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卷6-14章 张仲 ? 齐变

“奇也怪哉,好端端的临淄城,怎么突然就戒严了?”

出酤肆的路上,吕义意犹未尽,他还没开始发挥,论政台史上最精彩的论战就戛然而止。

张仲无奈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孟阴,苦笑着对吕义道:“你是下卿的公子,你都不知道发生何事?”

吕义摇了摇头:“出门之时,倒是未曾听闻。彼时,家严刚接待罢大周使团,不住夸赞王子友和方兴大夫的风采,未曾见怹有任何异样……”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都没有任何头绪。

就在这时,一骑战车飞奔而来,张仲认得御者身影,乃是平素交好的一员齐将,如今在高仲麾下担任御者。见来车渐进,张仲便把手一扬,准备拦住奔马。

那高氏家将倒是吃了一惊,也没想到竟敢有刁民半路拦车,愤然勒马,便要抄起长戈前来驱赶。刚下车驾,却见拦车人原是张仲,于是转怒为喜,便来作揖。

“张子,”高氏家将对张仲见礼罢,又转而朝向吕义,“吕子,你也在这里。”

吕义欠了欠身,回了一礼。

张仲刚想向高氏家将介绍孟阴,却不料他们竟是故人。

只见高氏家将毕恭毕敬,对孟阴行了个军礼,道:“小周使,原来你也认得张子、吕子。”

孟阴羞赧一笑,点头默认。

这下,张仲倒是大吃一惊,扶着孟阴的双肩,诧异道:“你是大周使团的一员?我说嘛,你数场论战下来,精通经史,旁博礼乐,绝非寻常国人之见识,原是贵人,失敬失敬!”

孟阴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年未弱冠,只是随大宗伯出来见见世面,不算正式使者……”

吕义也是大奇,不由插问道:“小友,你既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想必论战时所用之名姓,亦是化名罢?”

孟阴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孟阴’确非真名,我乃伯阳是也。”

“伯阳?”张仲一拍大腿,“你就是伯阳?”

“是也……张子,你听过我的名姓?”伯阳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强烈。

“何止是听过,”张仲很是激动,“我早听闻,镐京城有个不世出的神童,就是名唤伯阳,等等,”他又顿了顿,生怕认错人,“我再问你,令尊大人,可否是大周太史?”

伯阳点了点头:“正是。”

“哎呀!原来真是你!”张仲大喜,手舞足蹈起来,“孟与伯相近,阴与阳相反!哎呀,我早该认出你来,只怪方才你的论战太过精彩,我竟无暇琢磨你的真实名姓。”

吕义也很是高兴:“原来是神童伯阳,失敬失敬!”

伯阳受宠若惊:“二位皆是高杰名士,伯阳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哪里话,”张仲一把握住伯阳的手,“我和吕兄在你这个年纪,可不敢奢望这等才华。假以时日,小友的学识,怕是要超过我二人数倍。”

伯阳又是一番谦虚,连连辞让。

就这样,三人就在大街上畅谈起来,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而那高氏家将始终呆立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到张仲情绪稍微平复,便弱弱问道:“张子,小弟有紧急公务,这就不奉陪也!”

张仲这才想起来,自己拦下这位旧友,正是问了打听些齐国政事,便向对方连声致歉,又正色问道:“仁兄,敢问这临淄城之内,可曾有何变故?为何这忽然之间,竟要宵禁?”

那高氏家将略有为难:“照理说呢,此乃军中要事,小弟不便与外人透露。也罢,既然张子发问,高卿又未曾下令保密,我说了倒也无妨。”

张仲、吕义齐声道:“速速说来。”

高氏家将左顾右盼,确保四下再无他人,低声道:“齐鲁关系甚紧,新鲁侯似乎得罪君上,君上大怒,正要兴兵伐鲁,御驾亲征。”

吕义奇道:“伐鲁?这鲁国的新任国君鲁侯戏,不是君上全力扶持的么?如何这么快就反目成仇?难道是因为鲁侯袭击了大周使团?”

