还有多少守备力量;但他清楚的是,如若临淄城被纪国人攻破,齐国历代臣民苦心经营的都城,顷刻间便会成为人间地狱。
阿岚最先失了分寸,忙问道:“纪人攻城,又当奈何?”
张仲道:“如果攻城的只是纪军,那么齐人定会抵抗到底。纪国于齐人有国恨家仇,昔日齐哀公被周天子烹杀,便是出自纪人谗言,而后齐国陷入数代内乱,这便是纪国人的血债。”
阿岚略微定神:“这么说,守军们会拼死抵抗咯?”
张仲摇了摇头:“可问题在于,纪人此来并非灭齐,而是拥立胡公子。胡公子之父毕竟还是齐国国君齐胡公,在齐国国内尚有不少威望。如果城内有其内应,纪国人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临淄城攻下。”
“不可,不可!”阿岚花容失色,“倘若胡公子复辟,其他公卿大夫尚可以升官进爵,可我夫人母子如何?胡公若当了齐侯,定会要了夫人和世子性命……”言罢,嚎啕大哭起来。
张仲心下不忍,一面安慰阿岚,一面问吕义道:“吕兄,临淄城内城防部署如何?你可知否?”
吕义皱了皱眉:“如若所记不错,城内能战者,不过是守备八门的城戍军,以及拱卫齐宫的禁卫军。前者每门不过一二百人,后者也最多千人之数。”
张仲点了点头:“兵不贵多,然必须早作决断。临淄城若要守住,当务之急便是紧闭八门,不得让纪军有破城之机。”又对吕义道,“吕兄,你可曾认得城防守军的主将?”
吕义思索片刻:“临淄城守将名唤邹讽,我与其倒有一面之缘,说起来,他是先父的门生。”
“甚好!”张仲大喜,“事不宜迟,速带我等去见他!”
吕义不敢怠慢,跳上轺车,快马加鞭,带着张仲人等赶到北门。
北门是纪国军队主力所在,纪军由纪侯亲自统领,当下并未急着攻城,而是好整以暇,似乎在等待临淄城主动放弃抵抗,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在北门城上,临淄城守将邹讽正无计可施,听闻有恩师之子吕义求见,赶忙降阶来迎。
吕义拱手道:“邹将军,在下热孝在身,难施全礼,还请见谅。”
邹讽附身相搀,道:“吕老弟哪里话来。令尊之逝,我深痛之……”
吕义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赶忙指着张仲介绍道:“这位是张仲兄,他足智多谋,可助邹将军守住临淄城。”
邹讽打量过张仲,皱眉道:“实不相瞒,临淄城的防务,可谓危在旦夕。若为二位安危之计,还请尽快离开为妙。”
张仲察言观色,他看得出来邹讽脸上的难色,以及难色背后的蕴意——若死战,临淄守军并无必胜之算;若降,又显然不是心中所愿,至少不是这位邹将军心中之本意。
张仲思索片刻,故意激道:“邹将军,你是要做忠臣,还是要当功臣?”
邹讽不解,问道:“忠臣何意?功臣又何意?”
张仲摇头晃脑:“若要当忠臣,那便是抗争不降,这样兵败身死,恐怕难保家人性命。若是要当功臣嘛,那便开门迎奉胡公子,这样你就是新君的臂膀,免不了封妻荫子……”
吕义闻言大惊,忙打断道:“张兄,你这是何意?”
但张仲却不以为意,只是眯缝着眼,暗中观察邹讽的反应。
只见邹讽的眼神中蓄积着怒火,头上青筋暴出,紧握双拳,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临淄城固然兵微将寡,但也并非委身投敌之辈。二位请回,若再多言,以延误军机论罪!”
张仲心中暗自赞许,表面却仍讥笑道:“就你那两千兵马,能坚守几时?”
邹讽冷哼一声,恶狠狠道:“若守不到天黑,算我邹讽无能,不如自尽谢君!”言罢,气哼哼转身要走。
张仲笑道:“若再给你三千兵马呢?”
邹讽本已走出几步,听闻此言,霎地回头,瞪着张仲道:“此话何意?”
张仲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正色道:“我若能搬来两千援兵,将军可否守住三日?”
邹讽将信将疑:“若有五千人马,非我夸口,若纪人不增兵来攻,守住三五日,不在话下!”
