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首先我想声明的是,下面这个人物——根据俄国习俗,他自称是伊希多的西里尔之子伊西多尔·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非我杜撰。我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表达力,能下笔为读者凭空塑造出这样一个人物。

就算我曾经确实具有那些能力,它们也早早湮没在一片词语的荒野中。众所周知,词语是现实的大敌。我做语言教师这行已经很多年了。这种职业最终会扼杀掉普通人身上多多少少天生具有的那么点想象力、观察力和洞察力。对于一个语言教师来说,当今的时代就是词语的世界,而人类仅仅是比鹦鹉高明不了多少的会说话的动物。

既然情况是这样,我也就无法通过洞察力来判断或猜测拉祖莫夫先生的实际情况,更无法通过想象来了解他。甚至我连杜撰一些关于他生平的干巴巴的事迹的本事也没有。但我想,就算我在这里不做这番说明,本书的读者也将发现故事里的某些纪实痕迹。一点没错。这本书是以真实材料为基础的;我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是利用我的俄文知识,也只要这点知识就够了。当然这部文稿在性质上既有点像日志和日记,但又并不严格以这种形式出现,比如里面大部分内容条目虽然都标注着日期,却并非逐天写就。有些条目的时间跨度长达数月,篇幅也有几十页。本书靠前的部分是用记叙的形式回忆了大约发生在一年前的一起事件。

我必须得说,我在日内瓦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座城市有整整一个区,因为有大量俄国人住在那里,而被称作“小俄罗斯”。那时我在“小俄罗斯”交游颇广。但说真心话,我并不了解俄国人的性格。他们的观点不合逻辑,他们妄下结论,他们的例外情况反复发生。这些对于一个学过很多语法的学生来说倒还不算困难,但麻烦的是还有其他事,某些性格特质——这牵涉到很多微妙的差别,实在超过了教授们的知识范围。真正令一个语言教师惊讶的是俄国人对词语异乎寻常的热爱。他们汇集词语,珍视词语,但并不将其藏诸于心;恰恰相反,他们总是乐意整小时、整晚地将词语倾倒出来,津津有味又滔滔不绝,有时表达起来还十分灵巧,就像训练有素的鹦鹉,让人不由怀疑,其实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们说起话来热情洋溢,慷慨大方,早已不是普通的多嘴饶舌了,也不能归为口才出众……抱歉说了这么多题外话。

现在探究当初拉祖莫夫先生为什么留下这份文稿显得有点无聊。很难想象他当初写这些是希望日后有人读到。人性中的某种神秘冲动在这里起了作用。我们不提塞缪尔·皮普斯[3],他用日记的方式推开了一扇永恒之门。世间各色人等,罪犯、圣徒、哲人、少女、政客甚至傻子,都喜欢写点袒露心迹的东西,出于虚荣,毫无疑问,但也有些更为复杂的原因。那就是文字本身具有神奇的抚慰作用,因此许多人用写作来和自我进行交流。因为我自己性格沉静,所以我总觉得人们都想追求某种方式的平静,或仅仅是平静的零星踪迹。当然现如今人们总是叫嚣着要追求宁静。而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希望在写作中获得哪种宁静,我也无从知晓。

反正情况就是他已经写出来了。

拉祖莫夫先生是个个子高挑、身材匀称的年轻人,作为一个来自俄罗斯中部省份的人,他的皮肤显得异常黝黑。他的相貌无可挑剔,美中不足的是五官奇特地缺少棱角,犹如一张蜡质的面孔(塑造手法颇具力度,效果逼真)被拿近火堆,直到原本分明的轮廓都因材质软化而变得模糊不清。但即便如此,他长得也算很好看了。他的举止也很得体。在讨论中,他常常受权威和他人见解的左右而动摇自己的观点。与比他年轻的同胞在一起,他的态度像一个捉摸不透的听众,时而若有所悟地表示听懂了,却又马上转移了话题。

拉祖莫夫的这种伎俩——也许由于识见不足或对自己信念不够坚定——为他博得了深刻的美名。在一群激昂兴奋的谈话者中,整日习惯于声嘶力竭地进行讨论,他们当中如果出现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人,大家就会觉得他有深藏不露的本事。在圣彼得堡大学的同仁眼里,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这位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是个个性坚强,完全值得托付的人。在一个可能因言获刑,遭受杀身之祸,甚至有时比杀身之祸更糟的国家里,大家觉得他值得信赖,可以和他聊些禁忌话题。人们喜爱他还因为他和蔼可亲,愿意不声不响地帮助同志,哪怕会给自己带来不便。

拉祖莫夫先生据说是一位大祭司的儿子,还有一位贵人做他的保护人,此人也许就在他遥远的外省故乡。但他的外表却与如此谦卑的出身严重不符[4]。这种血统并不可信。而且确实有传言称拉祖莫夫是大祭司漂亮的女儿生的——这样一来,事情就蒙上了异样的色彩。但这种说法倒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获得贵人保护。所有这些,无论是出于恶意或善意,都无人去一探究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这位传说中的贵人到底是谁。拉祖莫夫从一位不知名的律师那里领取生活费,数量不大但够花,这位律师在一定程度上也相当于他的监护人。拉祖莫夫会时不时出现在某位教授非正式的招待会上。除此之外,没听说他在城里还有其他社会关系。他按时上必修课,被校方视作一位很有前途的学生。他在家里埋头用功,和一个力求上进的人并无二致,但也并非不问世事,一味死读。他一向来者不拒,自己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保密或保留的。

I

拉祖莫夫先生这份稿件的源起与一起很典型反映出现今俄国现实特点的事件有关:一位杰出政治家被暗杀更反映出一个受压迫社会中的道德沦丧,人性中最崇高的抱负、对自由的渴望、赤忱的爱国心、对正义的热爱、悲悯的情怀、甚至淳朴思维表现出来的忠实顺从统统被仇恨和恐惧所蹂躏,而仇恨和恐惧恰恰与令人不安的专制压迫形影不离。

上面提到的这件事就是成功刺杀P先生,此人几年前担任臭名昭著的镇压委员会主席,同时也是手握大权的国务大臣。各类报章对这个性格疯狂,鸡胸,身着金边制服的人物鼓噪甚多,一张脸像烤焦的羊皮纸,戴着一副眼镜,目光呆滞,皮包骨的颈前挂着圣普罗科匹厄斯会[5]的十字架。曾经有一度,人们不会忘记,他的肖像几乎每月都会出现在欧洲某家图片报上。他为国效力的方式就是囚禁、流放、绞杀。他做这些事时,不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不遗余力,不知疲倦。他对专制原则迷信膜拜,一心一意要把公共机构中与自由沾边的任何东西斩尽杀绝;对正在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进行无情镇压,不由使人觉得他志在毁灭自由本身的希望。

据说这个人渣想象力有限,还不知道自己激起了多大的义愤。这点实在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来防范自身安全。在为一家著名的全国性报纸撰写发刊词时,他这样宣称,“自由的念头从未存在于造物主的敕令中。人民的意见无非就是造反和动乱;而上帝创造出的世界讲究稳定服从,造反和动乱都是罪过。上帝的神圣旨意表达的不是理性,而是权威。上帝就是宇宙的独裁者……”此人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看在他无怨无悔地在世间保卫独裁的分上,上天注定会保护他。

毫无疑问警方的警觉一再挽救了他的性命;但当真正的劫数降临,那些权力机关也无法对他示警。他们并不知道威胁大臣生命的阴谋,无法通过他们常用的情报渠道来了解任何阴谋策划的蛛丝马迹,没发现任何征兆,也没觉察到可疑行动和危险分子。

P先生当时正乘坐双马敞篷雪橇朝火车站驶去,随行的仆人和车夫坐在驾驶座上。雪已经下了一夜,在清晨这个时候还无人打扫,马走在路上非常吃力。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但是雪橇的行迹一定有人在注意和跟踪。正当雪橇左拐准备转弯时,大臣的随从发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沿着人行道边缘缓缓走着,手插在羊皮袄口袋里,在飘落的雪花中,他的双肩耸到了耳根处。突然这个农民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转过脸来,胳膊使劲一甩。一阵剧烈的震动陡然而起,在纷飞的雪花中发出沉闷的爆炸声;两匹马倒地毙命,被炸得血肉模糊,而车夫尖叫一声,从车座上摔落,身负重伤。仆人(逃过一劫)来不及看到穿羊皮袄的人长什么模样。后者掷完炸弹,随即脱身而去。但是,看到众人在漫天飞雪中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冲向爆炸现场,他也许认为随同人群转身折回会更安全。

顷刻间,雪橇周围就聚拢起兴奋的人群。这位国务大臣兼镇压委员会主席从雪橇里爬出来,毫发未伤,站在深深的积雪里,身旁是痛苦呻吟的车夫。他用有气无力、失去音色的嗓音反复向人群哀求:“我求求你们闪开:看在上帝分上,求求你们这些好人闪一闪。”

两栋房屋开外,有个高个子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一个马车道入口处,这时他跨步上街,一边疾走,一边猛力将另一颗炸弹扔了过来。在这位大臣兼主席俯身探视垂死的仆人之际,炸弹飞过人群头顶,实实在在地砸中他的肩膀,落在他两腿之间,而后一阵猛烈的爆炸,眨眼间就炸死了他,也结果了伤者的生命,几乎炸烂了那辆空雪橇。随着一阵惊恐的喊叫,人群散开,四处奔逃;只剩下那些站得离大臣太近而被当场炸死或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的,还有一两个人没跑出几步就扑倒在地。

第一次爆炸像是具有某种魔力般迅速聚拢起人群,而第二次爆炸同样迅速地在方圆数百英尺的街面上制造出一片荒芜。透过纷飞的雪花,人们远远可以看到现场两匹死马残骸旁矮小的尸堆。尸体叠在一起,没人敢靠近,直到一群在马路上巡逻的哥萨克骑兵[6]策马赶到,下马开始翻检尸体。在第二次爆炸中遇难的无辜受害者被放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其中有一具尸体穿着农民的羊皮袄;但面部已无法分辨,在破旧衣服的口袋里什么也没发现,这是唯一一具无法确认身份的尸首。

那天拉祖莫夫先生和往常一样按时起床,上午在学校教学楼听课,又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下午两点他照例来到学生旅馆吃午餐,在餐桌上首次听到有关爆炸案的传言,可惜语焉不详。这类消息一般仅在私下口耳相传。在俄国,尤其作为学生,如果对某些传言兴趣过大,可不总是件安全的事。生活在一个心理不安、政治动荡的时代,拉祖莫夫和众人一样,本能地追求正常而踏实的日常生活。他清楚自己身处的时代给人造成的精神紧张;他甚至用某种模糊的方式对这种紧张进行回应。但平时他主要关心的还是工作、学业和他自己的前程。

无论是名义上还是事实上,拉祖莫夫都没有家庭(大祭司的女儿早已过世),因此他的种种观点和情感也就不受任何家庭影响。他活在世上就像一个人在深海里游泳一样孤独。拉祖莫夫这个名字仅是某个孤独个体的标签。任何地方都没有他在亲缘上归属的拉祖莫夫家庭。他是俄国人,要说他最亲密的父母那就是俄罗斯了。他想从生活中获得的一切东西都只能由这条纽带来裁夺是给予还是拿走。这一巨大的母体遭受着内部纷争的剧痛,而他在心理上是不愿卷入纷争的,就像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愿在家庭内部争吵中明确站在任何一方。

在回住处的路上,拉祖莫夫思忖着,对于即将到来的考试已经准备停当,接下来他能够全力以赴地写作参评论文。他孜孜以求的银质奖章由教育部颁发;参评者名单将会提交部长本人。在高层圈子里,有资格参评本身就颇值得称道;而获奖者更将会在获得学位后有资格为自己在行政机构谋得一份较好的差事。作为学生的拉祖莫夫现在正踌躇满志,全然忘了给他奖励和职位的体制本身的稳定性正面临着各种威胁。而一想到去年的奖章获得者,拉祖莫夫,这个无父无母的年轻人,又变得清醒起来。记得去年那位得奖者收到官方正式的评估鉴定时,他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此人的住处。这位获奖者是个沉默寡言的谦逊的年轻人:“不好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他的帽子,脸上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我要出去订一些酒。但首先我要给家人发一封电报。瞧瞧!老人们要不把方圆二十里的街坊邻居都请来热闹一番才怪呢。”

拉祖莫夫想,在世上他不会遇上这种事。他的成功与其他人无涉。但他对自己的贵族保护人并不心存怨艾,此人不是人家通常以为的某位外省要人。事实上他正是K亲王,一位当年曾煊赫一时的人物,如今风光不再,沦为一个身患痛风的上议院议员,过着依然豪奢但更居家的生活。他有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和他本人一样一副贵族派头,傲气十足。

拉祖莫夫平生只被允许和亲王有过一次私人接触。

当时是在律师的办公室里,有点不期而遇的味道。那天拉祖莫夫按约定的时间进来时,发现里面站着一个陌生人,高个子,一身贵族气质,留着柔软光滑的灰色络腮胡子。秃顶、狡狯的小个子律师大声说:“进来,快进来,拉祖莫夫先生。”热情的语气中流露着讥诮。他接着转过身对气宇不凡的陌生人谦恭地说:“我的一个受监护人,阁下。是圣彼得堡大学他所在专业最有前途的学生。”

拉祖莫夫颇为惊讶地发现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朝他伸了过来。他懵懵懂懂地握住(这只手柔软而不带力度),耳畔同时传来高傲的低语声。他听不清楚,只听到“不错”和“刻苦”。最令拉祖莫夫感到惊讶的是,这只白皙好看的手在收回之前突然明显地一握:轻轻的一握,像一个暗号,包含着剧烈的情感。拉祖莫夫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当他抬起目光,发现这位贵族大人正示意小律师让开,自己开了门径直而去。

律师翻找了一会儿写字台上的文件,冷不防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拉祖莫夫的心此刻还在怦怦直跳,默默摇了摇头。

“他是K亲王。你一定奇怪,他到我这个法律界小人物的耗子洞里来做什么?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和我们这些普罗罪人一样,也有他们多愁善感的好奇心。若换成是我,基洛·希多洛维奇,”他斜睨拉祖莫夫,故意在父姓上加了重音,继续说,“我不会到外面去吹嘘今天的这次相识。那样太不检点,基洛·希多洛维奇。哦不要那样做,否则会危及你的前途。”

年轻人的耳朵火烧火燎;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这个男的!”拉祖莫夫喃喃自语。“他!”

从那以后拉祖莫夫养成一个习惯,只要遇见蓄着灰色络腮胡子的陌生人,脑子里就念叨着这个单音节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每当走到较为繁华的地段,他就会留意印有“K亲王”标志的豪驹名车。有一回他看见K亲王夫人从车里出来——她在购物——身后跟着两个女孩,一个比另一个高出近一个头,两人的金发都按英国样式松散地披在背后;她们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她们的大衣、手筒和小皮帽都一模一样,脸和鼻子被风霜冻得微微泛红,反而更显精神。她们从拉祖莫夫面前的人行道穿过,拉祖莫夫没有停下脚步,羞涩地微笑着。“他”的女儿们。她们长得像“他”。年轻人对这两位姑娘怀有一种温暖的情谊,尽管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她们不久就会嫁给将军或贵人,生下自己的儿女,而她们的子女只会把他视作一位年老的名教授,也许会冠以枢密院委员的名头,在俄国也算个光环——仅此而已。

但名教授也是个有脸面的人物。荣誉会把拉祖莫夫这个标签变为受人尊敬的姓氏。作为学生的拉祖莫夫渴望荣耀,这不奇怪。一个真实的人生,在他看来,就存在于他人出于尊重或血亲之爱赐予的看法里。拉祖莫夫返回住处的这天恰逢P先生遇袭,而他还在决心为银质奖章奋力一搏。

拉祖莫夫走进自己寄宿的房子,爬了四段又黑又脏的楼梯才上到自己的住处,他对成功充满信心。获奖者的名字将会刊登在元旦那天的各大报纸上。一想到“他”可能会读到自己的名字,拉祖莫夫不由得在台阶上短暂停顿片刻,为自己此刻的心情轻轻发笑。“这只不过是个幻影,”他心想,“但奖章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开端。”

拉祖莫夫脑海中装着发奋用功的念头,屋内温度也舒适宜人,催人奋进。“我要好好学上四个钟头,”他想。然而他还没关上房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薄暮时分,在屋内高大的白瓷砖煤炉炉火的映照下,一个陌生的身影黑乎乎地立在那里,穿着一件带裙边的棕色紧身棉大衣,腰间束带,脚蹬长靴,头上戴着一顶小阿斯特拉罕帽。这身影矫健而威武地朝他逼近。拉祖莫夫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这人又靠近两步,沉稳严肃地问房子大门是否关好,拉祖莫夫这才回过神来,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霍尔丁!……维克多·霍尔丁!……是您吗?……没错。外面的门关好了。可真没想到您在这里。”

维克多·霍尔丁也就读于圣彼得堡大学,在同辈人中岁数偏大。他不算是个勤奋苦读的学生。在课堂上几乎见不到他;校方对他的评语都是“不安分”、“不规矩”——非常糟糕的评价。但他在同学中享有极高的威望,能够影响他们的思想。拉祖莫夫和他从没有过亲密交往。他们有时会在其他学生住处举行的聚会上碰面,有次甚至还讨论了一番,话题是关于吸引青年人热血思想的几个首要原则。

