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卷5-09章 方兴 ? 贰

接连经历一次又一次别离,方兴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先是芈芙,她执意留守鱼腹浦,让方兴的失落难以言喻。而她和徐翎的婚约则更让方兴如鲠在喉,每牵动念想,不由难受万分。

几日前,杨不疑和蒲无伤也与自己告别,重返神农顶而去,想必阿沅也将与他们一起。二位奇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蒲兄又抱得美人归,显然又比自己幸福许多。

而今日,若若和姜艾又辞而后别,再次让方兴感伤。

他自诩用情专一,但平心而论,他也曾在芈芙和姜艾间有过徘徊和犹豫——

芈芙先来,异常热情地对方兴发动追求,可他沦落南国毕竟源于对方的处心积虑,未免总觉有被利用的糟心之感。而她对自己隐瞒与徐翎的婚约,更是让方兴心存芥蒂。

姜艾后到,她总是那么不苟言笑,但方兴知道她外冷内热,只是刻意保持距离,为了不让芈芙起疑心。可偏偏,芈芙总是提防于她,屡屡把耍女公子脾气。

方兴也曾问过自己,要聆听灵魂深处的声音:就性格而言,他深知芈芙并非佳偶,而冰雪聪明的姜艾显然更是贤内助人选。就背景而言,芈芙是楚国女公子,楚国与大周历来貌合神离,这次徐、楚联盟,更是能嗅出端倪。

而姜艾不同,她乃姜姓族人,姜姓与姬姓大周历来关系和谐,不论是东边的齐国、纪国,还是南阳的吕国、谢国,甚至西边刚刚归服的姜戎也已被封为申国。姬姓、姜姓世代缔结婚姻,互为甥舅。

可感情这事勉强不来,如果芈芙能回心转意,将实情相告,方兴又何尝不愿再续前缘。

他内心中感恩芈芙,她让自己从于茹儿的“七年之约”中走出,足以面对新的生活,接受新的感情,把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遗忘。

但方兴不愿多想儿女情长之事,只觉如今的境遇,竟比在熊雪的叛军营中还要糟糕。

那时,自己只是失去人身自由,却还有盼头,日夜只想尽快逃脱魔掌,回到芈芙的身边。

可如今,熊雪败了,板楯蛮和廩君族也两败俱伤,可熊徇却与徐翎联了姻,芈芙则成了这场联盟的筹码。

芈芙到底是怎么想的?方兴猜不透她的心意。也说不准她究竟会为了成全楚国大义而妥协?还是会因为爱情而奋不顾身地与自己私奔?可芈芙若真的要让我随她远走天涯,我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还是不放弃重回大周的希望?

方兴对芈芙没有十足把握,就像芈芙对自己没有十足把握一般。或许,这便是这段感情最脆弱的地方吧。可惜,两人都深深地活在对方的脑海和思念中,却总是没能走进对方心里。

这层隔阂,或许从芈芙一开始的遮掩与隐瞒时,就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方兴彻夜难眠,索性不去思考这些烦人的离愁别绪。他到帐外走了几步,调节心情,便开始盘点他离开赵家村后发生的一切……

起初,他稀里糊涂卷入彘林之乱,以一介野人少年之身,却意外置身大周局势的风暴眼中。

那时起,他第一次见识卫巫残余的厉害,巫教死灰复燃,赤狄鬼子肆虐北境,却只为捕获周厉王。

而厉王驾崩后,镐京城内卫巫踪迹亦是频现,他们企图再酿一次国人暴动,让主少国疑的大周雪上加霜。

最终,几次暴乱被召公虎平息,厉王下葬、周王静刚刚即位,便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五路犯周。四夷出人意料地默契,从四面八方围攻大周,让人不得不怀疑,传说中的巫教四方使再次重出江湖。

平定五路犯周后,大周获得喘息之机,随后在一群布衣大夫的努力之下,西平诸戎,东定东夷,兵威大盛。可中兴之业还未成,周王静却疏远召公虎、亲近虢公长父,最终,心怀鬼胎的老太傅草率兴兵南下,使得方兴失散南国。

而在南疆,方兴在卷入楚国内乱后,终于在神农顶上再次邂逅了多年未见的杨不疑和蒲无伤。

二人告知巫教四方使之秘,以及商盟在赞助四夷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兹事体大,方兴故而下定决心,与众人一道前往巫山,在这传说中的巫教总坛处探秘。