张仲肃然,拱手道:“我早闻邹将军乃忠义之将,方才以假言相试之,果然是齐国干城。若将军信得过我,便请速速固守城池,天黑之前,我定将三千人马奉上!”
“那便有劳张子,”邹讽这才释然,对张仲行军礼道,“我就说,吕氏满门忠良,怎会使得临危乞降之辈。末将粗人也,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张仲连连摆手:“邹将军哪里话,事不宜迟,你我分头行动,天黑再见!”
邹讽大喜,也不多言,转身疾步登上城墙,指挥城防不提。
这边厢,张仲目送完邹讽,转头问吕义道:“吕兄,你说这三千兵马,我们去何处寻来?”
吕义大惊:“什么?你自己夸下海口,反来问我?”
张仲苦笑道:“这不是激将之法么?我见方大夫平素擅使此法,今日稍稍试之,果见奏效!”
吕义急得跳脚:“张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这三千兵马,你去哪变得出来?”
“不急,不急,”张仲故意吊吕义胃口,自言自语道,“看样子,这邹讽并非国、高心腹之人,这临淄城,倒少了几分破城之虞……”
吕义叹道:“邹将军是亡父门生,自然不得国、高重用。否则,凭他的本领,现在何至于只是个区区城门守将?”说到这,吕义又急躁起来,揪住张仲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齐侯带着中军主力出城,如今匹马未回,你夸口招来三千兵马,如何寻去?”
张仲面沉似水,转头盯着一旁同样发愣的阿岚,吕义不解,也望向阿岚。自听闻齐侯无忌死讯后,阿岚始终失魂落魄,张仲猜她被吓得不轻,于是准备逗她一逗。
阿岚被看得发懵:“你们看我作甚?我又变不出三千兵马……”
张仲笑道:“你变不出,你的主人却变得出。”
阿岚不明就里:“你是说,夫人?”
张仲点了点头:“齐侯已薨,国、高置身事外,这临淄城里的话事之人,非齐侯夫人莫属!”
阿岚惊道:“可夫人她……”
张仲也不多做解释,跳上轺车,对阿岚道:“她只要肯见我,我就替她解临淄之围!”
阿岚虽不知计将安出,但她不敢多耽,也坚定地上了车,引着众人朝王宫方向驶去。
王宫之前,禁卫军早已严阵以待,越是危难当头,临淄城越容易成为乱民滋生事端的沃土。张仲打量着禁卫军的主将,见其样貌堂堂,颇有正气,倒也不像险恶谋逆之辈,心中稍安。
阿岚下了车,转头对张仲、吕义道:“王宫禁地,二位怕是无法入宫。待阿岚进得宫去,该如何对夫人言说?”
张仲道:“只需说是方大夫的属员求见。”
阿岚会意,转身向禁卫军士出示了令牌,便转身闪入宫门之内。
看着阿岚的背影,吕义愈发忐忑,问张仲道:“张兄,你真有办法解临淄之围?”
张仲摇了摇头:“我没有必胜把握,但倘若不试,那便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也!”
吕义又问:“夫人会接见你么?”
张仲冷笑一声:“不仅要见,我还要让她坐镇城墙之上,统领守军御敌!”
吕义惊得合不拢嘴,许久吐不出半句话来。
张仲转而大笑道:“不信?你我便赌上一赌!”
吕义哭笑不得,张仲却也心中忐忑。等待的时日总是难熬,眼看日上三竿,已是巳时时分。虽说距离天黑尚有半日光阴,但城外的喊杀声愈来愈大,想必是围城的纪军见劝降无效,便起了强攻城池之念。
一个时辰后,宫门终于再度打开,张仲抬头望去,正是齐国夫人的凤辇。禁卫军见是夫人出宫,连忙簇拥上前,护卫在侧。
阿岚从辇车旁小步趋出,对张仲挤眉笑道:“张子请吧,夫人有请!”