高氏家将面带难色:“此事干系甚大,小弟属实不知。”

“不对,不对!”张仲发觉到异样,连连摇头,“此事蹊跷,非同一般。”

余人不解,皆问为何。

张仲定了定神:“齐侯好战,此前也曾数次征伐他国,这倒不足为奇。只是,此前齐侯数次兴兵,皆是大张旗鼓,恨不得百姓们都夹道相送,又何曾下过宵禁戒严的命令?”

吕义和高氏家将相视一眼,都表示默认。

张仲继续道:“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齐国恐有内乱!”

“内乱?”高氏家将有些紧张,“张子,此话切不可乱说。”

张仲料定内中必有缘故,于是有意试探道:“我听闻,昔日齐胡公之子羽翼渐丰,时常扬言要重夺齐国社稷,颇得民心。我又听闻,这位胡公子颇通斡旋之术,已游说纪国、莱国、莒国之君助其复国,近来又开始游说鲁侯。齐侯之御驾亲征,怕是伐鲁是假,借机铲除胡公子,才是其用意所在罢!”

说这话时,张仲始终用余光打量着高氏家将,只见对方面色阴晴不定,一副很是煎熬的模样,张仲便料定,自己已说中了七八分实情。张仲不愿为难旧友,于是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离去。

高氏家将松了口气,与众人行罢军礼,跳上战车,扬长而去。

一阵马蹄声渐远,临淄大街上又恢复了宁静。

吕义问道张仲和伯阳道:“二位贤弟,既已宵禁,不妨移步到我府内,再挑灯论战一夜,如何?”

张仲拍掌大笑:“正和我意!我等还没分出胜负,如何能睡得安稳?”接着,转头对伯阳道,“小友,你意下如何?”

伯阳闻言,却迟迟不语,良久方道:“本是再好不过,只是……唉,我离开官驿已经一日一夜,若再不归,大宗伯怕是要担心于我……”

张仲颇为失望,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场终极论战已是遥遥无期。

就在这时,伯阳突然双眸放光:“二位兄长,小弟有个提议!”

张仲与吕义齐道:“但说无妨。”

伯阳道:“二位若有闲暇,何不移步官驿,我向大宗伯和方大夫引荐你二人,如何?”

“如是甚好!”张仲也没等吕义发话,抢白道,“我早听闻王子友仁厚,至于方大夫,他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对他仰慕已久,恨无相见之缘。”又拍着伯阳的肩膀道,“小友,你当真能带我们去见二位宗伯?”

吕义也兴奋不已,同样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伯阳。

“那还有假?我们说去便去!”伯阳显然没想到二人如此爽快,欣然应允。

酤肆本就位于临淄城中央,距大周使团下榻之所在不远。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张仲一行便来到官驿门口。

下了轺车,三人刚要叩门,只见官驿内撞出一个彪形大汉,面带焦色,气喘吁吁。张仲有浅薄功夫在身,倒也不怵,只是不断打量来人,觉得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没待张仲发问,伯阳便抢先一步,和对方打起招呼来,他们显然熟识。

伯阳问道:“洛乙丑兄长,你何时回的官驿?我出了酤肆,便再寻不到你……”

张仲闻言,觉得此人的名姓好生奇怪,不知是何来头。又觉这洛乙丑中气十足,周身上下肌肉凝练,料定他必有非凡武艺。稍加忖量,想起方才论证台内,伯阳身旁始终有一人护卫,形同贴身武士,想必就是这洛乙丑乔装,故有似曾相识之感。

洛乙丑毕恭毕敬,先朝张仲、吕义行过礼,才答伯阳道:“我本在暗中相护,只是出了论政台后,见你与二位高士相谈甚欢,在路途上颇有耽搁。我观张子亦有武艺,料也无虞,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官驿,却寻不见大宗伯和方大夫的踪迹。”

伯阳奇道:“你是说,官驿内没人?那他们此刻所在何处?是否会有危险?”

