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芙走后,三位黑衣人果然并未追赶。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想报前番七名同伴被杀之仇,而是忌惮杨不疑。方兴见状,便渐渐放下心来。
虽在叛军营中身陷缧绁,但熊雪有求于己,危险的地方反而更安全。故而虽然地窖中阴暗湿冷,方兴却被好吃好喝款待,反倒比过去月余在巫山中风餐露宿要惬意许多。地窖安静地很,方兴乐得把这些天纷乱的思绪梳理一番。
来到鱼腹浦之前,巫教探秘的线索就接近断绝,方兴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鱼部落身上。这个小聚落竟然扼守住荆楚通往巴蜀的必经之路上,本就十分诡异,方兴相信此地一定藏着许多重要秘密。
如今,熊雪占据了这个入蜀的交通枢纽,并残暴地将鱼部落几乎屠尽。他的目的是什么?看中此地易守难攻的地形以筑城?还是看中巴盐的经济利益?还是说,这背后有巫教的纠葛?
想到这,方兴不由怀疑起门外的三位黑衣人来。
数起来,这是第三波寻衅的黑衣人了。神农架别院要劫走姜艾的二人是第一波,翠屏山上偷袭溶洞的五人是第二波,现在与熊雪勾结的三人是第三波,也是武艺最强的一波。
他们到底是谁?杨不疑说这些刺客并非巫教之人,很可能是商盟中人假扮。可既与商盟有关,他们为何不替熊徇办事,反来这鱼腹浦与熊雪勾结?
方兴理不出头绪,便回忆起鱼部落长老的话来——
这位老人家也是命大,芈芙为了让他脱险,反倒被熊雪俘虏。而身中蛊毒的鱼长老跌跌撞撞找到方兴的藏身处,得了姜艾的丹药续命,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待缓过气来,老人家说起鱼部落的前世今生。
很显然,鱼部落是巫族后代,并以此为荣。但他们属于别系旁支,故而对祖上灵山十巫的历史语焉不详。
自从巫咸、蚩尤相继在中原争夺战中败于华夏集团,剩下的六族巫人不得已退回巫山老巢。南国多山地,巫族无法耕种为生,只得选择更务实的营生——鱼盐。
盐乃百味之主,既可烹饪调味,又可腌制肉品,保证食物充盈。三峡盛产盐泉、盐矿。巫人因地制宜,便将制盐产业钻研得炉火纯青。烧陶瓮、制竹篊、焚材薪、作井盐,以至于当时“巫盐”名声天下闻名。
有了好盐,鱼腹浦便成了最大的盐商集散地,巫族盐贩从大山之中徒步背盐出来,而天下盐商又从这里贩向四方。到后来,食盐被当成硬通货,或沿蜀道入川,或顺江流而下入荆楚,以至中原。
贩盐远比产盐来钱快,故而鱼腹浦所在迅速富庶繁华,鱼部落也是人丁兴旺。
除了巫盐之外,巫族人同样擅长采药,而盐矿附近又有充足的丹砂,既可以入药,也可制成红器,同样深受各处商贾欢迎。巫族有了巫盐、丹砂经济来源,加上人口丰盈,自然就能催生一个强大的政权。
江北的六个巫族部落在巫姑氏神女的率领下,在巫峡以西建立了巫臷国。而鱼部落,便是巫臷国的遗民。
“巫盐、丹砂、悬棺,此乃巫臷国之三至宝。”老族长道。
原来,最早的巫族人在峭壁上凿洞,乃是为了用空心竹竿运送盐水。但久而久之,巫臷国的先民们便认为将逝者也安葬于峭壁之上,这才是侍奉盐神的方式。此后,悬棺习俗便深入巫族民心。
