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
- 中国震撼三部曲:中国震撼·中国触动·中国超越
- 张维为
- 19673字
- 2019-01-31 16:04:29
一、走向“民族国家”的坎坷
中国崛起是什么性质的崛起?这是一个关系到中国未来发展方向的大问题。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崛起就是一个普通国家的崛起,它无非是按照西方市场经济理论进行了改革,带来了经济总量的提高、中产阶层人数的增多。随着中国进一步的发展,它将越来越多地接受西方的各种理念及制度安排,最终被接纳为西方社会的成员。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崛起代表了一种不同性质国家的崛起,其崛起的主要原因是坚持了自己的发展道路,既学习了别人之长,也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实现了一种对西方模式的超越,也实现了一个五千年文明与现代国家重叠的“文明型国家”的崛起。我持后一种观点。
有些人总认为西方模式代表了人类最高的理想,中国要做的无非是全面“转轨”到西方模式,在经济、政治和社会各个方面都与西方接轨,而我则认为一个“文明型国家”这样做的话,只会走向混乱和分裂。过去数十年的发展也证明:如果中国当初没有自己的坚持,而是亦步亦趋跟随西方的话,中国的命运不会比原苏联和前南斯拉夫好,国家大概也早就解体了。中国是以西方不认可的方式(即中国模式)而崛起的,今后也会继续以西方不认可的方式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并深刻地影响世界的未来。但这不意味着中国与西方必然走向冲突和对抗。恰恰相反,中国“文明型国家”的特征决定了中国不是一个寻求对抗的国家,而是一个寻求不同体制和平共处、互相学习、互利共赢的国家,这对世界是好事。当然,如果有国家硬要把对抗强加给中国,那就另当别论了。
为了更好地理解什么叫作“文明型国家”的崛起,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民族国家”(nation-state)这个概念。什么是“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指的是一些具有共同特性(如语言、宗教或生活方式等)的人民组成的国家。欧洲是“民族国家”的发源地。“民族国家”的动力是民族主义,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一直是欧洲推动国家现代化的最大动力,但民族主义的恶性发展也是欧洲近代无数战争的主要根源。18-19世纪期间,民族主义在欧洲兴起,“民族国家”也随之兴起。
欧洲最早形成的“民族国家”可以说是法国。法国通过皇权统一了税收和军队,形成了超强的国家动员能力,并屡屡击败德国统一之前的普鲁士(当时德国还是一盘散沙的300多个小国)。当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了德国,形成“民族国家”后,德国便迅速崛起,并走向了军事扩张的道路。在亚洲,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也形成了“民族国家”,并在1894-1895年甲午战争中击败尚未形成“民族国家”的中国。19世纪的时候,虽然中国的GDP总量大于英国和日本,但英国和日本当时都具备了现代“民族国家”的体制,因而也具备了当时中国还不具备的国家凝聚力和战争动员力。受到这种“民族国家”体制的刺激,中国从20世纪初亦开始了自己“民族国家”建设的艰难历程。在西方政治话语里,“民族国家”已成了“现代国家”的代名词:“民族国家”就是“现代国家”;“现代国家”就是“民族国家”。尽管西方的这些概念有其不足之处,但为了叙述方便,我这里还是姑且用之。
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仍是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95%以上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当时的中国农村基本上是宗族社会,一个村子一个姓,知书达理的乡绅可以独立地处理村里的、家族间的各种事务。中国古代的皇帝表面上权力很大,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中央政府治理能力有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缺少技术手段,中央政府往往较多地依赖道德教化和意识形态来实行统治。当时的中国社会是封闭的,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社会。中央政府没有西方“民族国家”那种高度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甚至也没有多少自己可以掌控的军队。到了清朝后期,中国传统国家体制显然已无法应对西方“现代国家”带来的挑战,中国在两次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中的失败都说明了这一点。
西方不少学者早就提出过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他们认为中国“民族国家”尚在形成之中,而“文明形态的国家”在中国却有数千年的历史。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就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维系并发展了自己独特的文明,其相对完整的国家形态至少可以追溯到秦始皇统一中国时期。但西方学者采用“文明国家”这个概念往往是为了强调中国从“文明国家”变成“民族国家”所面临的种种困难。他们把中国数千年“文明”形态的国家看作是中国建设现代国家的障碍和包袱,也就是说由于中国“文明国家”的原因,中国无法形成西方意义上那种具有现代法律、经济、国防、教育、政治的“民族国家”或“现代国家”。美国思想史家约瑟夫·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的名著《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就是持这种观点。西方主流学者一般认为整个20世纪中国的历程不过是一个不得不从“文明国家”变成“现代国家”的过程,如用中国自己的政治话语来说,就是一个由“天下”变为“国家”的过程。美国知名政治文化学者白鲁恂(Lucian Pye)更是把现代中国描述成“一个文明佯装成的国家”(“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be a state”)。
中国人建设自己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是悲壮的,是长达百年的不懈努力。从清王朝覆灭到走向共和,从五四运动到军阀混战,从北伐战争到抗日战争和新中国建立,中华民族前仆后继,经历了数千万人的牺牲,终于建立了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随后又经历了诸多波澜曲折的变革,终于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确立了自己真正的世界大国的地位,并开始迈向世界第一。