如今,在杨、蒲二人三探巫山的努力之下,结果已然水落石出,巫教分崩离析已久,乃是商盟在其中作祟,假借巫教之名,给四方的大酋长颁发巫教四方使令旗。

唯独奇怪之处在于,他们并不满足于在四夷内只扶持单一势力,而是在各方皆发两个令牌,让他们互相缠斗。在楚国,熊霜和熊雪就为这虚假的“南方使”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把楚国弄得四分五裂,反倒让权柄落入熊徇手中。

而现在,姜艾和若若发现商盟的本营居然在蜀国,更有甚者,商盟甚至已然控制了蜀国。其中,鬼午已然架空蜀王,在蜀国呼风唤雨,在商盟内想必也举足轻重。

这样,反周势力困扰朝内公卿方兴多年,事到如今,其真实面目已然逐渐浮出水面——

看来,商盟为了反周复商,早在厉王末年便发展卫巫势力,营造巫教死灰复燃的假象,在镐京城内不断制造白色恐怖,最终得逞,策划了国人暴动。

暴动之后,商盟开始不断赞助四夷,将卫巫散于天下,以搜寻周厉王下落。最终,卫巫发现周厉王隐匿于彘林之内,便联合赤狄围攻,却不料败给召公虎和卫伯和的勤王部队。

一计不成,商盟后手频出——镐京城接二连三的骚动,渭水边陆浑戎的叛乱,以及声势浩大的五路犯周等等,想必都是出自商盟的手笔无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商盟的大本营果在蜀国,方兴心中已然有底。他坚信,自己若把这个情报带回镐京,大周再面对这个神秘而恐怖的对手时,便会从容许多。

眼下,蜀国和徐、楚联军继续鏖兵,楚军打过几场胜仗,但也损失不轻,双方似乎都有停战之心,却苦于无没有契机。

方兴归心似箭,只想尽快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以结束这场战争。

夜深人静,只见巴明匆匆忙忙找来,连比划带猜,方兴这才听得大概——门外又有蜀人求见,难道说,是若若回来了?

方兴听闻深夜有蜀国人来访,顿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在如此敏感的交战之时,他们不去见熊徇和舒参,偏偏来找自己。

于是,他心中多了几分提防,让巴明暗藏兵刃,保护自己周全。

来人有二,方兴把他们纳入帐内,便让他们自报家门。其中一人年岁稍长,约摸五十余岁年纪,高瘦精神,自称是小兮丞相胞弟,名曰兮开。方兴点了点头,如果他所说属实的话,按辈分,他还算得上是尹吉甫的叔父。

另一人则年轻不少,比方兴大不上几岁,自称是蜀国大将军野瞳之子,名曰野奂。

方兴心中打鼓,若若和姜艾前脚刚走,白日里他听闻这二位姑娘说起蜀国近来的政权倾轧,知道小兮丞相一家乃是被野瞳和鬼午联合所害。可既然兮家与野瞳不共戴天,小兮丞相的胞弟如何又同野瞳之子走在一起?

尽管满腹狐疑,但方兴依旧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

只见野奂很快就开始哭诉,说他父帅并无死罪,却被鬼午借故处斩,祭祀了青铜神树。“不才听闻大周方大夫在此,还请主持公道才是!”

方兴心觉诡异,但依旧苦笑敷衍道:“我乃大周‘失踪’大夫,哪能替蜀国内政之事主持公道?”

野奂拭泪道:“方大夫哪里话,你身为布衣大夫,事迹天下闻名,休要推辞!”

“我哪有这等能耐?”方兴拒绝高帽,“更何况,蜀国与大周并立称王,互不朝贡,与大周并非臣属关系,我又如何做得了主?”

野奂略有尴尬,望向兮开。

兮开显然老道许多,于是接过话茬道:“方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昔日,蜀望帝杜宇随周武王征讨纣王,蜀国与大周同仇敌忾,虽不算宾服,但也缔结兄弟邦国之好。后来,开明帝鳖灵接受禅让时,周王室还派特使前来庆贺,为报答此恩情,每逢大周新王登基,蜀国皆进贡珠宝美玉黄金蜀锦,礼尚往来,以巩固盟好。”

方兴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昔日令兄小兮丞相远赴镐京,不幸殁于出使途中,此事大周深表遗憾。只不知,当今天子即位之时,为何不见蜀国踪影?”