虽然都带“巫”字,但巫臷国与巫教并无关联。巫臷国人只崇拜盐神,却对巫教教众供奉的“教主蚩尤”嗤之以鼻。
只不过,巫臷国虽然富饶,但生活也太过安逸。这时,西部崛起了巴族部落,尚武惯战,不断蚕食巫臷国领土,最终在大周初年灭亡了巫臷国,建立巴国。而这巴国后来还加入了武王伐纣的大业,是参与孟津会盟的八大蛮族势力之一。
尘埃落定,经过百余年的蚕食掠夺,巴人最终成了巫峡的主人,巫盐也就此改名巴盐,后人叫得顺了,也把食盐称作“盐巴”。
讽刺的是,巴人的祖先非是旁人,亦是灵山十巫的后代。只不过,巴人虽占据盐山、盐矿,却不会制盐。把巫臷国存下足够支应两百年的余盐用完后,巴人也山穷水尽。这时“荆王”熊渠帅兵来伐鱼腹浦,巴国大败。
而从鱼部落是巫臷国的遗民,在巴国败后,重新回到故地鱼腹浦安顿下来。没想到,今日却遇到熊雪,遭受灭顶之灾。
也是从巴国长老口中,方兴知晓了熊雪此来的终极目的——熊雪要推翻熊徇政权,需要寻求与巴族人联盟。作为交换,熊雪要夺取鱼腹浦,让鱼族人教巴人制盐。
听到这,方兴有了眉目。于是他心生一念,辞别姜艾、阿沅和鱼长老,毅然决然来到熊雪大营,自愿担任人质,只求换走芈芙。
方兴决定赌一把熊雪的人性。同样是俘虏,一个是自愿替叛军出谋划策的方兴,一个是心心念念皆骨肉之情的芈芙,熊雪会选择前者吗?事实证明,方兴赌对了。
熊雪放走了胞妹,同时也没有为难方兴,除了禁锢他的行动自由外,一切好吃好喝好招待。俨然把他当上宾对待,甚至忘却了半年前,两人还是沙场上分外眼红的仇人。
方兴乐得享受这份惬意——他已经很多天没合眼了,今晚正好美美地补上一觉。
次日,天刚破晓,营外又传来金鼓齐鸣之声。
很显然,屈老将军又来搦战,这是他的疲敌之计。
很快,地窖门“吱呀”一开,三位黑衣人把方兴“护送”入叛军主帅大营,熊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与众叛将议事。
“方大夫,昨夜歇息如何?”熊雪皮笑肉不笑。
“不错,倒是不错。”方兴嘴上应承着,暗地里则举目端详着帐中诸将——
熊雪手下的这帮爪牙,可谓是清一色的鲁莽壮汉。论战场搏杀,他们定是个顶个的好手,但要论运筹帷幄,则太过勉为其难。这正是熊雪不计前嫌让自己当谋主的原因。
“屈破败这老匹夫,昨儿折腾我军一日,今朝还来聒噪,”熊雪阴阴地对方兴道,“方大夫有何妙计,可以退敌?”
方兴如何猜不到熊雪的试探之意,叛军还没开始信任自己。
“我倒有一计,”方兴有意吊起对方胃口,“能保雪公子此战无虞。”
“噢?速速说来,看座!”熊雪一摆手,自有小兵给方兴取来一方草席。
熊雪此时定然想不到,方兴已然从鱼部落长老口中得知叛军的全部意图。而方兴昨晚也谋划出连环计来,只不过,这一系列计策并非助熊雪成功,而是将他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连环计的第一步,自然得让熊雪吃到甜头,博取其信任。
方兴席地而座,许久方道:“我观此鱼腹浦地势易守难攻,以雪公子之统兵大才,固守三年也非难事。将军所苦恼者,必是粮道被楚军所断,与新渐城首尾不能相顾之故,是与不是?”
“老生常谈,不算稀奇。”熊雪面无表情,口气略有失望。
方兴又呷了一口茶水,接着道:“巫山以西乃是巴地,曾是上古巫臷国地界,盛产渔盐。倘若雪公子能求得巴人为援,共同抗击楚军,则大计可成也!”
