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金(闰金小传)

读过我写的《青年闰金》和《社戏》的人,对闰金这个人基本有了大致的了解。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所以为闰金作传,我一直是很抵触的。

但是“小传”却很适合他——我唯一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向死而生的一生。

闰金姓啥并不重要,因为自始至终我都喊他“闰金”。他是哪里人也不重要,因为闰金时常自我调侃:我像是个蒲公英种子,随风来去,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仔细算下来,他待最久的地方还是兰州,大概四五年,是他从福建回来,东山再起那段日子。

那时的闰金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了(为了弥补心里的亏欠,他将所有的钱一股脑儿全给了前女友的家长,大概七十来万,外加一台才买不到三年的轿车)。还好兰州是一座极度包容的城市,五六块钱就能买碗牛肉面填饱肚子。一个月五十块钱租金也能找间房子安身。

为了生计,他修好了房东废弃的人力三轮车,买不起轮胎,就用捡来的胶皮捆住轮毂,凌晨两点开始蹬,蹬到蔬菜批发市场需要四个小时。

独树一帜的三轮车让他得到了全市场最低价,再蹬回来略低于同行卖给临近一些小区的老人们。几个月过后,闰金又瘦又黑,老人们都说:“黑子”的菜便宜划算。

一年下来,闰金换了辆电动的,不用蹬,一入冬手上脚上全是冻疮。

换了电动车虽然方便,但机灵的房东将房租涨到了一百,所以“黑子”闰金的日子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观,可他相信自己能熬出头。

也许真的有“吸引力法则”,三年前,疫情来袭,闰金没日没夜地送菜,后来送油送米送面送调料,凡是大家需要的,他总能想办法解决,一场疫情下来,他建立的“黑子闰金服务群”里,已经一千多人了,大家都亲切地唤他“黑金”。

这年春节,闰金找了一个小区,和人合租,过上了冬天有暖气的生活,可是冬天,手脚的冻疮依然痒的厉害,大概是落下了病根。

然而送菜并不是闰金事业的终点,摩羯男的奋斗是永无止尽的。

他盯着自己租下来的无菌车间,心想:只用来储存蔬菜太浪费了,应该干点别的。

于是,他那个一千多人的群开始发挥作用了。闰金用整整一周的时间筛选、走访,还真有人为他出点子,有人为他铺路子。

两个月后,“黑金医疗器械生产车间”横空出世,业务范围很小,只生产无菌棉签。

谁都没想到,闰金的车间不大,生产量却惊人,三台机器24小时轮班转个不停。

员工们猜测闰金的幕后老板一定非富即贵,闰金总是笑笑,用他那特有的令人毫不设防的笑容,化解疑虑矛盾纠纷,然后无论多忙,都会去阿秋家做饭。午餐晚餐,天上下刀子也不会影响。

阿秋也习惯了等闰金来做饭。

父母给她找的保姆,都被她强硬地拒之门外。阿秋在父母吃惊的目光里,五年没学会自理的她,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学会了自己起床、穿衣,解手、洗漱,甚至能驾驶着轮椅,完成铺床和换洗衣物。

阿秋父母不知道的是,她还能替自己准备早餐,而且是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留给闰金。

闰金和阿秋的父母只见过两面,都是和蔼可亲的人,为车祸后落下残疾的女儿操碎了心,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些。

闰金熟练地用指纹打开门,就看见客厅中央坐在轮椅上的阿秋,笑吟吟的,手里握着酒精喷剂。

“消毒消毒消毒……”阿秋对着闰金“吱吱吱吱”一顿喷,然后迫不及待地要闰金吃饭。

“猜猜我今天准备了什么?”

阿秋歪着脑袋,唇上竟然有淡淡的粉。

闰金都看在眼里,但他装作若无其事,推着阿秋来到餐桌旁。

掀开餐盘盖,一个不太标准的心形煎蛋呈现在俩人面前,阿秋挂着一脸期待,等闰金点评。

闰金却盯着煎蛋一言不发。

这样的煎蛋,曾几何时,也有个女孩,每天起个大早为他精心准备。

“那个……那个火……那个锅……”阿秋局促不安地解释,眼里的期待更加浓郁。

这样的眼神,曾几何时,也有个女孩,在人潮汹涌的戏台下,差点把他融化。

闰金几乎爱上。

气氛开始紧张。

“是不是瞧不上?”阿秋一语双关,话问完,就垂下眉毛,望着自己轮椅上空荡荡的裤管。

水瓶座的女孩,敏感又知趣。

父母要给她装假肢,她死活不同意,她想坚强,但不想太早坚强,她只想等一个能从心里把自己扶起来的人。

闰金最后含着泪吞下了这块煎蛋。

“你们……既然抛弃了我,为啥还没走远?”闰金心里默默哽咽,怨恨着自己的睹物思人。

可在阿秋看来,能被一块煎蛋感动的人,不是自己的救世主,又能是什么呢?

