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卷4-15章 尹吉甫 ? 假信

担任太宰之后,尹吉甫总有愁不完的事情。

太宰虽贵为“九卿之首”、“百官之长”,却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前两任太宰荣夷公和卫伯和都是上人之资,才能对把这些繁琐的大事处理得有条不紊。而在卫侯和急流勇退之后,尹吉甫日渐发现,大周的近况的确令人犯愁。

而愁中之愁者,乃是周天子无底洞般的花费。

齐国三年国丧已毕,天子与王后齐姜也算鸾凤和谐。姜后贤惠,不论是后宫的宫娥才女,还是镐京城的臣民百姓,都对她爱戴有加。除了她入宫后迟迟未有身孕外,其余之事,姜后都称得上母仪天下。

后宫稳定,周王静很快又闲不住了。他本就是好大喜功,如今四海皆无战事,他便将精力投入到了四处巡游和祭祀之中。这不,尹吉甫刚刚应付完秋天的尝祭,这才歇了没几天,很快又要赶回镐京城,准备冬天的禘祭,忙得可谓连轴转。

天子习礼本是先王倡导的美事,可如今大周财政入不敷出,币帑器用也是捉襟见肘。原本,少年天子身旁还有诤臣,可如今召公虎归隐、卫侯和辞官,朝中虢公长父、虞公余臣之流当权,他们除了奉迎天子,更是趁机雁过拔毛,刮搜钱财。

一夜,尹吉甫苦思财源不得,只好邀来老友仲山甫,请他再出筹措币帑之策。

“仲山兄,还记得你初仕之时,以低价购粮、高价转卖之策,如今可否再度奏效?”

“彼时乃非常时期,故用些非常手段,”仲山甫不断挠头,“昔日天子初立,百废待兴,尚可使此雕虫小技。如今天子刚刚会盟天下诸侯,声威正盛,我等如此行事,岂不是抹黑天子之英明乎?”

“如若假扮畿内商人,再去关外贩粮呢?”尹吉甫还不甘心。

仲山甫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兮兄有所不知,如今临淄、陶丘、朝歌、帝丘这些东方大邑之粮市,早已被商盟把持。即便我大周王室倾尽国库,用全部币帑购粮,也再影响不了粮价也。”

“什么?”尹吉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如此说,商盟实力已经强大如斯?”

“他们在屯粮,我们……哎,则在浪费……”仲山甫一语中的。

“淮夷之地征粮如何?”尹吉甫没有接话茬,他绞尽脑汁寻找其他办法。

“前岁天子派我于淮夷屯军种稻,倒是连年丰收。可去岁天子御驾亲征时,那些军粮早已十去七八。剩余部分运筹于太原、邽邑,也大多用度告罄。”仲山甫颇有无奈。

“粮草如此,淮夷所获之珍珠、玉石、玛瑙、犀角,还有几何?”尹吉甫继续道。

“兮兄,此间有一事,愚弟不得不提。”仲山甫压低了声音。

“何事?”尹吉甫顿时有了不祥预感。

“此前愚弟还在淮夷之时,命师寰将军率部前往溪泽之间寻获珍宝,数量不在少数。再将这些珍宝运到曹都陶丘,贩之以换五谷,亦可支应镐京二载所费。然自从淮夷之地交接给徐国驻军之后,便不再有宝物进贡。”仲山甫面露难色。

“你是怀疑,”尹吉甫不禁蹙眉道,“徐侯翎在其中做了手脚?”

“徐君上奏天子,说是淮夷之地稻谷连年丰收,掘地三尺,再无贵物可寻也。”

“无耻,”尹吉甫一拍桌案,“徐国人狼子野心,亏得天子还加封其为侯爵!”

仲山甫连连摇头:“此事愚弟不敢奏于天子,徐君于淮夷之地产粮供奉并未敢少,只是把淮水间物产据为己有罢了。依天子之性格,若一怒而兴师……”

“万万不可,”尹吉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周打不起仗也!太傅虢公此次出征,无论胜败,大周至少五年不可再起刀兵……否则……”他不敢再往下想。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只听门外有卫兵来报,说是有人也访太宰府,要求见尹吉甫。

尹吉甫心中暗奇,时已入夜,不知又是何人来访?

他让仲山甫在厅内暂歇,自己则整了整衣冠,随卫兵来到门外。

“参见太宰!”门口,一位神秘黑衣人上前行礼。

“你是何人?”