熊雪略微动容:“说下去!”他开始上钩了。
方兴继续试探:“前日雪公子占据鱼腹浦要塞后,便已然与巴族首领取得联络了罢?不过……”
“不过什么?”熊雪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据我所知,巴人乃是大巴山地众多部落族人之统称,并非一族一枝。”方兴有意顿了顿,“几大巴族部落之间倾轧严重,互相征伐。也不知,雪公子相邀的是哪一支族?”
对于巴人历史,方兴所知并不甚多,但还算记得当初在镐京城时,尹吉甫曾对自己谈论过些许巴蜀风情。不过从熊雪的反应来看,对方的愁容似乎也因此事而发。
“自是请最强的廩君族人前来!”熊雪的口气弱了不少,双手不安地搓揉了几下。
“不可,万万不可……”方兴故意倒吸一口凉气,装出大吃一惊状。
熊雪果然一凛:“为何?”
方兴脑海中迅速思索对策,事实上,他心中绝非表面上这么若无其事。要知道,巴人部落众多,其中武力最强者无疑是廩君族助阵,若得其助阵,屈破败老将军怕是会吃大亏。
熊雪不能胜,方兴才能活下去,直到等来杨不疑相救。
“廩君族在巴地不得人心,”方兴开始编瞎话,“雪公子若与其合作,会激得其他巴族人与楚军合兵一处,又当如何?”
“此言倒是不错,”熊雪果然被说动,“只是,这廩君族酋长已然在来的路上,这……”
“请神容易,送神可难咯!”方兴吊足了对方胃口,“此地廪君族为主,贵部为客,若是二部联手击退屈破败,雪公子虽是强龙,能压得过地头蛇么?”
熊雪沉吟半晌,摇了摇头:“那计将安出?”
方兴趁热打铁:“将军需先借助廩君族兵力,赶走於菟神将所部楚军,并自鱼腹浦至新渐城连成一线,据险而守。其后便可西图,挑唆巴人各族倾轧争斗,趁机蚕食其地,终得鱼盐之利。有地、有民、有盐,楚都乔多可计日而待也!”
这是个诱人的大饼,熊雪不可能不心动。
方兴又道:“待雪公子尽得巫、巴之地,便可东取乔多、南联诸蛮,随后北渡汉水,汉阳诸姬又岂在话下?届时与大周划江而治,伟业与‘荆王’熊渠齐肩,岂不号令天下,扬名青史?”
在楚国的历代野心家眼里,“荆王”熊渠是望其项背的存在。方兴何等辩才,熊雪显然被撺掇得热血沸腾,身子不由得频繁前倾。
“计是好计,”熊雪倏然站起,拔剑在手道,“你是周人,为何帮我?”
方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让帐内的叛军将领面面相觑。他早料到熊雪会来这一出,此人是个恃强凌弱的奸雄,此时越是诈唬,实则证明我方兴已然博取其信任。
“其一,我要活命!”方兴索性开诚布公,“你胜,我尚有活路;倘若兵败,焉能饶得过我?”
“算你识趣,其二呢?”
“第二,我要回镐京。身为大周大夫,既已介入楚国政变,已是死罪。我只有替大周平定巴蜀,才能戴罪立功,回京复命。”这是方兴的心里话,尽管熊雪不会爱听。
熊雪果然不喜:“放你回镐京?想得倒美!”
“做个交易如何?”方兴假意为难,故意放低姿态。
“怎讲?”
方兴幽幽道:“我替雪公子击退屈破败,可换得活命机会;若再替雪公子谋得巴、蜀沃土,可否换得我自由之身,重归镐京?”
“你想谈条件?那可是与於菟谋皮!”熊雪摆出威严架势。
方兴毫无怯意,继续道:“仅仅击退屈破败,如何显出我方兴之能?若替雪公子谋得荆楚、巴蜀,天下谁能与你争锋?别说区区巫教南方使,将军功劳堪比蚩尤、伊尹,巫教教主宝座又非君谁属呢?”