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曾以大历史观总结了中国近代史,并从中国社会结构出发分析了中国现代国家的建设,他的观点颇有见地。他认为从民国时期到1949年之后的历史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整体。中国从宋朝繁荣的商品经济退缩到农村村落经济后,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结构无法应对西方现代国家的挑战。随着国门被西方列强打开,中国也开始了自己现代国家的建设过程。他认为1949年之前的中华民国重构了一个现代的上层结构,但这个结构仍然无法与中国的下层结构沟通,他以鲁迅的小说为例说明上层结构的精英人士与底层结构的农民根本无法沟通,所以国民党时期的中国还是一种“头重脚轻”的政治结构。毛泽东领导的土地革命则彻底重塑了中国的下层结构。中国共产党通过自己强大的动员能力,把普通农民组织起来支援前线,进行了土改和扫盲,为中国社会后来的“数目字管理”奠定了基础。1978年开始的中国改革开放,则重构了中国的中层结构。所谓中层结构指的就是司法、银行、税收、物流等服务于现代市场经济的各种技术支持。虽然今天中国还有人认为只有建立与西方同样的政体才算建立了现代国家,还有人仍然怀有所谓的“现代国家焦虑”,继续激烈地谴责中国自己的文化和政体,但这些人的观点在中国已被边缘化。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对自己文化和国家的认同从来也没像今天这么强烈,中国现代国家的体制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大。
二、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
通过长达百年的不懈努力,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由上、中、下三层结构组成的强大的现代国家,形成了空前统一的政府、市场、经济、教育、国防、外交、金融、货币、税收体系。但我们国家又和一般国家不一样,我们“文明国家”的许多传统并未随着现代国家的建立而消失。恰恰相反,它们被保留了下来,而且在现代国家的载体中得到了更好发挥。
英国学者马丁·雅克(Matin Jacques)在2009年出版了一本颇有争议也很有影响的书,名字叫《当中国统治世界》(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尽管这个书名不太符合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处世方式,但与其他学者不一样,他在书中对中国“文明国家”这个概念作了比较正面的阐述,应该说他已经基本摆脱了西方中心论的思维,值得我们肯定。他的一个主要观点是:“世界上有许多种文明,比如西方文明,但中国是唯一的文明国家。中国人视国家为监护者、管理者和文明的化身,其职责是保护统一。中国国家的合法性深藏于中国的历史中。这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里的国家。”他在书中也引用了我关于中国模式的观点,认为中国模式会对其他国家产生吸引力。他关于中国是“文明国家”的观点对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崛起以及中国与西方的关系有所裨益,也启发了我对“文明型国家”的部分论述。
但是马丁·雅克亦认为中国的“民族国家”和“文明国家”两种特性之间会有冲突,这种冲突“可能把中国拉向不同的方向”。他由此推断中国今后可能在东亚以某种形式复活自己历史上存在过的朝贡体系,以及中国人的种族优越感可能会导致对现有国际秩序的某种挑战。从这个角度看,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西方学者那种把“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与“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对立起来的思维方法。依我之见,今天的中国已经是一个把“民族国家”与“文明国家”融为一体的“文明型国家”(civilizational-state),是一个把“民族国家”和“文明国家”的长处结合起来的国家,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巨大整合能力。
我认为,作为一个现代国家,中国接受了现代国家主权和人权的主要观念。中国不会恢复朝贡体系,也不会拥抱种族优越论。我还认为,中国首先是一个现代国家,而中华文明的种种特质又使它与众不同,这就是“文明型国家”(civilizational-state)与“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在概念上的差别。前者融“文明”与“(现代)国家”为一体,而后者中的“文明”和“(现代)国家”则常常是一个矛盾体。作为“文明型国家”,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未像现在这样既古老又年轻,既传统又时尚,既中国又世界。一个古老文明,同时又具备了现代国家的品质,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就是今天的中国。中国“文明型国家”主要有八个特征。这八个特征又可以被简称为“四超”和“四特”。“四超”就是超大型的人口规模、超广阔的疆域国土、超悠久的历史传统、超深厚的文化积淀。“四特”主要由“四超”衍生而来,即独特的语言、独特的政治、独特的社会、独特的经济。这其中的每一点都包含了传统“文明”和“(现代)国家”的融合。
1.超大型的人口规模
我们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疆土上的占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和欧洲相比,一个欧洲中等国家的人口也就是1400万左右,所以中国的人口约等于100个欧洲中等国家之和。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国今天的人口规模也是在自己漫长历史中“百国之和”逐步整合而形成的。印度是世界人口第二大国,但印度历史上没有经历过中华民族这么长久的人口整合过程,其庞大的人口远远没有中国人这种高度的文化同质性(相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也远远没有中华民族这种凝聚力。印度历史上最长的统一时期是19世纪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外来的英语也成了印度的主要官方语言,而今天真正掌握英语的人还不到印度总人口的10%。从这个角度看,印度不可能是一个“文明型国家”。
整个西方的人口占世界人口的14%,而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20%。随着现代国家的建立,特别是现代教育体系的建立,受过教育和培训的人民是我们“文明型国家”的最大财富。这么巨大的人口都生活在一个经过充分整合的现代国家载体内,他们既受到传统文明的熏陶,又接受过现代教育,所以产生的规模效应世界上无人可比。中国发展模式的一个特点就是:学习+创新+巨大人口产生的规模效应+影响中国和世界。中国的旅游、手机、互联网、高速铁路等行业的迅速发展,都体现了这种规模效应。许多境外企业投资中国都有一个口号,只要能在中国做到第一,就能做到世界第一。从更广的意义上看,由于人口效应,中国只要改变自己,往往就能改变世界。比方说,中国汽车产量和销量已经世界第一,随之出现的就是整个世界汽车工业开始了某种面向中国的转型。中国城市化速度和规模也是世界第一,随之而来的就是世界建筑设计业出现了某种面向中国的转型。这个趋势随着中国的崛起正在开始扩大到越来越多的领域,如旅游、航空、影视、体育、教育、新能源、现代化模式等。