拉祖莫夫本希望霍尔丁最好换个时间过来聊天。他感觉今天状态正佳,适合准备参评论文。但霍尔丁可不能轻易被打发,于是拉祖莫夫换用客套的口吻,招呼他坐下抽烟。

“基洛·希多洛维奇,”霍尔丁说,将帽子扔到一边,“我们也许不属于同一阵营。你的判断更具哲理。你平时话虽不多,但我至今还没见到有人敢质疑你的宽广胸襟。你性格坚强,这背后必定有勇气支撑。”

拉祖莫夫有些受宠若惊,羞涩地嗫嚅一番,感谢对方的美言。这时霍尔丁抓起了他的手。

“我刚才躲在下游河边贮木场时就是这么想的。”他继续说道,“我想‘这个青年有坚强的性格,他不随波逐流’。基洛·希多洛维奇,你的内敛一直吸引我。所以我努力记住你的地址。但瞧瞧——这里面也有一点运气成分。当时这幢楼的门房不在,跑到马路对面去和一个拉雪橇的聊天。我在楼梯口没遇到人,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上到你这层时发现女房东正从你房间出来。但她没看见我。她穿过楼道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才趁机溜进来。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小时,每时每刻都盼着你回来。”

拉祖莫夫听得目瞪口呆;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霍尔丁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今天早晨是我把P先生除掉的。”

拉祖莫夫低低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他这辈子粘上这样的罪行就算彻底毁了,想到这里,拉祖莫夫脑海中诡异地迸出一句不无调侃的话,“我的银质奖章没了。”

霍尔丁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你一言不发,基洛·希多洛维奇!你的沉默我能理解。我当然不会指望你用你那英国式的拘谨作风来拥抱我。但你不必在意举止。你有充分的良知,肯定能听到此人在这块土地上激起的切齿哀嚎。那足以使人抛弃所有迂执的期望。他正在摧毁幼苗。他必须被制止。这个人非常危险——一个冥顽不化的人。他再干上三年,我们就会被套上五十年的枷锁——想想那会浪费多少生命,失去多少灵魂啊。”

他简洁自信的嗓音刹那间不再铿锵有力,只是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是的,兄弟,我宰了他。这可真是累人的活。”

拉祖莫夫跌坐进椅子里。时时刻刻他都感觉会有一群警察冲进来。现在外面一定有成千上万的警力在搜寻这个正在他房间里来回走动的男子。霍尔丁用克制平稳的语调再次开口,还时不时挥动手臂,但动作迟缓,也不兴奋。

他告诉拉祖莫夫自己如何花了一年时间筹划;如何一连数周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他和“那人”昨天晚上从“可靠人士”处得知大臣的行踪。他和“那人”准备好“家伙”并决定“事成”后再睡。他们带着“家伙”冒雪在马路上溜达。这个夜晚像一辈子那样漫长,他们彼此一言不发。遇到巡逻的警察,他们就挽起手臂,装成一对发酒疯的农民。他们跌跌撞撞,嗓音沙哑地说着醉话。除了发出这些奇怪的声响,他们一声不吭,继续前行。他们的行动方案早已定好。拂晓时分,他们赶往行动地点,知道这里就是雪橇的必经之地。当大臣乘坐的雪橇出现时,他俩小声道别,分头行动。“那人”待在街道拐角处,霍尔丁站在马路上一个稍远的位置……

扔完“家伙”他撒腿就跑,但很快就被第二次爆炸后惊慌逃窜的人群撵上了。他们惊恐万状。他还被推搡了一两下。他放慢步伐,好让人流越过他,然后向左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自己都不敢想象能这么快地逃之夭夭。大功告成。他觉得难以置信。他竭力打消想躺在人行道上睡一觉的强烈渴望。但虚弱感——一种困倦的虚弱感很快就过去了。他加快步伐,前往城里的一个贫民区,去找一个名叫兹米安尼奇的人。

这个兹米安尼奇拉祖莫夫知道,算是城里的一个过得去的农民,有几辆不多的雪橇和马匹供出租。霍尔丁讲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赞叹道——

“磊落的心灵!坚强的灵魂!圣彼得堡最好的车夫。他驾驭着三套车……啊!真是条汉子!”

此人声称自己随时愿意将一两个人安全地带出城,转移到南下火车线的第二个或第三个站点。但前天晚上时间太紧,霍尔丁来不及和他事先打招呼。兹米安尼奇好像通常爱去位于城郊的一家寒碜的小餐馆。霍尔丁到了那里却没有找到他。人们估摸他晚间才会再来。霍尔丁只好心神不定地悻悻而去。

广阔荒寒的大路上厉风劲吹。霍尔丁瞧见贮木场大门敞着,便进去避风。砍好的大堆木材上覆盖着积雪,四四方方地堆砌在一起,宛若一间间乡村小木屋。起初看门人看见蹲在木材间的霍尔丁时说话还算客气。他是个干瘪的老头,里外套着两件破旧的军大衣;他的小脸干枯,用一块红色脏手帕系在下颌和耳朵之间,显得滑稽可笑。这时他沉下脸来,接着突然没头没脑、语无伦次地咆哮起来。

“你这个二流子还赖在这里干吗?你们这些工厂干活的我们都能认出来。全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年轻人。你都没喝高。你赖在这儿想干什么?你可吓不倒我们,贼眉鼠眼的,还不快滚。”

霍尔丁在坐着的拉祖莫夫面前停下来。他的身材轻盈,白皙的额头上一头金发直立,面容显得高贵而英武。

“他说我长得贼眉鼠眼,”他说,“所以我就……在这里了。”

拉祖莫夫努力用镇静的口吻提问。“可是,对不起,维克多·维克托维奇。我俩并不太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

“信任,”霍尔丁说。

这个词封住了拉祖莫夫的嘴唇,像是有一只手盖在了他的嘴上。但他的脑海中却翻江倒海,涌动着各种念头。

“于是——你就来到这里,”拉祖莫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对方并未察觉他话里的忿恨口气。想都没往这上面想过。

“对。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如果我被捕,你是最没有嫌疑的。要知道,这是一大优势。嗯,既然在和像您这样优秀的人交谈,我不妨将真相和盘托出。我主要考虑到无人依傍你——你无牵无挂,万一出了什么事不会有人为此痛苦。太多俄罗斯家庭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毁掉了。但我感觉来你这里一路上应该没人知道。而且如果我被抓——无论他们怎么对我,我都知道该如何守口如瓶,”霍尔丁严肃地补充了一番。

拉祖莫夫仍然呆若木鸡地静坐着,而霍尔丁又开始走动起来。

“你是以为——”拉祖莫夫义愤难平,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

“是的,拉祖莫夫。是的,兄弟。总有一天你们要为建设出力。你会以为我是个恐怖分子,现在——一个毁灭者。但请想想,真正的毁灭者毁灭的是进步和真理的精神,而不像复仇者这样仅仅杀死人类尊严迫害者的肉体。我们这些人终究要让位于你们这样内敛的思考者。好吧,我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果能成功,我也想逃生。逃生不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保存力量。我不愿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哦不!拉祖莫夫,千万别犯傻。我这样的人不多了。还有,除此之外,这种事情,如果袭击者逃遁得无影无踪,会令压迫者更感恐惧。他们会在自己的办公室和皇宫里吓得瑟瑟发抖。我想让你做的就是帮我逃遁。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替我到今天早晨我去的那个地方找这个叫兹米安尼奇的人。只要对他说,‘你的熟人要你准备一辆配上好马的雪橇,在半夜十二点半时到往卡拉贝尼亚上游的第七个灯柱处,停在路的左侧。如果到时没人出现,就驾着雪橇沿着周围的街区转个圈,大约十分钟后再回原处。’”

拉祖莫夫纳闷自己刚才为何不早早打断谈话下逐客令。是性格软弱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将此归结为一种良好的直觉。霍尔丁肯定已经暴露了。不可能没人发现这个第二颗炸弹投掷者的面孔和外貌。霍尔丁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上千警力用不上一小时就能获得关于他长相的描绘。现在每时每刻危险都在滋长。现在把他轰出去,他肯定落个束手就擒。

警察将会很快弄清有关霍尔丁的一切。他们将着手调查这起阴谋。所有霍尔丁认识的人都将深陷险境。平时那些口无遮拦的话,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都会被视为种种罪行。拉祖莫夫想到自己讲过的某些话,听过的那些演讲,参加的那些无关痛痒的集会——一个大学生要是对这些躲得远远的,是不可能不引起同伴的疑心的。

拉祖莫夫看到自己被羁押在一处要塞[7],遭受恐吓、盘问甚至凌虐。他看到政府的一道指令将自己放逐,他的人生就这样破碎、毁灭,被剥夺了一切希望。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下场——在警方的监视下,在某个外省小城度过残生,没有朋友帮忙料理基本生活,哪怕随便做点什么为自己排忧解难——像其他人有的那样。别人有父母,亲戚,弟兄,关系,都会千方百计想办法——他却无依无靠。就算那些当官的在上午给他判刑,日落前就会把他给忘了。

他看到自己的青春就将在孤苦伶仃,食不果腹中逝去——体衰力微,思想颓废。他看到自己在街头匍匐挣扎,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最后在某个逼仄污秽的房间或公立医院肮脏的床铺上奄奄一息,无人照看。

他不寒而栗。接着一股苦涩的镇定朝他袭来,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方设法阻止此人上街,一直等到他能瞅准机会逃跑时再摆脱他。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拉祖莫夫明白,自己孤寂的生活从此以后将永远不得安宁。只要此人还活着,只要现在的体制继续存在,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就可能随时为自己招来祸患。此刻对于拉祖莫夫来说,它们显得既合情合理又坚不可摧。它们具有一种和谐的力量——与眼前这人代表的恐怖混乱形成鲜明对照。他恨这个人。他平静地对他说——

“好的,当然,我会去。你必须告诉我确切方位,其他的——交给我吧。”

“啊!你真是条汉子!镇静自若——冷静异常。一个标准的英国人。你的灵魂是如何修炼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多。看看这里,兄弟!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无儿无女,但我们的灵魂不灭。人的灵魂永远不灭。它本身就能发挥重要作用——否则诸如自我牺牲、以身殉道、坚定信念和崇高信仰从何而来?这些都来自于灵魂。如果我注定难逃一死,——很快——也许非常快,我的灵魂会化作什么?我的灵魂将注定不灭。拉祖莫夫,千万别犯傻。这不是一起谋杀——这是一场战争。我的灵魂会借助某个俄罗斯人去继续战斗,直到把一切谬误从世间扫除。现代文明是谬误,但一场新的革命将在俄国爆发。啊!你还是一言不发。你是个怀疑主义者。我尊重你的怀疑精神,拉祖莫夫,不过请不要让这种怀疑触及灵魂。俄罗斯的灵魂存在于我们所有人的心中。它有着光明的前途。它担负着神圣的使命,我告诉你,不然的话我受什么驱使去干这种事——不计后果——像个屠夫——在一群无辜民众中——大开杀戒?我!我!……我平时连苍蝇也不会伤害的!”

“不要这么大声,”拉祖莫夫厉声警告。

霍尔丁突然坐下,头靠在自己交错的双臂上,热泪盈眶。他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暮色渐浓。拉祖莫夫听着抽泣声,一动不动地陷入阴郁的狐疑中。

对方抬起头,站了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

“是的。像我这样的人不会留下子嗣,”他压低嗓音又重复了这句,“但我有个妹妹。她和我的老母亲在一起——我今年说服她们去了国外——感谢上帝!我妹妹是个不错的姑娘。她有着古往今来这世上最诚挚的眼睛。我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她会生很多孩子——没准还是男孩。看看我。我父亲以前在外省做官,略有薄产。他是个淳朴的教徒——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他有着驯服的灵魂。但我不像他。别人说我像我的大舅,一个军官,1828年被枪毙了。[8]你知道,那时是尼古拉一世在统治。我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噢,正义之神啊!这真是苦差事。”

拉祖莫夫坐在椅子上,他的头靠在自己手上,说话声音像是从地狱底层传来的。

“你信上帝吗,霍尔丁?”

“你们总是孜孜以求从某一处得来的话。这能怎样呢?有个英国人怎么说来着,‘万物皆有神性……’[9]见鬼——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他讲的是实情。如果哪天你们这些思想者得势,请别忘了俄罗斯灵魂中也有神性——那就是逆来顺受。你们不安分的思想一定要尊重这种神性,不要让自己高傲的智慧毁掉这种神性在世间的使命。我现在和你说话,脖子上像套了个绞索。你如何看待我?一个叛乱分子?不。你们这些思考者才永远不安分守己。而我才是逆来顺受。一旦重任落在肩上,自己又明白不做不行——我是怎么做的?我欣喜若狂过吗?我引以为豪过吗?我考虑过后果和意义吗?没有!我逆来顺受。我只觉得‘上帝的旨意必被执行’。”

他把自己整个身子扑到拉祖莫夫床上,用手背遮住眼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直到黑暗中拉祖莫夫阴郁地张口说话才打破房间里的死寂——

“霍尔丁。”

“嗯。”后者立即应了一声,但看不见他在床上,也听不到一丝动静。

“我该出发了吧?”

“好的,兄弟。”后者还在黑暗中躺着,听起来仿佛他在梦呓一般。“考验命运的时刻到了。”

他顿了顿,交代了一些清晰的方位,说话时像个怔怔出神的人,不带丝毫感情。拉祖莫夫没有应声便出发了。他离开房间时,声音从身后的床上传来——

“上帝与你同在,沉默的人。”

拉祖莫夫动作很轻地来到楼梯过道,锁好房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II

那天晚上的一言一行肯定像被一把钢锯深深刻在了拉祖莫夫的脑海中,所以时隔多月,他在记叙时依然能写得如此翔实精确。

其中关于在街上困扰他的种种思绪写得尤其详尽充分。由于思维挣脱了霍尔丁鬼祟的重压——那是一项重罪的骇人魅影和一种狂热的惊人威力,思绪愈加恣肆地向他奔涌而来。翻阅拉祖莫夫先生的日记,我觉得用“思如潮涌”这个词形容都还不够。

更恰切的描述应该是一场思绪的暴动——这才如实反映出他当时的心境。就像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单纯有限一样,这些想法本身并不多,但它们没法在这儿被复述出来,因为它们惊人地重复出现,没完没了,乱七八糟。不过也难怪,这段路程走得太长了。

如果对西方读者来说拉祖莫夫的这些描写显得耸人听闻,不够体面甚至不成体统,请首先怪我叙述拙劣。其次我只能在这儿说这个故事并非发生在西欧。

虽说也许各国国民形成了本国政府,但政府反过来也同样影响着本国国民。很难想象一个英国年轻人如果处于拉祖莫夫的境况下会怎样,自然也就无法揣测他那时会作何感想。唯一可以有把握断言的就是他在这个命运攸关的时刻一定会与我们拉祖莫夫先生的想法不一样。对于一个有专制传统的政权会如何压制思想,守护权力,捍卫统治,他既无一贯的认识,也无亲身体会。他最大胆的想象也许不过是自己会被不问青红皂白地投入监狱。但除非他精神错乱(即使那样也不一定),否则绝不会想到鞭笞会成为自己被调查或受惩罚时的刑讯手段。

这不过是我为了说明俄国人和西方人想法的不同而草草所举的一个浅显的例子。我不知道这种危险,尤其在拉祖莫夫先生那里,意味着什么。无疑它已经不知不觉演化成危急时分常见的震惊和恐惧。拉祖莫夫看来已意识到专制政权如何可以不动声色地采取种种措施毁掉个体。只要将他从大学开除(这算是惩罚最轻的),并且无论在其他什么地方都无法继续求学,就足以毁掉一个想凭自己本事在世间谋生的年轻人。他是个俄国人:对他而言受到株连意味着径直跌入社会最底层,变得无可救药,一贫如洗,沦为城市的小偷扒手。

拉祖莫夫的独特身世,或者说他双亲的缺失,都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影响。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最近这个该死的霍尔丁还用一种独特的粗暴方式提醒他不要忘记这点。“难道就因为我无父无母,你们就可以拿走我其他的一切吗?”拉祖莫夫想。

他打起精神继续赶路。一路上雪橇在飘舞的白雪中响着铃铛,鬼魅般划过夜晚的黑色脸庞。“这是一起罪行,”拉祖莫夫想。“谋杀就是谋杀。虽然,当然了,它是为了建立某种自由体制……”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朝他涌来。“我一定要勇敢,”他暗暗告诫自己。一瞬间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身上所有气力。紧接着凭着巨大的意志力他又重新恢复了些体力,因为他害怕昏倒在街头。他的口袋里装着他住处的钥匙,万一被警察扶回去就糟了。他们会在他家发现霍尔丁,那样他就真毁了。

奇怪的是,反而是这种恐惧感支撑着他挺到最后。周围行人稀少。在纷飞的雪花里,他们黑幢幢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他身旁,须臾间又消失,连脚步声也没有。

这片是贫民区。拉祖莫夫注意到一个系着破旧方巾的老妪。在路灯下她就像一个收工的乞丐。她在漫天风雪中悠然踱步,好像反正无家可归所以走得不紧不慢。她用胳膊紧抱着一根圆形黑面包,那神色像是在看护一件偷来的无价之宝。拉祖莫夫把目光移开,暗自羡慕她宁静的心绪和波澜不惊的命运。

阅读拉祖莫夫先生的叙述,你会惊讶他怎么能沿着人行道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路上一条接一条地走下去,而它们又渐渐被积雪阻塞。拉祖莫夫一想到锁在自己房间里的霍尔丁,心中就涌起强烈的愿望,想将他除去。这个念头驱使他朝前走。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理性抉择的成分。因此,当他抵达那家简陋的小饭馆,得知兹米安尼奇这个马把式居然不在,只能傻傻地干瞪眼。