“妙极!妙极!”熊雪几乎摩拳擦掌,“事成之后,本帅为巴蜀之王,便封你为国师,如何?”
“不然,我只求回镐京!”方兴斩钉截铁。
熊雪厉声道:“为何?”
方兴自忖,此时他要对熊雪给出的高位表现地极为热衷,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于是暗下决心,准备摆出一副颇具气节的士大夫姿态来。
“方兴是个‘已死’之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熊雪,“早已厌倦尘世纷争。待到辅佐雪公子功成名就,便只想回到故土,到镐京城辞别了君亲,便回到故乡太岳山下,当个农夫老叟,渔樵耕读,终此残生。”
说罢,方兴不由动情。这正是他的肺腑之言,只不过,为熊雪谋巴蜀只是委蛇之辞,大周中兴才是本意。
“哈哈!说起来,也是你命大,”熊雪转怒为笑,“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当初,本帅与虢公长父那老狐狸谋划除你灭口……”
“咳咳,主帅!”三个黑衣人“嗖”得起身,连连暗示熊雪。
熊雪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也就在这一刹那,方兴恍然大悟——原来,虢公长父早就和熊雪串谋,其执意帅东八师伐楚,定是有意寻我方兴和师寰将军晦气。幸而阿沅及时示警,这才两次逃过其暗算。
而眼前的这三个黑衣人,此时也瞬间露出马脚。看样子,他们与虢公长父也颇有关联。杨不疑说这些刺客是商盟假扮的巫教教众,由此可见,虢公长父与这两个反周势力早有勾结。
方兴企图从熊雪脸上找答案,但是这叛军头子很快就恢复镇定,似乎这个小插曲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好好谋划你该谋划的事情,”熊雪恶狠狠地威胁方兴,“倘若让我知道你耍什么小心机,我定剥你的皮,剜去你的心!”
方兴点头称是,作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哄得熊雪很是满意。
他此刻最庆幸的事情,便是对方营中缺少智谋之士,无人识破自己下的这局大棋——
我就像一根搅泥的木棍,巴人、蜀人、楚人,把这趟浑水搅得越乱越好。借助巴、蜀的力量牵制荆楚,再借助熊雪、熊徇之手,让巴、蜀势力尝尽苦头。
尹吉甫老兄说得对,巴蜀之地才是自己建功立业、将功赎罪的好机会。
那何不就从这个叛军阵营开始,让天下人看看,一个客居他乡的中原人,是如何长袖善舞,把这些番酋叛贼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此外,巴人是巫族人的后代,楚国上下又都与巫教、商盟有或多或少的关联。随着巫教的神秘面纱渐渐浮出水面,方兴也越来越觉得这趟巫山探秘之旅虽然艰辛,但绝对不会一无所获。
想到这,方兴的心情变得无比美丽。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一阵鼓响,响彻云端。帐内众将听闻,也都面露异色,看来屈破败的疲敌之计已然奏效,叛军已渐成惊弓之鸟。
“楚军杀过来了?”熊雪最先恢复镇定,问传令兵道。
“非也,是巴人来了……”
“巴人?有趣,来就来,捣鼓这么大动静,有请!”熊雪摇头苦笑。
“遵命!”传令兵转身出营。
熊雪对方兴道:“方大夫,你好好参谋参谋,怎么既利用他们,又削弱他们?”他的可怕之处在于,虽不以谋略见长,却永远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急,”方兴苦笑道,“将军得先下令去掉我的枷锁,在巴人面前要以上宾之礼对我,我才好问他们几个问题,得知其利害。”
“好说,给方大夫松绑,”熊雪大手一挥,“诸位将官,随本帅出帐迎接廩君族长!”