洛乙丑摇着头,不置可否,面色愈加焦急。

张仲访高士不遇,未能如愿与两位大周风云人物谋面,心中略有失望,但现在临淄城内变数迭生,他很快冷静下来,寻思对策。

而眼前的三个人,似乎都毫无对策——伯阳年幼饱学、吕义博通古今、洛乙丑也是身负高明武术,但他们都缺乏阅历和机变,面对跌宕政局,齐齐没了主意,皆把目光投向张仲,指望他的高见。

“诸位倒也不必心慌,”张仲定了定神,他必须尽快让众人安心,“昔日大周使团在曲阜遇袭,乃是鲁侯戏无耻之举。然齐国与鲁国不同,不论是齐侯,还是国、高二家,都有求于大周,不敢对天子使团不敬。大宗伯此时不在官驿,倒也寻常,想必正在齐侯宫中议事,必无大碍。”

“如是最好!”洛乙丑最先应答,他对张仲的断言深以为然。

伯阳也恢复镇定,强颜笑道:“张兄、吕兄,虽然正主不在,但既来则安,不妨移步官驿屋内,权且歇脚一叙?”

张仲、吕义对视一眼,齐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也!”

言罢,伯阳领着众人进了官驿,请洛乙丑另开一间偏屋,安排张、吕二人坐定,斟上清澈泉水待客,聊尽地主之谊。

张仲将清水一饮而尽,环顾左右,很快又把兴趣转到洛乙丑身上。只见这位侠士衣着朴素,木讷寡言,若非张仲颇通些剑术,否则寻常人见了洛乙丑,定想不到此人竟是个隐藏甚深的练家子。

张仲对他的来历很是好奇,欠身问道:“敢问洛侠士,可曾有所师承?”

洛乙丑正深陷沉思,没曾想会被张仲突然问及,连忙起身答礼,道:“在下乃钜剑门人,不足张子挂问。”

张仲笑道:“原来是钜子高足,失敬!失敬!”

洛乙丑略有吃惊:“张子识得恩师?”

张仲摇了摇头:“数年前我遍历中原时,便耳闻钜子杨不疑之盛名,可惜无缘拜见。这些年,又听说钜剑门开枝散叶,人才兴盛,又多行锄奸安良之举,巫教遗孓闻之丧胆,声望愈加隆盛。今日得见洛侠士之风采,方知传言不谬,钜剑门真不可谓不兴旺也!”

洛乙丑连连摆手:“在下一介莽夫,不敢当张子赞扬。”

张仲又笑:“洛侠士切莫自谦,足下能担任大周使团的卫护,足见是钜剑门内扛鼎之人品,岂是寻常门人可比?”

洛乙丑闻言羞赧,别看他八尺大汉,却也经不住夸,频频目视伯阳。

伯阳会意,笑着打住话题:“张子,你便休要取笑洛兄了。”

张仲也觉失礼,连忙赔罪。

洛乙丑倒也不以为意,起身与众人辞行:“三位稍歇片刻,我先行告辞,去齐宫附近探听下大宗伯和方大夫的消息,去去便回!”言罢,转身便匆匆离去。

伯阳旋即正色,对张仲、吕义道:“小弟初到齐国,这一日一夜又耽搁在论证台内,不知大宗伯此来和齐侯如何周旋。今日乍逢齐侯将起兵亲征,临淄城内宵禁戒严,方才途中又听闻胡公子有意谋乱,齐国必将有大变故。张、吕二兄久居临淄,敢请教齐国之时政如何?”

张仲闻言,霎地仰天大笑:“有趣,有趣!”

吕义不明就里:“张兄,为何发此大笑?”

伯阳也追问道:“张子,难道是小弟此问不妥么?”

“非也,非也,”张仲拍手道,“方才论证台内,你我三人所辩论者,不就是齐国之时政么?只可惜舌辩正酣时,便被猝然打断,好生扫兴,引以为人生之大憾。可如今你我聚于官驿之内,虽换了处所,却能将此辩题延续,岂不有趣?岂不快哉?”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也都转忧为喜。

张仲又道:“若论齐国之时政,吕兄定有高见,愿洗耳听之!”

