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餐厅,是菜味和喧嚷声把他引过去的。这是一间大房子,用格子隔开,令人赏心悦目,五六十个年纪在十至十八岁之间的男孩坐在四排长桌子前。年龄小的穿伊顿校服,年龄稍长的穿晚餐茄克衫。
他被领着来到一张桌子的头上,桌子两边的学生都礼貌地站起来,等他落座后才坐下来。他注意到男孩中有一个就是对格莱姆斯吹口哨的。保罗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叫比斯特切温德。”他说。
“我想我得教你风琴课。”
“是啊,有趣极了。我们在村里的教堂演奏。你演奏得棒吗?”
保罗觉得这不是坦诚的时刻,因此要“用欺骗获得尊重”。他说,“是的,很棒。”
“我说,你是真的棒,还是在哄我?”
“真的,不骗你。我曾给斯科恩学院的老师们上过风琴课。”
“好吧,反正你也不能教我什么,”比斯特切温德兴奋地说,“我学风琴只是为了不上体操课。嘿,他们没有给你拿餐巾来,这些仆人真不像话。菲尔布雷克,你为什么没有给潘尼费瑟先生拿餐巾来?”他冲管家喊道。
“忘了,”菲尔布雷克说,“而且也晚了,因为费根小姐已经把门锁上了。”
“胡说!”比斯特切温德说,“赶快去拿来。这家伙没问题,只是得看着点。”他说。
几分钟后菲尔布雷克拿着餐巾回来了。
保罗说,“我觉得你相当聪明。”
“格莱姆斯上尉不这么看。他说我半痴呆。我很高兴你与格莱姆斯不一样。他太庸俗了,是不是?”
“你不该在我面前说别的老师的坏话。”
“反正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他的。而且,他穿连衫裤,有一天我去替他取帽子,在他的洗衣间里看见了。我觉得连衫裤实在难看,你觉得呢?”
餐厅门口一阵混乱。
“我猜是克拉特巴克又病了,”比斯特切温德说,“只要餐桌上有羊肉他就犯病。”
坐在保罗另一边的男孩也开始说话了。
“普伦德格斯先生戴假发。”他说,接着不知如何是好,咯咯地笑起来。
“他叫布里格斯,”比斯特切温德说,“不过大家都喊他布罗利,因为那家商店,你知道。”
“都是愚蠢的下流坯。”布里格斯说。
这比保罗预期的要容易得多,毕竟与这些男孩相处并不十分困难。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站起来,在乱哄哄的声音中普伦德格斯先生做饭前祷告,保罗身边一个男孩高声喊道,“普伦德格斯!”
“主与我们同在,阿门。”普伦德格斯说完问道,“比斯特切温德,刚才是你大声喊的吗?”
“我?先生。不是的,先生。”
“潘尼费瑟,比斯特切温德刚才喊了没有?”
“没有,他没有喊。”保罗说。比斯特切温德友好地瞟了他一眼,因为实际上是他喊的。
格莱姆斯上尉与他肩并肩走到餐厅外面。
“简直是猪食狗食,是不是,老伙计?”他说。
“相当糟糕。”保罗说。
“今晚普伦德格斯值班。我要去酒馆,你呢?”
“我也去。”保罗说。
“普伦德格斯人不错,”格莱姆斯说,“但他维持不了秩序。当然,你知道他戴假发。戴假发的人要想维持秩序很难。我有一条假腿,但这是另外一回事。孩子们尊敬我,认为我是在战争中负伤所致。实际上,你记住,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是在特伦河畔的斯托克被电车轧伤的,当时我喝得酩酊大醉。这当然不能让大家知道。有趣的是,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我想咱俩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希望如此。”保罗说。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朋友。你的前任也不错,尽管对人有些冷漠。他有一辆摩托车,你明白。房主的女儿们受不了。你见到费根小姐没有?”
“我见了两个。”
“两个都是母狗,”格莱姆斯说,然后忧郁地补充道,“我不久就要与弗洛西结婚了。”
“老天哪!哪一个?”
“年龄大的那个。学生们喊她们弗洛西和丁吉。我们还没有告诉老家伙。我在等我下次陷入麻烦时,就打这张牌。我注定是要陷入麻烦中,或早或晚。咱们到酒馆了。很不错的地方。克拉特巴克的父亲给这里供应的啤酒。味道不错。来两品脱啤酒,罗伯茨太太!”
