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卷5-16章 舒参 ? 叁

屈破败率领两千援军前来解广安城之围,可最后却被大周太宰尹吉甫、以及申伯诚率领的申国军队捷足先登,让老将军十分不快。

事实上,於菟老将也知道,就凭他带来的那些少得可怜,而且战斗力低下的兵卒,不仅解不了广安城之围,反倒会成为鬼午砧板上的鱼肉,落个无谓牺牲的下场。

相比于屈破败,舒参要显得淡定许多。

虽说他对尹吉甫和申伯诚不甚感冒,他们突然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巧合。不过,舒参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不论这几位大周的特使因何目的而来,他们终究救了舒参和麾下近五千名将士性命。

不论如何,最终的结果不是徐、楚联军愿意看到的。

尹吉甫倏然到来,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和鬼午和谈的主动权。而因为大周的加入,使得徐、楚联军数月来的努力变成了一场空。

尹吉甫成功得赢得了他想要的筹码,蜀国的丞相鬼午也心满意足达成目的,双方罢兵休战。但这一切,与楚国没有任何关系,更不用说是远道而来帮忙的徐国。

谈判结束,最大的赢家毫无疑问是鬼午,还有名不见经传的姬姓巴国。

对于鬼午而言,大周答应承认他们杜氏自杜宇以来的法统,很显然,鳖灵和尚在王位上垂死挣扎的蜀王已然被认定为是“篡位者”,罢兵之后的鬼午,有足够的时间将蜀国王位重新夺取。

而作为和谈的条件,蜀国以潜水(嘉陵江)为界,将潜水以东的大片开阔地——西至广安城、北至阆中、南至江州城、东至鱼腹浦的所有土地,全部划给姬姓巴国。

于是乎,当初大禹治水划定九州时的“梁州”之地,悉数归姬姓巴国所有。巴国的国土与蜀国竟然相上下,并远远超过楚国疆域数倍范围。

这个举措再明显不过,便是在蜀国和楚国之间建立缓冲,同时挡住了楚国西进的企图。

很显然,不论是徐国国君徐翎,还是楚国国君熊徇,他们对这样的结果定然不会满意。可木已成舟,即便屈破败和舒参智谋广远,也对此无计可施。

和谈后的第五日,巴地的新主人姗姗来迟。

姬姓巴国仅有的数千名族人越过大巴山,带着全部的牲畜和财产,在申国军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入驻了广安城。

广安城原本名曰賨地,是板楯蛮曾经的驻地。板楯蛮部落遭遇重创之后,这里被蜀国大军占据,野瞳和鬼午先后派大部队在这里筑城,再加上舒参驻守时的坚壁清野,广安城已经颇具城池规模。

在尹吉甫的规划之下,姬姓巴子便选择广安城为他们的新都城。与此同时,尹吉甫还害怕姬姓巴国立足不稳,于是将廩君族和板楯蛮的所有残部整编,直接并入巴国军队。

至此,有了广阔肥沃的地盘,加上大周和蜀国的鼎力支持,以及实力大大被削弱、但是战斗力不俗的巴族土著士兵加入,姬姓巴国摇身一变,成了大周西南疆实力最强的诸侯国,具备与楚国甚至是蜀国一战之力。

姬姓巴子名曰弁,虽然爵位与楚国相同,仅仅是个子爵,但如今他摇身一变,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巴子弁入广安城的那一刹那,舒参知道,他不得不撤出广安城内的所有徐、楚联军,与这座他曾经奇袭成功,随后浴血困守过的城池告别。

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不甘。

但战争本就是成王败寇的权力游戏,徐国没能获胜,更不便与大周撕破脸皮,舒参只能把这次失意当做教训,深深铭刻在心中。

姬姓周人的礼仪自古便纷繁复杂,巴国迁社稷、重新立国的典礼同样耗费时日。

尽管舒参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自己和屈破败都算是大周诸侯的卿士,自然要作为徐国与楚国的代表,全程参加。

舒参仔细端详这位巴子弁,心中说不出来的别扭。

只见此君四十出头年纪,肥头大耳,精神萎靡,长途奔波之后,倦意更是写满脸上,看着就是一副窝囊愚昧的状态,哪有一方诸侯的样子?

