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静八年,春正月,朔日。
春和景明,又是一年好时光。近两年来,大周内外,海清河晏,朝野上下,整肃焕然。可谓四海升平,生机盎然。
天还未亮,镐京城内早有众卿大夫齐聚王宫之中,在明堂内东西分列,肃立静候。
卯初,殿内外鼓乐齐鸣,群臣山呼“万年无疆”。只见周王静头戴珠玉冠冕,身着赤色朝服,迈步出屏风,端坐明堂正中,睥睨群臣,不怒而威。
众臣参拜完毕,班首转出百官之长、太宰尹吉甫,双手捧定治典,奉于玉陛之下。早有左右近臣接过,呈于周天子。
周王静览毕大喜,道:“太宰辛劳,今年之治典言端意备,颇得余一人心意。准!”
尹吉甫拜道:“谢天子!”
治典已定,自有少宰芮伯阜安排书匠将治典抄录副本,传谕各诸侯国与畿内采邑;又有太史着工匠将治典雕成石牌,悬挂在宫外象魏高阙之上,供国人观礼。此乃后事,略去不提。
明堂上,天子面带哀容,唤大宗伯出班。
王子友拜道:“禀天子,臣弟有唁报要奏。”
周王静点了点头,目光呆滞。
王子友道:“前夜丑时,大司空府传来噩耗,言大司空、王叔望卒于梦中,享年五又九岁;昨日未时,大司寇府亦有凶报,言大司寇、王叔昱寿终正寝,享年六又四岁。”
周王静闻言,悲声道:“天不假二位王叔之寿,余一人不甚其哀。父王厉天子仅此二位手足胞弟,今日殒没,乃宗族之痛也!”言罢,掩面抽泣起来。
群臣见天子悲戚,齐声道:“天子节哀。”
周王静缓了许久,点了点头:“大宗伯,传讣告于畿内各宗亲诸侯,待二位王叔停殡期满,会葬于周原。”
王子友领命,徐徐退下。
故人已逝,但卿大夫之职事不可偏废。于是天子敕诏于朝廷,宣布新任官员的人选。
九卿之首,依旧是尹吉甫领天官太宰一职。其后设少宰二人,官拜中大夫。二位少宰中,芮伯阜居左,他乃周厉王一朝贤臣芮伯良夫之子,在朝中颇有威望;祭伯俗居右,其乃穆王、昭王两朝元老祭公谋父曾孙,祭公谋父曾官拜太傅,随昭王南征殁于王事,亦是大周名臣。
地官乃大司徒,依旧由虞公余臣担任,掌大周之教典,教化天下。其后设小司徒二人,官拜中大夫。居左者,乃是布衣大夫仲山甫,他曾献专利淮夷之要策,使得大周近年来仓廪丰盈,脱离国人暴动的阴霾,颇有功绩;居右者,正是虢公长父举荐的毛伯歆,他乃大周开国元勋毛公遂之后人,略有贤名,此番由天子登庸入朝为官。
春官乃大宗伯,历来由大周王室宗亲担任,掌大周之礼典,以和天下邦国。王子友身为周王静同母胞弟,自是实至名归。其下设小宗伯二人,官拜中大夫,皆是新征辟的人选。
居左者,乃是荣伯升,其父便是厉王朝颇具争议的重臣荣夷公。荣夷公被公认为是国人暴动的导火索,但天子念荣国先祖为大周开国立下汗马功劳,不以荣夷公之眚而掩其族之大德。故而周王静力排众议,拔擢其为小宗伯。
另一位小宗伯人选,则更出乎众臣意料。此君非是旁人,正是昔日职方氏大夫方兴。
照理,方兴出身布衣,并非公族人选,但由于他曾被老太保召公虎认作义子螟蛉,故而得以举用,提拔为小宗伯。只不过,方兴自出仕以来,皆是在大司马帐下担任军职,出入疆场,如今竟被拔擢为礼官,效力于王子友麾下,倒是一大奇事,令人费解。
夏官乃大司马,由虢季子白担任。自其父虢公长父辞官太傅后,统御三军之军权便全部交到虢季子白手中。其后设小司马二人,官拜中大夫。居左者,即前任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子程仲庚,居右者,乃其胞弟程仲辛。程氏昆仲跟随周王师南征北战十余载,屡立战功,虽非不世出之将才,但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可当小司马之任。
