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林·沃(1903—1966)全名阿瑟·伊夫林·圣约翰·沃,被英国评论家迈科尔·戈拉称为“狄更斯以来英国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喜剧艺术作家。他创造了一种黑色幽默,一种狰狞的笑声,世界各国的艺术家都用这笑声对抗当代噩梦般的世界”。
伊夫林·沃,1903年出生于英国汉普斯特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其父阿瑟·沃系英国霍尔公司的高级编辑兼文学批评家,也是一位虔诚的英国圣公会教徒。沃从小就受到两方面环境的熏陶:宗教与书本。他和他的哥哥亚历克·沃长大后都成为作家,都与儿时的家庭影响关系颇大。沃的父母给孩子读故事,并与他们一起讨论作品。沃在七岁时就写过一个题为《赛马的诅咒》的短篇小说,并被收入一个成人作品集中出版。哥哥亚历克1917年发表了半自传小说《青春的迫近》,这是一部评论褒贬参半的作品。也正是这种公学的生活和同性恋小说的描写阻止了弟弟伊夫林跟随哥哥在社本上学,他被送往苏塞克斯的蓝星学院,对于这一情况他后来有着一番不满。正是在这里,沃开始奠定了他作家职业生涯的基础。除了一开始他写日记的习惯,他还饶有兴趣地广泛阅读,并撰写三幕剧在全校表演。他的一位同学透露,沃能够深入探讨小说的构成智慧、性格透明度以及现代人对其他潜在传媒方式的兴趣:通过情节和事件尝试把家庭思想呈现出来。不要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了说出来。这才是电影相比小说所具有的不可估量的价值。(不要嘲笑这个低级的警句,因为它的确非常的真实。)“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事件发生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通过简单的性格和语言描写来呈现人物,应该对他们逐一进行设计。”
1921年,十八岁的沃进入牛津大学赫特福德学院学习,专业是历史,但是他似乎更爱好社交、文学和艺术,在这里他结交一批权贵子弟,纵酒狂欢,虚掷光阴,过着放荡不羁的日子,最后负债累累,没有拿到学位。1924年遂转入希瑟利艺术学校学习绘画。不久之后,他便发现绘画亦非自己的爱好,就在威尔士的一所私立学校谋了一个职位。1927年2月,伊夫林·沃职业生涯正处在动荡时期。这之前,他刚刚从让他消沉的教师工作上被解雇了,原因就是他个人生活方面的不检点,有酗酒和同性恋的倾向。自那以后,他与他的父母一直住在位于伦敦北部的家。“我一直在努力找工作做,可是我很疲倦,很沮丧,”他在自己的日记里悲伤地承认了这些。“看来我应该着手做一个文人了。”之后沃开始面对现实,开始了从事家人所擅长的文学创作。
1928年,沃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衰落与瓦解》,讲述了主人公保罗·潘尼费瑟,一个孤儿,不谙世事、命途多舛的故事。他是牛津大学神学院的学生,一天晚上,被一群醉汉扒光了衣服。保罗本是事件的受害者,院方没有处罚闹事者,却以“行为不检”为由把他开除。而他的监护人也乘机剥夺了他继承父亲遗产的权利,走投无路之际,他只好到一个偏远的学校当教师。漂亮富有的上流社会贵妇马格特·比斯特切温德夫人看上他,并借机向他示爱,但他却不知道夫人经营着南美洲的妓院生意。结婚前夕,保罗因为帮马格特处理“事务”而被逮捕,判处七年徒刑。最后,马格特嫁给了内政大臣,保罗改变外貌隐姓埋名,回到牛津继续读书。小说出版后立即轰动文坛,阿诺德·班内特、马尔科姆·布雷德伯利、埃德蒙·威尔逊等英美评论家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书在英国风行一时,日后成为英国首相的温斯顿·丘吉尔更是把这本书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好友。
《邪恶的肉身》,作为沃第一部大获成功的小说,则是他在婚变的阴影中写成的。其间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伊夫林·加德纳写信告诉他,她爱上了一个叫约翰·阿克顿的男人,而且自称思想混乱需要帮助。沃匆匆从牛津乡间赶回伦敦,为挽回一切而努力,然而两个月后,他不得不面对事实。1930年1月14日,《邪恶的肉身》出版,四天后,《泰晤士报》刊登他的离婚通告。一个月后,他皈依天主教。当我们注意到小说里,主人公亚当无论在金钱上、还是在婚姻上,尽管几经努力争取,但最终都一无所获的时候,不难发现,沃实际上正是通过这种悲观但并未绝望的灰色调子,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己内心的痛楚与阴影,可能也正是基于这种原因,三十四年后,当沃回顾这部为他打开成功之门的小说时,一直采取了有意压低其价值的态度,称之为“一本完全未经计划的小说”。