吕义也不推让,便把他对齐国数十年来的三代之乱,自齐哀公被周夷王烹杀起,说到齐胡公、齐献公争位之事。齐胡公疏远国、高,国、高二家便扶持献公一脉,诛杀齐胡公,驱逐胡公世子流落国外。后来齐献公一脉势大,其子齐武公、其孙齐侯无忌相继继位,却不想胡公子又卷土重来,颇有重新夺位之志。

伯阳听罢,忧心忡忡,问道:“这么说,国、高是打算支持胡公子咯?齐侯无忌此时御驾亲征鲁国,岂不是国内空虚,倘若国、高与胡公子里应外合……”

吕义摇了摇头:“怕是不然!昔日齐献公与齐胡公争位,国、高二家也始终中立,直到齐献公已现胜算,国、高这才出面表态,稳定齐国政局,全力扶立齐献公,最终上疏天子,求得锡命。如今,国伯、高仲奸猾不逊色其祖上,定然不会轻易谋逆。”

伯阳咬牙道:“原来如此,谁赢,他们帮谁!这次齐侯无忌和胡公子争位,国、高想必也是坐收其成!”

吕义点头,表示赞同。

伯阳见张仲始终沉默,便问道:“张兄,你也认同此话么?”

“非也,”张仲晃了晃脑袋,“拥戴齐侯无忌诛杀胡公子也好,拥立胡公子罢黜齐侯无忌也罢,皆非上策。”

“何以见得?”伯阳与吕义不解。

张仲道:“试问,国、高本就是胡公一脉的仇敌,如果胡公子重掌齐国大权,难道就会既往不咎,宽恕国伯、高仲祖上的罪过么?”

“怕是不然。”

“齐侯无忌暴虐,喜怒无常,国伯、高仲颇有微词,情有其原。但国、高在齐国恩荣已极,为何要私通胡公子?可见,国、高并非真心扶立胡公子,却也不想看到齐侯无忌在位。国伯、高仲怂恿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伐鲁是假,讨伐胡公子是真,待齐侯无忌与胡公子争斗,两下俱伤,国、高二家便可坐收其利也!”

吕义略有领悟,疑窦仍存,又问道:“何利之有?”

“世子赤!”张仲笃定道,“立胡公子,则其必报父仇;助齐侯无忌,则难忍其暴虐。唯有胡公子与齐侯俱死,再拥立那襁褓婴孩,国伯、高仲才能根绝后患,把持齐国权柄!更何况,我听闻国伯、高仲色胆不小,与齐侯夫人多有沆瀣,届时扶立少主,又可秽乱后宫,岂不称意?”

伯阳闻言,顿足骂道:“好奸贼!竟作如此毒计!”

吕义也是须发皆张:“国、高二贼无耻,家父早就看出他们是齐国大害。两天前,天子特使刚来临淄,他就前去求见,让他们提防国伯、高仲。今日听张子之言,才知家父所担忧之事,非比寻常。”

张仲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最担心令尊安危。”

吕义一凛:“此话何意?”

张仲道:“令尊虽官拜下卿,可对齐国而言毕竟是外人,根基不稳。如今国、高欲谋大事,自然对令尊视作拦路之石。若不早谋退路,怕是有身家之危。”

吕义倒是淡然:“家父声望颇高,想必国伯、高仲不敢对他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伯阳大惊,开门后却不识来人,叱道:“这是齐国官驿,大周使团下榻之地,谁敢喧哗?”

来人慌忙道歉,指着门口的轺车道:“小人看到下卿的车驾,还道小主人就在屋内……得罪,得罪!”

话音未落,吕义也踱到门前,认出来人竟是下卿吕祜的家宰:“宰叔,你怎么来了?”

吕氏家宰蓬头垢面,忙不迭道:“小主人,你果然在这,害我一番苦找!”

吕义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么?”