屈破败很是不屑,小声嘟囔道:“望之不似人君,定非守土之人!”

舒参只能苦笑,安慰老将军道:“屈老切莫挂怀,这巴子软弱无能,岂不是对楚国大大有利?”

“此话怎讲?”

“这巴子弁若是个锐意进取之人,将板楯蛮和廩君族驾驭得服服帖帖,在鱼腹浦布下重兵以抵御楚军,那贵国哪还有进取之余力?”

言罢,屈破败琢磨了片刻,总算心情大好。

舒参又道:“既然周人嫌巴、蜀不够混乱,只顾和稀泥,那我等便坐观其变,岂不美哉?”

屈破败点了点头,又朝着尹吉甫的方向努着嘴,问舒参道:“舒元帅,你观太宰此人如何?”

舒参沉默片刻,他并不喜欢尹吉甫。这位大周的“百官之长”此前未随天子御驾亲征,这是他们首次会面。

平心而论,此人智谋广远,自从被召公虎提拔为大夫,为大周屡立大功,并最终得到周王静垂青,又逢前任太宰卫侯和力荐,才让他当上大周“百官之长”、“九卿之首”的太宰一职。

但退一步言之,尹吉甫原名兮甲,那是蜀国名臣小兮丞相之子。固然蜀王将他全家斩尽杀绝,不仁不义再先,但他如今以周人自居,改姓氏为“尹”,还与仇人鬼午和谈,就不免有数典忘祖之嫌也。

见对方沉默不言,屈破败轻咳一声。

舒参这才回过神来,给眼前不远处的尹吉甫下了评语:“此人聪明过人,但也聪明过头,渐渐自大。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看他年轻气盛,却不如卫侯和那般懂得藏锋。”

“所以?”

“我敢打赌,周王静不会青睐他太久,就像他的导师召公虎那样,最终失宠而抑郁。”

屈破败点了点头,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一切典礼完毕,巴子弁总算在广安城安定下来,紧接着,尹吉甫和申伯诚还会挥师南下,让巴子弁接管江州城和鱼腹浦。

舒参能预料到,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旅途——

因为在江州城,熊徇还在对和谈的结果火冒三丈。如今要让他将得到手的广安城、江州城、鱼腹浦一一吐出,并灰溜溜地班师回楚都乔多……

舒参不敢多想,再一看屈破败老将军,更是寝食难安。

尹吉甫意气风发,领着巴子弁从广安城南下,前去接管熊徇驻守的江州城。

熊徇很早就接到屈破败的密报,以及几乎同时传来的尹吉甫书信。从那日起,这位楚君就很明确地知道,他在江州城的日子,算得上是待一天少一天也。

算起来,徐、楚联军自从鱼腹浦西进以来,在江州城筑城、戍守已然数月,不论是熊徇,还是舒参、屈破败,都对这曾经流过汗水和鲜血的地方颇具感情。

而如今,巴子弁一个懦弱无能之辈,竟然兵不血刃夺取巴地,还要熊徇将江州城拱手相让,让他如何吞得下这口恶气。

不过,他并没有像舒参和屈破败事先假想的那般暴跳如雷,恰恰相反,他很冷静、很配合,也给尹吉甫留足了面子。

十余日未见,熊徇的变化倒是大出舒参所料。

当初,舒参攻下广安城之后,熊徇不顾屈破败的苦劝,执意让五千徐、楚联军分兵驻守广安。果然,最终舒参和手下的徐、楚联军将士被鬼午围困得几乎全军覆没,正是尹吉甫和申伯诚的及时出现,才让蜀军未能得逞。

而议和的基础,正是因此而来;徐国和楚国在和谈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也是因此而起。

或许是愧对在前线浴血奋战的舒参和屈破败之故,熊徇对二位毕恭毕敬,与此前倨傲自大的样子完全不同。

舒参心想,如果这次失利让熊徇彻底自省的话,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毕竟,即便蜀国与大周構和,最终结果也只是让巴蜀之地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已(这恰恰是周人最愿意看到的结果)。而对于楚国而言,他们虽然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三座城池拱手相让,但也并非灾难。

