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卷5-22章 方兴 ? 伍(上)

出了大有楼,已近宵禁。

方兴今日心情大好,婉拒了尹吉甫、仲山甫二人车马相送的请求,执意步行而归。

面对阔别三年的镐京城,方兴感慨万千。可当他提腿欲迈步时,却不由得一阵恍惚,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我这是怎么了,方才可未曾饮酒,怎与酩酊大醉一般……”

方兴一边自嘲着,一边举目四望,眼前的街坊巷道,既熟悉,又陌生。

大有楼径直往西,不到半里,便是太保府所在。

那里是方兴生平在大周京城的第一个落脚点,初来乍到时,王城还沉浸于周厉王驾崩、新君未立的风雨飘摇之时,一片风声鹤唳。而当召公虎力挽狂澜于即倒,为大周中兴立下汗马功劳时,太保府又成了大周最热闹之处,门庭若市,来攀高枝的权贵卿大夫们络绎不绝。

但如今,随着太傅虢公长父得势,老太保隐退,昔日喧闹的权臣府邸,如今门可罗雀——除了几个忠心老仆,太保府人去楼空,与其隔街相望的太师府也风光不再,周召二公共和行政才过去不到十年,便好似烟消云散一般。

方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昂首闭目。他的脑海中,先后浮现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德高望重的召公虎、活泼骄纵的大小姐召芷、古灵精怪的丫头阿岚……紧接着,他仿佛又看到了茹儿、芈芙,就连姜艾的面孔也一闪而过……

“远方的他们还好吗?”方兴幽幽叹道。

他本还想故地重游,却因不忍睹物思情,只得朝反方向走去。大有楼往东北方向,那片规制庄严整齐的建筑,便是大周各部司的署邸,既然周王静赦方兴官复原职,他今夜自然该重回职方氏衙门歇息。

街上的行人早已匿迹,只有偶尔传来更夫打更的动静。

巡夜的兵丁不时路过,瞧见方兴时,便毫不客气地催促他赶紧回家,不要在逵道上游荡。他们口气生硬而粗暴,似乎只把方兴当做普通的浮浪刁民。

方兴倒也不以为忤,今日入朝面圣,方兴自觉戴罪之身,故而不敢身着官服,只是简单披着粗布麻衣,又兼他流落南国三年,不仅蓄起了髭须,脸上还平添了许多沧桑。

很显然,这些有眼无珠的巡夜兵丁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不修边幅之人,竟然是当年叱咤大周官场的布衣五大夫之一,职方氏中大夫、太保召公虎螟蛉义子的方兴?

不过没人认得也好,方兴自嘲,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咯,肉身安危犹然置之度外,世俗的功名利禄又算得上哪般?

他无暇赏玩月色,亦步亦趋,不时便回到了大司马署衙之外。

出乎方兴意料之外,司马府署衙的值夜卫士目光如炬,隔着老远就把来人认了出来,也不顾大周虎贲卫士的威严,忙着来到方兴跟前,嘘寒问暖,很是热情。

很显然,方大夫死里逃生、荣归镐京的消息,早已让大司马府邸炸开了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司马府中的大小僚属一拥而出,对着方兴就是一阵欢呼,其中音量最大的,毫无疑问便是职方氏大夫治下的数十名属员。

方兴早已热泪盈眶,他本以为自己已被镐京城遗忘,却没想到,大司马府里的这些士大夫们却对他如此爱戴,如何不令人动容。

众人簇拥着方兴,这个忙着递茶,那个忙着倒水,其余人围着方兴嘘寒问暖,当方兴说起他在南国的经历之时,无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精彩之处。

