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复活
  • 乔振绪译
  • 3394字
  • 2020-08-20 16:56:12

一点不错,她就是卡秋莎。

现在谈谈聂赫留道夫和卡秋莎的关系。

聂赫留道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当时正在写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文,他来到姑妈家度夏。往年一到夏天,他总是和母亲、姐姐到莫斯科郊区母亲的大庄园去住。但是今年,姐姐已经出阁,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道夫需要写论文,他决定到姑妈家过夏。姑妈住在偏僻乡村,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消遣娱乐的场所;两位姑妈非常疼爱自己的侄子和继承人,他也爱她们,喜欢她们古朴的生活方式。

这年夏天,聂赫留道夫在姑妈家感到精神振奋,浑身都充满生活的激情。这是因为,作为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不是按照别人的指点,而是他亲身体验到,人生是多么美好,是多么有意义,一个人在生活中所承担的责任是多么重要;他第一次看到,每个人乃至整个世界都有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他努力追求这种完美的境界,他对达到他心目中想达到的完美境界不仅充满希望,而且充满信心。这一年,他在学校里还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断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不是很富有,可是母亲带过来的陪嫁地产就有将近一万俄亩。他第一次懂得了,土地私有制是一种多么残酷的和不合理的制度。他认为,为了达到道德的要求而做出个人的牺牲是他最高的精神享受。他决定放弃占有土地的权力,于是他把从父亲名下继承的土地全部交给农民。他就这个问题写过一篇论文。

这一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安排的。他起得很早,有时三点钟就起来了,太阳出来以前,有时晨雾还没有退去,他就到山脚下的河里洗澡,洗完澡回来时,草上花上还挂满了露珠。早上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是看有关论文的文献资料,但经常是又走出家门,到地里到林子里去转悠。午饭前,他到花园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然后是吃午饭,他在饭桌上常常说些个玩笑话和令人发笑的事,引得两位姑妈开怀大笑。吃完饭,他或是骑马,或是划船;晚上或是看书,或是陪着两位姑妈摆牌卦。夜里,特别是有月亮的时候,他老是睡不着,因为这种时候,他特别兴奋,感悟到生活真有意思,于是他就不睡了,就到花园里去漫步,一个个理想,一个个愿望,从他脑子里闪过,他有时就这样一直走到天亮。

他住在姑妈家的头一个月就这样满意地和平静地度过去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姑妈家还有一个一半是侍女、一半是养女、长着一对乌黑的眼睛、行走如飞的卡秋莎。

当时聂赫留道夫十九岁,一直由母亲培养长大,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青年。他幻想着有一个女人能做他的妻子;凡是不能做他妻子的女人,他都把她们当作一般人看待。但是这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个情况,耶稣升天节的那天,姑妈家的邻居带着孩子们到姑妈家来玩儿,孩子们中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当然都是千金小姐了,两个男孩中,一个是中学生,一个是到邻居家来做客的庄稼人出身的青年画家。

喝过茶以后,大家来到房前割过草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把卡秋莎也叫来一起玩儿。后来轮到聂赫留道夫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道夫很高兴看到卡秋莎,但是他连想也没想过,他与卡秋莎之间会产生什么特殊的关系。

“啊呀,现在怎么也捉不住这两个人了,除非他们自己绊倒,”该是性急的画家捉人了,他快活地说道,他那两条庄稼人的又短又粗的罗圈腿跑得飞快。

“你呀,捉不住我们!”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下巴掌。卡秋莎忍住笑,和聂赫留道夫迅速换了个位置,用她那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一下他的大手,就向左边跑去,她那浆洗过的硬挺的裙子发出的声音。

聂赫留道夫跑得很快,他不愿意让画家抓住他,就拼上全力跑。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画家正在追赶卡秋莎,但卡秋莎迈动着她那两条灵活的、富有弹性的腿,朝左边跑去,她是决不会让他捉住的。前面是一个丁香树组成的花坛,谁也没跑到这个花坛的后面去过。卡秋莎回头看了聂赫留道夫一眼,向他点头示意,让他到花坛后面会合。他领会了她的意思,就朝丁香树丛后面跑去。但是丁香树丛后面有一条小沟,小沟两边长满荨麻,这个地方他很不熟悉,跑到这里,绊了一跤,就跌进了沟里,手被荨麻刺破,并且还沾满了露水(天色接近黄昏时下的露水),他立刻笑着爬起来,跑到没有荨麻的比较平坦的地方。