“出大事了,”家宰面色煞白,“军队突然围住了下卿府,下卿派我来寻你回去……”

吕义吓得不轻,头脑一热,便要跟着家宰回去。

“不妥,”张仲却觉得不对劲,拦住吕义,质问家宰道,“何处军队?是齐军呢,还是国、高的族兵?既然下卿府被围,你又如何出得来?下卿被软禁于府中,如何还会召吕兄回虎口?快说!”他说得激动,不由伸手薅住对方脖领。

“密道……密道……”吕氏家宰动弹不得,大口喘气,“我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不敢虚言……”

“密道?”张仲疑惑地看着吕义,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再看吕义,已经俨然失了魂魄,他归心似箭,丝毫不怵此行之凶险。

“也罢,我随你去!”张仲心一横,决定与吕义同行。

“我也去!”伯阳稚声应道。

张仲微微一笑:“没想到,伯阳小友也是性情之人,”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留在官驿之中为妥,我陪吕兄走这一遭!”

伯阳虽有几分沮丧,但还是坚毅地点了点头,目送张仲和吕义出了官驿。

已是戌时时分,宵禁之下的齐国国都,万籁俱寂。

张仲驾着轺车,奔驰在临淄城的逵道之上,显得十分扎眼。好在吕义随身带有上卿府的令牌,故而沿途只是被稍加盘问,还算畅通无阻。

由于吕氏是齐哀公时才辗转在齐国定居,属于外来旁支,因此下卿府所在之处,距离齐宫和社稷已经很远,甚至可谓偏僻。另外,吕义的曾祖和祖父都治家严谨,行事低调,故而下卿府从外表看上去,与寻常大夫的住所并无两样,丝毫感受不到豪华和阔气。

眼看下卿府只在半里之遥,张仲已经能感受到气氛的诡异。

下卿府周边,果然被一队士兵包围,看旗号和服色,并非国、高族兵,却是齐国临淄城戍卫军的装扮。

“不对,”张仲很是敏感,“这一定不是齐国军队!”言罢,张仲转头看了眼吕义,他此时神情恍惚,俨然已经没了主意。张仲又用余光瞥了眼吕氏家宰,其人目光闪烁,像是始终在隐瞒着些什么。

张仲一跃跳下了车,将马匹拴在大树之下。

“带路!”张仲对吕氏家宰道。

“什……什么路?”吕氏家宰慌忙道。

“自然是密道,”张仲冷笑道,“你不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么?”

“是……是……”

吕氏家宰支吾着,一步一颤地,趁着微弱的月光,把张仲和吕义引到一处荒废沟渠旁,拨开乱石和杂草,果然现出黑漆漆的洞口。张仲环视左右,这里距离下卿府约摸三、五十丈的距离,恰好无人把守,看来修建密道者必是能工巧匠,甚是隐蔽。

“吕兄,你先进去,我来殿后!”张仲取出火石火镰,点燃一支火把,交到吕义手上。

别看吕义平时文文弱弱,遇事也略有慌张,但此刻他见父心切,反倒迸发出无穷斗志。他奋力地匍匐向前,双手因不停刨土而鲜血淋漓。密道悠长狭窄,空气密闭,火把数次熄灭,又数次重燃,经过了半个时辰的努力,总算到达了尽头。

密道的另一头,是间数尺见方、一人高的逼仄密室,密室的唯一出口,便是头顶的木板。

见吕义刚要叩击,张仲赶忙制止,而是转而问吕氏家宰道:“可否有暗号?你来敲门!”

吕氏家宰苦笑道:“果然还是张子细谨。”他蹭到吕义身前,轻叩三下,继而重叩再三。

不多时,头顶上传来一阵几案挪动的声音,继而“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昏暗的烛光照射进来,齐下卿吕祜苍老的面庞出现在三人面前。

“父亲!”吕义很是激动,“你可安好?”

“犬子,切勿高声!”吕祜伸手捂住独子的嘴,随即费尽气力,将吕义拉上屋中。

张仲不愿多耽搁,便将吕氏家宰推出道口,自己双手一撑,也越入屋内。这时,他才发现密道原来就在吕祜书房之下,恰被几案的垫席遮蔽。

吕祜重新坐定,打量了张仲几眼,问吕义道:“这位是……”

吕义起身作揖:“禀父亲,此公乃张仲是也,与儿素有故交。”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名士,”吕祜微微点头,轻抚银髯,“唉,可惜!你何苦卷入我吕氏家事中……”

张仲连忙欠身:“吕卿言重,我与吕兄情同手足,吕氏之家事,便是我张仲之家事!更何况,吕氏之家事,何尝不是齐国国事?又何尝不是天下大事?”