方兴本就旅途劳顿,今日先是面圣述职,又与旧友叙旧,更添乏累。但面对着眼前这一张张可爱的面孔,他不禁强大十二分精神,又与之聊到深夜,众人才尽兴而去。

一切回归沉寂,方兴犹回味无穷,不仅将惫遢和不安一扫而空,嘴角还始终挂着欣慰的笑容。

美中不足的是,在今夜大司马府喧闹的人群中,他唯独没有见到南仲和师寰的身影。

方才在大有楼,方兴便听尹吉甫讲述了南、师二人的遭遇——

三年前,虢公长父在汉水一役吃了灰,将方兴失落在南国,见天子龙颜大怒,便迁罪于先锋师寰,说方兴的“殉国”乃是师寰渎职之故。

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推卸责任,可周王静却不知为何,准了这荒唐之奏,将师寰贬为普通将官。师寰的挚友南仲怨愤不过,也被连累,同样降了职级,同师寰一道被贬去戍边,这一去,便是三年。

用尹吉甫的话说,虢公长父本还想杀人灭口,将南仲、师寰彻底除去,没想到却是老太傅的亲儿子、身为大司马的虢季子白出面求情,南、师二人这才逃过一劫。

“子不类父,这是虢公长父的不幸,确是大周之幸……”方兴感慨了一句。

他对虢季子白的印象一直很好,还记得当初自己带着周厉王的遗命从彘林突围之时,正是虢季子白毫无成见,不仅接纳了方兴,还护送他前往召公虎的中军大营,这才最终解了彘林之围。

换作往日初入镐京的野人方兴,大周政局变数之快之奇,定会让他始料未及。只不过,如今的他,经历过楚国、蜀国更加疯狂和频繁的权位更迭,倒也见怪不怪了。

而今日重新见到周王静时,更是让方兴心中一个念头愈加强烈——周王静和熊徇,一位是大周的天子,一位是南国的野心家,他们的个性和傲慢,简直如出一辙。

刚刚登基的周天子,还是个谦卑恭谨的稚嫩君王。在召公虎的辅佐下,他渐渐变得自信,继而得意忘形。久而久之,他开始玩弄权术,甚至不惜架空亦师亦父一般的召公虎,宠幸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这样的佞臣。

虽然,他通过帝王之术操纵着朝臣们的喜怒哀乐,把神秘感演绎得淋漓尽致,并以此为荣。

方兴尽管远离大周朝政已逾三年,但他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这样一来,朝中的公卿大夫们对天子更加捉摸不透,派系林立,互相倾轧,疲于自保,又何时能实现大周中兴?

想着想着,方兴只感到一股倦意袭来,不觉间已伏案歇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兴只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眼前,朝自己款款走来,浅颦含笑。

她是谁?这张面庞既熟悉、又陌生。

方兴仔细端详,她像是活泼可爱的茹儿,又像是古灵精怪的召芷……不对,是芈芙,芈芙浅笑不语,过来抱住自己,方兴也顺手就抱过芈芙的腰身……

“好久不见……”方兴喃喃道。

一时间,只觉场景变幻,他与芈芙执手相看,依偎温存,宛然是那日在云梦泽里的景致。鸟语花香,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负心汉,”芈芙娇嗔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我在云梦泽的约定……”

“云梦泽?”方兴怅然,“对,终身之约,安敢相忘?”

“芙儿不负君,君亦不可负芙儿……”芈芙在他耳边柔声道,吹气如兰。

方兴紧张到接近窒息,情到深处,转头却见身边的小童还在房内,望着这对佳人吃吃笑着。

“好个不晓事的娃儿!没有半分眼力!”方兴面带愠色,赶紧挥手让小童出去。

却不料,那小童不仅不愿挪步,反而挤眉弄眼地嘲讽着:“负心郎,好个大言不惭的负心郎……”

方兴恼羞成怒,大骂道:“滚出去!滚!”

小童也不答话,只顾仰天大笑,转身便走。可当方兴再转头时,却见芈芙竟也一路小跑,往门外走。方兴情急之下一拉扯她衣裳,却趔趄摔倒,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方大夫,方大夫?你没事吧?”

方兴迷迷糊糊醒转,只觉身边有小童呼唤。他这才睁开眼睛,发现时已至后半夜,自己正伏在几案上,原是适才过于劳累,在公署睡着了。

哪有什么芈芙?不过是南柯一梦。

方兴看到小童,脸上有些尴尬,忙问道:“刚才……可曾听我说了什么?”