2.超广阔的疆域国土
中国幅员辽阔的疆土也是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步“百国之和”而形成的。虽然俄罗斯和加拿大国土面积比中国还要大,但它们从未经历过“文明型国家”意义上的那种整合历程。原苏联曾尝试创造过“苏维埃民族”,但随着苏联的解体而化为乌有,以少数民族为主的各个共和国纷纷独立。如果不是普京上台扭转了亲西方势力主导的所谓“民主化”,俄罗斯还会不断地解体下去。
我们一些人比较羡慕小国寡民的生活,实际上大国有大国的难处,小国有小国的困难。小国经不起风浪,而大国遇到风浪,东方不亮西方亮,回旋余地大得多。新加坡驻联合国大使曾对我说,新加坡现在虽然比较发达,但新加坡总是如履薄冰,因为任何一场大的危机,比方说像“9·11”那样的恐怖主义袭击,就可能使整个新加坡毁于一旦。智利是相对发达的发展中国家,但2010年一场大地震,GDP就跌掉一大块,整个经济可能两年内都喘不过气,而中国即使遇到汶川大地震这么大的天灾,整个国家经济纹丝不动。
辽阔的疆土也使中国获得了绝大多数国家难以比拟的地缘优势和战略纵深。强势政府的传统和现代国家的体制建设,使我们建立了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和强大的国防能力,彻底解决了困扰中华民族百余年的“挨打”问题。由于可以在超大规模的国土内进行战略布局,我们今天可以实现西气东输、高铁“四纵四横”等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现代化工程,实现资源的优势支配。对于绝大多数国家来说,产业升级往往意味着产业迁移到外国,而中国在自己内部就可以进行大规模的产业梯度转移。一般制造业可以从发达板块转移到新兴板块,但仍然留在中国,这就延长了中国制造业的生命周期。我们的经济在发展过程中,中央和地方“两条腿走路”的做法、各级地方政府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县际竞争与合作等特点都与我们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个事实有关。
“文明型国家”所形成的地缘优势也使我们具有其他国家难以企及的地缘辐射力。中国过去三十年推动了沿边开发的战略,现在又与东盟建立了10+1自由贸易区,建立了中亚地区的上海合作组织,并推动中、日、韩之间的经济整合。中国已成为整个东亚经济发展的最大引擎,并通过东亚推动世界的发展,使中国迅速成为带动全球经济的重要动力。中国这种地缘优势是日本这样缺少地缘优势的经济大国所难以比拟的。
3.超悠久的历史传统
五千年延绵不断的历史使中国在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几乎都形成了自己的知识体系和实践传统。我们在政治、哲学、宗教、语言、教育、艺术、音乐、戏剧、文学、建筑、军事、体育、医学、饮食等领域内都有博大精深、自成体系的东西。这种传统的丰富性、内源性、原创性和连续性都是其他民族难以望其项背的。
中国源远流长的独特传统资源使我们今天仍然受益匪浅。我们今天讲的“与时俱进”观念,源于数千年前《周易》中的“与时偕行”。我们今天使用的“和谐社会”概念源于《周易》里的“太和”概念。我们先人“摸着石头过河”的思想被用来引导我们的改革开放。我们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展现的是中国人“敢为天下先”的那种闯劲:船在河里航行可能不稳,因为有暗流,但到了桥头附近,水流一般会起变化,船就容易直行了,桥洞就可以穿过了。这些都是数千年文明智慧的积累,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了中国人实践理性的哲学传承。
正在形成的中国模式和中国话语也是中国思想独立性和文明内源性的体现,这很像中医,西医能解释也好,不能解释也好,中国人信这个东西,因为它管用。如果西医不能解释中医治病的效果,就像西方理论解释不了中国模式的成功,这总体上不是中医不科学或者中国模式不科学的问题,而是西医和西方的理论还没有发展到足以解释中医效果和中国模式效果的水平。我们要做的不是削足适履,诋毁中医或中国模式以适应西方的理论,而是应该以中国人的成功实践为出发点,去修正西方的理论,去形成自己的理论。
同样,中医的实践也表明,一旦中医与西医较好地结合起来,其治疗效果往往好于单靠中医或西医,就像中国模式已经融入了大量的西方元素,这本身也体现了中华文明长于综合创新的特点。我们愿意学习别人的一切长处,但我们不放弃自己的优势。中华文明是一个主体文明,不是一个次生文明。日本作为一种次生文明在吸收西方文明的时候也能保持自己的许多历史传承,更何况中国呢?
4.超深厚的文化积淀
数千年绵延不断的历史也为我们提供了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资源。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在自己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进程中,创造了气势恢宏、内涵丰富、绵延不断的文化成就。这是一种“百国之和”的文化荟萃。中国文化崇尚“天人合一”和整体主义。中国文化中,儒、道、释互补,儒、法、墨共存,表现出多元一体的思想格局。
中国文化的丰富性也意味着中国具有海纳百川的文化包容性,可以融多样为一体。中国光是方言就有上万种,北京人、广东人、上海人在许多生活习惯和思维方法上的差异不亚于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之间的差异,还有56个民族之间的差异,但这些差异都可以在中华文明“和而不同”的框架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随着中国的迅速崛起,中国文化也开始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复兴时代。这种繁荣和复兴的深度、广度和力度也只有一个文化资源如此丰富的国家才可能做到。中国人今天的孔子热、老子热、诵经热、书画热、茶道热、旧宅热、文物热、中医热、养生热等,都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繁荣与复兴。过去三十多年的中西文化碰撞,不但没有使多数中国人丧失文化自信,反而促成了中国人新的文化自觉。这是一种国家全方位对外开放情况下形成的文化自觉,其意义非同凡响。
外国许多好东西与中国文化碰撞后,不仅没有削弱中国文化,而且把中国文化呈现得精彩万分。网游来自西方,但在网上世界里,三国、西游、水浒、封神、山海经、侠客传记都可以大显神通;中国历史、典章与人物都可以成为当代青年快乐资源的一部分。与外界的大规模文化互动激活了许多中国文化的意象和资源,激活了中国无数的文化创意产业,从Flash、视频、手机新功能到四格漫画、MV等新技术都是这样。
