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是座忙碌的城市,天还未亮,就已经喧嚣起来。
在这里,行商坐贾往来交织,贩夫走卒南来北往,在城中心的市集上,华夏各地的语言夹杂,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甚至有长狄、瞍瞒这般异族装束的来客,放眼中原,怕是难有二例。
东街客房的楼阁内,张仲伸了伸懒腰,慵散地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齐国都城。
他本就是个闲云野鹤惯的人,曾经游历过天下名山大川,素来喜静,按他往年的脾性,与浮躁热闹的齐都临淄可谓是格格不入。但张仲之所以选择定居于此,不过只为了一个目的——论政台,这里算是大周言语最自由之处,各国士子可以在此畅所欲言,谈古论今,可谓平生之快。
时值春夏之交,一阵东南风吹来,清凉温润。
张仲胸臆大抒,不由咏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如是沉吟数遍,又慨然自语:“唐尧虞舜之世,何其令人神往也!南风兮,南风兮……”
正欲作诗之时,只听一阵急促上楼之音,人虽未到,张仲却听出是贴身小童的声音。
“张子,张子!怪事,怪事!”
张仲眉头紧锁,心中大为不快,心想,这小童追随自己遍历天下,也算见过世面之人,对自己的脾气秉性最是知晓,今天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慌张地大呼小叫,搅扰自己雅兴。
“何事惊慌!”张仲见小童撞进门来,不由嗔怒。
“张子,怪事!怪事!”
“甚么怪事?”
小童刚想说,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迟迟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多少次,”张仲见状更怒,“俗务别来烦我,礼崩乐坏,天底下怪事多了!今天这个废长立幼,明天那个弑君篡位,早已见怪不怪。至于那些天再旦、六月雪、桃杏冬日花开的事情,你我又不是没见过,除此之外,还有何奇事?”
小童被一阵抢白,小脸羞臊得通红,急得直摇手:“都……都不是……是论政台……”
“论政台?”听到这三个字,张仲倒是来了兴致,“早说嘛,论政台有何怪事?别急,气喘顺了再说。”
“咳咳,张子口如机簧,哪容我开口……”
“也罢,终是我心性不够沉稳,好童儿,速速说来,论政台如何?”
童子这才道:“奇才,论政台出奇才了!”
“奇才?”张仲眼前一亮,“如何的奇才?比吕兄还强么?”
“强,强过吕子,”小童顿了顿,“莫消说吕子,这奇才论政之战绩,都快赶上张子你咯!”
“什么?”张仲大吃一惊,“强过吕兄之人,休说临淄城,放眼整个关外,我可从未见过……”
“可不是,”小童显然很满意主人的反应,说得愈加起劲,“他夤夜连胜五场,已经到了戊字台也!”
“唔,戊字台!是个奇才!是件怪事!”
张仲开始频频点头,他的目光变得有神。
说起来,吕义是张仲的结拜弟兄,乃齐国下卿吕祜之子,是齐国公认的后生俊才,其文采斐然之外,辩才更是东土无匹。当初张仲不远万里,从故乡燕地易水来此,就是为了拜会吕义。而当时,吕义可谓是论政台上的“常胜将军”,齐、鲁、曹、卫之地的士子皆甘拜下风,直到张仲到来,与之唇枪舌剑交战数日,这才打个平手,共同跻身“甲”字台。
想到这,张仲有些迫不及待,忙问道:“你可知,这奇才叫何名字?”
小童挠了挠头:“孟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孟阴?”张仲搜肠刮肚,努力回想,“莫不是个年轻人?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讳?”