小童满面通红,低声道:“只听方大夫叫我滚……滚出去,我就听话出去了。再后来……方大夫就一直说‘别走’、‘别走’,像是经历了梦魇一般,我怕你出事,只能违令闯入,还望恕罪!”

方兴摇了摇手,神色颇为不忍:“梦呓而已,不要挂怀。”

言罢,他披了件深衣,起身踱步到院内天井。抬头仰望,只见夜空星汉璀璨,月影斑斓。想起远方的芈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啊,我再不去向老太保提亲,怕是真成负心汉咯……”方兴叹着气回到屋内,盘腿在席上坐着,回想起过去三年在南国的点点滴滴,兀自唏嘘。

在南国时,他心心念念的是回到镐京城,可当他真的重新踏足这片土地时,却又有着措手不及的不适应。

城还是那座城,只是不见了熟络的故知,多了压抑困顿的气氛。老太保告老还乡,南仲、师寰被虢公长父贬到西陲戍边,而至于尹吉甫和仲山甫,虽然还顾念“布衣五大夫”的旧情,却似乎已渐被大周官场同化,变成了他们曾经不屑的样子。

三年,大周中兴大业迟滞了三年,朝野上却变得乌烟瘴气。

周王静自登基以来打了几场胜仗,似乎已经自大到无边无际。他不仅产生了堪比成、康之治的幻觉,还听不得逆耳忠言,身边充斥着歌功颂德的小人之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比起勤勉于政事,卿大夫们似乎更喜欢钻营天子的喜好,在召公虎二十年整饬之下略有好转的吏治,突然变得低效、无能而敷衍。

这是老太保为之奋斗的中兴大业?方兴不理解,他也不想去理解,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孤僻,与这座华丽奢靡的都城格格不入。他不禁怀念神农顶、巫山群峰、鱼腹浦,怀念他驻足过的每一片南国土地,甚至是回忆不甚美好的楚都乔多,空气也比眼下舒畅。

他不愿多想,用衣襟包蒙头,昏昏睡去。

次日天明,方兴匆匆起身,吩咐手下鞴马。既然周天子给了三日休期,他便驾车出城、一路西驰,前往老太保的封地召邑。

沿途风光旖旎,但方兴无暇四顾。待到了召邑城郊,画风突然古朴起来。这里民风淳厚,百姓和谐,一切就如尹吉甫整理的《召南》中诗篇一样,“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此情此景,让方兴恍如隔世。

给城门令出示罢牒文,对方毕恭毕敬,将方兴引入召公宫前。

自出仕以来,方兴没少领略过诸侯、卿士们的采邑宫门,皆唯恐不敢示人以奢华高贵。可唯独眼前的召公宫门,简陋而平凡,若非门前那株甘棠举世闻名,方兴根本认不出这是大周世卿权臣的采邑宫殿。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方兴默念着这首《甘棠》,毕恭毕敬地立马门前,等待通秉。

片刻过后,宫门内走出来一个布衣老者,他面带霭色,弯腰俯身,对方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方兴一眼认出他便是曾经镐京城太保府的家宰,自己初到京都之时,曾寄居在太保府两载,这位家宰便对自己照顾有加。

如今与故人重逢,老家宰老泪纵横,激动不已。

“咳咳,”老家宰抹泪道,“在下为老不尊,失态失态!”言罢,吩咐杂役将方兴车马接过,便领着方兴进了宫中。

“太保可安好?”方兴迫不及待问道。

“嘘,”老家宰神色紧张,“召公不让人如此称呼,怹老人家已辞官告老,这‘太保’二字,切不可再提起。”

方兴怅然地点了点头,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安。老太保的脾气似乎变得有些古怪,稍后见面,又该如何开口提亲之事?不由踟蹰。

到了中堂,老家宰领方兴坐下,道:“方大夫,召公正在内堂会客,请你稍歇片刻,多有慢待!”

方兴连连摆手:“哪里话,太……召公事务繁忙,是我叨扰了。”

老家宰只是微笑,又与方兴寒暄几句,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