广安和江州远在蜀国腹地,就算楚国此战得胜,也难以分兵久守,早晚重新为蜀国所乘。而鱼腹浦虽然是战略要地,但距离楚都也十分遥远,得之未见得有大利。

当然,对熊徇来说,也有好消息。

首当其冲者,便是熊雪的伏法。虽然他是服毒自尽而亡,并没有死在熊徇手上,但熊徇也因此避免背上杀兄的罪名,倒是意外收获。

其次,熊雪死前良心发现,对他新渐城的其他从叛者下了投降令,让新渐城不再抵抗熊徇,熊徇想必也会既往不咎,让楚国重新统一。

再次,经过鱼腹浦一个月的鏖战,以及进入蜀地的远征数战,屈破败麾下的楚国军队不仅成为一支绝对意义上的铁军,屈氏三俊、夔氏五杰也在战火中成长迅速,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

可以预见,楚国重归一统,熊徇坐稳江山,楚军在屈破败和一系列年轻后辈将领的带领之下,定会成长成南国数一数二的军事力量,蜀国、巴国难以为匹,怕是大周王师都很难在楚国身上占到便宜。

而这一切,正是舒参愿意看到的。

话分两头,这边厢,尹吉甫看到熊徇如此爽快地便把江州城交给了巴子弁,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二人又言不由衷地互相恭维了一阵,熊徇便要作别,准备沿江水撤军。

既然楚国没有提出任何疑义,并承诺尽快撤出鱼腹浦,故而尹吉甫也不再打算再帮巴子弁东进,而是准备折而往北,与申伯诚及麾下的申国大军一道,再次由褒斜古道回镐京复命。

但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方兴,他将继续随徐、楚联军回到楚国,再由楚国渡汉水北上,回镐京城复命。

舒参了解,这是尹吉甫刻意的安排。

其一,方兴尚在人世的消息需要周王静和大周上下好好消化,不能太急、也不能太缓;二来,方兴对楚国再熟悉不过,他明着是随熊徇同路,实际则少不了继续充当眼线。

熊徇并不傻,徐、楚二国私下缔结盟约,已然是有谋不臣之心的嫌疑,此时大周尚强,徐、楚二国实力难以与之匹敌,只能继续向大周恭敬称臣,又如何能拒绝方兴?

离开江州城后,徐、楚联军拉满风帆,顺着江水浩浩荡荡东去,在乔多城最终顺利登岸。见国君和大军再次回到都城,守城的三公子熊堪和莫敖屈虔大开城门迎接,排场甚是浩大。

没有什么比回家更开心的事情,舒参看得出来,熊徇心情大好。

熊雪的无头尸首被熊徇用上好的棺木装殓,为表宽大,屈破败老将军亲自运着熊徇的灵车,在新渐城外设坛祭拜其亡魂,将熊雪厚葬。

此后,屈老将军又到新渐城下,声情并茂地朗诵了熊雪的遗命,又将熊徇概不追责的诏书同时宣读。城上的从叛者们潸然泪下,哪里还有继续抵抗之心,赶忙开城投降,重新回到乔多城内,与阔别已久的亲人故友团聚。

熊徇害怕新渐城太过坚固,早晚必生祸患,于是让屈氏三俊率军将新渐城夷为平地。

同时,熊徇十分满意懦弱的三哥熊堪在这段时间驻守乔多城的努力,当然,最重要的是此人并未心生叛心,倒是熊氏昆仲中难得的忠厚之人。

为表鼓励,熊徇下令封他作为夔国的信任国君。当然,名为国君,实际的军权和政权自然牢牢被分散在夔氏五杰和其他夔族元老的手中,熊堪只是有名无实,被软禁养老罢了。

经过熊霜、熊雪、熊徇的接连权力更迭,楚国终于再次恢复了久违的宁静。熊徇铲除了异己,肃清了朝政,百废待兴,俨然一副中兴之主模样。

但舒参看得出来,与此同时,他的野心也空前膨胀,让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而所有人之中,感受最为强烈的便是屈破败。