兮开方才的这番言语虽属长篇大论,但在擅长舌辩的方兴看来漏洞百出,稍微小试牛刀,就驳得对方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此间夏夜也未免太热,”兮开擦了擦汗,很不自然地干笑几声,又道,“方大夫有所不知,这皆是蜀国政变之故也……嗯,也是我二人此来目的所在。”

方兴也不想让对方太难堪,便道:“愿闻其详。”

兮开道:“小兮丞相出蜀未归,那奸臣鬼午便构陷谗言,说小兮丞相叛国,反倒去大周担任三公,应当满门抄斩。蜀王昏聩无能,竟逼迫大将军野瞳去诱捕其全家,可怜兮府上下数百余口,皆被斩尽杀绝。”

方兴频频点头,心中则大不以为然:分明是蜀王被鬼午和野瞳挟持,小兮丞相一家被诛是鬼午和野瞳的合谋,在这兮开口中,野瞳反倒也成了受害者,而非帮凶。这与尹吉甫的口风一致,自然是真相无疑。

幸好姜艾和若若早来一步,已告知此事实情。否则自己若先听了眼前这二人的一面之词,怕是辨别不出真假,反倒被对方的说辞先入为主。

不过,他如今已然可以确信,这二人此来动机不纯。但方兴打算找出两位蜀国不速之客的真正意图,故而依旧不动声色,虚与委蛇。

方兴装作兴致盎然,又问道:“敢问,鬼午只是巫师,为何对小兮丞相恨之入骨?”

兮开面露痛苦之色,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我兮氏乃是望帝杜宇旁支,我父大兮丞相、我兄小兮丞相都是蜀中名相,造福天府之民长达百余年之久。可鬼午乃是一介巫人,来历不明,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取得昏聩的蜀王信任,竟信了他的邪术,并拜为国师。对此,小兮丞相苦劝蜀王不听,故成鬼午的眼中钉、肉中刺。”

关于杜宇、鳖灵这段禅让史,方兴多有耳闻。心忖道:说是禅让,其实是鳖灵夺了杜宇之位,可后来担心在蜀人心中名声不好,又去拉拢杜宇的旁支兮氏,以堵芸芸众口。如今的蜀王正是鳖灵之子,若非大、小兮丞相皆是德高望重、为蜀人谋福的贤相,早被鳖灵父子找借口杀了。

但方兴表面上仍然佯作怒色,咒骂道:“这鬼午好生残暴不仁!竟敢挟持蜀王,诛杀贤相!”

“方大夫此言甚是,”野奂“哇”地一声,泪水突然像决堤般翻涌,“我父帅身为蜀国大将军,为蜀国出生入死,大小百余战,未尝……”

说到这,他似乎想起父亲野瞳面对徐、楚联军时的毫无胜绩,于是“未尝败绩”四字说了一半,哪还敢再提?他被自己的话噎住,索性大哭起来。

方兴皱着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野奂。他却没想到对方内心如此脆弱,但见他哭得凄凉,倒有几分父子情分夹杂其中,其身份不像作伪。

方兴只得安慰道:“久闻野瞳将军英武,人送‘野屠’称号。不料因一次小败便被处斩,殉国就义,实乃蜀国失一栋梁。”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话,却没有一句由衷。野瞳被人戏谑称为“野屠”,自是骂他残暴嗜杀之故,到死都没落下好声名。更何况他死得窝囊,又哪里称得上是蜀国的“栋梁”?想到这,方兴忍俊不禁,只是怕惹眼前两位蜀人生气,便强憋笑意。

野奂又开始哭诉:“鬼午嫉贤妒能,他担心自己架空蜀王、迫害小兮丞相一家的阴谋败露,于是以小小借口杀了父帅!”

方兴忍不住插嘴:“失落了青铜神树,不是蜀军中的大罪么?”

野奂又是一愣,再度茫然失措。

关键时刻,还得是兮开来把话说圆全:“嗨,蜀人历来崇拜三王二帝,哪会去信什么青铜神树、若木金乌?这些迷信,完全都是鬼午编造出来的鬼话。你们周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鬼午之处决野瞳大将军,不正是如此么?”

方兴无法反驳,便欣然称是。

看样子,这位兮开倒是比野奂有见地许多,颇有些兮氏家学渊源意味。只可惜昔日在镐京城之时,方兴未曾问过尹吉甫可否还有这么一位老叔在世,以至于眼前人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便不得而知也。

方兴一时也琢磨不出对方究竟所来何意,于是问道:“二位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兮开道:“如今蜀国已然乌烟瘴气,我二人又被鬼午通缉,故而穷途来投大周!”