中国近年来影视产业发展迅速,各种作品令人目不暇接。中国五千年连绵不断的历史和无数荡气回肠的历史事件为中国影视产业提供了用之不尽的素材。截下任何一个历史断面,都可以开发出无数的题材和故事。我们的近、现代史也充满了跌宕起伏的故事。这些都是包括好莱坞在内的西方影视文化所难以企及的,所以中国电影人最终超越好莱坞应该不是梦,因为最大的文化资源在中国,最大的观众群体在中国,最大的投资群体最终也是在中国。
中国人本文化衍生出来的餐饮文化、养生文化、休闲文化也是其他文化所难以比拟的。中国菜肴之丰富就是一个例子。中国和法国都有丰富的饮食文化,但中国大的菜系有八个,其中任何一个菜系的丰富性都超过法国菜系。换言之,两者不是一个当量级的:一个是国别“文化级”的,一个是“百国之和”“文明级”的。中国任何地方的街头餐馆都能做出三四十种菜,而在美国绝大多数的餐馆只有汉堡包加土豆条,能有三四个菜就不错了。欧洲餐馆的菜肴要丰富一些,但也很少超过七八个品种。中国的餐饮文化比西方餐饮文化丰富至少十倍,其实,许多其他文化领域内的差异也类似。唯有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才会有这份精彩,中国文化事业百花齐放的时代已经到来。
5.独特的语言
我们使用的是历史悠久、生生不息的汉语。汉语是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与文化的产物,同时也是把中国庞大的人口和辽阔的国土联系在一起的强大纽带。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是本民族文化的精神血脉,也是民族认同的利器。保持了汉语,就保持了中国文化的根。世界上许多发展中国家,在西方殖民化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语言,结果也就失去了自己文化的根,陷入了今天发展的困境甚至绝境:永远在那里邯郸学步,自己的传统早已丢了,而别人的东西怎么也学不会,结果整个国家就永远听人摆布,人民生活在动荡与贫困之中。
在现代国家的建设中,我们的汉语也与时俱进,从文体修辞到语法词汇,都吸收了大量外国元素。白话文、简化字和汉语拼音等语言方面的创新大大方便了汉语的学习和推广。汉语能够翻译世界上所有人文和科学的著作,能够与现代科技完全兼容,并正在展现出自己的独特优势,如西方语言难以达到的那种简洁度、极为丰富的形象感以及超深厚的文化底蕴。
汉字使中国人获得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文化资源。汉语是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其影响力将随着中国成为世界最大的贸易国、最大的经济体、最大的游客输出国而辐射到全世界。今天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只要懂汉语,就更容易谋取到一份工作,而遍布世界各国的“孔子学院”已经表明中国文字将随着中国的崛起而成为中国最大的软实力之一。
我们有些人总是担心中国人缺少宗教情怀。其实只要稍微熟悉一点世界历史的人就知道,人类历史上宗教冲突导致了无数的战争,光是基督教各个教派之间以及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冲突就有上千年的历史,造成了无数生命遭杀戮的人间悲剧。这些冲突还在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继续着。我们的老百姓不一定信教,但依我之见,中国人的文化和信仰就蕴藏在中国的文字中。一个中国人,只要学会了中文,能够听说读写,能够使用一二百个成语,中国文化的基本元素往往就融化在他的血液中了,他就学会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如与人为善、自食其力、勤俭持家、好学不倦、自强不息、同舟共济等。当你走遍世界的时候,你就知道中国文化中的这些基本信条是多么的珍贵。世界上多少民族的文化就是缺少这么一些基本信条,结果是暴力犯罪猖獗,发展毫无起色,一个接一个地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文字和文化教育,把这些中国传统价值激发出来,从而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温馨和善。
6.独特的政治
超大型的人口规模、超广阔的疆域国土、超悠久的历史传统、超深厚的文化积淀也意味着中国政治形态也是独特的,因为治理这样的“文明型国家”只能以自己的方法为主。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政府都必须处理好民生问题,解决好天灾人祸问题,应对好人口规模和疆土规模带来的特殊挑战,否则就要失去“天命”。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人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政治文化观。中国人目光比较远大,思维方式更注重整体效果。中国人历来把国家长治久安、国运昌盛放在一个极为突出的地位。很难想象多数中国人会接受每四五年换一个中央政权这种源于西方的所谓多党民主政治。中国历史上比较繁荣昌盛的朝代都与比较强势开明的政府联系在一起。
中国今天的政党也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政党。中国执政党本质上是中国历史上统一的儒家执政集团传统的延续,而不是代表不同利益群体进行互相竞争的西方政党。“文明型国家”的最大特点是“百国之和”,这种国家如果采用西方多党竞争制度,极易陷入党争而四分五裂。辛亥革命后中国迅速失控,四分五裂,天下大乱,这是我们必须永远记取的深刻教训。西方不少人只认同多党竞争产生的政权合法性,这是十分浅薄的政治观念。我曾遇到美国学者质疑中国政权的合法性,我问他为什么不首先质疑一下他自己国家的合法性:你占了别人的土地,通过殖民、移民、灭绝印第安人,才形成了今天的美国。我请他给我解释这样的国家合法性和正当性在哪里?按照中国人的政治理念,按照国际法,侵略和种族灭绝是不能产生合法性的。最后他只能跟我说,这是历史,换言之,即使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也只是一种非常勉强的历史合法性,历史就是这么演变过来的。
纵观人类历史,最常见的合法性就是历史合法性。一个“文明型国家”数千年形成的政治理念和历史传承是最大的合法性来源。中国政权合法性形成的时候,今天西方的绝大多数国家尚不存在。这种历史合法性的最大特点就是“选贤任能”的政治传统和“民心向背”的治国理念,这是中国在数千年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内都远远领先西方的关键所在,是中华民族政治智慧的体现,也是中国模式今天超越西方模式的核心竞争力之一。
我们倒是可以用中国“选贤任能”的理念来质疑西方政权合法性的来源:没有“选贤任能”的理念,一个政权怎么能有资格执政?这样的政权能对国民负责吗?能对世界负责吗?小布什执政八年给美国带来了经济衰退,给伊拉克带来了灭顶之灾,给世界带来了金融海啸,就是一个例子。
中国独特的政治还表现在它具有巨大的包容性。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具有多元包容的特性。我们历史上有朝贡制度、藩属制度、将军都护府制度、改土归流制度、郡县制等等,这种制度多样性和包容性在西方现代“民族国家”的理念下是难以想象的,但在中国这个“文明型国家”中,各种制度可以相处得非常自然。中国可以实行“一国两制”和区域自治制度,现在内地已经和香港特区、澳门特区达成了更紧密的经贸关系安排,与台湾地区的经济合作框架协议也已生效。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中国允许一部分地区先富裕起来,再来带动其他地方,这种思路在一般国家中是难以想象的,而在中国却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1+1大于2的巨大效应。