时已至春末夏初,南国的烈日初露狰狞。
刚走出帐外,方兴被阳光晒得晃眼,但更让他目不暇接的,是营帐外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奇景”——
数百名赤膊上身,涂满油脂的蛮族士兵,正成行、成列地尽情在营帐之间载歌载舞,不亦乐乎。熊雪大寨附近方圆三里的尘土都被卷上天际,嚣嚣然扶摇直上云端。
方兴心中苦笑,这些战士,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巴人武士罢。好一个异域风情,敢情自己此来叛军阵营,是上这欣赏民族歌舞?
见熊雪等人来迎,巴人歌舞团唱起了类似战歌般的乐曲。一人领唱,众人合唱,虽然都是用的巴语蛮言,但传递出来的磅礴气势完全不需要翻译。
这声音响彻耳际——领唱之声犀利嘹亮,清扬婉转上九天,而合唱之声则雄浑刚强,仿佛能压过大江的惊涛拍岸之声,穿越到大江对岸而去。
这还仅仅只是开胃菜,很快,肉嗓被欢快的鼓点代替。
巴人乐器不像大周典礼上常见的金玉钟磬之音,而是什么响亮用什么。各种竹制乐器大显神威,有竹鼓、有竹笛,更有甚者,直接用竹筒对敲,好生热闹。
好戏还在后头。
方兴还没分辨出巴人乐器中的宫商角徵羽,耳边突然传来清脆嬉闹的铃铛之声。不看不要紧,这定睛一看之下,那些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身前,出现了数百名妙龄少女。
难道说,巴人上战场还随军带着歌舞姬?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集体舞,不论男性士兵还是女性舞者,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皆是双脚交替踢踏。孔武有力步伐和婀娜多姿的舞步交相辉映,这算是和谐还是不和谐?方兴欣赏不来。
“蛮鼓声坎坎,巴女舞尊尊。”方兴低声潜吟,传说中的“下里巴人”,果然名不虚传。
方兴看了眼身前的熊雪,他似乎对此很是陶醉。这样的乐舞表演,在同为“南蛮”的楚国亦是见所未见。也只有在这一刹那,方兴才愿意相信,其实楚人也是流着炎黄血统的华夏人。
大营的对面,屈破败大军依旧严阵以待。
对於菟神将而言,上策只有一个——用“困”字诀困死熊雪。方兴虽擅长换位思考,但他却难以想象老将军此刻面对叛军营中的歌舞升平作何感想。
看着眼前巴人的载歌载舞,方兴终于体会到周朝史书上记载武王伐纣时,巴人“歌舞以凌殷人”是何等场面。
一片欢呼声后,廩君族长在巴人武士、舞姬的簇拥之下,赳赳昂昂来到熊雪跟前。
“巴鲁见过熊雪将军!”此人乍一开口,便用上丹田中气,振聋发聩。
他身长达九尺,全身横练肌肉,双臂青筋暴出,脸上一道寸余宽的刀疤格外显眼。巴人尚武,选这等勇士作族长,实至名归。
“久仰,久仰!”熊雪尴尬一笑,把对方迎入帐中。他自诩身材魁梧,但在廩君族长巴鲁身前,却相形见绌。
众人在营帐内坐定,熊雪开口便赞道:“皆言巴人好歌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巴鲁爽朗大笑:“我巴人并非为歌而歌,为舞而舞,曾有中原智士美其名曰‘踏咏武功,’依我看,很是恰当极也!”
听这蛮族族长刻意附庸风雅,想说些文绉绉的辞藻,效果却适得其反,说不出的别扭。
方兴脑海中还回荡着方才的乐舞,他突然感觉似曾相识。仔细回想了一阵,似乎与几日前在飞凤峰的巫礼氏壁画中相似,甚至是一脉相承。再看廩君族旗帜上的白虎图腾,也是似曾相识。
见熊雪一直朝自己示意,方兴知道,是时候发言了。
“族长,你们这乐舞,乃是源自巫族祖先罢?”方兴作揖问道。
廩君族长巴鲁很是惊讶,如遇知音一般,大笑道:“难得难得,荆楚也有人识得巫族乐舞?”