方兴疑惑,问野奂道:“怎么?野瞳大将军一家也……”

野奂嚎啕大哭起来:“鬼午杀人从来不眨眼,对于政敌更是落井下石。如今,野府上下被其斩尽杀绝,所幸我提前藏匿于兮开老叔家中,这才躲过一劫。”

方兴听出破绽,当即道:“不对!”

二人吓了一跳:“如何不对?”

方兴一指兮开:“敢问兮老,小兮丞相被灭族时,你如何又得以幸免?”

兮开干笑了两声,道:“兄长小兮丞相被灭族之时,我并非身处蜀国,而是在西域昆仑山中学艺。”

方兴心中一紧——昆仑山?昆仑派?难道说,眼前这位自称小兮丞相胞弟的老者,竟然是昆仑派中人?那么若若所在的雪山派几乎被灭门,或许与此人有极大干系。

但他佯装不知,只是问道:“这么说,野小将军也是昆仑门人?”

野奂点了点头:“我正是兮师叔的徒侄!怎么,方大夫也知道昆仑派?”

方兴微微皱眉,心想二人或多或少有些家仇,本不该沆瀣一气,若有昆仑派这层师门关系,倒是合理许多。不过,既然二人自报昆仑派家门,有门派庇护,自然不怕鬼午仇杀,但今夜所来之目的,便也更加迷雾重重。

他强忍惶恐神色,双手别于身后,以掩饰内心不安。

起初,方兴还道这二人只是鬼午派来的奸细,来献反间诈降之策,这种拙劣招数连自己都骗不过,更何况是去诓骗老谋深算的屈破败和诡计百出的舒参。可如今他们毫不避讳昆仑派门人的身份,倒也坦诚。

他刚听若若说过,昆仑派擅长武功,这二人身为蜀国贵胄之后,在昆仑派中想必高人一等。再端详二人裸露的手臂上青筋暴出,遍布横练肌肉,太阳穴、腮帮鼓起,显然都有极强武功,甚至不在钜子之下。

方兴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莫非,这二位好手前脚刚刚把雪山派灭门,后脚又去找杨不疑兄长约战于神农顶?如若果真如此,那自己的处境也未免太过危险。

想身边身边除了巴明之外,别无好手。可巴明乃一勇之夫,只怕眼前二人若有意不利于己,我方兴定是凶多吉少。好在,方兴长时间处于熊雪叛军营中,对于危险已见怪不怪,还能保持些许气定神闲。

又有口无心地寒暄几句,方兴起身作礼:“不料今日得见二位世外高人,大快平生,失敬失敬。”

兮开也连忙起身回礼,野奂则是迫不及待道:“这么说,方大夫有意接纳我们了?”

方兴尴尬地笑了笑:“二位武功高强,仗剑行走于江湖之上,无人能够拦阻,别说鬼午,就算是身陷四万蜀军重围,二人也能兵不血刃而出。只不知,我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周弃臣,有何可投?而不另寻高明?”

兮开捋了捋银胡,叹道:“方大夫果然非常人也,诚然,鬼午就算对我二人发下海捕公文,依旧伤不得我分毫。方才所言避难之事,纯属从权试探,还望海涵。”

方兴点了点头,表面恍然大悟,心中却暗骂此人生性狡猾,绝非善类。

兮开又道:“实不相瞒,我二人凭一身武艺,早就想刺杀鬼午,为亲人报仇。可这贼人神棍作恶多端,却狡猾得紧,身旁高手如云,防备得当,旁人难近半步,故而屡屡行刺不成。”

野奂接着道:“如今倒好,那鬼午身处蜀营之中,而徐、楚联军兵锋正盛,我二人暗杀不了他,便可假徐、楚联军之手,在战场上杀之!”

方兴摇了摇头:“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在熊徇、舒参面前人微言轻,二位怕是找错人了。”心中则暗道,徐、楚联军偷袭蜀军,这才使得野瞳兵败获罪,说起来也是你野奂的仇敌,秋后算账也是早晚的事。

兮开道:“方大夫过谦也,你手中有姜子牙遗留之‘握奇八阵’,蜀军再众,也不是你的对手。”

方兴一凛,原来对方已然看出握奇八阵的来历,实属不凡。又转念一想,申伯诚所在的姜戎部落地处偏远,倒与昆仑山相距不远,难道说他们也有什么渊源不成?