尹吉甫仔细端详来人,此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衣着缁衣,健硕魁梧,显然是练武之人。

“我从楚国而来,特有故人消息相告!”来人毕恭毕敬。

“故人消息?”尹吉甫吃了一惊,他简单思索一番,确定自己素未结识任何楚国人士。

自年初太傅虢公南征楚国铩羽后,镐京城内谈楚色变,比之当年“荆王”熊渠作乱时的恐慌,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近日,尹吉甫听闻楚国遭逢政变,国君熊霜被叛弟熊雪所杀,君位传到幼弟熊徇手中。难道说,来人与此事有关?

“太宰若有疑惑,”那黑衣人打破了沉默,“见过此信便知……”

借着府外灯光,尹吉甫见对方递来一个竹筒,在竹节腹部开一小条缝隙,上面用熔蜡密封。

尹吉甫迟疑片刻,他认得这是南国之人传递密信的物件,正要伸手去接,却听闻不远处有车马之声传来。尹吉甫定睛一看,却发现是虢公长父车驾。不禁心中凛道,自己收到楚人来信,千万不能让老太傅知道,否则百口莫辩也。

那黑衣人也不敢久留,匆匆将竹筒塞给尹吉甫,只留下一句“三日后等太宰回信”,便一闪而去。

尹吉甫见他身手高明,虽不知他何许来历,但能确定此人是友非敌。

但眼看太傅轺车片刻便到,尹吉甫自无暇拆信,只是将传信竹筒藏在袖中,迎将上去。

“孤正待拜会太宰,不想太宰竟出门迎接,倒是巧得很呐!”

虢公长父笑盈盈地下车,满脸堆笑,很是热情。

“太傅有意夜访鄙府,兮甲岂敢虚坐?”尹吉甫虚与委蛇,自不敢说会见黑衣人之事。

自太保召公虎告老还乡后,太傅便极尽拉拢尹吉甫之能事,并且行为高调,巴不得全镐京都认为他与太宰已结为盟友,私交甚笃。但尹吉甫对此嗤之以鼻,他表面上不敢同虢公长父翻脸,私下却小心翼翼,不敢给人留下任何口实。

虢公长父大摇大摆进了府,进了正厅。仲山甫听闻是太傅入府,早就躲入后院,不愿相见。

二人分宾主落座,虢公长父又开始没话找话,无非都是些朝堂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尹吉甫对此早已习惯,只是有口无心附和着。在太宰府磨蹭了将近一个时辰,虢公长父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尹吉甫毕恭毕敬将老太傅送走,府中重归宁静。

“太傅这隔三差五地来,”仲山甫再次现身,“他显然是有意为之!”

“哦?愿闻其详。”尹吉甫故意问道。

“他是太傅,三公中唯一在朝者;你是太宰,位列九卿百官之首。他知你是老太保亲信的布衣卿相,故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让天下人非议,说你与太傅同流合污。”仲山甫历来直言不讳。

好友说得诚恳,尹吉甫又如何不知这般道理?老太傅臭名昭著,与他结交,自会惹一身腥臊。

“清者自清,”尹吉甫也有些无奈,“太傅世代三公,他恬着脸来拜访,难不成请他吃闭门羹乎?”

“倒也难办,”仲山甫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前些天,你可曾去过召邑?”

“前日勘察冬狝之地,倒是经过太保封地。”

“可曾见到老太保,老人家境况如何?”

“并不太妙,”尹吉甫叹了口气,“老太保告病之后,不问政事,好似苍老十岁,不复往日风采。”

“他可曾对你有何怨言?”仲山甫十分关切。

“怨言?”尹吉甫撒了个谎,“此话从何说起?”

他自然知道,召公虎听闻老太傅时常在太宰府走动,没少私下抱怨尹吉甫,直斥其忘恩负义,竟与宵小往来。老太保既已误会,自然正中别有用心之人下怀,他们添油加醋,谣言说召公虎之辞官,乃是受尹吉甫和虢公长父联手排挤云云。

“这,没有就好,”仲山甫神色有异,良久方道,“方叔的离世,对他打击不小罢!”

尹吉甫闻言,突然想起刚才的黑衣人,这才拆开密信,草草看了几眼,心中喜忧参半。

“仲山兄,你可曾听闻近来楚国之变?”

“略有所闻。楚国熊雪叛乱,据新渐城而自守,楚君熊霜平叛未果,反倒身死城下。如今熊徇即位,始终没有向天子递交国书,天子故而未策命新的楚君。”

“倒是不错,”尹吉甫笑道,“看来仲山兄筹措钱粮之余,还有闲暇关注南国之事。”

“太宰说笑,”仲山甫不苟言笑,“当今大周之患在东、南,徐、楚最甚,仲山岂敢懈怠!”