二战期间发生在《荣誉之剑》的主人公盖伊身上的故事,同样取材于沃自己的经历。在1939年9月英国向德国宣战时,像盖伊一样,沃加入军队时年龄太大,将近三十六岁。在经受了数星期求职失败给他带来的沮丧之后,当时的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在下院的私人秘书布伦丹·布雷肯干预了此事,沃未参加军官训练就在军队里获得了任命。由此,沃顺理成章地把在军旅生活中看到的混乱、荒诞和失败的情景写进了书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屡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为沃带来巨大声誉的作品《故园风雨后》(1945年),可谓他讽刺作品系列中唯一的例外。这部小说从一个敏锐而聪明的观察者的第一人称角度,再现了两次大战期间英国的风情。在建筑绘画师、英国陆军上尉查理斯·莱德的回忆和追溯中,伦敦近郊布赖兹赫德庄园一个天主教家庭一家人的生活和命运,渐次呈现出来。尽管小说感伤的意味压倒了沃小说惯有的讽刺特色,却凸显了贯穿沃一生创作的复杂心态。出身于伦敦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沃,像巴尔扎克一样,对世袭的贵族阶级怀着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无情地揭露和嘲讽了这个阶级的颓败和堕落;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渴望跻身于这个阶级之中。面对西方价值体系解体的现实,他在理智上认识到这个阶级必将灭亡的命运,但在情感上却将恢复社会秩序和道德信仰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阶级身上。
沃几乎所有的作品,都烙上了自身经历的痕迹。《一知半解》是沃的一部未完成的自传小说,可以视为一部对沃所有作品的总结。因此对于研究沃的生平和作品有着至关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原书名为A Little Learning,取自蒲伯的《论批评》中的“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一句,体现了作者谦虚的人生态度,故在此将其译为“一知半解”,恰能表达作者的原意。
全书共分为九个章节。开篇的第一句“一个人只有失去了对未来的好奇心,才到了写自传的年纪”意味深长,也是本书中被引用次数最多的一句。作者由多年前读过的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作为引子,指出时空隧道的穿梭性,同时讲出了自己希望能够沿时空隧道向后穿梭的渴望。“如果我在这个鞍上面,我会向后行驶,穿过几个(不超过三十个)世纪,静静地徘徊,这将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大的满足。甚至在我自己短暂的一生中,随着记忆的衰退,那些日渐疏远的起源和经历使我越来越想拥有这样一台装置。”正是这样一台装置,帮助作者逐渐打开了时空隧道的大门,将作者的一生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第一章《遗传》。沃从自己的八位高曾祖父开始讲起,详细记述了自己前辈的生平,以显示自己和他们血缘和遗传的联系。他在最后总结到“各种特殊癖性在许多代人里都有先例。我看到报纸开始更多地使用‘基因’这个词来表达以前‘血缘’的意义。一个更令人快乐的隐喻或许是扑克游戏。一个人摸到的一手牌,其价值取决于它的组成部分所结合的关系,并不取决于其数字的总和。一个人只能“依靠”发到手里或是抽到的牌,还有对手已经打出的牌,即便如此也并不总能改善自己的牌。每张牌,不论大小,都是一副遗传。没有两手牌是完全一样的。”
第二章《环境》。在“环境”这一章里沃记述了童年时期所有的记忆,以及少年时代在家里居住时的事情。1910年9月被送到了学校,在这之后的八年里,学校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时令人感觉惬意,更多时候是感觉别扭。因为身居其中的孩子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甚至颇有些令人厌恶,他的生活完全与现实脱节,丝毫不像他三年在家生活那样安逸了。
第三章《父亲》。许多男孩子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像英雄一样强壮、灵巧,像猎人一样英勇,并且精通各种机器。可沃认为自己的父亲却不是那样的,并且他也从来没有惧怕过父亲。父亲总是焦躁不安,而非积极主动。父亲的职业在沃小时候看来是不光彩的。小时候的沃觉得应该更尊重一些像他的叔叔们那样的士兵或者水手;抑或是有建筑方面的兴趣,会做木工活的人;再或是那些用会割到脖子的剃须刀刮脸的人。作为一个评论家父亲最大的动力就是他深深地热爱这一行业。他不为势利所动,不会承认自己看不到的优点。他不懂德语,看法语也不自在。他脑子里面深深地印着英国文学是从希腊语和拉丁语传承来的想法。读诗,他读的是诗的旋律、思想表达的清晰程度以及“观点”。“感情,”他写道,措辞比较晦涩,“如果没有感情的话诗歌就太贫瘠,诗歌自身包含了一种间接提到它所能唤起的人们的情绪。诗人发出人们已知的情感中的一种,然后再用普世的观点来验证它。但是不可忘记的是观点是一首诗的萌芽;真理和观点的普遍性是一首诗好与坏的验证;由于诗歌是从观点退回到情感上来,又从情感深入到情绪,诗歌越来越多地从有利地位退去,而这个时代的经典诗歌正站在那里的顶峰上俯瞰世界的方方面面。”