“略知一二!”方兴大言不惭。
“敢问大名?”
“我叫……”方兴特意看了眼熊雪,顿时有了主意,“不才乃是芈姓熊氏,单名一个‘芙’字。”
“熊……熊芙?”巴鲁将信将疑。
“正是舍弟,”熊雪见方兴用了自己幼妹的闺名,不由强憋笑意,介绍道,“如今是我军中谋主,替某出谋划策。”
“久仰!久仰!”廩君族长略一欠身,行了个蛮荒之地的俯身礼。
“不敢,不敢。”方兴赶紧抱拳拱手,回了个揖。他随口胡诌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反博熊雪会心一笑,看来,这野心家倒没完全忘却兄妹之情。
巴鲁谈兴正浓,又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巴人乐舞来。他口音极重,即便有人翻译,方兴也才听得个七八成。
原来,巴人祭祖,以歌舞致哀,以叫啸祭奠,其歌必号,其众必跳。而乐器则大多取竹而作,配上《竹枝》之词,乐手吹奏短笛,击打缶鼓。故而巴人歌舞节拍鲜明,震人心魄。
“行军打仗也如此歌舞?”方兴奇道。
“那是当然,”廩君族长骄傲异常,“巴人有战舞,可以整齐军队,鼓舞士气,就算是祭奠战死将士,也要跳舞尽哀。”
“甚善,甚善,”方兴听乐舞之事听得头大,准备把话题岔开,一指其纛旗问道,“族长,廩君族以白虎为图腾?”
“这可不是普通白虎,”这九尺大汉突然虔诚地像个巫师,“乃是我族的始祖廩君!”
方兴顿时来了兴致,他倒想知道巴人始祖廩君究竟是何来头。
“‘廩’者‘灵’也,”说起始祖,巴鲁一脸恭敬,坐得笔直,“巴族源自灵山,祖上便是灵山十巫。此事族中史诗歌谣多有传颂——‘魁隗载德创世,十巫从帝北征,七巫荣归凯旋,三巫殁于帝业……’”巴鲁手舞足蹈,差点又要跳起舞来。
方兴连连点头,这一切,都与江南三峰壁画上所载之事相同。
“重回巫山的七巫,创立了巫教?”这是方兴最后的疑问。
“非也,”巴鲁连连摇头,“创立巫教的是巫咸,其余六族则建立了巫臷国。”
“巫咸?”方兴品味着这个名字。
巴鲁好为人师,说起巫教渊源来毫无保留:“巫咸国内汇集九苗、九蛮、九黎、九濮、九越部落,组成苗蛮集团。联手东夷,推选蚩尤为战神与教主,与炎黄华夏叛民对抗。”
“蚩尤?”方兴步步引导。
“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号称‘神’之后裔。这八十一人皆兽身人面、铜头铁额,不食五谷,只吞河石充饥。又擅长制造兵杖刀载大弩,毕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廩君族长说得绘声绘色,神乎其神。
“可他还是战死了?”
“还不是中了中原蛮子奸计……”蛮酋说得义愤填膺,“但他最后还是在净坛峰封了神,尸身成圣。”
“净坛峰?”方兴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
“那是巫咸族的圣地,”巴鲁脱口而出,“灵山十巫,巫山则有十二峰。其六于江北,其三于江南,而巫咸氏为灵山十巫之首,故得其余三峰,名曰上升、起云、净坛。其中净坛峰最高,乃是巫教总坛之所在!”