“在这场楚国政变之中,”尹吉甫突然神色一变,“似乎老友身影。”

“老友?”仲山甫不解。

“仲山兄,请看此信!”尹吉甫点燃庭燎,把黑衣人送来的信件展于几案之上。

仲山甫接信便读,不由眉头紧皱,反复读了几遍,方才长舒一口气:“这么说,方叔真的还活着?”

尹吉甫点了点头,屏退左右,继而对仲山甫道:“你如何看待此信?”

“这封书简字体隽永,遣词造句,亦是方叔风格。”仲山甫说出自己看法。

“天下奇人甚多,”尹吉甫苦笑道,“伪造方大夫字迹、口气,这并没有甚么大不了。”

“难道,尹兄认为此书乃是伪作?”仲山甫讶异道。

“信中说道,方叔去岁随太傅南征,遇到楚国叛臣熊雪围剿,最终失足跌落汉江之中。天予其幸,他被楚君幼妹所救,最终为报其恩德,帮助楚君熊霜平熊雪之乱云云。”尹吉甫又把信读了几遍。

“太宰是认为,此事有所破绽?”仲山甫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越看似荒诞之事,往往越不可能作伪,”尹吉甫顿了顿,“写信人不管是何目的,信中所言方大夫流落南国之际遇,想必不会歪曲。”

“这么说,”仲山甫近视的眼神为之一亮,“方叔真的还活着?”

“方叔必然还活着,”尹吉甫斩钉截铁,“至少有三处证据!”

“三处?”仲山甫吃惊不小,“速说我听!”

“如此,你我先断定此信为伪造,”尹吉甫微微一笑,“再反推其缘由,此乃反证之法!”

“愿闻其详。”

“若此信为伪造,则写信人必知方叔未死。否则,天下皆道方大夫罹难于南征之时,但你我那日夜祭太庙,却发现方叔灵柩乃是空棺。方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知者甚少,写信人若非见到方叔本人,决不敢如此断言。其证据一也!”

“然也,尹兄所言甚是!”仲山甫不禁连声附和。

尹吉甫继续推理道:“信中所言楚国政变之事,既详又细,写信人定然参与其中,并非臆造。且信上说方叔卷入楚国内政后,其所行之事、所言之语,颇合其一贯行事,此等亦难编造。其证据二也。”

“尹兄高见!”仲山甫又信了几分。

“此信中言辞、笔迹,皆是方叔风格。若非你我与之有旧交,寻常人定然模仿不来。如若方叔诚如太傅虢公所言,死于南征军中,那写信人如何获取其字迹?此证据三也!”

“既然有此三条证据,尹兄为何断言此信作伪?”仲山甫沉吟片刻,犹有不解。

“虽有三条证据,却只能证明方叔尚在人世,不能证明此信为其亲手所写,”尹吉甫抚掌大笑,“恰因方叔还活着,这封信笺才露出三处破绽!”

“竟有三处破绽?何以见得?”仲山甫云里雾里。

“如果你是方叔,”尹吉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仲山兄会如何写这封信?”

仲山甫思考了好一阵:“仲山愚钝,虽看不出其真伪,但略觉此信太过不近人情。依方叔之例,或会先问候太保召公、周天子近况罢?可此信中,却对此却只字不提。”

“这正是破绽之一,”尹吉甫打断对方,“写信人虽模仿得方叔字迹,却必非政坛之人,未在镐京任职,自不知卿大夫通信之成例,故而露出马脚。”

“此言有理,此信形似神不似,读起来颇有不通顺之处。”仲山甫若有所悟。

尹吉甫继续分析道:“方叔尚在人世,于大周朝野,皆是天大好事,何故遮遮掩掩?且信中末尾交代,说我等若不对此事保密,方叔便会有性命之虞……”

“然也!方叔与尹兄莫逆之交,若要保密,一笔带过即可,又何需以性命相挟?甚是可疑!”

“此乃破绽之二,写信人不知方叔与我等关系深浅,故而出言唐突,有悖常情。”

“那破绽之三又在何处?”

“去向,”尹吉甫顿了顿,“方叔的去向。”

“方叔在信中说,于巫山发现巫教踪迹,有意前往一探。”仲山甫若有所思。

尹吉甫点了点头:“假如方叔想要前往巫山,或囿于情面、或困于所迫,皆属其个人私事。我并非其主官,何需请示于我?这恰恰是其说难圆之处——假使方叔想去巫山探秘,他大可等行动过罢,再将成果告知不迟。既然有难言之隐,又何必万里传书来请示?”

“此言甚是,”仲山甫一拍大腿,“若非尹兄明察,仲山差点就信以为真也!”