饭馆的侍者是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穿着件粉色衬衣,脚上套着一双涂了焦油的靴子。他龇着牙傻笑,露出灰白色的牙龈,大声嚷嚷说兹米安尼奇当天下午一两点钟时喝得烂醉如泥,走时每边胳膊下面还夹着一瓶酒,估计是准备带回马群里享用——他这样猜想。

这家污秽小店的老板是个矮瘦的男子,穿着一件直垂到脚后跟的脏布长衫,站在一旁,手插到裤带里,点头称是。

饭馆里浓烈的酒气和食物腐臭油腻的热气令拉祖莫夫作呕。他握紧拳头猛捶桌子,怒喝道:

“你说谎。”

好几张模糊不洁的面孔闻声朝这边转过来。邻座一个正在喝茶的目光温和、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见此情景把身子朝远处移了移。屋内响起好奇的私语声和不安的交谈声。还能听到一阵大笑和一片幸灾乐祸的提醒声:“那儿!在那儿!”伙计环视四周,对在座的食客说——

“这位先生不相信兹米安尼奇喝醉了。”

这时从饭馆远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说话的人脸庞黝黑,面目说不出的可怖粗野,像只戴口套的狗熊在生气地嘟囔着——

“那个该死的贼车夫!这位先生想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可都是本地的老实人。”

拉祖莫夫将嘴唇咬到出血才强忍住没有咒骂。小店老板边对拉祖莫夫小声说“请跟我来,少爷”边带他到木质柜台后面一个狭小的隐匿处,那里传来泼溅的水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家伙,伏在木盆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在洗杯子,看不清是男是女,像个瑟瑟发抖的稻草人。

这个身穿长衫的男子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少爷。”他褐色的小脸透着股精明劲儿,留着稀疏的灰胡子。他将一盏锡皮灯笼拿到胸前费力地点上,嘴里唠唠叨叨地咕哝着。

他要带这位先生去看看兹米安尼奇,以证明没有人撒谎。让他亲眼看看兹米安尼奇的醉态。兹米安尼奇的女人昨夜好像跑了。“她就是个母夜叉!贱人!我呸!”他啐了一口。“这些女人总想甩掉这个鬼车夫——他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肯定受不了老婆跑掉。但话说回来,自己的苦自己知,兹米安尼奇这辈子天生愚钝,他还会继续贪杯。他总说:‘在我们这里没有酒怎么活?’他真是个地道的俄国人——猪猡……请跟我来。”

拉祖莫夫穿过一个四方院,院子里积雪很厚,四周高墙环绕,墙上有无数扇窗户。到处可见四四方方的黑色窗户里透着昏黄的灯光。整幢房子就是个巨大的贫民窟,像蜂箱一样密密麻麻地住着害人精。这所承载苦难的房子高耸着,仿佛指向饥饿和绝望。

在院子的一角,地势遽然倾斜。拉祖莫夫借着灯笼的亮光从一个逼仄的入口进入一个狭长的洞穴般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个埋在地下的废弃的牲口棚。透过灯笼的微光可以看到棚子最里面有三匹系着铃铛、毛发蓬乱的小马。它们低垂的头挤在一块儿,模模糊糊地一动不动。这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要为霍尔丁逃亡助阵的三套车了。拉祖莫夫胆怯地朝暗处瞧了瞧。引他来的人在一旁用脚扒拉着稻草。

“他就在这里。哈!这个傻瓜。真是个地道的俄罗斯人。他老说:‘我这人没心没肺。把你的酒拿来,把你的丑脸拿开。’哈!哈!哈!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老板把灯笼举到这个趴卧着的家伙身体上方。他显然还穿着户外的衣服,头蒙在尖形的布风帽里,套在怪模怪样的厚靴子里的一双脚从稻草堆的另一头伸出来。

“他时刻准备去驾车,”小饭馆的老板在一旁议论。“一个真正的俄罗斯车夫就是这样。只要兹米安尼奇心情好,圣徒还是恶魔,白天还是黑夜,对他来说都一样。他老说:‘我不管你是谁,只关心你去哪儿。’他会驾着车把撒旦送到地狱里,然后咂吧着嘴逗着马儿再回来。许多坐过他车的人现在身上响着镣铐的铛啷声在内特琴斯克[10]挖矿呢。”

拉祖莫夫哆嗦着。

“去把他叫醒,”他颤声道。

另一个人把灯笼放下,朝后退了一步,用脚猛踢这个躺着熟睡的家伙。他被踢得晃了晃,但身子并没动。踢到第三脚,他才嘟哝了一声,但反应还是和先前一样麻木迟钝。

掌柜收住脚,长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我们能做的都为你做了。”

他拾起灯笼。灯笼的影子像漆黑的车轮辐条在地上晃动着光圈。一股狂怒,出于自我保护而萌生的无名怒火——紧紧攫住了拉祖莫夫。

“啊!这个孽畜!”他用怪异的语调吼叫着,声音震得灯笼直颤。“我来叫醒你!给我……给我……”

他的目光怒扫四周,从牲口棚里找到一根断叉把,向前冲去,猛击躺在地上的躯体,嘴里听不清在喊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喊声消失了,在这间安静、昏暗、地窖似的牲口棚里只听见雨点般的击打声。拉祖莫夫怀着无尽的怒火痛殴兹米安尼奇,阵阵击打声砰砰作响。牲口棚里除了拉祖莫夫剧烈的动作外,其他的一切都纹丝不动,就连挨打的人和像车轮辐条的灯笼影子在四周的墙上也一动不动。这真是诡异的一幕。

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叉子把打折了,半截飞了出去,落到不见光的暗处。与此同时,兹米安尼奇坐了起来。见此情景,拉祖莫夫和提灯笼的人都愣住了——只有拉祖莫夫的胸口起伏地喘着粗气,仿佛就要迸裂开来。

这天晚上,被霍尔丁盛赞的“光明的俄罗斯灵魂”在酒精的麻醉中也一定隐隐感受到疼痛。但兹米安尼奇显然什么也没看见。在灯光中,他翻了翻白眼——接着眼睛就没了神。一时间他坐在稻草中双目紧闭,样子怪怪的,像是在苦思冥想,接着就悄无声息地缓缓倒向一边。只听到稻草发出的簌簌声。拉祖莫夫瞪着眼睛喘息着。过了片刻,他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

拉祖莫夫扔掉留在手里的半截叉子把,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沿着马路魂不守舍地走了大约五十码,拉祖莫夫走到一个积雪堆里,直到雪没到膝盖他才停下来。

他这才有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走错方向了。他沿着原路折返回去,步伐也慢了下来。经过刚才那所房子时,他狠狠地朝这所昏暗的充满苦难和罪恶的庇护所挥舞了一下拳头。这所房子在白雪覆盖的洁白地面上支立起邪恶的身躯,像在做沉思状。他任由手臂垂到身侧——颓然的。

拉祖莫夫为兹米安尼奇不可自拔地陷入忧伤,借酒浇愁感到困惑。这就是人民!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拉祖莫夫痛打了这个畜生,这个霍尔丁所谓的“光明的灵魂”一顿,感到很快慰。这就是他俩:人民和狂热分子。

他夹在这两个家伙中间。一个是醉醺醺的毫无行动能力的农民,一个是沉浸在白日梦里分辨不清人心事理的空想者。这是种可怕的孩子气。但孩子需要管束。“啊!棍棒,棍棒,还有铁腕,”拉祖莫夫想,心里盼望着威权来摧毁和消灭。

他很快慰自己刚才抽打了那个畜生。这一顿武力的发泄让拉祖莫夫通体舒泰。经过一通暴力的宣泄,疯狂劲过去了,他焦虑不安的心情也冷静下来。现在除了持久的恐惧感,他还感到一种平静却无法排遣的仇恨。

他走得越来越慢。并且,一想到自己房间里的来客,他就很自然地想待在街上不回去。这就仿佛一个人身染沉疴,也许不是绝症,却被剥夺了一切生之乐趣——这样一种不易觉察的瘟疫能将人间变成地狱。

那人现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还用手背蒙着眼睛,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拉祖莫夫病态生动地想象着霍尔丁躺在床上的情景——脑袋陷在白色枕头里,腿上套着长筒靴,脚向上翘着。他恶毒地想,“我一回家就把他宰了。”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样做于事无补。一具套在脖子上的尸首[11]和活人对他同样致命。要做就得把他消灭得干干净净。而那又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难道人非得自尽才能躲避这种飞来横祸吗?

拉祖莫夫既绝望又忿恨,还是无法接受这件事。

想到不知要与霍尔丁在一起待多久,一有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这令他感到绝望。不过这个家伙如果得知兹米安尼奇“光明的灵魂”因醉酒而失色,说不定会去其他地方避祸。不过这看起来不太可能。

拉祖莫夫心想:“我正在被压垮——还无从逃避。”别人在世上都有一隅避身之所——哪怕是外省的某个小屋,起码能躲避麻烦。一个实实在在的藏身之处。而他连一个可以给予自己信心的精神庇护所都没有。天地之大,他能找谁去倾诉呢?

拉祖莫夫跺了跺脚——透过脚下地毯般松软的积雪感觉到坚硬的俄罗斯大地,死气沉沉,冷酷无情,没有生机,像是一位将脸蒙在裹尸布下的阴郁忧伤的母亲。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国土!他自己的土地,没有亲情,没有关心!

他又抬眼向上看,不禁惊讶地站住了。雪已经停了,此刻,像是一个奇迹,他看到北国冬日澄澈的夜空点缀着熠熠生辉的星光,恰好映衬出积雪的晶莹皎洁。

拉祖莫夫几乎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空间的无垠和数字的无限。

拉祖莫夫的这种敏感源于俄罗斯人对空间和数字与生俱来的承袭。壮丽浩瀚的天宇下,白雪覆盖着无尽的森林,冰封的江河和广袤的乡村。白雪抹去了地面的标识,地形的崎岖,用白色一统万物,像一张巨型白纸等待着书写一段离奇的历史。白雪覆盖着这片逆来顺受的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许许多多兹米安尼奇这样的百姓,还有少数霍尔丁这样的煽动者——从事着愚不可及的谋杀。

这块土地上的逆来顺受具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惯性。拉祖莫夫对此心怀敬意。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不要碰它。”随着时运交移,这种惯性能确保持久,确保安全——它不会转化成思想多变、行动激烈的革命——而会演变为和平安宁。它需要一个民族在意志上强力统一,而不是在思想上互相倾轧:它不需要众声鼓噪,只要一个人——大一统的强人!

拉祖莫夫处在思想转变的边缘。他现在着迷于大一统的方式方法,和大一统的威权逻辑。因为统一有序的思想永远也不会犯错。谬误只会深深扎根于生活的窘迫中,深深扎根于埋藏心底的恐惧和羽翼未丰的野心中,我们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半信半疑中,对希望的热爱和对未卜岁月的担忧中。

在俄国这块充满幽灵般思想和游魂般抱负的土地上,许多勇敢的心灵最终都放弃了无穷无尽、徒劳无功的斗争,转而投向它那贯穿古今的巨大现实。他们为了安抚自己的爱国良知转而认同专制,就如同一个疲惫的不信教者,承蒙神的眷顾,回归祖先的信仰以求心安。拉祖莫夫如同在他之前的那些俄罗斯人,内心做着自我斗争,感受到这种专制对他的眷顾。

“霍尔丁意味着破坏,”拉祖莫夫边想边重新迈开步子。“他怀着愤怒,谈论着枷锁——还议论上帝的公正,这些到底指向什么?归根到底都指向破坏。与其把一个民族变成一盘散沙式的群氓,像风中的尘埃那样无助,还不如让成千上万的人遭受折磨。蒙昧黑暗要好于熊熊燃烧的火炬之光。种子会在黑夜里萌芽。黑色的土壤会长出完美无缺的植物。但如果来一场火山爆发,只会造成贫瘠,将沃土变为废墟。像我这样的爱国者——虽然身无长物却满腔爱国热忱——难道我该任由我的未来,也许还有我的价值,被这个嗜血的疯子给毁了吗?”

专制的眷顾已经进入拉祖莫夫的思想。他现在相信那个专制者会如约而至。

什么是王位?不过是蒙着天鹅绒的几片木头。但王位也是权位。政府这种形式在形状上像工具,像器械。两万个夸夸其谈者倘若因高尚情操而膨胀,并互相倾轧、各不相让,那他们只不过是一堆可悲的麻烦,无法掌握权力,无法掌控意志,什么也无法给予。

他一路上就这样想着,也不看路,只顾着在内心激烈而熟练地与自我交流。过去通常只有经过一番自觉而艰苦的探求,他才能慢慢地想出措辞。但现在他受到某种高级力量的启发,变得雄辩滔滔,就像某些宗教信徒一旦皈依后变得口若悬河一样。

他感到一种朴素的喜悦。

“我的思维清晰明辨,实在不懂那个家伙的奇谈怪论在云遮雾绕地指向什么?”他想。“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国家?难道我没有四千万弟兄?”他问自己,沉寂的胸膛中升起毋庸置疑的得胜感。就连刚才对麻木的兹米安尼奇那一顿抽打现在看来也象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团结,虽然悲怆而严苛,但也是出于手足之情而不得不为之。“不!如果我不得不受难,我至少要为自己的信仰受难,而不能为受我的理性——我那冷静崇高的理性——排斥的罪行受难。”

他停下来思考片刻。心中是彻底的沉静。但他也感到一丝疑惑不安,就像我们步入一个没有点灯的陌生场所时可能会感到的那样。这是在黑暗中产生的非理性感觉,是对看不见的事物荒唐可笑的畏惧。

当然拉祖莫夫还远算不上是位老派的极端保守分子。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专制的行政体系……滥用权力……腐败……诸如此类。现在缺的是能干的人,开明的思想,具有奉献精神的心灵。但是应该保留绝对权力给未来伟大的专制者——为人类准备的工具。拉祖莫夫信任专制者。历史的逻辑使得专制者无法避免。这个国家的人民也需要专制者。他在心里热切地自问:“难道还有别的东西能让民众朝同一方向一起行动吗?没有。只有专制意志才可以。”

他已经说服自己牺牲个人希冀的自由主义——拒绝这一颇有吸引力的谬误以迎合俄罗斯的严酷现实。“这是种爱国主义,”他在脑海中这样评论,又加了一句,“在这条路上不能半途而废,”接着又自我评价,“我不是个懦夫。”

拉祖莫夫的心胸再次归于一片死寂。他低垂着脑袋走着,也不给人让道。他慢慢地走着,思绪又回来了,在内心庄严而缓慢地诉说着。

“霍尔丁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们只是两粒砂子。但高山就是由微不足道的沙粒垒成的。死个把人或者死很多人都无足轻重。我们是在和一场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作斗争。我希望霍尔丁死吗?不!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救他——但现在没人救得了他——他现在是枯萎的部分,必须要砍掉。如果我不得不因他而死,至少不能让我站在他这边死去,不能忤逆我自己的意志,不能将自己同他那对人对事一无所知的愚昧联在一起。我为什么要给后人留下错误的回忆呢?”

世上没人在乎他会留下什么回忆,这个想法在他脑海掠过。他立刻对自己呐喊道:“为了一个谬误而白白送死!……多么可悲的命运啊!”

他现在来到城里更为热闹的地段。路边两辆雪橇撞在一起,他也没吱声。一个雪橇车夫冲另一个哭喊着——

“哦,你这该死的混蛋!”

这沙哑的嘶喊声像在他的耳边发出,令拉祖莫夫心烦意乱。他不耐烦地摇摇头,直视前方继续前行。突然,他在马路正对面的雪地里看到霍尔丁仰面躺着,真切而醒目。他的双手朝内遮住眼睛,身穿棕色紧身大衣,脚蹬长靴,躺着的地方离马路有段距离,好像是故意挑选过的。周遭的雪也没有被践踏过。

这一幻觉太过逼真,以致拉祖莫夫的第一反应是想伸手去摸口袋,看看房间的钥匙还在不在。但他克制住这个冲动,嘴唇轻蔑地咧了咧。他明白这是幻觉,由于过分专注躺在自己床上的那个家伙,才导致在视觉上产生不可思议的错觉。拉祖莫夫冷静地对待这个现象。他板着脸,放松自己,目视远方,继续前行,除了胸口略有憋闷并无其他感受。当经过刚才幻觉中霍尔丁躺着的地方后,他转过头斜睨一眼,除了发现自己一串连续的脚印外什么也没看见。

拉祖莫夫走了一会儿又带着惊讶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就像活生生的一样!好像还在呼吸!而且正好挡着我的路!这下我算见识了。”

他走了几步,咬着牙吐出一句——

“我要把他供出去。”

他往前走了二十码,可能还不止,头脑一片空白。他把披的斗篷往身上紧了紧,把帽子朝前拉,遮住他的眼睛。

“背叛!一个不平凡的字眼。什么是背叛?人们总说某人背叛祖国,背叛朋友,背叛爱人。这其中首先要有一条道德纽带。归根结底人背叛的还是自己的良心。在这件事上我的良心如何?我和那个疯狂的白痴没有共同信仰,没有共同信念,凭什么任由自己被他拖下水?恰恰相反——出于真正的勇气应尽的责任就是不与他同流合污。”

拉祖莫夫从帽檐下打量四周。

“世俗的偏见如何责备我?是我激起他的信任的吗?不!是我通过一个词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令他以为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吗?没有!我是同意出来找兹米安尼奇。好吧,我也确实见到他了。我还在他背上打折了一根棍子——这个畜生。”

他的脑袋里像是有样东西在翻腾,搅得某个特别坚硬、特别清晰的层面显现出来。

“不过,”他转念又想,“对于刚才那件事最好还是先守口如瓶吧。”

他已经走过了通往自己住处的路口,来到一条宽阔时尚的大街。有些商店还在营业,所有的餐馆都没打烊。灯光照在人行道上,处处可见身穿昂贵皮衣的男人携着气质优雅的女士在悠闲地逛街。拉祖莫夫鄙夷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质朴的教徒带着同样的目光看着轻薄肤浅的众人。这是他们的世界——军队军官、显贵要人、时尚达人、政府官员、游艇俱乐部会员。今天早晨的事件对他们所有人都会造成影响。如果他们知道这位身披斗篷的学生下一步的行动会说什么?