灵山十巫,巫山十二峰,巫教总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兴此刻的兴奋之情难以用语言形容,这趟来叛军大营当俘虏,竟有如此意外收获,可谓不虚此行。
他脑中飞速旋转,江南三峰想必是自己刚刚探索过的巫礼氏、巫祗氏、巫彭氏三族,分别掌管祭祀、占卜和医药。江北六峰,毫无疑问便是建立巫臷国的六个部族。而巫咸一族建立巫教,其本营有三座三峰,定然便是巫教老巢。
“敢问族长,廪君族可否是巫臷国后人?”方兴再次发问。
“小兄弟真见多识广者也!正是神女带领剩余的六个巫族一同建立了巫臷国。”巴鲁又向方兴行了个怪礼,以示尊敬。
“神女?可是巫姑氏圣姑?”方兴明知故问。
“嗨呀,熊老弟为何对我巫族历史如此了解!”廩君族长兴奋地要跳脚。
方兴点了点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汹涌澎湃。巫山之行虽然艰险,但巫族的来龙去脉,他如今已熟稔于胸——
灵山十巫跟随魁隗氏征伐中原,灭了女娲氏,助魁隗氏荣登“炎帝”。后来神农氏横空出世,大败魁隗氏和灵山十巫,并策反其江南三部。后来巫咸组建巫教,奉蚩尤为尊;其余六巫则建立巫臷国,遁回江北六峰中,成了巴人和鱼部落的先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报,打断了帐内平静。
“慌甚么!成何体统!”熊雪勃然大怒。
“楚军来攻!”
“可恶,又是屈破败这老儿!”熊雪提起佩剑,便要出营。
“别忙!”廩君族长巴鲁倒是气定神闲,“巴族好汉远道而来,岂是来吃素的?”
“那依族长之见?”熊雪疑道。
巴鲁微微一笑:“我手下有两员猛将,身长十尺有余,单人力博二虎不在话下,何不看看他们本事?”
“甚好,甚好!”熊雪如释重负。
“来人,去唤巴明、巴朗前来!”廩君族长大手一挥,自有手下出营请人。
不多时,只见两位彪形大汉撞进营内,二人身长都在十尺开外,比其族长巴鲁还高出一头。营内众将大开眼界,都默不敢作声。
“命你二人前去迎敌,只许胜、不许败!”巴鲁下了死命令。
“唬!唬!”二将用巴人特有腔调答应。
方兴只觉此二将声如虎啸,定是勇力非凡之辈。
打发走两人,廩君族长继续拉着方兴的手坐下,似乎外面的争斗与他无关。
“族长不去督战?”熊雪哂笑道。
“不忙,”巴鲁冷对熊雪,却对方兴和颜悦色,“刚才聊到哪了?”
“巫臷国……神女……”方兴定了定神,脑海中巴明、巴朗的雄壮模样还挥之不去。
巴鲁又开始滔滔不绝:“神女说她夜梦盐神,能带领巫族人以煮盐致富。果不其然,巫臷国靠着鱼盐之利而繁荣,一时人丁兴旺,民众和乐!此地往西北而望,有一峰孤立独矗于云海之上,有神女之石像之山,便是神女峰!”
方兴这才醒悟,原来神女峰是巫姑氏之山,后人以讹传讹,却成瑶姬神女之谓也。
“敢问,这江北六巫是哪六族?”方兴顺口问道。
廩君族长想了许久,终告放弃:“我只记得巫姑氏和我们巫罗氏,其他几个部族,记不得也罢……巫姑氏便是神女所部,巫罗氏便是我等巴人祖先。”
方兴继续问道:“巴人似乎有很多分支,都是巫罗氏后人么?”
“巫臷国末年,诸族不和,其余巫族竟联手吞并我巫罗氏,巫罗氏几近灭族,唯有一对兄弟幸存。兄长躲入深山,以‘罗’为姓,结合其余七姓蛮族,共称‘板楯蛮’;而其弟则顺大江漂流至南岸的钟离山,便是始祖廪君。”
“原来板楯蛮也是廩君族同宗?那你们还打得不可开交?”熊雪好奇地插了一嘴。
但巴鲁没有理他,继续介绍始祖的事迹:“始祖名曰巫相,以大巴山的‘巴’为姓,凭借‘投剑中石穴、造土船能浮’之智勇,赢得当地其余四姓蛮族拥护,改山名为‘巫罗钟离山’,被民众奉为‘廩君’。”
方兴已然猜到结局:“后来,巫罗氏兄弟俩联手起来,尽灭巫臷国之民,是也不是?”