卡秋莎笑着,闪烁着她那双水汪汪、圆溜溜的乌黑的大眼睛,迎着他飞快地跑过来。他们跑到一起,互相抓住了手。

“我想,你一定是刺破手了。”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整理着散乱的发辫,急促地喘着气,并抬起头,笑着看着他。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一条沟。”他笑着说,此时他还没松开她的手。

她向他身边靠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脸朝她凑过去,她没有躲闪,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你真坏!”她说着,急忙挣脱手,从他身边跑开了。

她跑到丁香树丛跟前,摘下两枝已经凋谢的白丁香花,用它们拍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回头望着他,然后使劲摆动着双臂,朝后边其他做游戏的人们走去。

从此时起,聂赫留道夫和卡秋莎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天真无邪的小伙子和同样天真无邪的姑娘互相爱慕的特殊关系。

只要是卡秋莎走进房间,或者是聂赫留道夫远远地看见她的白围裙,他马上就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彩四溢,都变得趣味无穷,都变得赏心悦目,都变得那么有意义,生活成了乐趣。卡秋莎也有这样的感觉。卡秋莎站在面前时,聂赫留道夫有这样的感觉,卡秋莎没有站在面前时,聂赫留道夫也有这样的感觉,卡秋莎也是如此,这是因为聂赫留道夫的心中有了卡秋莎,卡秋莎的心中有了聂赫留道夫。聂赫留道夫有时也会收到母亲的不愉快的来信,或是他在写论文的过程中也会遇到困难,或是他思想上也会出现青年人常常会有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烦恼;但是,他只要一想起卡秋莎,一想到他马上就会看到她,他的不愉快,他的困难,他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有许多家务事要做,但是她除了把这些应该做的事做完外,还能抽时间看看书。聂赫留道夫把他刚刚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书给她看。她比较喜欢屠格涅夫的《僻静的角落》。他们相互谈话的机会不多,只是在走廊里,在阳台上,在院子里,有时在姑妈的老仆马特廖娜的房间里偶尔遇到一起时,谈上几句。卡秋莎和马特廖娜住在一起,聂赫留道夫有时到她们的房间里来喝茶。他们谈话时,如果有马特廖娜在场,就谈得很愉快,如果马特廖娜不在场,就他们两个,那就谈不起来。此时他们主要是用眼睛来说话了,可是用眼睛说的话和用嘴说的话不完全一样,用眼睛说的话要重要得多,他们的嘴唇都蹙着,不知张嘴说什么好,心里又害怕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就赶紧走开了。

聂赫留道夫第一次来姑妈家住的时候,他和卡秋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种关系。姑妈发现了他们的这种关系,很是担心,甚至都给住在国外的聂赫留道夫的母亲叶连娜公爵夫人写了信。把这事告诉了她。玛丽亚姑妈担心聂赫留道夫会对卡秋莎做出什么越轨的行动。

但是她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聂赫留道夫是真心喜欢卡秋莎,他对卡秋莎的爱是纯洁的,所以他始终没有越过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道德的屏障。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甚至他一想到他和她可能会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时,心里就感到恐惧。索菲娅姑妈喜欢胡思乱想,不过她的担心倒有一定的道理,她知道,聂赫留道夫性格倔犟,他要是做出什么决定,别人是很难改变他的决定的,如果他爱上这个姑娘,他准会不考虑她的出身和地位,做出同她结婚的选择。

如果聂赫留道夫当时心里就很明确,他确实爱上了卡秋莎,特别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说,他绝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同这样一个姑娘联系在一起,那么当时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他凭他率直的脾气,就会认为,没有理由不同这个姑娘结婚,他只要爱她,哪管她的出身和地位呢。但是两位姑妈都没有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他就带着对这个姑娘模模糊糊的爱走了。

他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追求美好人生的一种激情的表现,这位可爱、快活的姑娘当然也跟他一样,他们共同分享着这段美好的时光。当他要走的时候,卡秋莎和两位姑妈都站在门廊上送他。

卡秋莎那双黑亮亮、泪汪汪、有点斜视的眼睛看着他,这时他才感觉到,他离开的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可爱的姑娘,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了。他顿时感到无限惆怅。

“再见了,卡秋莎,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一面坐到马车上,一面从索菲娅姑妈的睡帽上面看着卡秋莎说道。

“再见了,聂赫留道夫。”她说道。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甜美,她强忍住涌向眼眶的泪水,朝过道的屋子跑去,在那里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