菲尔布雷克坐在远处的角落里,用威尔士语滔滔不绝地向一位形迹可疑的老人讲着什么。
“他厚颜无耻,居然也跑到这里来!”格莱姆斯说。
罗伯茨太太把啤酒送上来。格莱姆斯长饮一口,发出愉快的叹息。
“感觉又像我两年多没有见到的期末的样子。”他像做梦似的说,“真有趣,我一般能坚持六周,接着就陷入麻烦。我觉得天生不是当教师的料。容易激动。”格莱姆斯说着,仿佛回忆起遥远的往事。“这就是我的麻烦。容易兴奋和性问题。”
“你陷入麻烦后,另找一份工作难不难?”保罗问。
“起初不容易,但总可以找到办法。此外,你瞧,我是公学培养出来的。这就足够了。英国的社会制度中有一条令人感激的公平合理,那就是确保公学出来的人不挨饿。一个人经历四到五年完全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因为生活在这个年龄注定就是地狱),然后社会制度再也不让他失望。”
“你记住,我并没有忍受四五年,我刚过十六岁就被开除了。但我的住校老师是公学培养出来的。他了解这个制度,对我说,‘格莱姆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再留你了。我得考虑其他学生的利益。但我不想对你过分严厉。我要你重新开始。’所以他当即坐下来写了一封推荐信给我未来的雇主,写得真不错。这封信现在我仍然保留着,有时候挺管用。这就是公学制度,到处都一样。他们把你赶出去,但他们不让你丧失斗志。”
“我捐了一几尼给战争纪念基金会。我觉得从中获益匪浅。使我难过的是,钱没有寄到。”
“然后我经商。我的叔叔在埃德蒙顿有一家刷子厂,战前生意挺好。我从此进入刷子行业。我想,以你的年龄,大概没有参战吧。那些日子真可怖,伙计。我们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情景了。在整个战争期间,我一直都是醉醺醺的,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接着我又陷入麻烦,而且这一次麻烦大了。当时在法国。他们说,‘格莱姆斯,你得拿出绅士风度来。我们不想在团里设军事法庭。我们把你单独留下半小时。这是你的手枪。你知道怎么做。再见,老伙计。’他们说得十分感人。”
“我坐在那儿望着手枪。有两次我把枪抵住太阳穴,但都放下了。‘公学出来的人不该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对自己说。这半小时真够长的,但幸运的是他们留给我一罐威士忌。我想他们都喝了些,所以才如此清醒、严肃。他们回来时,威士忌几乎喝光了。鉴于当时严峻的形势,他们回来时我只能笑。很愚蠢,但他们看见我仍然活着,醉醺醺的,十分吃惊。”
“‘这人是个无赖。’上校说,我仍然笑个不停,因此他们逮捕了我,设了军事法庭审判我。”
“我第二天情绪十分沮丧。另一个营的营长来审我的案子。他先来看我,不料竟是我上学时的好伙计。”
“‘神保佑我,’他说,‘这不是波特吉的格莱姆斯吗?这所谓的军事法庭审判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实情向他谈了。‘嗯,’他说,‘是够严重的。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枪决一位哈罗公学的老同学嘛。我来想办法给你开脱。’第二天我被派到爱尔兰担当与邮政相关的舒适而安逸的工作。我干这份工作一直到战争结束。在爱尔兰不管你做什么,都惹不了什么麻烦。不知道我讲这些是否让你厌倦。”
“一点儿也不,”保罗说,“我觉得很令人鼓舞。”
“从那以后我时常陷入麻烦,但从来没有像那一次那么危险。总是有人站出来说,‘我不能眼看一个公学培养出来的人穷途潦倒。我来帮你一把。’我想我一生中比什么人得到的扶持都多。”
菲尔布雷克穿过酒吧的厅堂走过来。
“感觉孤独?”他问,“我刚才一直在同火车站的站长谈话,如果你们哪位想结识一位年轻女士……”
“不需要。”保罗说。
“哦,好吧。”菲尔布雷克说,转身走了。
格莱姆斯说,“对格莱姆斯来说,女人永远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