见眼前二人满脸期待,方兴只得先稳住他们。他突然想起了若若说过蜀王的近况,于是问道:“二位,待除去鬼午之后,不知有何打算?”

对方相视摇头,显然没有想好答案。

方兴继续试探:“莫非,二位想成为左右丞相?”

兮开义正辞严:“我二人闲云野鹤,已看透功名利禄,绝无入仕念头。除掉鬼午,乃生平快意恩仇之事,若是取而代之,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方兴假装赞赏:“听闻蜀王年老体衰,很快就要百年,可他没有子嗣……”

“有的,”野奂插嘴道,“听说蜀王还有位公主,年轻貌美,乃是良好人选。”

方兴佯装惊奇:“哦?蜀王还有个公主?”他已知对方是昆仑派中之人,若若如今是雪山派唯一传人,早晚对她不利,因此方兴有意装傻,不敢泄露若若的行踪。

野奂急道:“方大夫说笑,这位若若公主略施小计,便让板楯蛮和廩君族残杀殆尽,如此壮举,方大夫岂能不知?我等诚心来投,还望方大夫坦诚相待!”

他在套我的话,方兴心知肚明,一直把“诚心来投”挂在嘴边的人,往往最不真诚。

但他早有准备:“二位有所不知,鱼腹浦恶战之时,我还身陷楚国叛臣熊雪军营,只知有擅使蛊毒之女为楚军破敌,难道说,此女便是蜀王之女。”

野奂道:“当然!当然!”

兮开则道:“难怪!难怪!”

方兴长叹一口气,又假痴不癫问道:“听说,那夜的蛊毒是来自于雪山派的仙娘炼制?雪山派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说那个叫若若的蜀女,便是仙娘?”

兮开道:“那倒不是,唉,雪山派和昆仑派皆出自西王母一系,今听闻雪山派被人灭门,若若下落不明,我门人深感痛惜!”

“甚么?雪山派灭门了?”方兴佯装惊讶,随即又拍手笑道,“也好也好,这样养蛊为祸的歹毒门派,灭了也罢。”

心中则是暗骂,对方这话乃是典型的贼喊捉贼,若不是若若和姜艾此前已说明真相,自己非听信这二人的鬼话不可。

他本还想向此二人套些商盟与蜀国的关联,可转念一想,在对方眼中,自己只是一个身处徐、楚联军营内的大周大夫而已,对方想必不知自己已经掌握了如此多的巫教、商盟情报,同时对钜剑、神农、雪山、昆仑诸派的恩怨了然于胸。

眼下,自己“知道”得越少,才越是安全。这二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是要论做卧底间谍的能耐,比自己还要差上许多,不妨先曲意“收容”对方,相处一久,再套对方的底细不迟。

方兴已然确信对方是昆仑派身份无疑,但兮开是否真的就是小兮丞相之弟,野奂是否就是野瞳之子一事,他尚心存怀疑。

但疑惑归疑惑,他不便明问,便只得继续试探道:“敢问二位,有何办法能除掉鬼午?使徐、楚联军逼退蜀军?”

“此事倒也不难,”兮开不紧不慢道,“我二人乃是蜀人,对蜀国山川地形之熟悉远超徐、楚联军甚矣。我愿献出一条密道,可抄蜀军后路,可得万无一失。”

方兴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兮开微微一笑,吩咐野奂从怀中取出一副地图,在几案上缓缓摊开。

方兴定睛一看,图上信息应有尽有,何处是山川、何处是河流、何处有暗道、何处有浮桥,以及附近蜀军的粮草、器械、屯兵、暗哨之所在,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身为大周职方氏,方兴亲自率队绘制过无数行军地图,倘若有人想在地图上作假,可瞒不过他的法眼——诚然,眼前的这幅蜀国行军地图如假包换,正是徐、楚联军梦寐以求之物。而野奂身为前任蜀国大将军野瞳之子,他身边有此地图,倒也合理。

方兴起初还担心二人有诈降之嫌,但仔细盘算一番,就算徐、楚联军上当受骗,又不是大周兵马,倒也无伤大雅。

再看这二位的神情,确实对鬼午恨之入骨,不似作伪。难道说,江州城的鏖战终于迎来转机?

他心中有了计较,但依旧不露声色,冷不丁问道:“兮前辈,你可否认识兮甲?”

兮开闻言一愣,眼中放光道:“兮甲?他乃兮某侄儿,方大夫,你识得此人?”