“等你忙完了,带我去装假肢可以吗?”阿秋声音很小,自卑又怯弱,她最怕听见拒绝,闰金只要一摇头,她就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想爬到山顶看日出,还想去看抓鱼的鸬鹚,还有象鼻山……”阿秋不知道自己补充的这些有没有作用,能不能打动闰金。

“其实,去白塔山也不错……能看到被雪覆盖的金城……”降低期望的阿秋有些卑微地呢喃着,她甚至想说,能和他并肩站在小区门口吹风也不错。

闰金拥抱阿秋的时候,阿秋父母悄无声息地进了门,五味杂陈地盯着这一幕,尴尬的像一对撞见主人的小偷。

这天的午饭,四个人吃得很慢。

阿秋的眼神一直在闰金脸上,热烈且毫不避讳。

“你那个生产车间经营得怎样?销路怎样?”阿秋的父亲不苟言笑地问。

“都很顺利。”闰金回答完,才感觉到自己所说的“顺利”二字,和眼前这个人有着密切的联系。

“既然顺利的话……我安排别人接手,你投入的资金让他一次性结算清楚,这一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闰金说“行”,因为阿秋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性地带上了官腔,只要他说不是长久之计,这一行便能很快寿终正寝。

“我和阿秋她妈妈都忙,尤其现在的形式下,更不能离岗渎职。义肢我早就联系好了,你们到了广州,会有人接待……后期的康复训练,还得你陪着,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阿秋,这样安排你满意吗?”

阿秋破天荒地朝着自己的父亲笑了笑说:“谢谢爸爸。”

这一笑,让他们夫妻俩心里更加踏实,一致认可闰金这个人,不但有思想有能力,而且能得到女儿的青睐,让他陪着阿秋,足够。

闰金却不这样认为,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摇了摇头。

“这算什么?”谁都没料到,闰金会突然变脸。

“感觉我是没做过生意的人吗,我的生产车间怎么了?手续齐全,所有产品质量都经得起检验……哦,是不是忘了在您这里打点?您说,你要几个点,我给!”

“幼稚!”

阿秋的父亲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

“我是说,这一行,随便干干就可以了,不能当成事业……我再说透一点——有潜在风险!”

“人只要活着就有风险。”闰金小声嘀咕着,却已经没了刚才的气势。

阿秋妈妈笑着插话道:“我们呢……也是一片好心,既然风险能够规避,为啥非要硬着头皮去撞南墙呢?”

“再说,我们俩过几年退休了,靠着退休金也能养活一家人,何况家里还有些存款。我们就阿秋这么一个孩子,能再让她吃苦吗?”

话已经说得如此透彻了,闰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临去广州的前一天,他找我告别。

“……我这情况,是不是成了你常常取笑的软饭之王?”

他的眼神很诚恳。

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毕竟他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吃软饭的嫌疑,但是阿秋喜欢你,这不可否认,所以你充其量只能算古戏里面的乘龙快婿,坚强些,别太自卑。”

我拍着他的肩膀,放肆地大笑。

笑完,脸生疼。

看来是太久没笑了……

闰金的手机响了,是阿秋放心不下,打来了视频电话。

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皓齿明眸,言谈举止中都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阿秋,以后闰金就拜托给你了啊。”

阿秋在电话那头羞涩地点点头,对闰金说:“早点回来,别误了明天的航班。”

挂了电话,闰金似乎有些落寞。

“怎么回事,舍不得兰州还是舍不得我?”我习惯于调侃,其实真正舍不得的人是我。

“阿秋她……没啥感情经历,心理脆弱的人,控制欲就强,我怕……”

“同情不等于爱情,这事儿你办的不妥。”

“我应该怎样对她说?”

“嗯……”我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至少得委屈一个人。

于是,我给了他一条令我后悔终生的建议。

起初,闰金会在朋友圈上传一些他和阿秋的照片,果然有桂林的山,苍山的岩。陈茶淡酒,日子清欢。

后来有一天,漫山岛落日,水天一色,粼粼如斑斓心事,却被闰金捧在手心的钻石光芒黯淡。阿秋如愿以偿,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三分斜阳,七分流光,还有九十,长乐未央。

我送去祝福,闰金凌晨才回复:

能给阿秋的我都给了,

身后一片漆黑,

藏匿了我的支离破碎。

我是蒲公英的种子,

也是带走它的风,

风起风来,

黑金易成堆,

亦成灰……

我一口气读完,长叹。终是因了怜悯,终是一场错爱。

“别!”

我发送的这个字,和闰金一起泡在了海水里。一直嚷嚷着要和我学游泳的他,最终还是没能学会。

阿秋后来说,婚礼当天,海风里的沙砾细腻绵软,闰金去潜水,说是去找一个童话里能够呼风唤雨的海螺,可是,他再也没来。

“你了解闰金吗?”阿秋问我。

我摇摇头。

人间一趟。

本就虚妄。

何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