吕祜瞪大了眼睛,连连称赞:“真义士也!我儿能结识你这般良友,老朽死也无憾!”

吕义连忙劝道:“父亲,为何出此晦气之言?”

吕祜长长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几案:“君要臣死,为之奈何?齐侯给老朽的时限,不过最迟苟活到子时而已!”

吕义大骇,连忙起身,抢步到几案前。案头拜访着一卷帛书,旁边则是一盏玉壶。吕义读罢帛书,几近昏厥,张仲赶紧相搀,许久,吕义才缓醒过来。

张仲不敢观览帛书内容,但他依稀能猜到,这是齐侯无忌给下卿吕祜的诏书,内容大体上是勒令其自裁的严厉词句,至于那玉壶中所盛的,绝不是玉液琼浆,而是致命的毒酒。

“此中必定有诈!决非齐侯本意!”张仲忙劝道。他知道吕祜是君子,君子大多迂腐愚忠。

吕祜苦笑道:“这是齐侯诏书,岂能有假?”

张仲问道:“齐侯要吕卿自尽,敢问是何罪名?”

吕祜闭上眼睛,痛苦道:“私通胡公子,图谋不轨……”

张仲道:“果真如此?”

吕祜摇了摇头:“我与胡公子素不相识,亡祖、亡父亦从未肯卷入胡公之乱,何来私通?”

张仲又道:“如此,便是臆造之罪。再说,公卿犯法,自有有司处之,徇律条,定狱讼,哪有一封诏书、一壶毒酒便要他人自裁之理?”

吕祜叹道:“我岂不知此事不合律法?我曾祖吕甫为穆王天子作《吕刑》,祖、父为齐国勘定律条,我又虚领齐国司寇之事,岂能不知其中干系……只是……”

张仲赶忙打断:“依晚辈直言,此诏书定是国、高二家伪作,至于外头围住下卿府的军队,亦非齐师,而是国、高族兵伪装!”

吕义也回过神来,拽住父亲衣襟劝道:“是啊,父亲!国伯、高仲才是勾通胡公子,要危害齐国之人。齐侯下这诏书,若非是国、高矫诏,便是他们在齐侯面前颠倒是非,父亲切不可中计!”

吕祜很是无奈:“我何尝不知此事?国、高二家是如何为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他们在私下做的那些勾当,瞒得过齐侯,却瞒不过我!”

吕义急得快哭了:“那父亲为何不逃走?脚下不是有密道么?”

吕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气氛一片凝重,张仲知道,吕祜此来已经是抱定死志,齐国之乱如此,这位老下卿显然心灰意懒。他之所以唤吕义回来,乃是有遗言相托。

想到这,张仲识趣地离开,辞别吕祜之后,便到密道内去等吕义。他知道,最后的时刻,这对父子定有很多话要说。

亥时很快就到了,当张仲在密道中再见到吕义时,对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走?”张仲试探地问道。

“走!”

“对了,”张仲机警地问道,“你们家宰呢?”

“他……他执意留下来,给亡父收尸……”吕义再次哽咽。

“他是国、高的人!”张仲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又如何……唉,太迟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仲点了点头,他知道吕义已经对齐国死心。齐国之乱已历三代,献公、胡公后裔冤冤相报,国、高又在其中左右逢源,他这吕氏旁支根基不稳,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只可惜,吕义身为贤人吕甫之后,却受齐变所累,再次流离失所,甚至要隐姓埋名,成为浮萍。

同是浪迹天涯之人,张仲对吕义更加惺惺相惜。

出了密道,张仲见下卿府外的士兵也撤去大半,府内已被麻孝装扮起来。想必天亮之后,齐国下卿吕祜“无疾而终”的讣告便会传遍齐国,吕义也会因“父亡不归”的大不孝罪名而声名扫地。这一切,早就在吕祜的意料之中。

“吕兄,你将作何打算?”张仲问道。

“待捱到天明,我就出城,离开齐国,远走他乡……”吕义说得很决绝。

“他乡?”