趁五千徐兵还被熊徇留在楚国盘桓,屈破败暗地里找舒参吐过好多次苦水——

“太像了,”於菟老将无奈道,“当初,他的长兄熊霜刚刚从软禁中走出,也是如此不可一世……我怕,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在老朽眼皮下发生。”

舒参不置可否:“有寸功而骄,有小得则傲,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这句反问,让屈老将军彻底无话可说。

熊徇回到楚国之后,便将方兴和舒参奉若上宾,连续设宴摆酒款待。

从江州城班师至今,已过了旬日,眼看就要到深秋时分。

方兴多次想要告辞离开楚国,熊徇却殷勤地让他再盘桓几天,说楚国每年初冬都会祭祀楚国三圣(远祖祝融、芈姓始祖季连、熊氏始祖鬻熊),让方大夫“指导”楚国祭祀后,再离开乔多城。

无奈之下,方兴也无法驳了楚君面子,只得留在楚都。

又过了十天,这日方兴接到镐京城传来的喜报——周王静听说他尚在世上,并在南国为大周平定巴、蜀大患,天子欣喜不已,当即命他官复原职,并召他尽快回都城述职。

熊徇知道再也无法强留方兴,只得允许他辞别;另一边,舒参见楚国叛乱已平、政局已定,便也向熊徇告辞,准备班师回徐国。

楚国君臣不舍,便为二位摆下践行酒席,令尹屈破败(屈老将军的新职务)、莫敖屈虔、夔国国君熊堪、屈氏三俊、夔氏五杰、祝融氏诸将等一并陪同,场面十分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熊徇心情大好,于是开始咨询起方兴治国的大问题来。

舒参见熊徇只问方兴却不问自己,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忿,但他历来擅长隐忍不发,便只是在一旁自饮自酌。

熊徇问道:“我育有几子,年纪尚幼,我们楚国经历多年内乱,手足之间皆是自相残杀,我深恨之,就怕此事再次发生在我的几个犬子身上,不知方大夫有何法可解?”

舒参听熊徇这种问法不善,有意刁难方兴,心中便释怀几分。不由得把眼神偷偷瞥向方兴,想知道他如何应付这道难题。

果然,方兴使出了他擅长的外交辞令:“楚君,大周自文王、武王定下分封国策后,将子弟、功臣等封邦建国,并规定嫡长子继承之制,有何疑义?”

熊徇笑道:“封建之制?可周王室传位至今,也不是没出现过叔篡侄、侄篡叔之事吧?至于诸侯国,那就更多反例也,以子弑父、以臣弑君、以弟弑兄者,亦非孤证,又当如何?”

见方兴一筹莫展的样子,熊徇似乎很是得意。

舒参冷眼旁观,两个个人似乎都同时回想起八年前那场汉水北岸的辩论。论辩才,熊徇确实不如方兴,但是在嫡长子继承制上,大周和它的诸侯们都出过不少弊端,这让方兴不易作答。

更何况,熊徇之所以提这个问题,便是有了不立嫡长子为楚国世子之心。

换作此前的历代楚国国君,想立谁为太子,绝不会征求第二个人的意见。而且楚国不立嫡、不立长的惯例比比皆是,毫不稀奇。只不过此时楚国有意讨好大周,故而熊徇也担心废长立幼是公然挑衅周王室嫡长子继承制的权威。

过了许久,方兴辩道:“嫡长子继承便是为了早定宗法,以大宗统御小宗,小宗开枝散叶。更何况,嫡长子第一顺位继承,其余诸子便无觊觎君位之心……”

说到这,方兴戛然而止。

舒参心知,熊徇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个——他本就是他父王最小的儿子,按大周这套嫡长子继承制,前面三个兄长比他更有资格即位。可如今,笑到最后的却是身为幼子的熊徇,方兴这话显然触到他的逆鳞。

但熊徇似乎并未发作,而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以我看,蜀国的制度就很不错!”