秋官乃大司寇,王子昱殁后,周王静接受虢公长父之举荐,征辟毕伯硕接任大司寇。周、召、毕、荣乃大周开国四大公族,毕伯硕便是开国元勋毕公高之后人。此人虽是虢公一党,但在其封国时以铁面执法闻名,颇有贤德,由其出任大司寇,倒也无人异议。
大司寇之下,设有小司寇二人,官拜中大夫。几天前,小司寇密父被罢免,天子念及师寰昔日东征淮夷、东夷之大功,赦其南征楚国大败之罪,拔擢其为小司寇以代密父。小司寇居右者名曰左儒,乃是颇受国人拥戴的徇吏能臣,只不过昔日王子昱执掌狱讼之事,嫉贤妒能,故而左儒颇受排挤。今日新任大司寇毕伯硕到任,左儒也得以扬眉吐气。
冬官名曰大司空,掌管天下工事,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肥差。王子望薨后,周天子显然早有替代人选,那便是申伯诚。早在去年年末,关于申伯入朝为官的传言便甚嚣尘上,今日天子登庸其担任大司空,倒也没太让众人意外。
大司空之下,设小司空二人,皆官拜中大夫。居左者,乃是申伯诚着力推荐的布衣大夫南仲。此人本是开国功臣南宫括后人,多有军功,又曾在西陲坚守多年,筑太原、邽邑、固原三城,本就是擅长土木,提拔为小司空,名副其实。居右者,名曰杜伯,杜氏乃尧帝后裔、刘氏始祖刘累的别枝,周成王灭唐国后,封刘累后裔于杜,故曰唐杜氏。杜伯为人细谨,担任小司空多年,足以担任申伯诚之膀臂。
六官之后,乃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合称三孤。此三人乃共和行政元老,如今太师、太保、太傅等三公空缺,其政事便交由三孤代领。九卿之后,众中大夫、下大夫各据考功,自有升迁。
卿士寮后便是太史寮,以太史颂为首,太祝、太卜等官员亦各有任免,按功授官。
众新官锡命已罢,周王静龙颜大悦:“众卿,可还有本章要奏?”
这时,班列中转出一人,手持玉笏,口称“万岁”。
众人一看,正是新任的大司空申伯诚。
见是国舅,周王静心情大好:“爱卿,有何本章,速速奏来!”
申伯诚深施一礼,道:“臣在西陲之时,曾得遇一昆仑异士,他修习昔日西王母之秘术,可观星以象天下之术,料言大周虽逢中衰,但必有中兴之日。臣深信之,并有意拜其为师,修习占星之术,不料,昆仑异士笑而拒之。”
周王静来了兴致,问道:“为何相拒?”
申伯诚道:“昆仑异士道,论及观星之术,当数尔等炎黄后人为正宗,又何须求诸于异族耶?”
周王静又问:“此话怎讲?”
申伯诚道:“炎黄之祖出自太昊伏羲,伏羲氏演化八卦,便是循日月气象而作。太昊伏羲乃风姓后裔,其祖源亦是出自华胥氏。昔日华胥氏于陈仓筑高台以观星,观象授时,并以星辰占卜九州吉凶。天子,昆仑异士言我等祖先华胥氏始为观星,岂不是观星之术正宗乎?”
“陈仓故地?”周王静听得起劲,不由动容。
申伯诚道:“陈仓所在,便是虢国迁都前之封地,待虢国动迁三门峡后,陈仓如今已是废墟。数日前,臣曾造访陈仓故地,重登昔日华胥氏之观星台,方知昆仑异人之言非谬。”
周王静迫不及待道:“可曾观出何征兆?”
申伯诚道:“臣夜上观星台,观星辰璀璨,便用昆仑异人所授之术,将星宿之所在暗记于胸。臣曾闻小宗伯方叔曾于巫山拓得两千年前之星宿拓片,便借来一观,颇有斩获。”
周王静奇道:“速速道来。”
申伯诚道:“臣观紫微帝星闪耀,乃象当今有贤主在位,中兴大业可克日而成。奎宿、娄宿由暗归明,象淮夷、东夷之归附;牛宿、鬼宿由昏转亮,亦是象西戎、犬戎之臣服。此皆人世之事上应天象也。不过……”
说到这,申伯诚故意打住,众臣赶忙将目光投向天子,周王静果然面色有异。
“不过如何?”天子冷冷道,“说来,恕卿无罪。”
申伯诚这才继续:“不过紫微虽明,但柳宿、星宿、张宿三宿昏暗,且中宫式微,其意不祥也。”
“哦?”周王静面色铁青,“此象是何异兆也?”
