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被腰痛折磨得坐立难安,不由得想起那次帮王抗美搬家的时候,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因此俩人都落下了病根。
王抗美不安分,比我能折腾。
有一年,他逆着海子西行之旅,从青海海西一个人徒步来到兰州。
然后在兰州待了两年,又从兰州坐着飞机到了日光之城啦萨。给藏民打了一年工,最后赶着用来抵账的三头牦牛,一路放牧,吃着糍粑,又是一年,最终到了类乌齐。
类乌齐有“中国小瑞士”之美称。
六千多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生活着不到六万人,地广人稀。
王抗美那会儿头发很长,编成辫子缠在头上。人口普查的时候,政策不紧,户口糊里糊涂上到了县里,三头牦牛一路走一路交配一路生,王抗美没有办法,卖了一头性子倔强的,换了一顶棕榈帐,往向阳坡上一扎,门口捡来的藏獒低沉地吼上两声,经幡迎风猎猎,家的模样有了,信仰也跟着有了。
“我种的青稞该收了…”
王抗美电话里说。
接着发给我一张照片,漫山金黄,隔着千里都能闻到农作物散发着骄傲自满的清香。
“我的牛犊又生了。”
于是,我看到两双清澈如圣湖当惹雍措的眼睛,镶嵌在高原上,明珠一样与我对视。
“我想卖掉这一切,去城市里生活…”
王抗美给我发完这条消息,然后就没了消息。
他消失不见的三年间,我一度以为他死了。
于是去找他。
到了类乌齐,我更加迷惑了:这么美的地方,他怎么舍得离开?
……
玉树囊谦一过,就告别了青海地界,进入了王抗美生活过的世界。
这里有我穷极想象,依然无法触及的美景。
我模仿抗美,在如茵绿草间,高山仰止。
似锦溪流旁,设帐煮茶。
雾低于山,峰高于云,鱼翔浅底,兽隐深林。鹅黄野花偶尔铺了半个山坡,嶙峋青石行走在夜晚星空之下。
我不敢多言。
唯恐惊扰这感性的壮美。
夜里,两只藏獒在我帐篷外轻轻嗅探,接着吼叫了几声,然后在我睡梦里离开。
我想,它们应该记得王抗美的味道,于是和我一样,漫无目的地找寻,经过风,经过雨,经过彩虹和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最终自我流放,沦为野生与原始。
辽阔星辰下无他。
灯红酒绿里亦无他。
幸好我写了篇关于他的文字,幸好他读了。
于是,嘉陵江畔,他把风月,娓娓道来。
“本来我快把她忘了的…那时铁了心准备离开类乌齐,卖牛的时候,肉价比活牛高很多,我就学着宰牛。”
“养它们,我真的用了心…到了宰的时候,一个个扑扇着眼睛,还以为我要喂精饲料呢,顺从地被我从围栏里牵出来,一直牵到帐房后面。”
“三十五头牛,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最后留了一头,帮我把肉驮到县里。”
“它比我有情义,走几步就抽搐一下,眼里的泪没停下过。它知道自己背上,驮着自己的兄弟姐妹,最后一趟驮的是和它感情最好的母牛…”
“…最后一趟,我带刀来着,想着它完成使命后,就在县里把它宰完一并卖了。”
“谁知那家伙恨极了我,一直憋着一股气…”
“古往今来,咱们总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付出就得有回报,宰了它们卖钱,便是我养它们的理由。”
“就像对一个人…相爱后就得有个好结果,比如以道德捆绑,或用婚姻约束。”
“我在她身上付出的,比饲养牦牛要多,所以她离开,我舍不得,甚至耿耿于怀。”
“我想…她起码得嫁给我,跟我一起过过苦日子…然后再离开也不为过。”
“那头牦牛呢?”相比之下,我还是对牦牛感兴趣多点,于是就插嘴问。
“跑了…过昂曲河的时候,疯了一样,撇下我就往河里扑…我以为它寻短见去了,谁知它竟然趟过了河,一溜烟钻进林子消失了,找了好几天,连根毛都没见…”
我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因为王抗美又说:“和她一个吊样,跑得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不冤…”我说,“这个世界就这样,除去信仰,唯有金钱和自由值得去追逐了。”
“这癫狂的世界…草!”
王抗美骂了一句,问我:“你说这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咋知道?
前天理发,理发师一边给我剪发一边问我为啥手机上没有下载支付宝抖音快手淘宝等等软件……
又给我说了许多当下最火最热门的事儿。
当然,这些事儿无外乎某某草根儿突然火了,挣了几百几千万…某某地儿有人殉情了放火了打人了爆炸了落马了卷钱跑了……
我说:都是过眼的云烟,和我关系不大…除非国家有难,我还能挣扎着起来报效报效。
说完,有点感动于自己的情操。
“抗美啊……你我皆凡人,何必在某人某事上太固执?你也是半生风雨的人,放过别人和自己,祈求国泰民安不好吗?”
“这是最好的时代…”王抗美喝了一口茶,把后面的话藏进夏夜的虫鸣里。
是啊,这是最好的时代,癫狂的只是配不上这个时代的他们。
洪流里弄潮,能站上浪尖的屈指可数。
是夜,我与王抗美,立在嘉陵江畔华光楼的风中。
世界安详,是它本来的模样。等天明,便会进入梦乡……
…………
(王抗美:本名旺康美砻,藏语寓意,雪一样的镜子。
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可谓战功赫赫,于十五年前,携除了王抗美外的全家出游时,连车带人不慎坠崖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