“正是,廩君巴人与罗姓板楯蛮联手誓师,率部西征巫臷国,最终摧毁盐神神庙,终于取而代之。”说到这,巴鲁总算长出一口恶气。
后来的事情,方兴已从鱼部落长老口中得知——廪君族和板楯蛮得了巫臷国地盘后,却只会武斗,不会制盐贩盐,很快就坐吃山空,巴人各部也四分五裂,各自为政。
“你们巴人有多少个分支?”熊雪始终对巴族态势更感兴趣。
“正统巴人只有我廩君后人!”巴鲁说得斩钉截铁,“廩君死后,魂魄幻化为白虎,世代保佑其后人。板楯蛮虽与我部同源,但不开化得很,纯属蛮子!”
熊雪微微一笑:“我倒听说,巴人有四大分支,还有两支如何?”
“不足为虑也!”巴鲁很是不屑,“其一是巴地最早的先民,后被巫臷国抢了地盘,便西迁成了蜀人先祖,‘巴蜀’一家,自此而来。”
“还有一拨巴人是何来头?”熊雪道。
“姬姓巴国人,”巴鲁嗤之以鼻,“投机小人罢了。他们自称太昊伏羲后人,有姬姓血统,在周武王伐纣一战中以‘巴人’自居,周武王那老糊涂是非不分,竟封他们为巴国正统。只不过,他们只敢龟缩在大巴山另一侧,哪敢来我真正的巴地讨好处?”
“原来姬姓巴国是这么来的……”方兴陷入沉吟,怪不得巴国这个子爵诸侯历来存在感极低,原来他们的发家史如此不堪。
巴鲁数着指头算着:“廩君族为尊,板楯蛮次之,老巴人已入蜀,假巴人则不敢造次。巴地四部便是如此,其余小部,如此地鱼部之流,皆不足挂齿也!”
熊雪很是满意,别有用心地看着方兴。
方兴会意,熊雪的眼神正在提醒自己,知己知彼,是时候谋划叛军取巴蜀而代的“大计”了……
正说话间,帐外一阵军鼓齐鸣,紧接着,廩君族人那象征性的歌舞表演又在耳畔大作。
“诸位,跟我出去恭迎巴人猛士凯旋!”巴鲁反倒更像主人,他竟开始使唤起熊雪来。
“好快,不到两刻钟……”方兴跟在身后,如痴如醉。
熊雪对巴鲁的无礼咬牙切齿,低声对方兴道:“速速利用完这蛮子,老子夺了他们地盘,再把巴鲁的首级割下当夜壶!”
“我尽力而为!”方兴心中窃喜——既然你与廩君族长不对付,那就别怪我使出离间之计也!
当晚,熊雪安排筵席,一为廩君族接风,一为巴人勇士庆功。
席间,廩君族长巴鲁大放厥词,只因巴人熟悉水战,故而定下夜间乘船偷袭屈破败营寨之计。
“今夜可否出发?”熊雪迫不及待。
“你也恁心急,”巴鲁干笑几声,“大江行舟可不易,我们既要等风向,也要在江边祭祀,祈求江神庇佑……”
“那要多久?”熊雪显然对那些求神拜鬼的仪式毫无兴趣。
“三日!”廩君族长伸出三根手指,轻蔑地在熊雪跟前晃了晃。
方兴就在一旁察言观色,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三日。但三日足矣,他心中已然为屈破败老将军定下破敌之计。
又转念一想,与其一战大败廩君族,倒不如策反他们转投楚军——这样既削弱了熊雪,又增强了屈破败,两全其美。此后若再把板楯蛮、蜀人、姬姓巴国牵扯进来,那这滩浑水,便越搅越热闹也!
计是好计,可是方兴突然陷入惆怅……
“唉,我该怎么把计策传出去呢?”方兴长叹一气,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