“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深入地体察思索。他们有几人能做到凭良心做事?”

拉祖莫夫徜徉在灯火通明的街头。他的决心已下。况且这也称不上什么决心。他只不过发现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需要外人的支持赞许。

他怀着类似痛苦的心情想道——

“我需要理解。”这种司空见惯的渴望具有深沉而悲怆的意味,深深困扰着拉祖莫夫,他虽说拥有八千万亲朋好友,却无人可以袒露心迹。

拉祖莫夫想都没想过那个律师。他极其鄙视这个小代理人。站在街角的警察也不值得信任。拉祖莫夫也不想找本区的警察局长——他以前时不时在马路上见到这个相貌平常的家伙,身穿破旧的制服,下嘴唇叼着一根闷燃的香烟。“他十有八九会先把我关起来。而且不论怎样他都会兴奋不已,闹出可怕的动静,”拉祖莫夫想的很现实。

既然凭良心办事,就一定要保持外在的尊严。

拉祖莫夫强烈渴盼着一句建议,渴盼着道义上的支持。谁能明白真正的孤独是什么——不是普通的词汇,而是赤裸裸的恐惧。对于孤独者来说,它蒙着一层面纱。孤独者中最可悲的是那些遭弃的人,怀着某种回忆,某种错觉。偶尔机缘巧合,有些事情凑到一起,闪念之间揭去了孤独的面纱。仅仅是闪念之间而已。感到自己在道义上孤立无援,长此以往,没有谁不会发疯。

拉祖莫夫已经看到自己快发疯了。为了逃避,他用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臆想着自己如何冲回住处,在那黑色身形躺着的床边席地跪下;用最热切的话语原原本本地把触动自己内心最隐秘处的想法坦白地说出来;最后两人流着眼泪拥抱在一起,结成了举世无双的莫逆之交。这样才是崇高的!

拉祖莫夫的内心颤抖着,哭泣着。但他知道在外人不经意的目光里,他就是个披着斗篷的安静的学生,在外面悠闲地漫步。他还注意到一个漂亮女人从侧面朝他顾盼生辉的一瞥。这个女人的脑袋小巧玲珑,从胸脯到脚都毛茸茸的,像个惹人怜爱的可爱小野人。她的目光在拉祖莫夫这个相貌英俊、怔怔出神的年轻人身上停留片刻,半带嘲弄,半带怜惜。

突然拉祖莫夫站住不动了。一个蓄着灰色络腮胡子的行人在他的目光中转瞬即逝,一下子唤起了K亲王的完整形象——那个曾经按过他手的人,这个动作从没有其他人对他表示过——那似有若无、萦系不散的压力像是一个隐秘的信号,又像半是无心的爱抚。

拉祖莫夫对自己感到惊讶。先前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一个上议院议员,一位权贵,一个大人物,就是此人——他!”

一种异样的柔情朝拉祖莫夫扑来——令他的膝盖哆嗦了一下。他想用严苛去压抑这股柔情,但这种严苛既令他讨厌又不管用。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跳上一辆雪橇,朝着车夫喊——“去K亲王府。上来——你!飞驰过去!”车夫是个农民,络腮胡子长得连到眼白。他吓得愣住了,驯服地答道——

“明白,尊贵的大人。”

对拉祖莫夫来说幸运的是,K亲王不是胆小怕事之徒。这天P先生遇刺事件在权贵圈中引起极大的震惊和沮丧。

K亲王独自一人悲伤地坐在书房里,这时警觉的仆人来报,说一个神秘的年轻人要强行闯入府邸大厅,却不肯透露姓名和他的目的,还宣称如果不能单独会见阁下大人绝不离去。这一晚达官显贵们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会锁上房门,打电话报警,而K亲王却出于好奇,悄悄地走到书房门口。

大厅的前门大敞着,他一眼就认出拉祖莫夫,只见他面如死灰,眼睛冒火,四周围着一群不明所以的男仆。

亲王异常恼怒,甚至有点忿恨。但出于他的人性本能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自尊,他没有下令让那些卑下的奴仆将这个年轻人轰到街上。他避开众人的目光回到书房,过了一会儿按响铃声。拉祖莫夫在大厅里听见一个高亢刺耳、透着不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带这位先生进来。”

拉祖莫夫毫无畏惧地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会安然无恙——这一见识远高于那种寻常浅见。虽然他发现亲王面色铁青,一脸不悦,但他知道自己神志清醒,这让他感觉吃了定心丸。亲王没有请他坐下。

半小时后,他们一起现身大厅。男仆们都站了起来,亲王患痛风的腿脚移动不便,由人伺候着穿上皮装。马车已在门口等候。拉祖莫夫一直静静地站着,凝眸出神,而身体的各个感官却极度警觉。庞大的双开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他听到亲王的声音——

“借你的手,年轻人。”

这位前近卫团军官的思想浅薄不定,一生执行的都是些花哨的任务,只会一逞赳赳武夫之勇,追求俗名俗利。但他今晚也被拉祖莫夫身处如此险境时的表现和讲述时的平和气度深深打动。

他是这样说的:“不会的。我怎么会责怪你擅自来找我披露这件事。这样的事不应交由那些下层警察来处理。最重要的是……现在就安心吧。我会照应你度过这段不寻常的困难时期。”

这时亲王起身按了一下铃,拉祖莫夫微微欠身鞠躬,谦顺地说——

“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在世上举目无亲的年轻人经受了一小时的考验,触及其最深层的政治理念,最后选择向一位显赫的俄国人求助——就是这样。”

亲王连忙声称——

“你做得很好。”

在车厢里——这是个较小的单马雪橇——拉祖莫夫略带颤抖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我的感激之情远超预期。”

他喘息着,在黑暗中突然感到胳膊被出乎意料地按了一下。

“你做得很好,”亲王又重复道。

一路上拉祖莫夫一个问题都没敢问,当马车停下时,亲王对拉祖莫夫低声说道——

“这里是T将军的府邸。”

白雪皑皑的车道中央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几个哥萨克骑兵,手臂上套着马辔,在围着篝火取暖。大门外站着两个哨兵。几个宪兵在大气的马车出入口走来走去。在一楼楼梯口,两个传令兵看到他们起立立正。拉祖莫夫紧紧跟在亲王后面。

大厅前厅的地板上凌乱地摆满温室盆栽植物,数量多得出奇。几位仆人见到他们迎了上来。一位身着便装的年轻人匆匆赶到,亲王对他低语了几句,他躬身听完后热情地大声应道:“没问题——就现在,”说完就不见了。亲王向拉祖莫夫做个手势。

他们穿过一个会客套间——各个房间的灯基本上都没点,其中一个房间是舞厅。将军夫人已经将舞会推迟。这个地方到处弥漫着惊恐的气氛。但将军自己的房间——拉着厚重灰暗的窗帘,摆着两个硕大的写字台,几把高背扶手椅——却灯火通明。仆人在他们身后把门合上,他们就这样等着。

英式壁炉里燃烧着炭火,拉祖莫夫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炉火。房间里静寂得像坟墓;悄无声息,难以捉摸,就连壁炉架上的时钟也走得没有声响。一尊真人四分之一大小的四肢光洁的青铜雕像立在黑色底座上,占据着房间的一角,是一个在奔跑的年轻人。亲王低声说——

“斯蓬蒂尼[12]的《青春飞扬》,十分精致。”

“很了不起,”拉祖莫夫轻轻地附和着。

此后他们没再交谈。亲王气宇轩昂地保持着沉默,拉祖莫夫盯着雕像,一股类似饥饿的痛苦令他心烦不已。

这时他听见房间内室的门一下子打开了,地毯上传来沉闷急速的脚步声,他并没有转过头来。

亲王立刻大声叫喊起来,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找到他了——这个倒霉蛋[13]。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来找我——不!这太不可思议了……”

拉祖莫夫对着青铜雕像屏住呼吸,仿佛雕像马上就要掉下来摔成碎片。这时身后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嗓音彬彬有礼地坚持道——

“请坐[14]。”

亲王几乎尖叫起来,“知不知道,亲爱的将军!凶手![15]凶手——我们找到他了……”

拉祖莫夫转过身来。将军光洁肥硕的面颊搭在军装的硬领上。他肯定一直在注视着拉祖莫夫,因为后者发现一双淡蓝的眼睛冷酷地紧盯着自己。

亲王在椅子上夸张地挥了挥手。

“这是位最尊贵的年轻人,连上帝都……拉祖莫夫先生。”

将军朝拉祖莫夫皱了皱眉头,算是对亲王介绍的回应,身子却纹丝不动。

将军坐在写字台前,双唇紧闭地聆听着。从他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情感。

拉祖莫夫望着将军一动不动的肥硕的侧影。但只看了一会儿,因为亲王很快就把事情说完了。将军转过身来对着这位堪称天人的年轻人。将军面色红润,蓝色的眼睛里透着狐疑的神情,脸上闪过苍白机械的笑意,流露出轻松快活又满不在乎的残忍。他对这起不同寻常的事件没有表示惊讶——既不高兴也不兴奋——但也不是不信。反正没有任何情感。他只是谦恭客气地表示“拉祖莫夫先生上街这会儿功夫,鸟儿可能都跑了。”

拉祖莫夫走到房间中央说,“门已经锁上了,钥匙在我口袋里。”

他十分厌恶将军这个人,潜意识里甚至盼望没把这件事情抖露出来。将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拉祖莫夫咧嘴笑了笑。

这一幕让K亲王耐不住了——他坐在高背扶手椅上,十分疲惫而不耐烦。

“一个叫霍尔丁的学生,”将军念叨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拉祖莫夫止住笑容。

“霍尔丁是他的姓氏,”他说,声音大得没有必要。“全名叫维克多·维克托维奇·霍尔丁——一名学生。”

将军稍微变换了一下他的坐姿。

“他穿什么衣服?能烦请你告诉我吗?”

拉祖莫夫有些生气,简单急促地描绘了一下霍尔丁的衣着。将军一直盯着他,听完后对亲王说——

“我们也不是没有线索,”他用法语说道。“一个当时在街上的好心的妇女向我们描绘的扔第二颗炸弹的人就穿着这样的衣服。她现在被留在内政部书记处[16]。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穿切尔克斯大衣[17]的人都带来给她指认。她不停地画十字,对着这些人摇头。气死人了……”他转向拉祖莫夫,换成俄语,嗔怪道——

“坐下,拉祖莫夫先生——请坐。干吗站着?”

拉祖莫夫无所谓地坐下来,望着将军。

“这个鼓眼珠的白痴什么都不懂,”他想。

亲王开始用颂扬的口吻说:

“拉祖莫夫先生是个能力出众的年轻人,我打心底认为他的未来不应该……”

“当然,”将军挥挥手,打断亲王的话。“你认为他身上有武器吗,拉祖莫夫先生?”

将军换上一种温和悦耳的口气。拉祖莫夫强压着怒火答道——

“没有。但我的剃刀在旁边——你懂的。”

将军低下头表示同意。

“的确如此。”

接着他彬彬有礼地向亲王解释——

“我们想要鸟儿活着。如果在处置他之前不能让他唱唱歌那就太糟了。”

房间像坟墓一样死寂,时钟走得悄无声息,笼罩在将军温文尔雅的语调中裹挟着的可怕措辞上。亲王,躲在高背扶手椅里,一声不吭。

将军出人意料地萌生出一个想法。

“维系帝位和民族安危的体制一旦受到威胁,对体制的忠贞就不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知道,我的亲王,听着[18]——”他用一种带着恭维的刺耳音调继续道,“拉祖莫夫先生现在也逐渐开始懂得这个道理。”

他的目光转向拉祖莫夫,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跳出来。这一狰狞的表情已不再令拉祖莫夫感到惊恐。他用阴郁而决然的口吻说:

“霍尔丁将会守口如瓶。”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将军咕哝着。

“我敢肯定,”拉祖莫夫坚持道。“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开口的……你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才来这儿的吗?”他语气激烈地补充说。他准备要将对霍尔丁的看法坚持到底。

“当然不是,”将军抗议道,语气十分简洁。“我不妨向您明说,拉祖莫夫先生,如果霍尔丁犯事后投奔的不是您这样立场坚定、忠心耿耿的俄罗斯人,他会石沉大海般地消失……那样的话就会产生十分恶劣的影响,”他又补充了几句,冷酷的目光下带着欢快而残忍的笑容。“所以您明白了吧,这里没有人怀疑您是因为害怕才来的。”

亲王从椅背后转身看着拉祖莫夫,插了一句:

“没人怀疑你的行为所体现出来的良好品德。这点请放心,拜托。”

他不太自然地转向将军。

“这就是我亲自来这里的原因。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我会……”

将军急忙打断亲王。

“一点都不奇怪。很自然。您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对,”亲王截住话头。“我斗胆向您提一个请求,请不要将我和拉祖莫夫先生介入此事公诸于众。他是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资质非凡。”

“我毫不怀疑,”将军喃喃地说。“他让人产生信任。”

“当今各种毒害人思想的观点横行于世——蔓延到你都想象不到的角落——这太可怕了,他可能为此遭受……他的学业……他的……”

将军——胳膊支在写字台上——双手捧着他的脑袋。

“对,对。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你出来多久了,拉祖莫夫先生?”

拉祖莫夫回答的时间基本与他离开那所大房子的时间相吻合。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把兹米安尼奇扯进来。因为只要一提到兹米安尼奇,就意味着这个“光明的灵魂”将面对牢狱之灾,也许还有残酷的鞭笞,最后戴着枷锁发配到西伯利亚。拉祖莫夫虽说打了兹米安尼奇一顿,但在内心对他还是怀有某种说不清的、带有悔意的温情。

最终将军还是语带轻蔑地说出了内心的隐秘心结——

“你说他就这样来找你——无缘无故的——坦露事情的原委。——平白无故[19]?”

拉祖莫夫嗅出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专制主义无情的怀疑终于开口发话了。突然的恐惧让拉祖莫夫语塞了。此时房间里静默得像在深深的地牢里,时间也停止了,嫌犯有时就这样永远被遗忘。但这时亲王赶来救场了。

“老天让这个混蛋一时头脑发昏,跑来投奔拉祖莫夫先生,仅仅就凭着以前两人那些陈旧的、完全误会的谈心——那种玄思冥想式的闲谈——好几个月以前——我听说——要不是现在提起,拉祖莫夫先生早就将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拉祖莫夫先生,”经过片刻的沉默,将军若有所思地发问道,“你经常进行这样玄思冥想的对话吗?”

“不,阁下,”拉祖莫夫冷静地答道,突然间又有了底气。“我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如今各种粗浅观点甚嚣尘上,很多都不值得一驳。然而一个思维严肃的人如若带着鄙夷保持沉默,可能就会遭到那些愣头愣脑的乌托邦分子的误解。”

将军透过双手盯着拉祖莫夫。K亲王咕哝着——

“多么严肃的青年。多么高尚的灵魂[20]。”

“亲爱的亲王陛下[21],”将军说,“拉祖莫夫先生跟我在一起很安全。我对他很感兴趣。他好像具有一种能激起人们信任的伟大而有益的品质。我好奇的是,如果那人的目的仅仅是在你那里临时躲几个钟头——我只是就事论事——他何必告诉你任何事呢。毕竟什么都不说是最简单的,除非他脑袋发昏,完全错会你的思想感情,想要获取你的帮助——对吗,拉祖莫夫先生?”

拉祖莫夫感到地板轻微晃动起来。这个身着紧身军服的丑陋家伙令人恐惧。他真的令人恐惧。

“我知道阁下您心里在想什么。但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没想,”将军低声说,语气略带诧异。

“我是他的猎物——束手就擒的猎物,”拉祖莫夫想。下午和霍尔丁在一起时感到的疲惫与厌恶,那种既想忘却,又无法排遣恐惧的情感,重新唤起他对霍尔丁的恨意。

“我无法帮助您,阁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自己一度想宰了他。我也曾想自己不如死掉算了。我什么话都没说过。我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我没有激起什么信任——我也不想解释什么——”

拉祖莫夫看似失控,但他的头脑却很清醒。这是精心算计的一场发作。

“确实很遗憾,”将军说,“你什么都没做却招来这么多麻烦。难道你对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真的一无所知吗?”

拉祖莫夫冷静下来,从这话里看到一个缺口。

“他告诉我,他希望一辆雪橇会在夜里十二点半到卡拉贝尼亚上游倒着数的马路左侧第七个路灯处等他。无论如何他都打算到时能赶到那里。他连衣服都没找我换。”

“就这样![22]”将军满意地转向亲王。“现在终于有办法让您的被保护人,拉祖莫夫先生,不卷入实际的抓捕过程。我们将在卡拉贝尼亚候着那位先生。”

亲王表达了感激之情。从声音可以听出来是动了真情。拉祖莫夫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毯,一声不吭。将军转过来对他说:

“午夜十二点半。在此之前我们还得依靠你,拉祖莫夫先生。你觉得他不会改变主意吧。”

“我怎么说得准?”拉祖莫夫说。“不过那些人并不总是改变主意。”

“你是指哪些人?”