“唉,”吕义长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何处才有我立足之地……”

张仲眼前一亮:“我倒是有个好去向!”

“哪里?”吕义略微振作。

“随我来!”张仲也没多说,拉着吕义就往临淄城中心跑去。吕祜已死,下卿府的令牌显然没了用处,张仲和吕义不敢再驾车招摇,只能改为徒步而行。

此时已是天色微亮,王宫左近已传来鼓乐之声。张仲知道,宫内外已经开始忙碌,齐侯无忌即将御驾亲征。待到日出时分,齐侯就会告庙出兵,正式讨伐鲁国。

但二人无意在宫殿附近流连,又向西走了半个时辰,待再来到官驿门前时,吕义这才明白张仲的用意。

门外,洛乙丑正在准备车驾,看到张仲和吕义,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二位高士,伯阳小友说你们定会归来,果真被他说中!”言罢,便引二人朝内厅走去。

正厅主位上,有两位青年正襟危坐,身着大周朝服,器宇轩昂。张仲不用猜都知道,他们非是旁人,上首者,便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嫡弟、大宗伯王子友,下首者,想必是驰名宇内的布衣大夫、小宗伯方兴。

“小民张仲、吕义,拜见大宗伯!”张、吕二人赶紧下拜。

“速速请起!”王子友大笑起身,“不必多礼!”

方兴则降阶相搀:“早闻二位高士大名,幸未得见!不料即将离齐之际,有幸相会!”

张仲大惊:“二位这就要走?”

王子友摇了摇头:“齐侯执意伐鲁,孤与方大夫苦劝彻夜,难改其志。孤等不愿见此诸侯相伐之谬事,只得告辞,回禀天子。”他的话中颇有无奈,大周权威之衰,可见一斑。

方兴则对吕义道:“吕子,我已听闻贵府噩耗,还请节哀!”

吕义点了点头,从身后的行囊中取出一摞竹简,跪献给王子友,道:“大宗伯,此乃亡父遗物,他临终前托我进献于大周。”

王子友接过,览罢大惊:“这是《吕刑》?”

吕义道:“亡父听闻大周律条遗佚颇多,国人暴动时,《吕刑》原本又被焚毁。故而家父将府中祖传孤篇取出,彻夜增删校注,方成此简。”

王子友大为感慨:“令尊临死之前,还如此挂念大周,真忠臣也!”

方兴也道:“吕子,我已知贵府之灾祸,并非齐侯之意,乃是国、高嫁祸。齐国已成危邦,你不可久留,不如与我等同回大周,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你又是穆王贤臣吕甫之后,待我与大宗伯回京奏请天子,定有重用!”

吕义还在犹豫,张仲焦急相劝,这才应允,拜谢王子友和方兴。

方兴大喜,又对张仲道:“张子,你乃黄帝苗裔,出身燕国望族,今天子志在中兴,正是用人之际,何不与张子一同前往镐京,报效大周?我听伯阳所言,你对朝野之弊多有高论,真乃大才也,张子满腔抱负,又岂能埋没于诸侯国中?”

张仲早听闻方兴辩才天下无双,时常有意与之一争高下。可眼下听他这番劝说之辞,志诚意恳,令张仲无法拒绝,不需辩论,便已慑服人心。张仲慨然,不由感叹人外有人,高明的辩术从不靠修辞与技巧,发于情、出于心,才是辩论的至高境界。

“仲不才,愿与大宗伯、方大夫同归镐京!”张仲已下定决心。

王子友喜不自胜,执住张仲、吕义之手,呼道:“大周得二贤相助,中兴有望也!”

就在这时,伯阳不知何时闪上前来,拍掌笑道:“妙哉,妙哉!这下,镐京城也可以开论政台也!”

众人闻言大笑,气氛也变得不再压抑。

然而时间紧急,必须尽快出城,一行人不敢多耽,连忙收拾行囊,装上车辇。终于,大周使团赶在齐侯无忌发兵之前,总算离开齐国,取道宋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