方兴点了点头:“在镐京城里,他倒曾有些名气。”

他本就想从对方口中套话,兮甲是大周太宰尹吉甫的真名,但他在发迹之前只与方兴等少数人交好,少以真名示人,故而天下人只知其字曰“吉甫”,而罕有人知道他竟是蜀国贤相之子。

兮开又道:“兮甲乃小兮丞相独子,当年他随父远赴镐京拜谒周王,却一直杳无音讯。蜀中有谣传说他父子投靠周廷,也有人说其死于国人暴动……怎么,你见过他?”

方兴摇了摇头。

兮开不甘心,又问道:“那他还活着吗?”

方兴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

兮开叹了一口气:“可叹我自幼酷爱习武,拜入昆仑派门下,可求修习高明武功。可年深日久,武功练得纯属,却耽误了结婚生子大事,几乎使兮家无后。兮甲若还活着,恐怕是我兮家唯一后人也……”

方兴本以为昆仑派消息灵通,必然知道兮甲就是大名鼎鼎的尹吉甫,不料对方似乎对此毫不知情,也是深感不解。

见兮开长吁短叹,野奂感同身受,也沉默不语,闷闷不乐。

方兴忖度片刻,便提议让这二人以行军地图作为挚见礼,将他们引荐给熊徇,却没想到被野奂婉言谢绝。

野奂哀怨道:“楚人击败我父帅,我却帮楚军去攻其昔日下属,已是无耻之至也,我又有何颜面复见旁人?”

兮开也道:“我二人反的是鬼午,欲假借徐、楚联军之手除之,可此战不免殃及诸多蜀中同胞,我亦不忍也。”

方兴表示理解,便不再强求,只是他一时也不知以何缘由献图,故而踌躇,在帐内踱起步来。心道:“我若唐突献图,必遭熊徇质疑,怕也有不妥,还得想个十全法子。”

这时,兮开瞥向方兴几案,奇道:“方大夫,你认得蝌蚪文?”

对方这一突然发问,方兴心中不由忐忑,几案上摆着他从《山海经》中临摹出来的奇异文字,本想借闲暇之时参悟其玄机,却屡屡不得要领。

见兮开如此好奇,方兴提防之心骤起——难道说,对方是冲着《山海经》来的?我虽暂时无力破解这蝌蚪文中的秘密,但也不能让这部巫教密经落入敌手。

“不认得,”方兴连忙摇头否认,又反问道,“兮老前辈,你莫非识得此文字?”

兮开点头道:“先师的武功秘籍都是用蝌蚪文记载,故而我识得几分。”

方兴大吃一惊,又问道:“那你可知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兮开取来一观,沉吟道:“似是记载此间山形、水势、物产的地理书。看,这是岷山,这是崃山……这些蝌蚪文是从哪誊来的?”

方兴灵机一动,顺口撒了个谎:“这是神女峰壁画的拓片。”

“神女峰?壁画?”兮开似乎并未起疑,“是了,神女瑶姬是西王母的女儿,而昆仑派亦源出于西王母一脉,我等同用蝌蚪文记事,自然不错。”

这真是误打误撞,方兴便将谎言再说得玄些:“半个月前,楚军行至神女峰时,发现其山中藏有壁画,好似山水地图,于是熊徇命人拓下这些蝌蚪文后,尽毁其壁。”

他怕二人日后真的去神女峰寻找什么壁画,故而马上将其念想断绝。

“毁了?”兮开果然顿足捶胸,“可惜也!这上面记载的,或许是失传已久的巫教经典《山海经》……”

方兴一凛,这老头子眼光倒是不错。又回想起自己初识尹吉甫时,他也是这般神神叨叨,倒与其老叔如出一辙。

送走兮开和野奂,方兴坐在帐中苦思冥想。

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既然兮开识得蝌蚪文,又对《山海经》兴趣浓厚,我不妨将计就计,邀他破译部分经文内容?

思忖罢利弊,方兴小心翼翼从《山经》中取出一部,找到与蜀地相关的片段,誊抄出部分送到兮开帐内。转过天来,兮开果将这片段内容破译完毕,惊讶地发现,这些文字记载的山川地理,恰恰与野奂所献的地图暗合。

方兴大喜,便将这部分译出的经文画影图形,改画了幅新地图,差人献于熊徇。

只不过,鉴于熊徇并不信任自己,故而方兴假托蒲无伤之名献出此图,并标明偷袭蜀营之要道,反复检查无纰漏后,才敢呈入楚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