“那些广义上的自由的狂热爱好者。就是实实在在的自由,阁下。自由就意味着凡事无法精确。多少罪行都是借自由之名犯下的。[23]”

将军低声说——

“我憎恶一切形式的叛乱。我就是憎恶。这是我的天性!”

他握紧拳头挥舞了一下,然后又将胳膊缩回来。“所以,他们将会被消灭。”

“他们已经做好牺牲性命的准备,”拉祖莫夫幸灾乐祸地说,眼睛直视将军,“如果霍尔丁今晚果真改变计划,你应该想他不是为了保命而改变出逃方式,而是又想到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将军自言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将会被消灭。”

拉祖莫夫脸上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

亲王大声道——

“这真是一项紧迫要务!”

将军的手臂缓缓垂下。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这伙人后继无人。我一再说过,只需对他们进行一次无情的、持久的打击——我们就能斩草除根。”

拉祖莫夫心想,此人既然手掌生死裁夺大权,一定心口如一,否则也不可能担如此重任。

“我憎恶叛乱。这些谋反分子!这帮骄奢淫逸的读书人!我的生命建立在忠诚的基础上。这是一种情怀。为了捍卫忠诚,我时刻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甚至荣誉——如果必要的话。不过请告诉我,对付这些叛乱分子——这些连上帝都不信的人——顽固不化的不信教者何谈什么荣誉!一群畜生!想起来都恐怖。”

拉祖莫夫脸朝将军,听着他的长篇大论,轻轻地点了两下头。K亲王风度十足地站在一旁,抬起眼睛,悄声说——

“哎呀!”

接着他又垂下目光,像是做出重大决定般大声宣布——

“将军,这位年轻人一定能充分领会你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

将军脸上的表情由阴沉愤恨转为彬彬有礼。

“我现在请求拉祖莫夫先生,”他说,“先返回住处。请注意,我没问拉祖莫夫先生是否向他的客人解释过出来干什么。毫无疑问拉祖莫夫先生一定做了大量工作。但我还是不问。拉祖莫夫先生能激起信任。这是个了不起的才能。我只想提醒一下,离开时间过久可能会引起嫌犯疑心,令他改变计划。”

说完他站起身,殷勤备至地陪同来客走到摆满花盆的前厅。

拉祖莫夫和亲王在一个街角分手。在车厢里他聆听着亲王的谈话,话里话外听得出自然真情和谨小慎微在相互斗争。显然亲王害怕拉祖莫夫萌生未来交往的期盼。但他的声音里还是透着一丝温情,在黑暗中通过带着戒心的普通祝愿语流露出来。亲王还说——

“我完全相信你,拉祖莫夫先生。”

“看上去大家都很信任我,”拉祖莫夫闷闷不乐地想。他对这个和他肩并肩坐在狭小空间里的男人带有一种宽容的鄙夷。也许他是怕他老婆大吵大闹。据说她性格自负而暴躁。

令拉祖莫夫觉得怪异的是,这种见不得人的行径却对维系生活的舒适安定起着重要作用。但他想让亲王放宽心,于是用一种恰如其分的郑重口吻表示,他清楚自己略有小才,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清楚他的未来取决于自己的拼搏努力。他对亲王这次施以援手表示感激。像今天这样的惊险情况一生中不会出现两次——他补充说。

“你在应对这种局面时表现出的坚定意志和正确情感使我对你刮目相看,”亲王郑重其事地说。“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坚持下去。”

拉祖莫夫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这时他发现一只摘下手套的手通过摇下的车窗朝他伸来。这只手将拉祖莫夫的手握了一会。路灯照在亲王那张长长的脸和老派的络腮胡子上。

“我想你对现在这样的结果应该可以放宽心了……”

“阁下您已经屈尊帮衬,今后我只会凭良心来办事。”

“再会,[24]”这个留络腮胡子的人动情地说。

拉祖莫夫鞠躬致意。单马马车轻轻发出嗖的一声,在雪地上驶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

他心里想,现在没有忧心的事了,于是便朝住处走去。

他步履平静地走着。这种感觉就和平常与朋友在某处消磨一晚或在剧院廉价坐席上看一场戏后往回走没什么两样。走了一会儿,周围熟悉的氛围感染了他。一切都没改变。那熟悉的角落;拐过去后一个德国女人开的食杂店那熟悉的昏暗灯光。矮小的玻璃板后面盛放着几块陈面包,几串洋葱还有几根香肠。快要打烊了。他一眼就认出那个体弱多病的瘸子熟悉的身影,抱着一块硕大的门板蹒跚地走在雪地里。

一切都不会变。那熟悉的楼道口像个黑色的豁口,借着星星点点的微光可以看见楼梯连接处的拱形框架。

生命的赓续就来自于身体感官上的这些点滴印象。日常平凡生活的各种琐碎小事就是保护心灵的盔甲。这种想法让拉祖莫夫的心情更加平静。他的双脚沿着熟悉的楼梯拾阶而上,双手扶着那熟悉的冰冷潮腻的栏杆。即使某一天与以往不同,它也无法凌驾于这些物质接触之上,正是它们使得每天看上去都差不多。明天只不过又是一个昨天而已。

直到走上拉祖莫夫所住楼层的过道,异常才通过表象显现出来。

拉祖莫夫想,“就算我下决心走到这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刚才那段路程也会走得同样平静。一个人能做什么?注定发生的事躲也躲不掉。生活中总会有不平凡的事发生。一旦发生,也就结束了。决心一下,问题也就解决了。平日里的操心事,脑子里那些惯常想法会将此事吞没——随着隐秘的层面淡出视野,而且也该淡出视野,生活将会照常继续。生活就是例行公事。”

拉祖莫夫打开房间的锁,拔出钥匙,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仔细插上身后的门闩。

他想,“他听见我了,”插好门,他静静站着,屏住呼吸。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他穿过空荡荡的外间,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入里屋,他摸黑在桌上找到火柴盒。周围一片肃静,只有他的手发出的窸窣声。那家伙能睡得这么沉吗?

他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床铺。霍尔丁还和出门前一样躺着,只是双手换了姿势,枕在脑袋下面。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拉祖莫夫举起火柴。他看见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孔——坚毅的下颌,白皙的额头,一头金发拢在头顶压在枕头上。他在那里平躺着。拉祖莫夫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我已经从他胸口踏过去了。”

他就一直这样盯着,直到火柴自己熄灭了,接着他又划亮一根火柴,一言不发地点亮油灯,眼睛不再朝床看。他转过身来,将大衣挂在墙钉上。这时他听见霍尔丁深深地叹了口气,用萎靡的声调问道——

“嗯,事情办得怎么样?”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拉祖莫夫将手顶在墙上。这样感觉好受些。一股恶毒的冲动差点脱口而出,“我已经向警方告发你了,”他自己也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这么说,而是转过身来,压低嗓音说——

“办完了。”

他再一次听到霍尔丁的叹息声。他走到桌边,在灯前坐下,这才又朝床边望去。

这盏灯不大,罩着一个厚厚的陶瓷灯罩。在这空旷的房间远离灯光的一隅,霍尔丁的影子黑乎乎的,呈细长条形——僵硬的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这副躯壳和拉祖莫夫刚才在雪地上走过的幻影相比,显得更不真实。这朦胧凝滞的实景比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幻景更加骇人。

这时霍尔丁又开口了。

“你一定走了很长一段路——很长一段……”他揶揄地小声说道。“这种天气……”

拉祖莫夫打起精神回答——

“太难走了……噩梦般的行程。”

他哆嗦得差点弄出动静。霍尔丁再次叹了口气——

“那你见到兹米安尼奇了——好兄弟?”

“我见到了。”

拉祖莫夫想到他和亲王在一起的时间,出于谨慎又补充道,“我等了他一会儿。”

“是个不凡的人物——呃?多么不可思议,他身上居然有种对自由不可或缺的需求。他还有些名言警句——简明扼要,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讲出这些淳朴睿智的话。一个人才……”

“我,你知道,没工夫……”拉祖莫夫从牙缝里嘀咕着。

霍尔丁继续盯着天花板。

“你知道吗,好兄弟,我最近总待在那所房子里。我过去带了些书去——都是些小册子。那里住的很多穷人都能阅读。你瞧,要举办自由的盛宴,必须从草莽之中邀请客人。事实上,我最近几乎把那儿当成了家。我有时就睡在牲口棚里。那儿有个牲口棚……”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兹米安尼奇的,”拉祖莫夫轻轻地打断他。他感到一丝讽刺,又加了一句,“从某种程度上还算令人满意。我从那里出来时感到如释重负。”

“啊!他是条汉子,”霍尔丁对着天花板,继续缓缓地说。“你瞧,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最近几周,由于要完成这件必须要做的事,我躲了起来,谁也不联系,连那个住所也不顾了。干吗要冒这个险,叫一位体面的寡妇被警察吓破胆?我也不见任何同志……”

拉祖莫夫抽出半张白纸拿到跟前,用铅笔在上面勾勒线条。

“我敢说,”他愤愤不平地想,“谁的安危他都考虑到了,惟独没有考虑我的。”

霍尔丁还在说着。

“今天上午——啊!就今天上午——情况变了。我怎么跟你说呢?在这次行动之前,我白天潜伏,夜间行动,脑子不停地转,但心情平静。虽然睡不着觉但心静如水。我干吗要折磨自己?但今天早上——在那以后!我变得坐立不安。我没法再待在那所充满苦难的大房子里。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无法令你平静。所以当那个愚蠢的贮木场看门人朝我吼时,我心想‘在这座城市里有这样一位年轻人,他高瞻远瞩,超越了世俗偏见。’”

“他是在笑话我吗?”拉祖莫夫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在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各种三角形和正方形。他突然想到:“我的举止一定让他感到奇怪。万一他被我的行为吓跑,那就彻底完了。那个穷凶极恶的将军……”

他扔掉铅笔,猛地转向床铺,只见那个模糊的身影躺在床上,从头到脚完全伸展开来——甚至比他刚才步履坚定地踏过的那个幻想还要模糊不清。莫非这也是个幻象?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终于不在这儿了。”这个想法荒谬得令拉祖莫夫恐惧,他竭力想打消这个念头。“他已经走了。这个……只是……”

他再也扛不住了,跳将起来,大声叫道,“我都快急死了,”向前猛跨几步,站到床边。他的手轻轻搭在霍尔丁肩上,这是个真实的存在。这时他心里涌起一股疯狂的冲动,想扼住对方暴露在外的咽喉,令他窒息,以防他从自己手里溜走,徒留一个幻象。

霍尔丁的四肢一动不动,但他蒙在阴影中的双眸转动了一下,朝上凝视着拉祖莫夫,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感激之情。

拉祖莫夫转过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事本可以做成一件善行,”他自言自语,同时也被自己因想要置人于死地而萌生的内疚之情吓了一跳。况且他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对此心知肚明。“他的结局会是什么?”他想。“绞索——最后的结局。而我……”

拉祖莫夫内心的激辩被霍尔丁的声音打断。

“为什么要替我着急?他们虽然能杀死我的肉体,却无法将我的灵魂从这个世界逐走。我来告诉你——我相信现世,永恒不过是漫长的现世。这也许就是我视死如归的原因。”

“嗯,”拉祖莫夫嘀咕着,紧咬着他的下嘴唇继续踱步,脑子里还在与自我进行那场奇怪的辩论。

诚然,对于身处这种境遇的人来说——这当然是善行。但问题不在于如何行善,而是如何站稳立场。霍尔丁就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我,维克多·维克托维奇,依然相信我们的这个世界,”他铿锵有力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而你们注定要难以安宁。你们无法严肃地……是指……”

霍尔丁躺着一动不动,声音又开始了——

“难以安宁!诚然,那些对推动世界进步思想的压迫者,那些对渴求人性尊严和完美的灵魂进行毁灭的人,他们将不得安宁。而对于仅仅消灭我肉体的人,我早已原谅他们了。”

拉祖莫夫表面上停下脚步在倾听,但同时他也在审视自身的感受。他恨自己这么在乎霍尔丁的话。

“这家伙疯了,”他十分肯定地想,但这种看法并不能减轻他对霍尔丁的恶感。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疯狂——一旦在一个国家的公共生活领域失控,每个公民显然都有义务……

拉祖莫夫的思路在这里短暂中断,接着对霍尔丁无声的怨恨又发作起来,他赶紧没话找话以转移这股愤怒。

“对。永恒,当然。我自己也讲不清楚……但我想永恒这东西有点单调无味。一旦变成永恒就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对不对?时间的因素将会消失。”

他掏出表看了看。霍尔丁在床上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拉祖莫夫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像个幽灵一样。现在还没到午夜。他赶紧又说——

“还有各种不可思议的神秘。你能想象永恒中会有隐秘的角落吗?不可能有。但生活中却处处充满了隐秘。比如就有很多和出生有关的秘密。人们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不过没关系。人们的行为有很多隐秘的动机。有时候连那些最公开的行为都有隐秘的一面。这种现象十分有趣又捉摸不透。比如说有人出门去散步。表面无关紧要,但也可能会事关重大。等他回来时——他在路上见到一个烂醉如泥的畜生,还特地留意地上的积雪——回来时发现自己和刚才出门时不一样了。那些最不可能的事情也能对人的思想产生隐秘的影响——如某人留的络腮胡子——另一个人的鼓眼珠子。”

拉祖莫夫的前额开始冒汗。他在屋里走了一两圈,低下头阴险地暗自发笑。

“你有没有想过鼓眼珠子和灰色络腮胡子的威力?抱歉,你也许会认为我疯了,此时此刻还有心情谈这些。但我不是在闲扯。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情。我曾经和一个人聊过,他的命运就受到这种外在事实的影响,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当然这牵涉到良知。但这些客观事实会带来解决之道……你,维克多·维克托维奇,叫我不要着急。凭什么!我得为你负责,”拉祖莫夫几乎变得声嘶力竭。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爆发出靡菲斯特[25]般的笑声。霍尔丁——面色非常苍白——用手支起身子。

“生活中有很多奇怪的事,”拉祖莫夫不自在地斜睨了霍尔丁一眼,继续说。“想想这些事情令人震惊的本质吧。一种神秘的冲动促使你来到我这里。我不是说你来得不对。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你也可能去找某个有亲情有家室的人。你自己就有牵绊。而我呢,你知道我从小在保育院长大,吃都吃不饱。这样的身世来谈论家庭亲情——你自己设想一下……说到牵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就是社会关系。凡事在做之前,我都要先获得某种承认。我坐在这儿用功……你不觉得我也是在为追求进步而用功吗?对于什么是人生的正道,我其实是有自己的看法……抱歉,”拉祖莫夫歇口气,短促地干笑一声,又继续往下说,“但我没有舅舅,所以也无法从他那继承革命精神,还有长相。”

他又看了看表,发现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很长时间,不禁愈加厌烦。他从西装背心上解下表和表链,把它们放到桌上那盏明亮油灯的光圈里。霍尔丁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斜躺着一动不动。拉祖莫夫被他这个样子搞得心神不宁。“他这么安静地在想什么呢?”拉祖莫夫思忖着。“不能由着他这么想下去。我必须不停地对他说话。”

他提高了调门。

“你是个儿子,兄长,侄子,表兄弟——我不知道——很多人的家人。而我就一个人。我现在站在你跟前,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若在生活中从未听过一句温暖的话语和赞扬,那么当他碰到那些你首先会用你的阶级、家庭观念和亲情好恶做标准来衡量的事物,他会怎么想?……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人的内心感受?我没有家庭传统。我在思考时没有东西做参照。我的传统都是历史的。你们这些君子想把自己的未来与我们民族的过去割裂开来,而我除了倒向过去还能求助于什么呢?我想运用才智施展抱负,去追求更好的命运,我该听任自己这份唯一的指望受狂热分子的意志摆布吗?你有自己的籍贯省份,而整个这片国土就是我的出生地——否则我将一无所有。毫无疑问你终有一天会被视为烈士——某种英雄人物——某个政治圣人。可请原谅我,我要能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就心满意足了。你们这些人在这片雪地上洒下几滴血能怎样呢?这片土地太广袤了!既广袤又不幸!我告诉你,”他喊了起来,声音低沉而颤抖,朝床铺又迈近了一步,“这片土地需要的不是我能踏过的众多鬼魅般的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人!”

霍尔丁向前伸出手臂,好像要把拉祖莫夫惊恐地推开。

“我现在全明白了,”他怀着敬畏和惊愕大声说。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拉祖莫夫趑趄地走回桌子旁,前额汗如雨下,顺着脊梁骨却打了个寒战。

“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问自己。“我到底还是让他从手里溜走了吗?”

他觉得嘴唇僵硬得像上过浆的硬麻布,本想故作镇静地笑笑,结果却成了一个做贼心虚的鬼脸。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拉祖莫夫换上一副和缓的语气,但说头两个词时声音还在发颤,只是后来语调才平稳下来。“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想想看——一个勤奋刻苦逆来顺受惯了的人——倏忽间却变成这样……我说话不够婉转。但是……”

他感到一股愤怒,一股阴险的愤怒再次攫住了他。

“午夜十二点前我们做些什么?就这样面对面枯坐着,想着你——你——制造的那片废墟?”