沃认为父亲的局限在于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辨别出他所喜欢的品质,除非是以他所熟知的形式呈现给他。他很少被那些伪造的作品所欺骗,但同时也有很多真实的作品被他漏掉了。艾迪·马什诗集里的“乔治亚诗人”似乎大都非常大胆但却无法完成革命的重任。他认为T·S·艾略特和他的同行们明显很荒谬。
沃的父亲从没渴望过更高的地位,他也从未因自己不够优秀而心怀抱怨。他最原始、最主要、最本能的目标就是成家。
有些时候沃觉得他的成就有些单调乏味。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地应该感谢他为他们创造出的稳定的生活,虽然沃只是朦胧地理解了,但比起那些不如他幸运的人来说已经好多了。
第四至第六章讲述的是沃的教育经历。他用这样的话总结了自己的校园生活:
“我的英语文学知识主要是在家中获得的。十年来,我在教室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拉丁语、希腊语、历史以及数学的学习上。现在我已经忘却希腊语了,闲时也没有读过拉丁文。如果要写篇墓志铭,现在恐怕是很艰难了。可是即使如此,我丝毫不后悔做过这般流于表面的古典研究。我相信,为古典研究的地位所作出的辩护是再正确不过的。只有学过古典学问,一个孩子才会明白,原来一个句子是有着逻辑结构的,单词与其内在的意义是不可分割的——不管这个词是用于文绉绉的暗喻还是露骨的谩骂。大部分没多少教养的人,如女人和美国人,如果没有接受那百里挑一的天才的指导,使用上往往会背离这些单词的本意。也正因如此,在我们已经失去翻译技巧以后,那旧式的英语测试题‘解释句子大意’仍然屹立不倒。”
“对于那些在蓝星读过六年级的人来说,他们的拼字是拙劣的,这全因他们很少读书,仅仅把注意力放在评论风格或大意上;拼字是幼儿才会注重的事情,因此他们将其忽略。那些‘专攻’历史的人,对从伯里克利时代开始时期的地中海历史认识模糊,对从亨利七世开始的英国历史,以及由奥地利皇位继承战争到色当战役的欧洲历史认识稍好。我们能够即席翻译法国文学,但如果要说法语,口音浓重非常,谚语一窍不通。对于诗歌,古典的音步倒是好好地敲了我们一下——‘敲’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词了。那些音节、韵律在我们的耳中萦绕,使得我们对毫无韵律美的现代诗歌充耳不闻。对地理,以及所有的自然科学我们都不屑一顾。自从我们从预科毕业以后,数学几乎没再取得进步。我们的常识只能勉强解决《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
沃所受的教育,现在看来,只是为一件事做准备,那就是当一位英语作家。这确实是再惊讶不过了,因为实在没多少人有能力可以做到。
第七章《两位导师》。沃专门预留一个章节来描写对他青少年时期产生巨大影响的两位导师,他们对沃的成长起到同等重要的作用,但却体现在截然不同的方面。弗朗西斯·克里斯和J·F·洛克斯伯格,一个是神秘的人,一个是位名人。
第八章《永不翻案》。沃的父亲在自传中哀怨地写道:“我晚了一个星期才到达我的私塾;在社本,我是在夏天,而不像普通新生那样是在秋天开始了我的学业的。而现在,在牛津,我是所有人当中最不幸运的一个,因为在我迟来的露面之前,1885年的大一新生都已建立了很好的工作和友谊,而我花费了第一年所有剩余的时间去找回失去的东西。”
沃不无抱怨地写道,虽然他自身的经验已经使他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奇怪的是他还是给我安排走相同的路。
没有人,在我们漫长的衰落里,
如此艰难,恶意和分离,
能够像我的朋友那样愉快,
或者能有我一半那样爱他们。
这是法裔英籍作家贝洛克对自己牛津生活的描述,而沃也是感同身受。
对这段生活的记录,有一项对沃来说非常重要,那就是友谊。
第九章《英雄气短》讲述了沃在离开牛津,转而学习绘画,后又做中学教员的坎坷经历。这一章节名称的原文是“In which our hero's for tune falls very low”,翻译时借用汉语中的“英雄气短”,用于体现作者在这一时期的精神、情绪状态。沃曾企图自杀,他自述道:“哈罗德·阿克顿正在牛津大众化中发光发热,而我,独自一人,似乎处于世界的末日,被整个世界拒绝了。”但沃最终放弃了在大海中结束生命的念头。这段经历也被他写进了《衰落与瓦解》之中。
尽管在孙辈的回忆录中,伊夫林·沃性情古怪,酗酒挥霍,对子女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的确,在个性特征方面,伊夫林·沃一直名声不佳,但凡涉及他的野史和正传,几乎都言及他的极度自私、贪婪、势利、保守和傲慢,不过这些恶性劣迹并未撼动他二十世纪英国重要作家的地位,他仍被誉为是“英国英语文学史上最具摧毁力和最有成果的讽刺小说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