“年轻!何止是年轻!”小童吐了吐舌头,“他还未弱冠呢……顶多,十三、四岁。”
“什么?他才十三、四?”张仲这下更是吃惊。
“是啊,张子,你还不去看看?”小童催促着。
张仲连连点头,他年少得志,自诩才学天下无匹,颇有争斗之心。后来见了吕义,二人论战数日,不分伯仲,张仲才知道天外有天,收敛不少。今日听闻有少年奇才横空出世,如何还耐得住性子,也不顾梳洗拾掇,便拉着小童的手,朝十字街的论政台而去。
要说这论政台,在临淄可是大名鼎鼎的所在。但论政台不是地名,而是依托于一座名曰“酤肆”的楼阁之内。这里不仅是齐国唯一可以公开贩酒的场所,还是附庸风雅之地,上到各诸侯国使臣贵客,下到各地往来客商,都以能进入酤肆小酌为荣。
酤肆之名,来源于《小雅·伐木》之篇,取其“有酒湑我,无酒酤我”之句。酤者,薄酒也,是一种只需一夜便可酿成的酒饮。自大周开国、周公旦颁布《酒诰》禁酒以来,不论是王畿之地,还是各诸侯国,非祭祀场合,都不允许公开贩酒、饮酒。然而齐国偏远,兼之酤酒度数实在太低,故而钻了空子,以之为肆。
然酤酒清冽,又得巧匠加入异香,很快就客似云来、生意兴隆。再后来,就连齐国世卿贵胄的国、高两家都常来光顾,甚至以此招待各国使臣大贾,有了权贵撑腰,酤肆自然成了临淄城的名胜,迎来送往、宴客酬宾,都选在此处。
再后来,酤肆里的长衫雅士多了,饮酒作乐之余,便忍不住高谈阔论,甚至当众辩得面红耳赤,每说到洋溢之处,亦能赢得满屋喝彩。主人便突发奇想,在此开起了论政之台,每台三人,待论辩之人坐定,便拈阄其题目,或论时政,或论典故,或论《礼》、《易》、《诗》、《书》,以一个时辰为限,若有人脱颖而出,使二位对手皆服,则为当场胜者。随着论政之人愈多,水平参差不齐,论政台便以天干为序倒排,自癸字台到甲字台,胜者晋级,以此类推,直到决出论政之魁首。
而五年前,张仲正是在这个论政台上,旬月连过九关,舌战齐国二叟,跻身甲字台,与吕义平分秋色,临淄城大震,名人雅士皆称颂张仲之才。自那以后,甲字台长年由张、吕独占,二人罕逢敌手,后来者又大多乏善可陈,莫说去乙字台挑战齐国二叟,就连丙字台都多年无人晋升,张仲曲高和寡,直叹无聊。
但今天不同,少年奇才孟阴的到来,让张仲重新燃起了久违的斗志。
他不怕输,只怕智者孤独,难逢对手!但很显然,对手已经找上门来了。
酤肆的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神童“踢馆”的事迹,显然已经传遍了临淄城。
当然,围观的群众中,大多数人只是图个热闹而已,他们既不知道论政台所谓何物,也听不懂论政之高论雅言,甚至很多人连酤肆的资格也没有。毕竟,酤肆作为临淄城数一数二的宴会场所,门槛也是高不可攀,这一点,从酤肆门仆的气焰上就可见一斑。
“嘿!我说诸位看热闹的,散了散了,别堵门口呀!快起开,别挡住贵客的路!”
人群喧闹,围观者的兴致都很高,尖着头朝大门内张望着,哪有人听门仆说话。
门仆大怒,转头唤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伙计,各个虬髯剑眉,与打手相仿,赳赳昂昂地驱赶起人来,很快与闲散看客起了冲突。
“你们横什么横?开买卖,哪有不让人瞧的?”人群中好事者不少,忿忿呛道。
“呸,”门仆搓揉着红鼻子,指着说话人骂道,“你也不瞧瞧自己,全身粗葛,这是你来得的地方?这里面呐,要么是齐国有头脸的人物,要么是天底下有才学的士子,就凭你这酸相?哼,和你废话也是多余!”
听得门仆这般刻薄之言,人群中骂声更起,一时群情激奋,与酤肆打手们再度推搡起来。这下,可惊动了临淄城内巡逻的齐国守备部队,不过,齐军旅帅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押走十余个为首闹事者,便把这场小风波弹压下去。
门仆见得势,双手叉腰,拍掌大笑,愈加嘲讽起来。其余围观者见酤肆有官家罩着,自然讨了个没趣,也都骂骂咧咧,悻悻散开。
不远处,张仲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一个劲地摇着头。他向来憎恶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若非酤肆中有论政台,能结识学识渊博之士,他才不愿在这势利之地多做逗留。
这时,只见有几乘华丽马车路过,在酤肆前停了下来,几个身着绸服者下了车,便要进门。门仆见状,早不见了刚才尖酸的模样,笑容可掬,趋向来客跟前:“哟,贵客,快快有请!”
绸服者们点了点头,互相辞让一番,最后公推一位最年长者先入。
门仆笑道:“各位贵客,小的见你们服色,是外地客商吧?”
那年长者抚须笑道:“好眼力,我是卫商,”又一指身后二人,“他们是曹国、宋国的客商,我们来齐国贩些玉石……”
“哟,玉石可是大买卖!”门仆愈加谄媚,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卫商道:“这里头是何所在,何以如此热闹?”