张仲对着吕义嘿然一笑,向前几步,在夫人仪驾前跪倒:“布衣小民张仲,拜见夫人。”
他不敢抬头观瞧,只是用余光扫视,见车上幔帐缓动、珠帘微卷,夫人牵着阿岚的手,徐徐从车厢中走出。左右,早有内侍搬来下马石凳,将夫人从凤辇上扶至地面。
夫人盈盈道:“早闻张子在论政台上盛名,平身罢。”
张仲这才谢罢起身,微微抬头。只见那齐国夫人头扎白巾,身着斩衰,足踏草履,一袭重孝在身。周身虽除去珠玉雕饰,却难掩其雍容贵气;脸上虽挂带哀戚之容,却盖不住其美艳之面庞。古语曾言,要想俏,一身孝,夫人之美,竟比阿岚还要胜过数倍,果然不负艳后之名。张仲只是匆匆一瞥,便将头埋在胸前,不敢再看。
夫人召芷道:“齐国逢难,国君薨逝,未亡人心似斩衰乱麻,无暇理政,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张仲也不谦让,径直道:“今临淄城大敌当前,我有三策,可解燃眉之围。”
召芷道:“愿闻其详。”
张仲拱手道:“其一,今齐侯薨于战事,纪军拥胡公子作乱,以图复辟。夫人当召集公卿,立世子为君。世子乃大周天子册封之齐国储君,名正,则必言顺,届时即便贼兵势众,亦无惧也!”
召芷大喜:“张子此言,甚合未亡人之心。”
张仲又道:“其二,今齐国防务紧急,守军不到两千之众,当尽快调禁卫军支援城防。只不过……”张仲顿了顿,“只不过届时宫中防务空虚,还望夫人保重。”
召芷微微笑道:“张子多虑了,城门危急,未亡人哪能顾小家而忘却大家?”言罢,转头对禁卫军主将道,“将军手下有兵力几何?”
禁卫军将道:“有健卒一千二百人。”
召芷当即下令:“差你领麾下兵马,无需顾及后宫安危,驰援临淄城防,不得有误!”
那禁卫军将早已摩拳擦掌,欣然领命前往。
“夫人大义,草民佩服,”张仲继而又道,“禁卫军虽驰援城门,然敌军势大,我方依旧缺兵少卒。依不才愚见,当征发义兵,一来可以补充城防,二来可以协防宫墙,三来,若有余力,还可缉捕城内趁乱暴动之民。”
召芷十分赞许:“便依张子。只不过,征发义兵,当以何种名目?”
张仲将吕义拉到身旁,道:“这位吕子,乃是已故齐国下卿吕祜独子,吕卿在齐国野望甚高,国人们对吕卿之死也颇有微词。今夫人若能为吕祜平反,赦恕吕氏之罪,让吕义以父之名召集义兵,定能事半而功倍。”
召芷拍手连称“好计”,道:“吕卿受谗言而死,乃齐国之不幸。张卿所奏,未亡人岂有不准!”言罢,便让阿岚取来布帛,当即差后宫裁人、缝人去绣“吕”字大旗。
张仲转头对吕义道:“吕兄,今蒙夫人圣裁,令尊之冤得以肃反。你待义旗缝讫,便赶往酤肆摇旗招兵,组织义军,为临淄纾难,为夫人分忧。”
吕义闻听此言,精神大振。此前,他最大的心结便是亡父蒙冤,族人受屈,今见夫人做主为吕祜平反,如何不感恩戴德?三叩九拜之后,在一旁待命不提。
见一切安排妥当,召芷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子大才,未亡人不胜感激!”
张仲瞥了阿岚一眼,笑道:“草民愚钝,不敢虚领功劳,此皆是我追随方大夫以来之所学,只得皮毛。此时若是方大夫亲至,纪人与胡公子纵有数倍雄兵,亦何惧哉?”
召芷果然受用此言,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目光。
张仲瞅准机会,准备趁机发起最重要的游说——他故意叹了一口气,仰天道:“奈何方大夫不在城内,若要围城得解,尚需有安定军心之人镇守城门……”
召芷果然上钩,忙问道:“那又当如何?”
张仲欲擒故纵:“在下不敢说。”
召芷把面一沉:“请讲当面。”
张仲假作为难之态,沉吟了许久,方道:“若夫人能移驾城门,率领军民奋力守城,非但临淄城可保无恙,便是平定胡公子之乱,或许就在顷刻之间……”
没想到,召芷毫无犹豫,当即道:“张子何不早言!未亡人虽不才,亦曾听闻前朝武丁之妻妇好征讨四方之伟迹。我不敢自比先贤,又岂能贪一己之生,置临淄城子民危难于不顾耶?”
言罢,召芷豪情万丈,对张仲作了一揖,便踏上凤辇,领着阿岚,朝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见此场景,张仲感慨万千,至于吕义,更是对自己的义兄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