霍尔丁一副难过压抑的神情。他低下头,双手垂在两膝之间。他的声音虽然低沉痛苦,倒还算是平静。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拉祖莫夫——好兄弟。你有一颗慈悲心,而我的行动令你厌恶——唉……”

拉祖莫夫瞪大眼睛。由于恐惧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整张脸绷得发疼。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甚至我本人也许都令你厌恶,”霍尔丁顿了顿,又哀戚地补充了一句。他先抬头看了看,又转而凝视着地板。“其实,除非一个……”

他停下来,显然还在想着措辞。拉祖莫夫还是沉默着。霍尔丁颓然地点了两下头。

“当然。当然,”他嗫嚅着……“啊!累人的活!”

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动作轻盈地一跃而起,这让拉祖莫夫本来就沉重的心好像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就这样了,”他悲伤地叫道,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咱们就此别过!”

拉祖莫夫动身扑上前,但身体还没离开桌旁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霍尔丁抬起手让他别动。他重重地倚在桌边,耳畔隐隐听到镇上报时的钟声。霍尔丁这时已经到了门口,仿佛一支箭般笔直高挑,脸色苍白,一只手聚精会神地举起,整个姿势如同一尊雕像,好像一个胆识过人的年轻人在聆听内心的声音。拉祖莫夫机械地低头扫了一眼表。等他再抬起头朝门看时,霍尔丁已经不见了。外屋传来一阵窸窣声,还有轻拉门闩的咔嚓声。他已经走了——像个幻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拉祖莫夫趑趄地向前跑去,嘴张开着,却说不出话来。外屋大门敞开着。拉祖莫夫踉踉跄跄地走到楼道里,身体深深地伏在栏杆上。向下凝视着黑暗幽深的楼梯缝隙,底部还闪着一丝微光。他的耳朵察觉到有人踮着脚迅速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往下走,那轻快而又迅捷的脚步声从他的住处一直传到最下面:一个转瞬即逝的阴影越过微光——微弱的火苗闪了闪。接着一切又陷入死寂。

拉祖莫夫在栏杆上靠了一会儿,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夹杂着楼道的不洁气味。一切复归静寂。

他缓缓走回房间,从身后合上门。宁静安详的台灯灯光照着桌上的表。拉祖莫夫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白色的表盘。距离午夜十二点还差三分钟。他胡乱地将表攥在手心里。

“太慢了,”他咕哝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虚脱感朝他袭来。他双膝发抖,表和表链一下子顺着指缝滑落到地板上。他太震惊了,自己差点摔倒在地。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拿地上的表,立刻将它贴到耳边。过了一会儿,只听他低声吼道——

“表停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又愠怒地咕哝道——

“了结了……下面该工作了。”

他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从中间翻开开始阅读;但只认真读了两行就根本看不下去,也没心思再看了。他想——

“警探一定在马路对面监视这所房子。”

他臆想着警探潜伏在黑乎乎的楼道口,鼓着眼睛,斗篷一直蒙到鼻子,头戴一顶将军才佩戴的镶着羽毛的三角帽。这荒谬的一幕令他在椅子上猛地一怔。他使劲甩头,以为这样就能从脑海中把这一幕甩出去。那人也许会伪装成一个农民……乞丐……也许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扣着纽扣,手里握着灌铅手杖——一个目光诡诈的恶棍,浑身散发着生洋葱味和酒气。

精神上的幻想激起拉祖莫夫真实的恶心感。“我干吗还要操心这些?”他厌恶地想。“我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名宪兵吗?何况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激动不安地站起身来。还没结束。还没有。要到十二点半才行。可表却停了。这让拉祖莫夫陷入绝望。无法知道时间!女房东和楼道对门的其他住户都已经睡了。他怎样才能……就算叫醒他们,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会如何瞎猜。他也不敢上街。“我自己现在也是嫌疑犯。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想到这他心里就感到苦涩。假如霍尔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溜掉了,到时没有在卡拉贝尼亚出现,警方就会闯入他的住处。要是他恰巧不在,他就永远洗不清自己。永远不能。拉祖莫夫狂乱地四下张望,仿佛想用什么办法去抓住那逃遁的时间。在拉祖莫夫有限的记忆中,今晚之前他从未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过市镇上的钟声。他甚至都不敢肯定今晚到底听没听到过钟声。

他走到窗前,头微微垂下,仔细留意下面细微的声响。“我非要听到动静才肯罢休,”他想。他站着一动不动,耳朵贴近玻璃窗。他的耳朵和双腿感到阵阵的刺痛,痛得直发麻,令他痛苦不堪。他的身子保持不动,思维却接近癫狂。他听见自己突然冒出一句“我坦白,”就像精神要崩溃的人说的话。“我快不行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微弱而悠扬的钟声,这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啻是一声爆炸——他听得如此清楚……只响了一声!

假如霍尔丁没有在那里如期出现,警察这会儿肯定来这里搜查了。可现在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次真的结束了。

他痛苦地拖曳着双腿走到桌前,跌坐到椅子上。他将书扔到一旁,拿起一张方形的纸。这张纸和那一沓他工工整整写满文字的纸张没有分别,只是上面什么都没写。他粗暴地抓起一支笔,蘸了点墨水,懵懵懂懂地想继续写他的论文——但那支笔悬在纸的上方,迟迟无法落下。过了一会儿他在纸上涂鸦般地写下几个长长的字母。

他动笔时脸色沉静,双唇紧闭,一向工整的字体现在也走了形,变得歪歪斜斜,像孩童的笔迹。他竖着写了五行。

历史而非理论

爱国主义而非国际主义

演变而非革命

指引而非毁灭

统一而非断裂

他呆呆地望着这些词,随后眼睛斜着瞟向床铺,视线久久地停在那里,右手在桌子上寻摸着削鹅毛笔的折刀。

他终于站了起来,踱着方步,拿起折刀将这张纸片深深钉在床头的板条抹灰墙里。接着他后退一步,扫了一眼房间,挥舞一下手臂。

此后他再也没有看那床铺。他从墙上取下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到房间另一头硬实的马鬃沙发上躺下来。一股沉沉的睡意一下子合上了他的眼睛。那天晚上他战栗着从梦中醒来好几次。他梦见自己越过一个又一个雪堆,在俄罗斯大地上游走,和专制者一样众叛亲离;极目望去,冬日广袤的俄罗斯大地被尽收眼底,像是在浏览一幅地图。每次战栗过后,他沉重的眼帘就会盖住呆滞无神的眼睛,他又睡了过去。

III

要讲到拉祖莫夫先生下面的故事,我的思维,一个老语言教师的正统思维,对这桩差事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这项差事的本质不是采用记叙的形式撰写一篇奇特的个人材料概述,而是——我现在算明白了——再现这个世界上相当一大片区域内的道德风气;想要搞明白一个地方的道德风气可不容易,更不消说在一个故事有限的篇幅内将它揭示出来;除非找到一个关键词作为切入点;这个词必须能驾驭统摄这数十页材料上的所有词语;这个词即使不是“真理”本身,也应该有助于揭示道德风气的真相。而这点也应该成为所有故事的目标。

我第一百次批览拉祖莫夫先生的手稿,我把它放到一旁,我拿起笔来——笔已经准备好履行职责,将黑字写在白纸上——而我却犹豫起来。因为千方百计想挤到笔尖下的那个词不是别的,正是“愤世嫉俗”。

“愤世嫉俗”正是俄式专制和俄式反抗的标志词。虽然俄罗斯精神可以体现为以数字为荣,体现为追求神圣奇特的虚荣,体现为在遭受苦难时偷偷地弯腰屈膝,但俄罗斯精神的本质还是愤世嫉俗。这种愤世嫉俗的精神体现在她政治家的宣言里,体现在她革命家的理论中,体现在预言家的神秘谶言里。这种愤世嫉俗的精神能令自由显得放荡,也令基督教的品德显得猥亵粗鄙……抱歉又扯远了。这里先谈谈拉祖莫夫先生出于自己的保守理念选择的人生道路,他的保守被他这个年龄段天生向往自由主义的模糊的热忱冲淡了一些,可是和霍尔丁的接触一下子又使之固定成形。

拉祖莫夫猛地颤栗了一下,这兴许是他一晚上第十次苏醒。看着日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他努力打消再躺下去的渴望。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但对自己披着斗篷躺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彻骨却安之如常。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显得不同以往,了无生气。日光原本对年轻人而言预示着希望,今天倒像是一个病入膏肓者或九旬衰翁从昏睡中醒来。他看了看已经燃尽的油灯。这个由黄铜和陶瓷制成的冷冰冰的物件立在那里,像一把熄灭的火炬,象征他曾经发奋用功过,四周散放着记满笔记的纸片和几小摞书籍——仅仅是一小堆熏黑的纸张——没用的东西——对他来说既不重要,也不有趣。

他站起身来,脱下斗篷,挂在墙钉上,机械地完成这些动作。他的感觉异常迟钝,像一沟死水,毫无生气。仿佛一切都已失去生命力,就连他的思绪都变得浑浑噩噩。房子里悄无声息。

他挂好斗篷,转过身来,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想时间一定还早;可当他看到桌上那块表,却发现时针和分针都停在十二点上。

“啊!对,”他嘟哝着,环视一眼房间,好像有点醒了。钉在墙上的这张纸引起他的注意。他远远地看了看,没有表示认可或疑惑;这时外屋传来女仆用茶炊准备他的早茶的动静。他走上前去,表情漠然地将纸从墙上拿了下来。

这么做的时候他朝下瞟了一眼他昨晚没睡过的床铺。霍尔丁的脑袋枕过的枕头还清晰地向内凹陷着。

即便看到霍尔丁留下的这个印迹,他也不生气了。他不想再把这件事扯进他的生活。整整一天他什么也没做,连头发都没梳。他根本没想过出门——如果说他这天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思路,那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没有思考的兴趣。

他哈欠连天,喝了很多茶水,像只没头苍蝇在屋内乱转,一旦坐下又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他还用指尖轻轻敲打窗户来消磨时间——轻轻地敲打。就在他没精打采地绕着桌子溜达时,他瞧见梳妆镜里自己的面容,并且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朝他回望的是他见过最郁郁寡欢的眼神。他脑里的一潭死水在一天中第一次被搅动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人在多愁善感。他只是想,没有幸福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什么是幸福?他打着哈欠,趿着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生活有盼头就是幸福——就是这个——再没别的。看到某些欲望得到满足,看到某种激情、爱情、雄心、仇恨得到满足——毋庸置疑当然也包括仇恨。爱和恨。生存不受威胁,生活没有恐惧,当然也是幸福。除此无他。免于恐惧——有盼头。“哦!人类悲惨的命运!”他在心里呐喊;又立刻补充了一句,“至少目前我应该感到快乐才对。”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并没由此而兴奋。相反,他又开始哈欠连天起来。他略感诧异地发现自己又被黑夜包围了。虽然时间像是停滞了,但房间很快暗了下来。这是怎么啦?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而他居然没有注意到?当然,表是停的……

他没有点灯,而是走到床前毫不犹豫地躺了上去。他仰面躺着,手枕在头下,眼朝上望着。过了一会儿他想,“我躺在这里就像那个人。我倒想知道,我在街头顶着风雪走的时候,他睡着没有。没有,他一定没有睡着。可我为什么就不能睡呢?”他感到寂静的夜沉沉地压在他的身躯上。

户外寒霜满天,万籁俱寂,城里的钟声清晰可闻,宣告着午夜的降临,打破了他刚刚平息的躁动心境。

他的思绪又被重新唤起。距那人离开他的房间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拉祖莫夫有种清晰的感觉,关在要塞里的霍尔丁此时一定在呼呼大睡。这种笃定不疑让他忿忿不平,因为他不愿再想起霍尔丁。可他又从生理和心理方面来找证据,证明自己看法的正确。据此人自己坦言,他已经好几周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而现在对他来说尘埃已经落定。毫无疑问他就等着英勇就义吧。一个人若是迫不得已去杀人,那么迫不得已的赴死也就不再那么突兀。霍尔丁说不定比T将军睡得还香,后者的差事——同样是累人的活——还没有了结,况且他头上还高悬着革命者的复仇之剑。

拉祖莫夫想到这个体格粗壮、肥厚面颊堆在军服领子上的家伙,专制体系的捍卫者,脸上没有泄露过任何惊讶、怀疑或高兴的神情,一双鼓眼显示出对一切反抗刻骨的仇恨——拉祖莫夫在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

“他怀疑我了,”他想。“我猜他必须怀疑所有人。如果霍尔丁潜入他妻子的卧室向她吐露真相,他会连自己妻子也怀疑的。”

拉祖莫夫痛苦地坐起身来。难道他就这样作为政治嫌疑犯过一辈子吗?难道他作为一个人再也得不到完全的信任了吗——档案上附着秘密警察添加的批语?他还能指望有什么将来吗?

“我现在是嫌疑犯了,”他又思忖起来;但反思的习惯和对安稳有序生活的渴盼在他心中根深蒂固,随着夜晚的流逝,也渐渐给他以慰藉。他沉静、踏实、勤勉的生活终究会成为他忠实的证明。服务祖国还是有许多合法的途径。追求进步也不一定非要从事革命。可以施展才干的领域十分广阔,实现的方式也无限多样——只要你能出人头地。

他的思绪像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鸟儿,在二十四小时后又飞回到银质奖章上,好像它一直就待在那里。

天已破晓,他一夜无眠,一刻都没睡着过。但他起床时却不是那么萎靡不振,事实上还很清醒镇定。

上午他去学校听了三节课。但在图书馆学习却纯粹是不出声地摆摆样子。他端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好几卷书,想做点笔记和摘要。可他重新获得的平静像一件轻薄易破的衣衫,会由于随便一个词语而漂浮不定。出卖!怎么会!那个家伙完全是用他的所作所为将自己出卖的。骗他不费吹灰之力。

“严格地讲,我对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每个字,”拉祖莫夫自我辩解着。

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干正事。同样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而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些话。他一边在心里痛斥霍尔丁,一边合上所有书本,将论文用力塞进口袋里。

他正要离开图书馆,一个穿着破旧大衣、高高瘦瘦的学生跟了上来,心事重重地和他并排走着。他含混不清地和拉祖莫夫打个招呼。拉祖莫夫应了一声,却根本没朝他看。

“他想对我做什么?”他现在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怀有一种奇特的恐惧心理,总想尽力摆脱,免得自己这辈子又被缠上。对方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咕哝道,想必他的同志已经看到一则消息,P先生的处决者——这是他的原话——前天晚上已经被捕……

“我最近不舒服——一直闷在屋子里,”拉祖莫夫从牙缝里嘟囔道。

这个高个子学生耸起肩膀,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他的下颌四四方方,油腻腻的,没长胡子,说起话来轻轻抖动。他的鼻子被寒气冻得红通通的,像是画板上的假鼻子,挂在灰黄的两颊之间。他的整个外表烙上了饥寒交迫的印迹。他刻意在拉祖莫夫边上走着,眼睛盯着地面。

“这是一则官方声明,”他继续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咕哝着。“也许是假消息。但星期二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有人被捕,这确定无疑。”

他的神情低落,语速却很快。他告诉拉祖莫夫消息是从一位在中央秘书处工作的政府内部雇员那里得到的。那人也属于某个革命圈子。“其实,我和他是一个圈子的人,”这个学生说。

他们穿过一个宽阔的四方院子。一股无尽的苦痛攫住了拉祖莫夫,令他精疲力竭,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好像转瞬即逝。可他又不敢径直走开。“他没准是警方的爪牙,”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谁敢说?”但仔细看看他这个冻得鼻青脸肿、面带饥色的同行者,他又觉得自己的怀疑十分荒谬。

“可是我——你知道——不属于任何圈子。我……”

他不敢再多说,也不敢加快步伐。那人脚上套着一双破鞋,抬腿落脚间步履谨慎,小声反驳说不一定人人都要属于某个群体。最有价值的往往是圈外人。有些最好的工作有时是在组织以外完成的。接着只见他嘴唇哆嗦,小声急速地说——

“在街上被捕的人是霍尔丁。”

看到拉祖莫夫惊恐地沉默不语,他倒觉得很自然,并向拉祖莫夫保证消息绝对可靠。那位政府职员当时在秘书处值夜班,听见大厅里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他知道有时政治犯会在夜里从要塞里被带出来提审,就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虽然值班宪兵将他推回去并砰地关上门,但他还是看见一个犯人正被众多警察半拖半抬着从大厅经过。警察对他异常凶狠粗暴。这个职员明白无误地认出此人就是霍尔丁。不到半小时,T将军也赶到内政部书记处亲自审讯犯人。

“难道你不感到惊讶吗?”这位瘦削的学生总结道。

“不,”拉祖莫夫没好气地回答——但马上又后悔了。

“我们大家都以为霍尔丁在外省——和他家人在一起。你不这么想吗?”

这个学生把他空洞的大眼睛投向拉祖莫夫,后者口无遮拦地说道——

“他的家人在国外。”

说完他气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个学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就你一个人知道,……”然后停了下来。

“这伙人肯定发誓要干掉我,”拉祖莫夫想。“你对其他人说过这事吗?”他带着苦涩的好奇问道。

对方摇摇头。

“没有,只是和你说。我们圈子里的人认为,由于霍尔丁以前经常表示出对你的人格由衷的赏识……”

拉祖莫夫忍不住做了个愤怒绝望的手势。那人一定会错了意,因为他不再说话,移开了自己黑色无神的眼睛。

他们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随后这名瘦削的学生又把目光转回来,开始小声嘀咕——

“眼下我们在要塞里没有内线,无法给他递去一包毒药,但我们现在已经想好某种报复行动——很快就会付诸实施……”

拉祖莫夫正疲惫不堪地走着,听到这里打断道——

“你认识霍尔丁吗?他知道你住哪儿吗?”