此言说罢,堂上众人皆默默不语。

舒参知道,蜀国人的继承制度恰恰与大周相反,推崇由国君最幼小的儿子继承王位。这样的继承方式自然有优点,那就是即位时的新国君年轻气盛,可以在位很长时间,有利于国家政权的稳定。

当然,弊端也很明显,幼子毕竟年纪最小,不像他的兄长们那般羽翼丰满,很容易让手中的权力旁落。另一方面,如果旧君长寿,很可能会像现任蜀王那般将子嗣们熬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任凭鬼午这样的权臣宰割。

方兴不以为然:“此非正道,还望楚君休生此念。”

“是么?”熊徇不置可否,转身来问舒参,“舒元帅,我听你曾说过,早先羌人、夷人便是如此,以幼子继承君位,可有此事?”

舒参起身道:“然也,此乃‘幼子守灶’之制度也,在游牧部落中倒是常见。”

熊徇故意拉长声调:“哦,愿闻其详?”

舒参道:“古之羌人、夷人以渔、猎为生,常常面临危险。故而族长、家长会先让成年的长子分走部分家产,使之另起炉灶。其后,次子、三子成年后亦复如是。而最终,未被分走的家产统统由幼子继承,这便是‘幼子守灶’。”

熊徇道:“难怪,蜀人身上流淌着羌人的血统,自然继承了这种制度。”

方兴闻言,只是微微摇头,将眼前的浊酒一饮而尽,再无议论。

不过熊徇却还有意继续发挥,他把矛头转向了大周的另一个国本——分封制。

熊徇道:“方大夫,依我愚见,大周之分封制也该走到尽头了罢?”

方兴瞪大了眼睛,不知熊徇此话何意。

熊徇继续道:“大周崇尚分封,可如今数次分封之后,王畿已然越分越小。周天子虽然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挂在嘴边,可如今诸侯国得了土地以后又如何肯突出,已成一句空话。

“诸侯国亦然,他们的国土也要封给各自子嗣、公卿,这样,诸侯国的土地也早晚被其贵族分完,而贵族也有小宗、家臣,亦会把各自土地分完。长此以往,国君指挥不动贵胄,贵胄指挥不动公卿,公卿指挥不动家臣。那还不如同一盘散沙,最后分崩离析吗?”

此言刺中分封制的弊端,鞭辟入里,方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倒是很出乎舒参的意外,分封制的问题并非大周独有,徐国有,楚国亦有。难道说,熊徇找到了破解此难题的秘方来了?

熊徇提出的分封制之弊病,舒参何尝没深入思考过。

想当初,周武王和周公旦提出分封制之时,恰恰是当时最先进的制度。

夏朝统治各异姓氏族、商朝统治天下方国,夏王、商王虽有天下“共主”之名,但实际上却对各路诸侯鞭长莫及。夏朝亡于商汤、殷商亡于西伯,皆是诸侯尾大不掉之故。

故而,周武王联合了三百路诸侯灭商之时,何尝不知这些诸侯早晚也会反过来灭亡大周?故而,周公旦这才想出“分封”的办法,将同姓宗亲裂土封侯,以钳制异姓诸侯的势力。

与此同时,分封制也是一石二鸟的好国策——

商朝灭亡太过迅速,以至于位于朝歌的王权中枢毁灭之后,各地方割据的殷商残余势力却实力强大,元气未伤。此时,大周人口不到商朝十分之一,军队更是无法与之匹敌,刚打下来的江山,如何守住?

这时候,周公旦想出了分封制的妙招,为武王麾下的诸弟(周文王虽无百子那么夸张,但周武王得到分封的弟弟就有十来人)、姬姓宗亲、功臣们画出大饼,给他们分封一块还在殷商余孽手中的土地,让他们想办法将其据为己有。

就这样,在巨大的诱惑力面前,大周王朝新获分封的无土“诸侯”们迸发出了强悍的战斗力,将商朝残余势力化整为零、各个击破,将受封的土地据为己有。

于是,周公旦夺取了殷商故都奄城,改为曲阜,建立鲁国;召公奭夺取燕京之地,建立燕国;姜太公吕尚夺取殷商重镇薄姑,改为临淄,建立齐国;其余曹国、晋国、卫国、邢国、蔡国等,皆是如此。

如今,大周的版图比商朝时扩大两倍有余,比之夏朝更是十倍之多,此皆是分封制之功劳也。

但熊徇说得对,分封制在大周初期时风光无限,往后就不会出问题么?