“其越弄巧,反显得其拙也。”尹吉甫抚须笑着。

“既然此信并非方叔所写,那写信之人又何故费尽心力,伪造此信?”仲山甫继续问道。

“此信有三大证据,说明方叔未死;又有三大疑点,暴露伪造之实。然写信人十分聪明,又在信中暗藏三大用意,即便我等看出其伪,亦会通融其情。”尹吉甫娓娓说着,不禁佩服其造信之人来。

“请尹兄示下。”

“其一,自是告知方叔幸存之喜讯,说明写信者是友非敌,此用意在于示好——不论我等是否辨别此信真伪,至少可确信方叔不仅活着,而且自得其乐;其二,信中让我等保密方兴行踪,此用意在于,写信人不想让方叔当即归京。”

“这么说,写信人是有求于方叔?”

“很可能。方叔一心忠于周王室,他本不愿卷入楚国政变,自也不愿以身犯险,去那巫山探秘。方叔此时所想,定是早日回归镐京,向周天子请罪。而写信人正是担心方叔就此离开楚国,故写此伪造之信,借我等之手挽留于他。”

“如何挽留?”仲山甫越发觉得不安。

“这便是第三个用意,那便是索要回信。”

说到这,尹吉甫想起送信的黑衣人来。那人一身浩然正气,绝非奸邪之徒。他让自己在三日内把回信交于他手中,便是索要回信无疑。

“回信?如何回信?”仲山甫不得要领。

“我们怎么回信并不重要,”尹吉甫淡然一笑,“写信人既能伪造方兴信件,自然也会伪造我等回信。只要此人模仿得我的笔迹和措辞,必会再次改为假信,转交方兴。”

“伪造回信?”

“然也,”尹吉甫已然弄清对方意图,“方叔并不知道假信存在,倘若收到回信,还道是你我探听得其下落,故而通信。”

“那回信会被如何篡改?”

“我想,方叔他日收到一封镐京城来信,乃是太宰尹某亲笔,内信大致如此——方氏贤弟,今得密报,知你尚在人世,且卷入楚国政变,其罪甚大,纵使有功,难辞其咎。然兮甲听闻,今有巫教之众作乱于巫山,你可前往探之,待立奇功,方可赎以前罪。云云。”

仲山甫听得瞠目结舌,神色慌张,“那尹兄待要如何?”

“既然方叔早晚会收到此信,兮甲何不就此意修书,反省其重新伪造之事?说实话,写信之人虽颇有智计,但造假回信必有破绽,想必瞒不过方叔。”

“这如何使得?”仲山甫大出意料,“你让方叔去巫山探寻,岂不置之险地?”

“方叔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尹吉甫胸有成竹,“至少,来信之人并无恶意。”

“何以见得?”

“来信人若是其冤家对头,今得方叔在手,何不勒索我等?”

“是也,这并非勒索信,而是求助信。”仲山甫恍然大悟。

“伪造信件者煞费苦心,要请方兴前往巫山,定是去寻巫教晦气。既如此,何不成全对方?”

“这么说,尹兄支持方叔前往巫山探秘?”

“不仅支持,我还希望方老弟能走得更远!”

“更远?”仲山甫吃了一惊。

“入巴地,去蜀国,”提及故乡,尹吉甫不由想起悲痛之事,“若方叔能定楚国内政,探巫山之秘,并最终为克定巴蜀之地,便是大周之大功臣。届时,他虽戴战败之罪,却另立不世功,才是重归镐京之最佳时机!”

“难道,尹兄也不建议他此时回镐京?”仲山甫大为疑惑。

“然也!方叔此时归国,必是大忌!我会在回信中说其利害!”

“何以见得?”

“方叔失落南国,已逾半年之久。更何况,天子已加之国葬,将他死讯昭告天下。倘若方叔此时归国,天子问起这半年去向,他该如何回答?倘若虢公等辈弹劾于他,说他身为大周大夫,竟参与楚国政变,又当如何?蒙受这等冤屈,方叔纵使再跳汉水,怕是都洗刷不清矣!”

仲山甫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故而,只有等他在南国另立功勋,周天子龙颜大悦,方可向天下昭告,言其‘复活’之美事!”

“尹兄高见,愚弟佩服!”仲山甫长揖到地,由衷敬佩。

“闲话少说,我这就修书一封,晓之以利,说之以害。如此,便须再辛苦方老弟,到巫山走一遭也!”

言罢,尹吉甫转身回到几案之上,三两下写写就回信,封蜡装入竹筒,派人去寻那黑衣侠士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