“论政台!这可是齐国宝地,诸位贵客看到刚才那骚乱,齐国守备都为咱们撑腰!瞧瞧告诉您嘞,这酤肆,背地里可是国、高二家的产业也!”门仆昂着头,洋洋得意,又介绍起论政台的渊源来,恨不得从齐国太公吕尚开国时讲起。
那些商贾之士哪里耐烦听这个,只是图个热闹,痛快交了十刀币作为酒资,顺道又取出两块刀币,塞在那门仆手中,权当酬劳。门仆发了利市,更是殷勤,连连鞠躬作揖,便要将他口中的贵客迎入店内。
就在这时,那门仆霎地转头,显是瞧见门口的张仲,又忙不迭迎了上来。
“哎哟,张子!您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您今日定会来。”
张仲满不耐烦:“何以见得?”
门仆笑道:“临淄城都传开了,来了个关内的后生,一夜未歇,连赢了五个台咧。张子,您是论政台的门面,如何坐得住,必须来咱这镇场子!”
张仲本不想声张,偏这门仆十分聒噪,恼得张仲直欲发作,也不答话,只是低头朝前走。
这下,轮到方才那衣着华丽的客商们不平了,那年长的卫商拦住门仆,哂笑道:“你这小厮,未免太不晓事,我等给了你利钱,不来好生伺候,反去迎这布衣酸汉?”言罢,瞥了眼张仲,神态甚是倨傲。
另一位宋商更是拍案:“凭什么?我等入你这酤肆要出十个刀币,他可以一分不交?”
“嘘!切不可如此说,”门仆赶紧拦住,“这位才是真正的贵客!他是张子!”
“张子?甚么张子!”众客商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
门仆急得快哭了:“祖宗,诸位祖宗,你们不知道啊,这位张子,可是甲子台的人物,可是我们这的风流人儿!求各位贵客嘴下留德,休恼了张子,砸了酤肆的招牌,那可是大大不妙!”说完,也不顾应付那些客商,赶紧追上张仲,连连赔不是。
张仲只是冷冷一笑:“无妨,你忙着招呼买卖,休要跟我。”
门仆慌慌张张,引张仲去二楼僻静处坐了,待伺候罢淡酒,这才唯唯告退。
张仲今日心情本是大好,被这一闹,倒阑珊了几分意兴。此时正是论政间歇之时,酤肆中只有觥筹交错之声,张仲闷酌几口酤酒,只觉索然无味。
但很快,几声梆响,楼下论政再启,张仲定睛一看,正是戊字台开台。只见戊字台上,已经有两位守台者坐定,张仲与他们并不熟识,只知皆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但不论如何,能跻身戊字台上的论政之客,已然称得上不凡。
随着一阵呼声,攻台者准备上台。
张仲赶忙观瞧,见此人年不及十五、六岁,身高也堪堪刚到六尺半而已,明眸皓齿,倒是一身华贵之气,想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后生。随着他款步上台,人群中高喝着“孟阴”的大名,孟阴也大方地挥手致意,举手投足之间,是罕见的淡定和从容。
“有趣!有趣!”张仲来了兴致,将手中酤酒一饮而尽。
孟阴与二位守台者作揖,鞠躬,在论政台上坐定,气定神闲。即将与他论政的两位辩客,年纪都几乎可以算作他的叔祖,但论政台不论年齿,只叙才学,面对这位不到半日就连胜五台的“神童”,脸上不由得都流露出怯战之意。
按论政台的常例,己、庚、辛、壬、癸合称为下五台,论政者学识、背景参差不齐,故而为保证论政公平,论题皆由拈阄决定。而到了戊字台,便是上五台的开端,论政者多有专精之学,故而论题改由守台者出具,对攻台者而言,却是极大挑战。
眼下,二位守台者皆是通《书》之人,在虞夏商周之《书》中钻研多年,颇有造诣,罕逢败绩。七年前,他们以《吕刑》为题,没想到对手竟是此文作者的后人吕义,故而落败;五年前,他们与张仲对垒时,又以《牧誓》为题,恰巧张仲刚畅游过牧誓八国,可谓胜得侥幸。但在今天,要挑战他们的是年轻的孟阴,而《书》经偏偏诘屈聱牙,十分考验人生阅历,张仲不由替这位少年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二位守台者略一商议,公布了今日论政之题——《酒诰》。
张仲见了此题,心下只觉好笑,连连摇头。暗想,这两位守台者也未免太过怯战,竟出了这么一个“好”题。要知道,眼前这位孟阴小友年未弱冠,学识虽高,阅历却浅,怕是连酒的滋味都浅尝辄止,如何能应付地了这个题目?如此出题岂不是欺负人?