答案是肯定的。

随着大周由盛转衰,分封制的缺陷越来越明显。

说到底,这是一个分与合的问题。

大周初年,百废俱兴,有的是尚未收服的土地,因此派出新诸侯以获取大片土地,将殷商留下来的“遗产”收归己有,自然是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因此,即便是武王英年早逝,大周还有周公旦、召公奭辅佐武王的子孙实现“成康之治”。这时,周王室还占据大片领土,名曰“王畿”,同时周王师战力惊人,诸侯来朝、四夷宾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实至名归。

可随着武王手足和开国功臣们凋零殆尽,不论是大周还是各诸侯国,权杖都传递到后代子孙手中。他们虽然还都流淌着祖先的血脉,但彼此都未曾谋面,血缘之亲、战友之情全都淡薄。

这时,各诸侯国开始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互不来往,甚至互相算计,经常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而作为中原共主的周天子,不仅无力协调,反而不断地糟蹋祖先留下来的威名,透支着大周百余年苦心经营的硕果。

更糟糕的是,周王还会不断繁衍后代,他们的嫡长子继承王位,其余诸子还得按照祖制继续分封,于是周王畿被不断分割、分割、再分割,最终被蚕食得越来越小、封无可封。

大周也好,诸侯也罢,国力强大与否,无非在于人口与良田而已。分封得越多,剩余得便越少,大周如今战力匮乏、经济萧条的窘境,不就是土地、人民锐减,分封过度的恶果么?

说到底,专利之策、国人暴动、四夷反叛,这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就是大周国力下降,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会暴露得愈发严重。

就拿周王静上任初期的五路犯周为例,诸侯们一遇到异族进攻,大多不愿出兵、出钱、出力抵御,而是指望周王室派兵来救,且对其他临近诸侯国的死活不闻不问。可周王室已经江河日下,就算有召公虎、尹吉甫这样的贤臣续命,又能维持几何?至于中兴大业,更是空中楼阁。

舒参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兴,他现在愁眉不展,愣愣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不过舒参确信,不论是方兴还是熊徇,他们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答案——那便是集权,收回诸侯的土地,把国本真正攥在周天子手中,才能实现中兴。

但这个方案没有人提,方兴不敢,舒参和熊徇则是不愿。

当晚,方兴闷闷不乐,最终不胜酒力,喝了个酩酊大醉,被搀扶入营帐歇息。

这时,熊徇也将其他将领屏退,只留下舒参在场。

“舒元帅,刚才的难题,你可有解?”

舒参点了点头:“有。”

熊徇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愿闻其详。”

舒参笑道:“若不分封,那便只有一个法子——设立郡县。”

“哦?此话怎讲?”

“夏、商、周三代,皆裂土而分治,这并不是坏处,只是用错的方式。敢问,让他人治理土地,就一定要将土地拱手让人么?”

熊徇眼中放光:“你是说,分而不封?”

“正是,”舒参点了点头,“楚君若有意将楚国土地全据为己有,又能如臂使指悉皆控制,不妨将国土切割分化——百户设乡、三百户设郡、千户设县,各自设尹,则乡尹、郡尹、县尹皆为楚君任命,以三年为小考、五年为大考,以定其效,却不分封,岂不是能得分封之优势,而弃之劣势也?”

熊徇闻言,拍案叫绝:“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我必如此试之!”

舒参只是讪讪笑了笑,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早已对自己的君上徐翎献过“郡县制”之提议,只是徐翎害怕此举挑战大周分封制权威,故而未能执行。可再看现在熊徇,似乎下定决心,他若真的执行此策,楚国怕是实力大增,徐国非其对手。

舒参心中不悦,但盟友终归还是盟友,于是,他也不再顾及熊徇面子,再次将联姻的事情摆上台面。

于是道:“楚君,如今我徐军便要班师,敢问何时能领走令妹?回去与君上完婚?”

熊徇闻言,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异常。

过了许久,才黯然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此刻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