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祷在楼下城堡的大厅里举行。学生们挨着墙排成队站着,每人手里捧着一小摞书。格莱姆斯坐在角塔式壁炉边的椅子上。
“早上好,”他与保罗打招呼,“我刚回来。身上有酒气吗?”
“是的。”保罗说。
“没有赶上吃早饭。普伦德格斯在向你讲他的怀疑吧。”
“是的。”保罗说。
“真可笑,”格莱姆斯说,“我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苦恼。我不伪装自己特别虔诚,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个人像我这样时常陷入麻烦,就会感到一切都要争取最好。你知道,上帝在他的天堂里,这世界很美妙。我解释不清,但如果一个人在需要的时刻做他喜欢做的事,他怎能一直不快乐呢?最后一个帮助过我的人对我的评价是,我‘与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保持着奇妙的和谐’。我记住了他的评论,因为这话似乎恰如其分。老头儿来了。我们站这儿。”
铃声停了,费根博士意气昂扬地走进来,哲学博士的礼服给他一种威严和神圣的神情,他的扣眼上插了一朵兰花。
“早上好,先生们。”他说。
“早上好,先生。”学生们齐声回答。
博士走到房间尽头的桌子前面,拿起一本《圣经》,随便打开一页,毫无兴致地读了一章令人毛骨悚然的军事史。接着他领读主祷词,学生们跟读。普伦德格斯的声音使他们语调一致起来,也显示出他训练有素的神职才能。
接着博士看了看握在手里的一卷纸,说,“孩子们,我有几件事要宣布。费根越野挑战赛今年由于洪水而取消。”
“我猜老家伙是即兴想到的。”格莱姆斯贴着保罗的耳朵说。
“拉那巴作文奖也取消。”
“也是因为洪水。”格莱姆斯说。
“我收到了电话费账单。”费根博士继续说,“我发现上个季度有二十三个打到伦敦的长途电话,没有一个是我或我的家人打的。我要求年级长阻止这样的事继续发生,除非他们本人为此负责,否则我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将敦促他们使用村邮政所的电话。”
“我想就这些了,对吗,普伦德格斯先生?”
“雪茄。”普伦德格斯小声说。
“哦,对了,雪茄。孩子们,我听说发现了一些雪茄烟头,深感不安。在哪里发现的?”
“锅炉房。”
“在锅炉房。这是要受批评的。哪个学生在锅炉房里抽雪茄?”
大家沉默不语,博士的眼光挨个扫过每个学生。
“我等到午饭前,希望犯错的学生能主动认错。如果到时候没有人认错,全体学生都要受重罚。”
“他妈的!”格莱姆斯说,“我把雪茄给了克拉特巴克。希望这小崽子长点心眼,别说出去。”
“上课吧。”博士说。
学生们顺序而出。
“看上去是那种极廉价的雪茄,”普伦德格斯悲伤地加了一句,“浅黄色。”
“那更糟糕,”博士说,“我管辖的学生竟在锅炉房里抽这些浅黄色的雪茄!这不是绅士可以犯的过失。”
老师们都上楼了。
“那一群归你管,”格莱姆斯说,“十一点钟放他们出来。”
“可是我教他们什么呢?”保罗突然紧张起来。
“哦,换了我,不会尝试教他们什么,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让他们安安静静就行了。”
“就是这个我永远做不到。”普伦德格斯叹息道。
保罗望着他从容不迫地走进过道顶端的教室,一阵热烈的掌声对他表示欢迎。他惴惴不安地走进自己的教室。
十个男孩坐在他前面,胳膊抱在胸前,眼里闪着期望。
“早上好,先生。”离他最近的学生说。
“早上好。”保罗说。
“早上好,先生。”下一个学生说。
“早上好。”保罗说。
“早上好,先生。”再下一个学生说。
“哦,住口。”保罗说。
听到呵斥,那学生掏出手绢,轻声哭起来。
“唉,先生,”学生们齐声指责,“你伤害了他的感情。他很敏感,这种敏感流淌在他的威尔士血液里,你知道。它使人变得很情绪化。对他说‘早上好’,先生,否则他一天都不会快乐。毕竟是一个不错的早晨,你说对吗,先生?”
“安静!”保罗大声嚷道,盖过了孩子们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屋里很静。
“先生,”保罗转身看到一个神情严肃的青年举起手,低声说,“先生,也许他抽了雪茄,感到不舒服。”
“安静!”保罗又说了一遍。
十个男孩停止交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觉得受到他们目光的审视,十分不自在,想发火。
“我想,首先要做的是知道你们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第一个男孩。
“唐金特,先生。”
“你呢?”