果然,人群中也传来一阵嘘声,论政台的观众藏龙卧虎,能参透此题目之利害者,也不在少数。
不过,孟阴倒依旧气定神闲,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大方地接受了论题。
两位守台者大喜,也不多等,就迫不及待地阐明观点——他们的策略很简单,《酒诰》出自圣贤周公旦之手,本就是篇立场鲜明的佳作,他们不必多作阐述,只需不断强调文中观点,就已然处于不败之地。
守台者道:“昔日三监之乱初平,周公旦委派幼弟康叔前往叛乱之地,令其驻守故商墟,以管理那里的商朝遗民,受封诸侯,锡命于卫国,是为卫康公。临行之前,周公旦嘱咐卫康公:‘商朝之所以灭也,是因纣王酗于酒、淫于妇,以至于朝纲混乱,诸侯举义。’故而酒者,是大乱丧德之物,亡国失民之源。”
这么一来,作为攻台方,孟阴就必须对此持相反观点,反对《酒诰》,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辩题。要知道,《酒诰》是大周国策,自周公旦禁酒以来,已执行两百余年。如今大周中衰,已有礼崩乐坏之兆,禁酒令在各诸侯国中略有松动,齐国临淄甚至有了酤肆这样的贩酒场所,但若要公然论辩《酒诰》之非,孟阴的难度确实不小。
不出张仲所料,论政刚一开始,守台者很快就占据上风。众人期待的原本是一场棋逢敌手的论辩,却俨然成了一边倒的态势。孟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唇之力,他所有的反驳尝试,皆以失败告终。
才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胜负却似乎失去了悬念。
守台者见孟阴败象已现,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总结陈述:“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此乃圣贤之诫也!昔日文王祖训,大周自后稷时起,便以农立族,开大周之根本。我辈自当爱惜五谷,心存善念,秉持善行,发扬美德!”
言罢,台下一阵哄然。很显然,守台者的言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精彩。
张仲也难掩失望之情。一方面,守台者用《酒诰》作题,即便赢了,也有失身份,令人不齿;另一方面,孟阴也远没展现应有的水准,思绪迟滞,言辞平庸,可谓乏善可陈。看样子,这少年在酤肆夜过五台的佳话,怕是要止步于此了。
守台者见孟阴不做声,又道:“小友,《酒诰》之论,自难辩驳,还请撤席退台,以敬圣贤之德,若何?”
这话既出,相当于是守台者的获胜宣言。按照论证台的规矩,攻台者若要晋级,必须要将两位守台者辩驳得心服口服方可。而孟阴不仅没有服众,他甚至提不出一个像样的论点。
就当看客们意兴阑珊,准备离席时,孟阴却淡然一笑,随之语出惊人——
“二位,酒有德乎?”
“什么?”二位守台者一愣,显然是没听清孟阴说了什么。
孟阴清了清嗓子,又问道:“敢问,酒有德乎?”
这下,众人都已听清孟阴之言,只是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令人费解。张仲略微思索片刻,也不知孟阴到底此话何意。或许,在论证台的连番胜利后遭遇惨败,让这个攻台少年失了分寸,胡言乱语起来。输,并不可怕,可孟阴要是不依不饶,不肯认输,坏了规矩,那可万万使不得。
二位守台者面面相觑,低声商议了一番,其中一人答道:“德在人而不在酒,酒岂有德?”
孟阴微微一笑,又问道:“这么说,酒无德乎?”
另一守台者面带愠色,斥道:“黄口孺子,休得胡闹。酒者,物也,岂能以有德、无德论之?”
“非也,非也!酒有德!”孟阴眼神中突然放光,声音愈加高亢。
守台者相视哂笑,齐声道:“愿闻高论!”
孟阴举起手中酤酒,小酌一口,朗声道:“《曲礼》有云,‘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民不淫也。’《曲礼》者,亦圣贤周公之所作也,如此看,酒非万恶,亦可‘示民不淫’,起到涤荡人心之用,这难道不是酒之德乎?可见,酒有德,周公贵之;反倒是失德之人酗酒,故而周公禁之。如此看,《酒诰》所禁者,非有德之酒,乃无德之人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起初,众人见守台者攻势凌厉,从《酒诰》之义理入手,声势浩大,咄咄逼人。而孟阴则立足不稳,出言既无章法、又无气势,很快就落入下风。众人同情之余,不禁对孟阴都抱有“不过如此”的遗憾。可他们如何想到,孟阴在败局几乎注定之时,突然奋起反击,以“酒有德”的独到观点,杀得守台者一个措手不及。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客中,张仲最为博学,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孟阴之所以节节败退,并非心中无论可辩,而是故意示弱,待守台者话锋渐钝之时,再来绝地反击。别看这小孩年齿不高,舌辩之时却用上了兵法,却是可贵之才。
守台者不甘失势,赶紧寻找观点驳斥,可气势一旦逆转,自然口不择言,破绽百出。
孟阴却是稳扎稳打,继续巩固论点:“《曲礼》所言醴齐、醍齐、澄酒之类,味薄者在上,味厚者在下,贵薄贱厚,示民不贪于味也。故而,酒饮由水而成,水地位最尊,其后方有五齐、三酒之酿。故而,圣贤周公制礼作乐,贵薄贱厚,奉纯水之于祭祀,酿五齐之于燕飨,酿三酒之于酬酢,正是依酒之德,而施用其道。二位方才所言酒无德,可谓大谬!”