申伯诚长叹一口气,道:“柳、星、张三宿象河内,预意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今太师弃世、太保乏嗣、太傅辞官,便是应在此兆象上。至于中宫式微,乃是预意王宫后院有血光之灾,想必是应在王姑遇刺之事上。”
申伯说得煞有介事,周王静沉吟不语。
群臣虽觉此话玄虚,但又难辨真伪。其中倒有欠缺主见者,已频频点头,附和其是。
又过了半晌,周王静缓过神来,问道:“那依爱卿之见,有何法禳凶?”
申伯诚道:“此兆之成因,多是国人暴动以来,畿内百姓含冤者多之故。今虽有明上在位,然前任大司寇在位时,仍有冤案积压之故也。依臣之见,或有三法禳之。”
“愿闻。”
“其一,今虢国虽迁,然陈仓观星之台不可废,还当重新斥资,并遣劳役修建。”
周王静点了点头:“此本汝大司空之职事也,准奏!”
“其二,观星台虽重建,大周却缺乏占星之高士,当请天子下诏求才,为大周访得名士。”
“此大司徒之职分也,准奏!”
“其三嘛,”申伯诚顿了顿,“便是恳请天子大赦天下,以平民怨。”
“这……”
随着天子再度沉默,朝堂上又起了交头接耳之声。
虞公余臣连连目视新任的大司寇毕伯硕,然毕伯刚得册封,哪里敢公然反对。至于布衣大夫一党,虽皆有赞许之色,也都不敢附和申伯诚。
如今三公在野,朝内百官以太宰尹吉甫、大宗伯王子友为首,此二卿近来寡言,虢季子白自君父辞官后也日益缄默,其余诸臣见状,谁又敢多言半句?
当下之朝局,早不见了昔日众卿大夫畅所欲言的场景,愈发像是周王静的一言之堂。
周王静在玉阶上踱了几步,终究还是下了决心:“便依申伯所奏,大赦镐京之囚。”
此言一出,众臣喜忧参半,又不敢作色,只得齐声高呼“天子圣明”。
周王静倒是意犹未尽,又问申伯诚道:“爱卿,可曾从星象中还看出何兆否?”
申伯诚再拜稽首:“有一佳音,愿禀天子圣听。”
“哦?”周王静神色稍安,“有何佳音?何不早言?”
申伯诚道:“昔日那昆仑异士曾言,天有紫微三桓,亦有二十八宿,东曰青龙,西曰白虎,北曰玄武,南曰朱雀,此乃四象。二十八宿外可象九州,内可象群臣。既然紫微帝星有中兴之兆象,则二十八宿应在人臣之上,必有二十八名臣佐明天子中兴!”
“中兴二十八臣?”周王静转忧为喜,“如此说来,大周不但中兴在望,更有二十八位名臣为余一人所用?”
申伯诚道:“正是!”
周王静笑着走下玉陛,对众臣道:“各位,不知是哪几位卿家上应天象,佐我大周中兴?”
众卿大夫面面相觑,虽然知道周王静此言颇带揶揄,且天子对申伯诚之言未必全信。但很显然,这中兴二十八宿的说法,却是让周王静很是受用。
申伯诚又道:“不过,今天象虽有大周中兴之兆,但此大业毕竟未成,中兴名臣之二十八宿,此时还未能全为天子所用。”
周王静抚掌道:“野有遗贤,乃余之过也。只不知,若有贤才,现在何方?”
“于东、于北尚有贤士在野,”申伯诚道,“臣观星象,女、虚、危三宿昏明不定,室、壁二宿闪烁不止,乃象鲁东、晋西之地必有大才。”
周王静大奇:“竟有此兆?余这便派出特使,寻访贤才!”
“天子不必心急,”申伯诚微微一笑,“今危宿明,而虚宿暗,主鲁国年内必出大事!届时天子再派特使出使鲁国访贤,为时不晚也!”
“大事?”周王静历来不喜鲁国,此时听申伯诚预言,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
卿大夫们议论纷纷,只觉申伯诚越说越玄,不知他如此大言不惭,事后如何收场?
就在众人将信将疑之时,突然门外有虎贲卫士来报。
周王静忙问道:“何事?速速禀来。”
卫士递上国书道:“禀天子,鲁侯特来拜谒天子,昨日车驾已过函谷,并遣其上卿先行,今已到殿外候旨!”
话音未落,朝上一片鸦雀无声。
(今日立春,与文中春正朔日甚是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