中国政治文化中的“全国一盘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等理念,其他文化无法产生。我曾和印度学者一起探讨中国模式,他们说从表面看,中国是中央集权,但中国每一项改革实际上都有很强的地方特色,互相竞争又互相补充,所以中国体制要比印度的体制更有活力。长三角的上海、江苏、浙江的发展模式就很不一样:现代市场经济的三元结构——政府、市场、社会的作用因地而异,经济结构也差别很大。实际上整个中国都是如此,各个地方既竞争又合作,共同推动了中国奇迹的产生。
总之,我们学习了西方,已经建立了强大的现代政府体系,但同时又拥有自己独特的政治文化资源,两者的结合使我们更容易克服今天困扰西方民主制度的民粹主义、短视主义、法条主义等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整个世界都会更多地看到中国政治智慧对人类未来可能产生的积极影响。
7.独特的社会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家庭、家族、宗族纽带而形成的社会。它与我们的先民很早就开始从事定居农业有关,在这种农业活动中,血缘纽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相比之下,以游牧为主的西方民族很早就形成了以个人为中心的、血缘关系比较淡薄的社会。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属于不同质的社会。中国社会的最大特点是以家庭为基础及其衍生出来的一整套关系和生活方式,而西方社会是以个人为基础而形成的一整套关系和生活方式。长达数千年的中国家庭伦理还衍生出了“舍己为家”和“保家卫国”这种“家国同构”的社会传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念又把个人追求与社会目的统一了起来:由个人而家庭,由家庭而社会,由社会而国家,由国家而天下。在中国现代国家形成过程的百年中,这种价值观又转化为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国家凝聚力。
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巨变,中国社会的深层结构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过去那种自然经济、社会流动性极低的社会已被一个高速发展、社会流动性极强的社会取而代之。过去三十多年中,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社会已经完成了一个从封闭的农业社会向开放的工业和商业社会转化的进程,并和西方同步地转向信息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普通老百姓的每一个细胞都调动起来了,要发展、要挣钱、要自我实现,整个社会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机会。不过在这样一个快速变革的时候,也产生了各种社会矛盾和价值失落,这很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同时,又带有青春期的风险和问题。但从历史发展的长期合理性角度来看,这恐怕是任何一个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必经阶段。
在这种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下,很多人以为西方个人为中心的社会价值观将取代中国家庭为中心的社会价值观,中国也会走向西方的那种社会与国家对峙的局面。但事实并非如此,现代化带来了许多中国传统价值的失落,但同时又带来了人们对回归传统价值的向往,而且是在一个全新基础之上的回归向往。一首《常回家看看》瞬间唱遍中国大江南北就说明了这个事实: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深层次的结构仍然是家庭。孝敬父母对绝大多数人仍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毕竟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孝”字的写法延续至今。在今天的中国,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已经比过去扩大了无数倍,但个人仍然愿意为家庭利益牺牲很多东西,这在以个人为中心的西方社会是很难想象的。这也是中国社会的凝聚力远远大于西方社会的重要原因之一。从中国的情况来看,孝敬文化今天完全可以和个人权利并存,丝毫也不落伍。
在政治层面,西方许多人也想当然地认为随着中国中产阶层的壮大,中国也会接受西方对抗性政治模式。但他们今天也发现,今天的中国中产阶层似乎比其他任何阶层都更珍惜中国的政治稳定。中国中产阶层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了解中国历史上经历过太多的动乱,了解西方“民主化”已经给许多国家带来混乱动荡,了解自己辛辛苦苦的财富积累得益于中国三十多年的政治稳定。中国社会数千年的文化基因看来大致决定了中国社会未来演变的大趋势:它不会是西方所希望的“社会与国家”对峙冲突模式,而更可能是“社会与国家”的互动互补模式。这个模式也能使中国社会比西方社会更具凝聚力、竞争力与亲和力。
8.独特的经济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学,严格讲不是“市场经济学”,而是“人本经济学”,或者说是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政治经济学”,其最大特点是把经济与国计民生联系在一起,与治国安邦联系在一起。多数中国人理解的经济学就是“经世济民”,经济发展是为了百姓福祉,不是资本利润第一。因为有这种民本的思想,我们今天发展经济的口号是“以人为本”和“让老百姓满意”。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一个政府如果不能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不能处理好大灾大难,就会失去民心的支持,失去“天命”,最终被人民推翻。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本质上是西方“市场经济学”和中国传统“人本经济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结合。光讲市场经济,不讲人本经济,在中国恐怕行不通。反过来也一样,光讲人本经济,不讲市场经济,中国就竞争不过西方。把“市场经济学”和“人本经济学”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是今天的中国模式,其激发出来的力量看来超过了西方市场经济模式。