话音未落,全场大声喝彩,高呼“上上”!
台上但凡有高明的论辩,观众都会齐声呼喝,这是论证台的特色。而论辩之语亦有高低之分,于是观众们约定俗成,便依《禹贡》九分九州之法,用“上上”、“平平”、“下下”来分。孟阴方才所言,有理有据、剑走偏锋,本就是论证台罕见的高论,自然博得全场“上上”之盛誉。(注:后世所谓喝“彩”之说,而且喝彩的来源与赌博有关,乃是宋朝之后的事情。)
这下,两位守台者慌了手脚,哪里还有半分得意之色,已然搔首挠腮,苦思对策。
孟阴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月令》有载,酿酒之时,‘秫稻必齐,麴糵必时,湛熾必絜,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特牲》之篇,亦云‘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以此可见,酒非但有德,而且还需尊尚其古,慎用其质。”
引经据典罢,孟阴将结论抛出:“故曰,圣贤周公之制《酒诰》,非言酒之无德、酒乱心性。恰恰相反,周公制礼,定五齐之礼、三酒之法,乃是尚酒之德,以其为礼乐之物用,而修化人心,使之不贪、不淫、不滥、不殇,而敬天,而爱民,而贵德,而笃行,方为用酒之道也!”
言罢,孟阴也不等守台者发话,转身向四方各作一揖,将长袖一拂,退下台去。
台下呼喊雷动,“上上”之声如潮水般翻涌。
至于台上的守台者,此时也再无斗志,都与被大霖淋透了羽翼的鸠雀相仿。这一场论辩,他们由胜转败太过迅速,气势如山倒一般,又如何不服。二人皆从论政台上走下,来到孟阴跟前,拱手服输。
“承让,承让!”孟阴赶紧相搀,面带少年人特有的羞涩。
张仲看到这一幕,不由兴致大起,昂首又将眼前的一爵酤酒饮尽,不觉间,已然微醺。
身旁的小童见主人面红,怕他喝得太过,赶忙过来相劝:“张子,你向来不胜酒力,何故多饮?”
张仲摆了摆手:“不妨,妙论配好酒,人生之快事也!快,去请吕兄来!”
小童不解:“这么早?这才刚过了戊字台,前头还有丁字台、丙字台,就算到了乙字台,那守台的齐国二叟又岂是等闲能辩倒的……”
“叫你去……你就去,”张仲舌头有些打结,“这孟阴小子实力非俗,待闯过乙字台,也费不了多少劲。快去喊吕兄来,早做准备,不能到时候折了锐气。”
小童咋舌,却犹然不忿:“这少年,有那么厉害么?看他年齿,也不过与我相仿……”
张仲捻须大笑:“就凭你?少废话,快去请吕兄……”
小童扮了个鬼脸,不敢再多言,转身去请吕义不提。
就在小童出门后的这段时间里,论政台接连又开丙、丁二台,先是论《礼》,再是论《易》。果不出张仲所料,孟阴锋芒已露,便不再采取守势,连战连捷,竟在十个时辰之内连胜八台,马上就要跻身乙字台,与齐国二叟对垒。
张仲此时酒虽半酣,却越听越精神,渐渐吓出一身冷汗,酒劲也醒了一大半。他见这孟阴不仅通博《曲礼》,还对《书》、《易》多有涉猎,旁征博引,典故律条信手拈来,又听他雅言周正,毫无齐鲁之音,张仲遍历天下,笃信此人并非列国人氏,而是王畿中人。
“王畿之中,竟有如此天才?”张仲自言自语,“是我孤陋寡闻,还是说这孟阴……”
突然,一股强烈的预感袭上张仲心头,难道说,这位横空出世的神童,并非他的真实名姓?
正想到此节,只听身后有人痰嗽之声,张仲认得是义兄吕义到来,连忙起身见礼,迫不及待地说起今日论政台的逸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