“唐金特,先生。”第二个男孩说。保罗泄气了。
“你们不可能都叫唐金特。”
“不,先生,我叫唐金特。他只是在逗乐。”
“我喜欢。我在逗乐?先生,我是唐金特,真的我是。”
“这么说来,”坐在后排的克拉特巴克说,“这儿只有一个唐金特,那就是我,你们都下地狱吧。”
保罗一筹莫展。
“那么,有谁不是唐金特?”
四五个声音立时喊起来。
“我不是,先生,我不是唐金特。我不愿叫唐金特,宁死也不愿叫这个名字。”
顷刻之间教室里分成唐金特派和非唐金特派,乱成一锅粥,有些人还大打出手。恰在这时格莱姆斯进来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猜你需要这个。”他说着递给保罗一根拐杖,“如果你听从我的忠告,最好给他们安排些事做。”
他出去了,保罗紧紧抓住拐杖面向他的学生。
“你们听着,”他说,“你们叫什么名字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但是如果有哪个人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们关在教室里,一下午不准出去。”
“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克拉特巴克说,“我要与格莱姆斯上尉一道散步。”
“那么我就用这根拐杖打死你。你们都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自我放纵’。谁写得最长,不管内容如何,就可得到半克朗的奖金。”
从那以后屋里没有一丝声音,一直到下课。保罗手里仍然握着拐杖,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外面不时传来仆人们用威尔士语互相指责的尖厉喊声。到下课铃响时,克拉特巴克已经写了满满十六页,获得了那半克朗奖金。
“你觉得这些孩子难管教吗?”普伦德格斯一边往烟斗里塞烟叶,一边问。
“不难。”保罗说。
“啊,你运气好。我感到这些孩子很难对付。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然这也许跟我的假发有关。你注意到我戴的是假发吗?”
“没有,当然没有注意到。”
“可是,那些孩子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戴假发压根是一个错误。我离开沃辛时觉得自己看上去太老了,不好找工作。我当时才四十一岁。即使我买最便宜的,那价格也高得惊人。也许是质量不好的缘故,所以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是假的。我不知道。但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错误。一旦人们看见我戴假发,就无法再拿掉。他们拿我的假发开各种玩笑。”
“我猜即使你不戴假发,他们也会开你别的什么玩笑。”
“不错,他们肯定会的。我敢说让他们把嘲弄集中在假发上反而是件好事。哦,天哪!哦,天哪!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抽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因为行为不检被斯科恩学院开除了。”
“哦,明白了,像格莱姆斯一样?”
“不,”保罗决断地说,“跟格莱姆斯不一样。”
“嗯,不管怎么说,差不多是那么回事。铃响了。哦,天哪!哦,天哪!我猜那讨厌的小东西把我的长袍穿走了。”
两天后比斯特切温德拿出他的手风琴,演奏了一曲《一枪打中松鼠》。
“你知道吗,先生,你很讨五年级学生的欢心。”
他和保罗坐在村教堂的器乐室里。这是他的第二次音乐课。
“把风琴放好,别碰它。‘欢心’是什么意思?”
“哦,克拉特巴克今天上午在女舍监的屋子里。他弄到一听菠萝。唐金特问他,‘你打算拿到饭厅吗?’他说,‘不,我要拿给潘尼费瑟先生吃。’‘不,你不该这么做。’唐金特说,‘送糖果和饼干是一回事,但送菠萝是另一回事。就是你这种巴结脸把好好的老师都引上邪路了。’”
“你认为这是很值得夸耀的事吗?”
“我认为这是老师能获得的最值得夸耀的事。”比斯特切温德说,“我再拉一遍那首颂歌如何?”
“不用了。”保罗果断地说。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另一件事。”比斯特切温德说,“你认识那个菲尔布雷克。你瞧,我觉得他有点古怪。”
“我毫不怀疑他是这样。”
“不仅仅因为他没有当好管家。这里的仆人都令人讨厌。我只是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司酒男仆。”
“我不知道他除了当管家外还能干什么。”
“嗯,你可曾见过管家戴钻石领带夹?”
“没有见过。”
“是啊,可是菲尔布雷克有,还有一只钻戒。他让布罗利看了。布罗利说那钻石大得很。菲尔布雷克说他过去,在战前,有大量金银财宝,他用的餐具都是金质的。我们猜他可能是被流放的俄罗斯王子。”
“一般来说,俄国人喜欢炫耀他们的身份而不企图掩饰,对不对。再者,他看上去是十足的英国人。”
“不错,我们想到了这一层,但布罗利说许多俄国人战前就来到英国就学。现在我来拉手风琴吧。”比斯特切温德说,“毕竟我母亲每学期多付五几尼是让我学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