中国传统经济中,一直比较重视“看得见的手”。中国国有部门的作用可以追溯到西汉的“盐铁官营”,甚至更早。后来的洋务运动也是政府推动的。从中国市场导向的改革过程来看,如果没有一个强势政府来进行推动和组织,单靠市场的自发作用,那么市场经济的形成必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中国政府在整个市场导向的经济改革中发挥了主导作用。
通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们把“数目字管理”和“宏观整合力”结合了起来,从而使中国经济变得很有竞争力。“数目字管理”对于一个现代国家必不可少,但是从全球化发展的趋势来看,“宏观整合力”也非常重要。“数目字管理”是西方擅长的,中国已经大致学会了,不少方面比西方做得更好,而“宏观整合力”是中国擅长的,西方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要学。即使要学,在西方那种个人主义的文化传统里恐怕也很难做到。而我个人认为,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日益深入和全球性危机日益增多的世界上,仅仅具备“数目字管理”而不具备“宏观整合力”的国家将竞争不过两者兼具的国家。关于中国独特的经济,我下一章探讨中国模式时还会进一步阐述。
总之,中国本身就是一个精彩万分的大世界。如前所述,如果历史上的古埃及文明、古两河流域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都能够延续至今,并实现现代国家的转型,那么它们今天也可能是“文明型国家”;如果当初古罗马帝国没有四分五裂,并能完成现代国家的转型,那么欧洲也可能是一个相当规模的“文明型国家”;如果今天数十个国家组成的伊斯兰世界,能完成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并整合成一个统一的国家而崛起,那么也可能是一个十亿人口规模的“文明型国家”。但环顾今日之世界,数千年古老文明与现代国家形态几乎完全重合的国家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
坦率地说,一个五千年延绵不断的文明本身就是人类历史上一份最伟大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对此首先要心怀敬意。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的活着的古老文明,虽然古老,但至今根深叶茂、生机勃勃。它今天所展现出来的一切,绝对不是“先进”和“落后”、“民主”和“专制”、“高人权”和“低人权”这些过分简约甚至简陋的概念可以概括的。中华文明的内涵要比这些概念丰富一千倍、一万倍。凡是能够持续数千年而香火不断的东西,一定有其独特的地方,乃至伟大的智慧,我们切忌简单地拿西方所谓现代性的标准来随意否定自己的文明,而是要像对待一切珍贵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样,认真地呵护,理性地分析,看看它们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多少成就与辉煌,看看它们还能给我们中国和世界带来什么特殊的意义,其中很多内容可以通过继承发扬和推陈出新而成为我们超越西方模式的最大精神和智力资源。
中国这么一个古老的文明今天以一个现代国家的形态而迅速崛起,在人类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种“文明型国家”既是一个国家,又是“百国之和”。作为一个国家,它有世界上最难得的民族凝聚力和宏观整合力,作为“百国之和”,它有世界上最罕见的内部差异性和复杂性,但作为一个历史延绵不断的统一国家,这些差异最终又能“和而不同”地共存,良性互动,相得益彰,造福国人,惠及世界。
三、新的视角
“文明型国家”为我们分析中国和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文明型国家”意味着中国是一种特别类型的国家。中国更像一个数百名乐手组成的超大型交响乐团,而世界上多数国家则更像一个小号手、小提琴手或者一个室内管弦乐队。人数不同,乐器不同,曲目不同,传承不同,指挥自然也不同,所以中国国家的治理方式也与众不同。中国国家治理的主要方式只能源于自己的文化和历史。
在中国模式的指导下,中国“文明型国家”的四大特征——人口、地域、传统、文化都成了我们崛起的最大优势:我们有世界最充沛的人力资源和世界最大的潜在市场,我们有其他国家难以比拟的地缘优势,我们有自己悠久的历史传承和独立的思想体系,我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资源。但是如果我们像一些人所希望的那样,放弃中国模式,转而采用西方模式,那么我们“文明型国家”的最大优势可能很快就变为我们的最大劣势:“百国之和”变成“百国之异”,强调和谐的政治变成强调对抗的政治。我们“百国之和”的人口将成为中国混乱动荡的温床,我们“百国之和”的疆土将成为四分五裂的沃土;我们“百国之和”的传统将成为无数纷争和对抗的借口;我们“百国之和”的文化将成为不同文化族群大规模冲突的根源。中华民族崛起的梦想将被彻底断送。
由于“文明型国家”的特性,我们治理自己的国家绝不能套用西方的观念,我们只能采取拿来主义,用中国人的眼光来取舍,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自我,不要失去自己的优势。比方说,西方主流观点认为市场经济一定是土地私有化为基础的社会,但中国人多地少,土地问题处理不当就会导致经济和社会危机。中国今天的土地制度结合了土地公有制和个人土地使用权,实践证明这是一个伟大的创新,是中国模式的一种核心竞争力。如果没有这种独特的土地制度,中国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设了世界一流的基础设施?怎么可能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怎么可能使中国人的住房自有率名列世界前茅?当然,这个制度也有自己的问题,需要不断改进,但总体前途看好,放弃它将是愚蠢的。
在广义和狭义上,中国和西方都可以在许多方面互相交流、学习和借鉴。中国数十年来也一直在这样做,受益匪浅。但是在深义上,真正民族性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也是不能改变的,因为它是长时间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东西,是一个民族精神的载体,是一个民族之所以构成一个民族的关键所在。如果有人硬要改变,最后一定以失败告终。
一个民族的政治传统更要沿着自己的内在逻辑逐步演变。政治浪漫主义代价极高,甚至可能葬送一个民族的伟大前程。其实,连历史远远短于中国的英国,数百年来都一直坚持自己政治传统的渐进演变,从未接受过席卷欧洲的法国民主模式。依我之见,不要说中国,即使是人口只有中国三分之一的欧盟也无法按照欧洲“民主国家”的政治模式来治理,也就是说无法实行多党制和民众直选欧盟首脑。如果欧盟这样做的话,欧盟轻则沦为一个无所作为的象征性的政治机构,丧失整合欧洲不同利益的权威和能力,重则导致整个欧盟分裂解体,尽管欧洲还是西方民主体制的发源地。