“我有幸两次聆听他的讲话,”这位同行者小声回答,语气却热烈激动,与他阴沉漠然的脸色和神态截然相反。“他不知道我的住处……我住的地方很寒酸……和一个工匠家庭挤住在一起……我只占据房间的一隅。去那里找我不太合适,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已经做好准备……”

拉祖莫夫又恼又惧,浑身发抖,整个人快疯了,但还是压低嗓音说:

“今后你不要再接近我。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向我吐露一个字。我警告你。”

“好的,”那人顺从地说,对这突如其来的禁令并不显出惊讶。“你是出于保密不希望……完全……我明白。”

说完他头都没抬地闪开了;拉祖莫夫看着他瘦削、寒酸、为饥饿所困的身形斜穿过马路,脑袋耷拉着,走路姿势还是那么别扭的一板一眼。

他望着他的身影,好像目送一个幻象从梦魇中消失。然后他继续朝前走,努力不再去想这件事。刚一回到住处,他就发现房东太太好像在等他。她是个矮小粗壮的女人,体态臃肿,一张蜡黄的脸成天裹在一条黑色羊毛披巾里。她一看到拉祖莫夫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就激动地张开手臂,接着将双手紧扣在面前。

“基洛·希多洛维奇——少爷——你做什么了?你这样斯文的年轻人!警察搜完你的房间刚走。”

拉祖莫夫低下头默默地仔细端详她。她肿胀、发黄的脸庞因激动抽搐着。她眯起眼睛哀求地盯着他。

“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年轻人!人人都能看出你通情达理。可现在——居然闹成这个样子——一下子就发生了……和这些民粹分子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赶紧收手吧,少爷。他们是群倒霉蛋。”

拉祖莫夫轻轻晃了晃肩膀。

“是不是有仇人在背后诋毁中伤你,基洛·希多洛维奇?如今这年头世道不安,黑心小人、造谣污蔑的事多得是,搞得人人自危。”

“你听到有人诋毁我吗?”拉祖莫夫问道,目光没有从她颤抖的脸上移开。

但她什么也没听说。警察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她竭力想从带队的警察局长嘴里套出点东西。负责该辖区的这位警察局长和她已经认识十一年了,是个有人情味的人。但他在楼道一见到她就黑着脸,怒喝到——

“我的好大姐,什么都不要问。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辖区警察到后没多久,一个级别很高的大人物也来了。他身着皮大衣,戴着一顶油亮的帽子,在房间里坐下,亲自查看那些纸张。他独来独往,身上什么也没带。他们走后,她一直忙着将翻得乱糟糟的东西归整一下。

拉祖莫夫粗暴地转过身,径直走进房间。

他的书全被抖过,扔得满地都是。房东太太跟在他身后,吃力地弯下腰将书一本本捡到她的围裙里。他的那些论文和笔记一向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全都是有关学业的),现在七零八落地摞在一起,堆放在桌子中央。

眼前这片狼藉深深地刺激了他,令他有些失去理智。他坐下来呆望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存正在被神秘地消解,支撑他的道义力量接二连三地在他身下坍塌。他甚至微微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动了动,像是要去扶一样东西好让自己稳住。

这个老女人低声抱怨着,站起身来将围裙里的书全部抖到沙发上,然后叹着气嘟哝着离开房间。

直到此时拉祖莫夫才发现,曾经钉在床头空荡荡的墙上整整一晚上的那张纸片现在安放在这摞书的最上面。

那天他把纸片从墙上摘下来,叠成四折,心不在焉地随手丢在桌子上。现在他却发现这张纸被压平后展开盖在乱七八糟的一堆纸张上面,他近三年来求学的记录。这张纸片不是扔在上面,而是放在上面——还特地展开铺平!他猜测此中大有深意——或许也是种难以言说的嘲讽。

他坐在那里盯着这张纸看,一直到眼睛发疼。他已经不想再把这些纸重新整理好,今晚不想,明天也不想——这段时间他待在家里,陷入某种奇怪的犹疑不定。这种犹疑不定源自对自己该不该继续活下去的疑问——既不该再活下去也不该就此结束。但究其本质,这种心态和一个人想要自杀的那种犹豫却大相径庭。拉祖莫夫没想到要对自己的身体施暴。这个无亲无故,贴着拉祖莫夫标签的有机体,无论是行走、呼吸、穿衣都不关别人什么事,可能跟房东太太还有点关系。如果未来讲求意志和决心,拉祖莫夫的存在还自有其价值——这种未来正受到目无法纪的专制主义(专制主义视法律如无物)和同样目无法纪的革命的双重威胁。一想到自己的人格品行就这样受到这些目无法纪势力的任意摆布,他就禁不住要问自己一个严肃的问题,通过脑力劳动获得一番作为是否值得,因为人生好像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有条不紊地提升自我素质、完善工作方案,做这些有用吗?”他自问。“我想利用理性的信念指引自己的行动,但对某些事——某些毁灭性的恐怖事件——我毫无安全感。我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事情就这样主动找上门来……”

拉祖莫夫惊恐地看着外屋的门,好像某个有形的恶魔就要拧开把手,悄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普通的窃贼,”他想,“犯法都会比他更有保障,就连兹米安尼奇这样的畜牲都会获得慰藉。”拉祖莫夫羡慕小偷的功利思想和无可救药的寻欢作乐者的那种激情。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果一目了然,他们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

但那天晚上他却酣然沉睡,好像用兹米安尼奇的方式安慰了自己。他一下子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醒来什么梦也不记得。但他的灵魂仿佛在睡梦中出了窍,采撷到了愤怒智慧的花朵。他起床时心情阴郁而坚定,仿佛对自己的本性有了新的了解。他用讥讽的目光看了看桌上那摞纸张,然后离开住处去上课,喃喃自语道,“我们等着瞧。”

他没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不想听别人问他昨天为何没来上课。但有一位好伙伴却不能用这种粗鲁的态度置之不理。他有一张光洁粉红的面庞,一头金发,在同学中被戏称为“疯子科西嘉”。他出生于一个家境优沃却没有多少文化的政府承包商家庭,是家里的独子,备受宠爱,一般只在家长定期声泪俱下的劝诫造成的悔过心理的驱使下才来上课。他成天慌里慌张,像只专为主人捡东西的小犬。他的大嗓门和夸张的动作让空荡荡的校园走廊充满了动物般没心没肺的笑声,远远就招来大伙宽容的微笑。他整天谈论的就是骑马、高级饭馆里的酒会,还有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的诸般好处。他的做派不矫揉造作,不令人反感,不招人烦。那天中午时分,他逮住拉祖莫夫,把他拽到一边,用比平时小的嗓门说道:

“就一会儿,基洛·希多洛维奇。咱们在这安静的角落说几句话。”

他察觉到拉祖莫夫不是很情愿,于是故作亲热地将手放在他胳膊下。

“不要这样——求求你了。我不是要和你讲我那些鸡毛蒜皮的荒唐事。它们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全是小孩子的把戏。有天晚上,我在玩耍的地方撵跑一个家伙。他是财政部耍笔杆子的,也是个专制的小畜生。当时他正欺负屋子里的人。我叱责了他。‘我们这些上帝的子民是世上一道欢乐的风景,人人都比你有分量,你却不把他们当人对待。’基洛·希多洛维奇,我就是看不惯任何专制暴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眼里容不下这些。那家伙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这个毛头小崽子是谁?’他上来就吼。我当时浑身是劲,他突然推开紧闭的窗户,狂奔到院子。我大喊大叫,像——像一个——米诺陶诺斯。[26]女人们纷纷涌上来抱住我,尖叫着,小提琴手钻到桌子下面……好不热闹!我爸爸不得不又替我破财消灾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爸爸对我太有用了。是我的大宝贝。不过我确实做过不少丑事。”

说到这里,他的兴奋劲下去了。事情就是这样。他的生活是什么?无足轻重;与人无益;一出闹剧。说不定哪天就在醉醺醺的斗殴中被人用香槟瓶子砸开脑瓜一命呜呼。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却正在为理想牺牲性命。而他的脑子里是装不进任何思想的。他的脑袋只配用香槟瓶劈成两半。

拉祖莫夫推说自己没时间,准备走开。这时对方换成一派推心置腹的诚挚口吻说:

“看在上帝分上,基洛,亲爱的,让我做出点牺牲吧。其实也不算什么真正的牺牲。我有个有钱的老爸做后盾。他兜里的钱多得掏不完。”

听拉祖莫夫说他这是喝多后的胡言乱语,他气愤地加以反驳,提出要借一笔钱助他流亡国外。他总能从他父亲那里弄到钱。他只需谎称自己打牌输了钱,诸如此类,同时再郑重其事地保证将接连三个月一次课都不再旷,这样就会讨得老头子欢心。而他自己,科西嘉,也就算为革命做出了牺牲,虽然他也不明白上课有什么益处。这人真是彻底无可救药了。

“难道你就不能让我发挥一些作用吗?”他苦苦哀求拉祖莫夫。拉祖莫夫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地面,不知道科西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奇怪的是又不愿意跟他挑明。

“你怎么会认为我想出国?”他最后平静地问道。

科西嘉放低嗓音。

“昨天警察去你那儿了。我们有三四位同志都听说了。你不用管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们知道了,于是碰头商量了一番。”

“啊!你们知道得倒挺快,”拉祖莫夫无所谓地咕哝道。

“是啊。我们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人居然……”

“你们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拉祖莫夫打断他。

“一个有思想的人——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不过你太深沉了,基洛。你的思想深不可测,至少对我这样的人是如此。但我们一致认为为了我们的国家,必须要保全你这样的人。我们对此毫无疑义——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曾亲耳听过霍尔丁谈论你。一个人若是脑子里没有大逆不道的思想,不可能被警察抄家……所以如果你觉得最好能马上一走了之……”

拉祖莫夫挣脱科西嘉的纠缠,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丢下他张着大嘴呆呆地站在后面。但他很快又转身回到一脸惊讶、正慢慢闭上嘴的科西嘉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刻意说道——

“我——很——感——谢——你。”

说完他又迅速掉头离去。科西嘉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从后面撵上来。

“不!等等!听我说。我不是开玩笑。你就行行好让我帮你吧。听到没有,基洛?我认识一个戏服出租商人,是个犹太人,你想伪装成什么样我都能让他帮你。求求你让我这个没开窍的人发挥一点作用。或许还需要假胡子之类的东西。”

拉祖莫夫不让科西嘉靠近。

“这种事情不需要什么假胡子,科西嘉——你这个好心的疯子。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想法会毒害你。”对方使劲地摇头抗议。

“干吗要和思想搅和到一起?有些思想会夺走你父亲的钱袋子。不懂的事情不要去搀和。回去继续骑马泡妞,那样于人于己都没害处。”

这个热血青年被这番揶揄之辞给镇住了。

“你是在把我赶回猪槽里,那样就简单了,是不是,基洛。我是个倒霉的畜生——也会像畜生那样死掉。但请注意——我这样的下场是你的蔑视造成的。”

拉祖莫夫大步流星地走开。这个头脑简单、整天嘻嘻哈哈的家伙居然也中了革命的魔咒。拉祖莫夫感到了这个时代的凶兆。他埋怨自己干吗要心绪不宁。毕竟就他本人而言,现在可以松口气了。在这场阴谋中,他受到的误会显然对己有利。可这难道不奇怪吗?

通过这件事他再次感到霍尔丁革命式的独断专横令他身不由己。他茕茕苦读的生活就这样横遭破坏——而这是他在世上唯一可称得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他狂怒道。凭什么的名义?

最令他气急败坏的就是大学里那些所谓“有思想的人”都公然把他和霍尔丁联系起来——明显将他归为霍尔丁的密友。一种神秘莫测的联系!啊,啊!……他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名人。那该死的霍尔丁到底是怎么谈论他的!很可能霍尔丁并没怎么提到他,只不过平日里的无心之言被这群傻瓜记在心里,并加以演绎。一切地下革命行动不就是建立在愚蠢、自欺和谎言的基础之上吗?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了,”拉祖莫夫喃喃自语。“这样发展下去我就成了白痴。这帮无赖和蠢货正在谋杀我的智力。”

对于挽救未来他已不抱任何希望,因为那需要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心灰意懒地回到住处,在门口门房交给他一个公文样的信封,他木然地从门房肮脏的手里接过。

“一个宪兵送来的,”那人说。“他问你在不在。我说你不在家。于是他就走了。‘把这个亲手交给他,’他叮嘱我。好了,现在交到你手上了——呃?”

门房说完继续扫他的地,拉祖莫夫手里拿着信封上了楼。走进房间后他并没有急忙打开信封。不用说这样的公函肯定是警方高层的指示。他现在是嫌疑犯!一个嫌疑犯!

他沮丧惊愕地审视自己的荒诞处境,想起来就万念俱灰,已经到了欲哭无泪的境地;三年的苦读付诸东流,今后至少四十多年的人生也将受到波及——生活本来充满希望,现在却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性的愚蠢而引发的环环相扣的诸多事端,连成一气,纵有智慧也无法预计,纵有勇气也无法克服。灾星进了你的家门,这时房东太太却背过身去。你回到家,发现它变成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男子——穿着棕色棉大衣,长筒靴——懒洋洋地靠着炉子。它问你,“外屋的门关上了吗?”——你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此时应该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扔下楼。你不明所以啊。对这疯狂的劫数你还表示欢迎。“请坐,”你说。话一出口,一切就全完了。你再也无法抽身了,它将永远缠着你。无论是绞索还是子弹都换不回生命的自由和神智的清明……这一切都让人恨不得以头撞墙。

拉祖莫夫缓缓环顾四周的墙壁,好像真要找个点迎头撞去。接着他拆开信。信中指示大学生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前往内政部书记处,不得延误。

拉祖莫夫仿佛看到鼓眼睛的T将军在等着他——此人就是专制独裁力量的化身,狰狞可怖。他体现了专制独裁的全部力量,因为他就是它的捍卫者。他本身就体现了捍卫政治社会制度时的怀疑、愤怒和无情。他本能地仇视反抗。拉祖莫夫想,他压根就不懂得该如何合理地贯彻专制主义的信条。

“他找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倒想看看?”他问自己。

这个问题在拉祖莫夫脑海中又激起熟悉的幻象,霍尔丁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房间里,站在他跟前。尽管冬日短暂的白昼早已化作晦冥的薄暮,外面大地白茫茫一片,但拉祖莫夫还是能看清楚那件切尔克斯大衣腰间的细皮带。这个可恨的幻象太过逼真,以致他差点脱口问道,“外屋的门关了吗?”他怀着厌恶与鄙夷看着它。鬼魂都是不穿衣服的。况且霍尔丁也不可能现在就死了。拉祖莫夫气势汹汹地向前跨出一步;幻象消失了——拉祖莫夫转过身,极其不屑地走出房间。

但走下第一段楼梯后,他突然想到警方高层会不会是想让他和霍尔丁本人当面对质。这个念头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要不是双手抓住了栏杆,他很可能滚到下一层。他的双腿好半天都不听使唤……可为什么要这样?出于什么理由?为了什么目的?