“文明型国家”的最大智慧是“求同”。这种智慧首先体现在我们的文字中:凡是与水有关的东西,我们就加上“三点水”,如江、河、湖、海、洋;凡是与金属有关的东西,我们就加上“金”字偏旁,如银、铜、铁、锡。对于所有不同的东西,我们都力求发现它们之间的共同之处。而西方文化的最大特征是“求异”,每一样东西,都要专门创造一个词来进行表述,所以阅读西方的报刊一般需要两万个词汇,而阅读中文报刊,掌握了两三千个词汇就可以,但这两三千个词汇可以形成千变万化的组合,使中文成为世界上表达能力最丰富的语言之一。“文明型国家”的治理也是一个道理。沿着中国文化“求同”的思路来处理中国面临的各种矛盾,效果就会比较好,国家就有希望,无论是地区间的矛盾,还是企业间的矛盾,还是官民矛盾,还是劳资双方的矛盾,只要把重点放在寻求各方的共同利益,效果一定比较好,因为中国人有“求同”的文化基因。反之,如果放弃自己的传统,转而采用西方“求异”模式,则可能造成冲突、混乱和动荡,甚至内战。西方推动的“民主化”给许多国家带来的动乱和战争就说明了这一点。
“文明型国家”也可以促使我们反思许多今天习以为常的观念。比方说,用人均GDP来比较不同国家的发展水平。实际上作为不同质的国家,这种简约化的比较是靠不住的。一个数百名乐手组成的超大型交响乐团和一个小号手、一个小提琴手或一个室内管弦乐队怎么进行比较?如果硬要比较,恐怕先要在质和量方面作一个规范。按照名义人均GDP进行比较,瑞士比中国高很多,但中国至少有上千种瑞士没有的产业。瑞士这个小提琴手再好,也不能产生中国这个交响乐团给人带来的震撼。如果一定要把两者进行比较,恐怕更为合适的方法是把中国这个交响乐团中的小提琴手请出来和瑞士这个小提琴手比较一下。比方说,把800万人口的苏州与700万人的瑞士比一比,这样的比较才更有意义,更容易使人找到感觉。毕竟连举重比赛都不允许重量级和轻量级互相换位的,更何况比举重比赛复杂一万倍的国与国之间的比较呢?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我们的经济空间、社会空间、政治空间、文化空间、地理空间与绝大多数国家的差别都太大了。如前所说,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多,理论上,中国的各种问题比美国多四倍也应属于合理范围。其实美国的问题不少于中国,一个例子就是美国监狱囚犯总数超过中国,尽管美国人口少于中国的四分之一。中国发达板块与美国的可比性很大,前面谈到的上海超越纽约就是这样的比较,中美两国居民家庭净资产的比较也属这一类比较。
再比方说,有人用出境人次的统计来反映生活水平的变化。2009年,中国出境人次是6000万,这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但中国是个“文明型国家”,一国等于“百国之和”,你跨省旅游的距离和费用就超过中小国家的跨国旅游。你从奥地利经过斯洛伐克到匈牙利、到捷克,大概就等于上海到南京,中间在苏州、无锡下来走走。如果要用出境人次来反映生活水平的变化,那你至少要把中国国内坐飞机和坐高速火车的人数都算进去,才能作出更为准确的判断。韩国2009年的出境人次为3000万,但韩国国土面积狭小,一上飞机就出国了,所以出国更为频繁。从表面看,中国出境人次只是韩国的两倍,而实际上中国具有出境实力的人是韩国的许多倍。
同样,当你把西方国家不再作为单个国家来看,而是作为另一种文明的组成部分来看时,你便获得了一个更宽广的历史感、文化感和现实感,从而也能更准确地把握这个文明与生俱来的长处和短处,更好地了解如何与之打交道,并可以大大增加自己的民族自信心。你可以比较西方文明和中华文明演化的不同历史特征,比较西方国家崛起与中国崛起的路径和代价。比方说,你会发现西方文明的崛起过程不仅仅是一个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民主化的过程,而且也是一个奴隶制、殖民主义、种族灭绝、法西斯主义、世界大战爆发、以强凌弱、从全世界贪婪吸金的过程。你会发现信奉西方政治文明的国家中既有像芬兰这样腐败比较少的北欧国家,也有腐败十分严重的希腊和黑社会势力超强的意大利,更有一大批陷入饥荒战乱的第三世界“民主国家”。你还可以发现中西方文明此长彼消的长期趋势:我们曾领先西方上千年,但从17世纪开始我们又落后于西方,现在我们又开始赶上并在不少方面超越西方。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中华文明似乎可以把西方文明的绝大多数内容全部吸收过来丰富自己,但绝不放弃自己,就像印度佛教变成了中国佛教、马克思主义也中国化了一样。中国涌现了全世界前所未见的英语学习潮,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出国留学潮,也成为世界上引进外资最多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是以翻译海外新闻评论为主的《参考消息》,中国每年出版物的20%是翻译作品。麦当劳在世界各地都遇到抗议,但在中国却得到鼓励。好莱坞电影《阿凡达》广受中国人喜欢。但中国人的目标似乎一直很清楚,凡是好的东西我都想学,然后力争在学习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和超越,尽管这些努力并不一定都能成功,但这种努力从不会中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过去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就是把整个中华文明推入国际大竞争,看一看中华文明能不能站住脚。结果发现,中华文明不但站住了脚,经受了考验,我们文明的很多内容还被迅速激活。我们通过取长补短、兼容并蓄,促使中国成了世界上进步最快、活力最大的国家,并开始深刻地影响整个世界的未来走向。
四、重新认识中国
与西方相比,中华文明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传统。西方没有这种传统,而更多的是“三人行,我必为师”的传统,但随着中国的迅速崛起,谈论重新认识中国、甚至向中国学习的观点开始多了起来。2009年1月18日,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芬兰前总统马尔蒂·阿赫蒂萨里(Martti Ahtisaari)在布鲁塞尔主持了一场非洲危机治理的研讨会,提出帮助非洲要有新思维。他的机构邀请我去讲解中国发展模式。我讲完后,阿赫蒂萨里说我讲的内容给这个会议带来了一些“震动”。当天晚上,芬兰驻欧盟大使为与会者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工作晚宴。阿赫蒂萨里作了个单刀直入的发言,他说:“非洲很多问题的解决,需要新思路。我想了一下张教授今天下午讲话的内容。我觉得中国的政治体制也许可以这样来概括:中共的政治局就像一个董事会,总书记就像是董事长,总理就像CEO,中国治理国家的方法很像治理一个公司的方法。”他随即让我作个回应。我说:“我们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没有一个公司通过一人一票选CEO,因为这样做的话,公司就要破产。所以政治体制的设计一定要考虑国家的治理。民主的核心是体现人民的意志,实现国家的良好政治治理,而不是为民主而民主,为选举而选举。”
坐在我边上的英国资深战略学者罗伯特·库珀(Robert G.Cooper)有点不以为然,问我:“难道中国不接受林肯提出的‘民有、民治、民享’原则吗?”我说:“我们很重视这些原则,但我们还有自己的政治文化传承,这种传承的一个核心是‘民心’的理念,即‘得民心者得天下’;另一个核心是‘选贤任能’的理念,即治理国家必须靠人才。”阿赫蒂萨里接着说:“我多次访问过中国,而且也告诉我见到的朋友: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国度,中国与苏联是不一样的国家。中国人做起事情来有自己的思路和方法,我们要善于汲取中国人的智慧。”在场的埃及前驻美大使哈加格说:“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开罗见到过来访的周恩来总理。他当时对埃及领导人提出的忠告,我今天都记忆犹新。”来自中非共和国的资深学者萨瓦纳说:“我也认为治理国家关键是要有优秀的领导人,而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优秀的领导人。我们国家有个笑话说:中非的自然资源非常丰富,引来了所有邻国的妒忌。他们就去问上帝:为什么您创造世界的时候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中非?没想到上帝是这样回答的:你们不用担心,我虽然给了他们资源,但没有给他们好的领导人。”大家都笑了。一场晚宴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成了一场探讨重新认识中国的朋友聚会。
随着中国的崛起,海外关于如何认识中国的文章也越来越多。2009年11月13日的美国《时代周刊》发表了一篇谈美国向中国学习的文章。文章说“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古老中国在经济危机中仍然保持活力,而‘年轻’的美国却显得年迈虚弱,经济陷入不景气的泥淖中”,并提到了今天的中国有五个方面值得美国学习。这五个方面是:
1.明确大的发展目标,以举国之力投资基础设施建设。文章指出“美国政府财政方面已接近破产,今年的预算赤字超过一万亿美元”。美国“显得缺乏远见,没有向未来投资的长远战略……而且即使美国想搞基础设施建设,也会遭到反对”。文章引用美国驻华商会前会长麦健陆(James McGregor)的话:“我们可以从中国学到的重要一点就是确定目标、制订计划并动员全部力量来推动国家发展。”
2.投资教育,注重人才的战略性培养。虽然中国应试教育问题严重,产生领军人才和创新人才的机制不畅,但这篇文章注意到中国整体劳动力基础教育的迅速发展,以及对数学和科学教育的重视。文章称:“我们也需要这样做。中国的小孩已经走在我们子女的前面。”
3.尊老养老的文化使得中国社会有很强的凝聚力。中国文化中“父母培养子女,子女反过来照顾年迈父母的模式千百年来一直在持续,已经变成一个文化传统”。文章提到,这种传统给中国社会带来许多好处:老年人帮忙带孩子,孩子长大了也照顾父母,使中国的家庭和社会更有凝聚力和亲和力。文章指出:美国是个人主义社会,老人很孤独,美国疗养院系统现在不堪重负。
4.健康的储蓄习惯。文章提出美国人应学习中国人的储蓄习惯。金融危机其实已经开始改变美国居民的储蓄习惯。美国家庭储蓄率已从0提高到了4%左右,而中国的相应比率则超过20%。文章认为个人财务稳健使中国国家银行体系拥有更雄厚的财力,可以确保国家建设所需要的大量资金,而资金可以创造就业机会。
5.民众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命运。文章感叹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改变了无数普通人的命运,从农家孩子到软件工程师,从一贫如洗到千万富翁的例子比比皆是。
细看这五个方面,其实都是中国“文明型国家”的特征:举国之力实现大目标的背后是我们强势政府的传统;注重教育是中国儒家的核心思想;尊老爱幼是中国孝敬文化的延续;储蓄习惯反映了中国人勤俭持家的生活方式;努力改变自己命运更是中国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精神的体现,也涵盖了中国举贤才不分高低贵贱的儒家传统。
美国《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罗杰·科恩(Roger Cohen)也于2010年1月21日发表了一篇题为“一党民主制度”的文章,谈到他不再嘲笑“一党民主制度”。他认为这有几个原因:一是中国人有很强的家庭观念。在中国,“你能看到祖父母和孩子们之间那种最自然的关系;你能听到在沿海城市工厂里的年轻女工在谈论把她们一半的薪水寄回家里,也许在四川农村的父母正等着这些钱给盖第二层楼呢”。他承认自己受到了震动:“我的钱也是我家里的钱,这个概念对我很新鲜。在目睹了美国社会原子般的分化之后,我感觉中国人是凝聚在一起的,因为在美国老人通常会被子女‘遗弃’而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二是中国今天能专心致志地做事,能不分心地做大事。三是中国的经济前景灿烂。中国的城市化才开始不久,“中国计划在未来5年新建97座机场和83个地铁系统”。四是“一党民主制度”看似很矛盾,但看到中国今天的成绩,“我不会再嘲笑这个理念了,‘和而不同’毕竟是中国的一个古老思想,无数个中国家庭每天都在实践这个思想”。他还说其实美国两党竞选在初选阶段也是一种“一党民主制度”。
2009年12月美国总统奥巴马来华访问,英国《金融时报》发表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评论,标题是“低调的超级大国”,文章说:
美国总统行程安排有一个巧合之处,在与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3个小时的会面结束后,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被安排参观北京故宫,在其参观北京故宫的同时,捷克居民正在庆祝开启天鹅绒革命(Velvet Revolution)的学生抗议二十周年。如果说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与东欧共产党统治的瓦解,迎来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国主宰时代的话,那么二十年后奥巴马的首次访华,可以说标志着又一场一代人的全球强权政治革命。此时此刻,一切都变得毋庸置疑:全球正转向一个真正的多极世界。十年后,让历史学家感兴趣的,将是此次行程的实质内容,而非基调。奥巴马实际上邀请中国政府成立一个两国委员会,借此推动双方在应对全球最重大问题方面形成共同立场。没有其他任何国家接到这种邀请,也不太可能得到这种待遇。上周在北京,奥巴马正式承认,在当今世界,没有中国的帮助,美国能办到的事情相当有限。
为什么没有中国的帮助,美国能办到的事情相当有限?这是因为中国经济和综合实力的迅速增长及其产生的全球影响。今天亚洲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都是中国;日本和韩国走出经济衰退主要靠中国市场的拉动;中国还迅速取代了美国成为拉美主要国家(巴西、智利等)的最大贸易伙伴,进而也带动了拉美经济的发展。2008-2009年拉美与其他地区的贸易量纷纷下跌,唯有与中国的贸易额迅速增长。中国在非洲的贸易和投资都在飙升。2010年外向型经济的德国开始成为带领欧洲复苏的火车头,但这期间,中国成了德国产品的最大进口国,促进了德国经济的率先复苏。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影响力将是全方位的:经济、政治、外交、文化、军事等无所不包。西方正在重新认知中国,但这个过程才刚刚开始。我们也希望这种新认知越多越好,越客观越好,我们也鼓励西方的这种努力,但我们亦了解西方的局限,所以也不抱太多的幻想。西方能理解中国固然好,若还是秉持偏见,那也没办法。中国还会继续走自己的路,走向更大的辉煌,一个“文明型国家”可以有这份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