这些问题都没有恰当的答案;但拉祖莫夫想到了T将军对K亲王的承诺。他的做法现在还不得而知。

他弯下腰,手扶栏杆,一步一挨地挪下楼梯。走到大门之下他才基本稳住心神,手脚也差不多恢复了气力。他迈步上街,步履不再明显蹒跚。他的神志也渐趋稳定。但他想到T将军完全可以将他无限期关在要塞。此人的脾气和他执行的无情使命完全对路。他握有的通天大权也让他听不进任何合理意见。

可当拉祖莫夫来到书记处,才发现此行和T将军无关。根据拉祖莫夫的日记判断,这个令人生畏的家伙显然隐身在幕后。拉祖莫夫先是在外间的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这里空气闷热,桌子上传来沙沙的写字声。随后一位高级文职官员在私密的里间接见他。

身穿制服负责引路的职员在走廊里对他说——

“你将去见格列高里·马特维耶特·米库林。”

这个名叫米库林的人一点也不令人畏惧。拉祖莫夫走进房间时,米库林柔和而期待的目光正朝门这边转过来。一见拉祖莫夫进来,他用手里拿的笔架指向两扇窗户间的一个厚沙发示意拉祖莫夫坐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拉祖莫夫,直到他落座。这温和的眼神停在拉祖莫夫身上,没有好奇,没有窥探——当然没有怀疑——几乎不带任何意味。执着而冷静的目光里有种相知的味道。

拉祖莫夫本来已经做好和T将军斗智斗勇的准备,现在反而变得手足无措。为了应对T将军可能表现出的咄咄逼人的权势和霸气,拉祖莫夫鼓足士气准备迎战,可现在面对这个脸色蜡黄的人,这一切都派不上用场。他留着浓密蜡黄的胡子,未加修剪,金黄细密。他的额头很高,布满皱纹,灯光照在上面泛着古铜色的光芒。他的脸庞宽阔,面相温柔,长相淳朴粗粝,因而刻意中分的发式显得是种矫饰。

拉祖莫夫的日记里多少流露出一些怨气。我不妨插一句,这本日记里的那些逐日写就的条目似乎就是从当天晚上拉祖莫夫回到家后写起的。

拉祖莫夫先生当时确实被激怒了。他紧绷的神经突然一下子崩溃了。

“我可一定得防着他点,”两人坐着沉默对视时拉祖莫夫告诫自己。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沉默本身多种多样,意味各有不同,而这种沉默大概由于这位留胡子的官员那温和沉思的举止风度沾染上了一丝悲伤的意味。拉祖莫夫后来得知此人是内政部书记处某部门的头头,在文职官员中相当于军队中的上校。

拉祖莫夫的猜忌加剧了。关键是,对方没有让他多谈。可是让他来总有原因吧。什么原因?既然已经默认自己是嫌疑犯——那么无疑应该被不断追问才是。究竟追问什么呢?也没什么可追问的了。或许霍尔丁一直在撒谎……每一个骇人的假设都困扰着拉祖莫夫。他无法再忍受这种沉默,内心咒骂自己为何这般软弱,不敢先发制人,虽然来之前他对自己保证无论如何不先开口。

“我片刻也没耽搁,”他用沙哑挑衅的语调开口了;然后他的言语能力好像离开他,跑到米库林参谋那去了,只听后者附和着插了一句——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尽管其实……”

魔咒一旦打破,拉祖莫夫变得放肆起来,并突然觉得这是最安全的策略。他打断米库林的话,滔滔不绝地抱怨自己完全被误解了。虽然他在说话时意识到自己有些胆大妄为,但心里清楚“遭到误解”比“不被信任”在措辞上要更好一些,于是一再使用这个词。忽然他停下来,面对这位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听他侃侃而谈的官员产生了一种恐惧。“我都说了些什么啊?”他边想边茫然地打量着这位官员。不被信任——不是遭到误解——才是这些人的真实态度。遭到误解是另外一道咒语。无论哪一种都是霍尔丁这个家伙强加在他头上的。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将手放到眉毛上——这是他痛苦时不由自主的姿势,他也无意加以克制。此时他仿佛亲眼见到自己头疼欲裂的样子——一个颀长苍白的身影在黑暗的坟墓中被一股可怕的力量生生地撕成两半,他看不清这个身影的脸庞。他好像在做梦,在梦中窥见中世纪宗教裁判所[27]黑暗印迹的细小片段。

其实读者诸君不要真的以为拉祖莫夫会当着米库林参谋的面打盹或梦到宗教裁判所的古老印迹。他当时确实精疲力竭,后来将这段梦魇般的经历在写作时通过一个奇异的梦记录下来——像一个身处痛苦境地却孤立无援的人的那种痛苦。他在日记里还写到,莫名地看不到自己的面庞令他毛骨悚然。噩梦的所有特征在这里都齐备了。但他坚信自己当时坐在沙发上并未失去知觉。他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间,手指不停地转动着帽子。但米库林参谋一发声,所有这一切就消失了。米库林质朴实在的口吻令拉祖莫夫由衷地感激。

“是的。我一直满怀兴趣地在听。在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不过,你确实误会了……”米库林参谋的一席话说得吞吞吐吐。话没说完他反而目光朝下去看自己的胡子。这一刻意做出的克制举动反而显得他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但他可以说得很流利,一旦换成规劝的语气就变得更为明显。他继续道,“刚才听你说话时,我心里在想,我已经证明了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正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哦,是的!我承认把你请来是奉命行事。但我想在你身上试试,看看这种方式能否用来约请一位……”

“嫌疑犯,”拉祖莫夫大叫道,直视着这位官员的双眼。这双硕大的眼睛眼皮耷拉着,在面对拉祖莫夫大胆放肆的目光时暗淡而坚定。“一个嫌疑犯。”将这个在他清醒时一直萦绕心头的词语公开反复地说出来让拉祖莫夫觉得异常过瘾。米库林参谋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一定清楚警察搜查了我的房间?”

“我正要说到‘一个遭误解的人,’这时你打断了我,”米库林参谋平静地婉言反驳道。

拉祖莫夫笑了笑,但笑容中没有苦涩。重新恢复的智识上的优越感支撑他度过了刚才的危险时刻。他语带些微轻蔑地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一根芦苇[28]。但我请求你让我这根会思想的芦苇凌驾于各种置它于死地的不会思考的力量之上。就刚才那件事而言,我觉得最现实的思考结果就是批评。警方在事发整整两天后才搜查我的房间,对此请允许我表示惊奇。因为我有充分时间可以毁掉一切证据,连灰烬都不留。”

“你动怒了,”官员说,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单纯。“这是理性的吗?”

拉祖莫夫觉得自己气得脸都变了色。

“我是理性的。我甚至——请允许我这么说——可以称得上是个思想者,当然如今这个称呼俨然成了那些革命贩子,那些对法德思想顶礼膜拜者的专利[29]——鬼才知道那些外国术语是什么玩意。可我不是一个有知识的恶棍。我像一个俄罗斯人那样思考。我真挚地思考——所以我敢称呼自己是个思想者。据我所知,这个词现在还不是禁语。”

“当然不是。为什么会是禁语呢?”米库林参谋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两腿交叉,胳膊肘抵在桌子上,一只手半合着,用指关节支撑着脑袋。拉祖莫夫注意到他那粗壮的食指上紧箍着一个厚实扁平的纯金戒指,上面镶嵌了一块血红的宝石——一枚图章戒指,看上去有半磅重。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布满皱纹的、苏格拉底式的高前额上精确地留着油亮的中分头,这枚戒指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饰物。

“他戴的是不是假发?”拉祖莫夫发觉自己没来由地好奇起来,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情绪。他的自信心已经大大动摇。他打定主意不再闲扯。收敛!收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定要对兹米安尼奇这件事守口如瓶。在回答时绝对不能提及兹米安尼奇。

米库林参谋目光黯淡地看着他。拉祖莫夫的自信心已经荡然无存。看来兹米安尼奇是无论如何也包不住了。无论哪个问题都会牵涉到他,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了。他想抖擞精神振作起来,可惜力不从心。但奇怪的是,米库林参谋也是一副漠然超脱的样子。

“为什么要禁这个词?”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向你保证,我也自认是个思想者。但首要因素是正确地思考。我承认对于沉湎于自我的年轻人来说这有时并不容易——年轻人经常心血来潮,姑且这么说——容易受各种外来的趋势摆布。当然,宗教信仰是一大……”

米库林参谋低头看自己的胡子,而拉祖莫夫的紧张心情因为刚才意想不到的东拉西扯放松了一些。他闷闷不乐,有些不满地小声说——

“那个人,霍尔丁,信仰上帝。”

“啊!你知道啊,”米库林参谋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很柔和,好像小心谨慎,传递出的信息却很直白,仿佛拉祖莫夫这句话也让他消除了戒心。拉祖莫夫不动声色,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内心却在狠狠责骂自己是个不要命的傻瓜,刚才说的那句话会让人误会他和霍尔丁关系亲密。他眼睛盯着地板。“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否则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他这样告诫自己。“向他和盘托出会不会更好呢?”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拉祖莫夫只好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但米库林参谋对拉祖莫夫的坦白压根没抱任何希望。他继续说道——

“你告诉我的已经比法官从他那儿获得的都要多了。他接受一个三人委员会的审判。他什么也没招供。我手头有一份审讯记录,每个问题后面都标记着‘拒绝回答——拒绝回答。’每一页都是如此。你瞧,我受命对这个案子里里外外做一番调查,但他这样令我无从着手。真是个死硬分子。你说他信奉……”

米库林参谋又垂下目光看他的胡子,微微做了个鬼脸;但他没停顿太久,又揶揄地说原来渎神者也信奉上帝。他认定拉祖莫夫和霍尔丁就这个问题肯定没少交谈。

“不,”拉祖莫夫头也不抬地大声说。“总是他说我听。不能算交谈。”

“倾听可是大有学问啊,”米库林插了一句。

“能让人开口同样大有学问,”拉祖莫夫嘟哝着。

“嗯,不——那倒不难,”米库林若无其事地说,“当然,除非某些特殊情况。比如,这个霍尔丁。无论怎样都无法令他开口。他总共被提审四次。四次秘密问讯——最后一次还提到了你……”

“提到我了?”拉祖莫夫重复道,猛地抬起头。“我不明白。”米库林参谋将身子转到正对写字台,抓起几张灰色大页纸,一张张丢到桌子上,只留最后一张在手上。他边说边将这张纸举到眼前。

“这样做——你瞧——被认为还是有必要的。这样一个严重的案子,任何可以对嫌犯动用的手段都不该忽略。我确信,你也明白这一点……”

拉祖莫夫睁大眼睛看着米库林参谋的侧影。米库林此刻并没看他。

“于是我们决定(T将军征求过我的意见)审讯时某些问题还是要问。但是鉴于K亲王的强烈意愿,我们在档案中隐去了你的名字,连主审法官们都不知道你。K亲王对我们的做法的恰当性和必要性都表示理解,但他还是很关心你的安全。消息会泄漏——我们对此不否认。没人能保证内部官员谨言慎行。况且还有法庭的书记员——房间里还有一两位宪兵。但如我刚才所说,出于对K亲王的尊重,就连法官们也不知道你是谁。问题草拟好由T将军交给他们(由我亲笔手书),并指示他们把这个问题放到最后。这就是那个问题。”

米库林参谋头向后仰,调整好视距照本宣科地读起来:“‘问题——你星期一在某人房间里躲了几个钟头,并由于他的情报而被捕——他和你之前熟识吗,事前知不知道你准备从事政治暗杀?……’犯人拒绝回答。”

“问题重复。犯人依旧顽固地拒绝作答。”

“接着监狱牧师被招来敦促犯人忏悔,劝说他毫无保留、原原本本地坦白赎罪,免除因背叛我基督仁爱之邦、圣明国君陛下和神圣法令而犯下的滔天大罪。这时犯人首次开口说话,声音清晰洪亮地拒绝了牧师的规劝。”

“十一时法庭终审宣判死刑。”

“遵循最高当局进一步的指令,死刑于当日下午四时执行。”

米库林参谋放下大页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胡子,转向拉祖莫夫,语气轻松地解释道——

“我们认为延后行刑没有必要。行刑指令中午时分通过电报发过去的。我亲手写的电文。他下午四点被绞死了。”

得知霍尔丁的确切死讯,拉祖莫夫产生一种过分努力或激动过后的困倦感。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嘴里咕哝出一句——

“他相信来世。”

米库林参谋轻轻地耸了耸肩,拉祖莫夫艰难地站起来。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霍尔丁四点钟时已被绞死了。这点看来确定无疑。他好像穿着长筒靴,戴着阿斯特拉罕皮帽,腰间束着细皮带走进来世了。他这一生电光火石般转瞬即逝,留在世上的不是灵魂,而是他的幻影——拉祖莫夫这样想着,刻薄地暗自发笑。他穿过房间,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以及周围还有一个米库林的存在。这位官员本可以不离开座位就能摁响各种响彻整栋大楼的铃声。但他一直等到拉祖莫夫走到门口才又开口。

“过来,基洛·希多洛维奇——你要干什么?”

拉祖莫夫转过头来,默默地看着米库林,丝毫不感到诧异。米库林参谋双臂摊在身前的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暗淡的眼神努力张望着。

“我真的会就这样脱身吗?”拉祖莫夫内心思忖着,脸上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他心里清楚,无动于衷的表情下是清醒的恐慌。

“如果他刚才不开口,我显然就出去了,”他想。“如果那样,他会怎么办?无论怎样,我必须了结这桩事。我得让他亮出底牌。”

他藏在这副面具后思考片刻,松开门把手,转身回到房间中央。

“让我来替你说出心里话吧,”他突然发作,但并没抬高声调。“你在想自己正在和那个心怀不满者的秘密同党打交道。不,我不知道他心怀不满。他没对我说。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可怜虫,因为维护一个错误的思想比杀人罪孽更重。我想你不否认吧。我恨他!这些空想者们在世上作的恶经久不散。他们的乌托邦理念在庸众脑海中激起对现实的仇视和对人类发展世俗推论的蔑视。”

拉祖莫夫耸耸肩,瞪大眼睛。“又是一番义正辞严的大论!”他想。但米库林参谋的沉默不语和岿然不动令他心里没底。这个留着胡子的官员坐在位子上像一尊神像,泰然自若,高深莫测,目光黯淡,难以捉摸。拉祖莫夫不由自主地变换了语调。

“你若问我有必要这么恨霍尔丁这类人吗,我会回答你——这种仇恨不是意气用事。我恨他不是因为他犯下谋杀罪。厌恶不等于仇恨。我恨他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具有理性。也正为此他才激怒我。他的死……”

拉祖莫夫感到喉咙发出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米库林参谋原本眼神中的黯淡现在似乎扩展到了整个脸庞,令拉祖莫夫视线模糊。他努力不去理会这些现象。

“真的,”他继续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他的死对我又能怎样?他现在要是躺在这里,我都能从他胸口踩过去……此人就是个幻象……”

拉祖莫夫的声音力不从心地慢慢弱了下来。米库林坐在桌后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动作。沉默片刻后拉祖莫夫继续往下说。

“他到处谈论我。这些读书人互相串门,醉心于交流国外思想,如同青年近卫军官们用洋酒相互招待一样。就是寻欢作乐……依我说,”——拉祖莫夫由于突然想到兹米安尼奇又被激怒,用力压低声音,——“依我说,我们俄罗斯人就是个沉醉的民族。我们必须拿某样东西麻痹自己:不是悲伤发狂就是消沉易感;不是像木头一样呆呆地躺在那里就是动手放火烧房。我想请问,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该如何做?把自己与同类完全隔开是不可能的。能在沙漠里独居的都是圣人。可要是碰到一个喝醉的人跑出酒馆,搂住你的脖子,猛亲你的双颊,只是因为你外表的某处令他着迷,那么——请告诉我该怎么办?你也许会在他背上打折一根棍子,可却无法将他撵走……”

米库林参谋抬起手,从容地抹了一把脸。

“这个……那当然,”他低声道。

这一无声而厚重的动作让拉祖莫夫停了下来。这个动作有点突如其来。它是什么意思?它有种令人惊骇的超然。拉祖莫夫想到自己的意图是令对方亮出他的底牌。

“这些话我都和K亲王说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又开始说起来,可看到米库林参谋缓缓点头称是,他沉不住气了。“你也知道?你听说了……那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告知我霍尔丁的死讯?既然人都死了,你让我来是想和他的缄默对质吗?他的缄默对我来说又算什么!真是不可理喻。你是想以此来动摇我的道义立场。”

“不。不是那个意思,”米库林参谋嘟哝着,声音小得勉强能听见,“你的贡献我们都知道……”

“是吗?”拉祖莫夫嘲讽地打断他。

“……还有你的处境。”米库林参谋并未抬高声调。“但请想一想!你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K亲王的书房,带来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你毕竟还在读书,拉祖莫夫先生,可我们在工作——不要忘记这点……所以感到好奇也是自然而然的……”

米库林参谋低头去看他的胡子。拉祖莫夫的嘴唇直哆嗦。

“这种事情最能见人心,”那朴实的低语声继续道。“我承认,出于好奇我很想见到你。T将军也觉得我应该和你见面……不要以为我不懂你的思想感情。我像你这么年轻时,我学过……”

“对——你是想见我,”拉祖莫夫忿然道。“你当然有权见我——我是指政治权力。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但你就是花上一年时间这样看着我、听我说,也一点都没用。我现在发觉我身上有种东西,一般人好像看不出来。真倒霉。不过我想K亲王能理解我。他大概可以。”

米库林微微动了动,说:

“K亲王对我们见面的事十分清楚,而且我也不介意告诉你,他赞成我想要结识你。”

拉祖莫夫用怒咤惊讶的口吻掩盖内心无比的失望。

“那他也好奇喽!……嗯——毕竟,K亲王对我也所知甚少。我真倒霉,可是——这不完全是我的错。”

米库林参谋急忙举手表示不以为然,头微微向自己的肩膀侧去。

“嗯,拉祖莫夫先生——有必要这么抱怨吗?我敢保证每个人都能……”

他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胡子,再抬起头时迷蒙的目光中一度显出感兴趣的神情。拉祖莫夫对此报以冷漠反感的一笑。

“当然,这无所谓——只不过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居然会引发这么多好奇……该怎么满足这些好奇心?没法满足。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东西能满足这些好奇心。我偏偏是个天生具有爱国本能的俄罗斯人——是否是遗传来的我不好说。”

拉祖莫夫说话时头脑清楚,语速平缓,措辞严谨。

“对,爱国本能的形式有赖于独立思考能力——不偏不倚的思考。在这方面我不受羁绊,任何社会民主革命都影响不了我。而且很可能我的想法和你认为的不一样。此刻你大概认为我在费尽心机地撒谎以掩饰我的悔过心理。”

拉祖莫夫停了下来。他的心里百感交集。米库林参谋并未退缩。

“为什么这么认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亲自参与了搜查你房间这件事。我翻看了你写的所有东西。其中有一份坦陈政治信仰的材料令我印象深刻。写得很了不起。我可否试问你是出于何种目的……”

“自然是为了欺骗警方,”拉祖莫夫恶狠狠地讽刺道……“干吗要这么虚伪?你完全可以将我直接从这里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样才合情合理。我这个人可以听命于合情合理的事。但我抗议这种用滑稽剧的形式迫害人。一出由谬误、幻象和怀疑构成的滑稽剧。绝对令人不齿……”

米库林参谋全神贯注地听着。“你说到幻象?”他咕哝道。

“我可以踏过数十个幻象。”拉祖莫夫不耐烦地挥挥手,径直往下说。“但说真话,我请求能和那个人彻底了断。要是能那样,我可以不顾一切地……”

拉祖莫夫从桌子这边向这位坐着的当官的轻轻欠了欠身。

“……隐遁——反正就是一隐了之,”他决然地说。

他朝门口走去,心想,“这下他该亮出底牌了吧。他肯定在我没出这栋楼之前就会摁铃把我抓起来,否则他就得让我走。不管哪一种……”

这时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

“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在门口转过头来。

“隐遁,”他重复了一遍。

“去哪里?”米库林参谋柔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