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今年第一次赏梅,是立春时节在苏州的艺圃。

初踏进园门,便已闻到暗香浮动。随着若隐若现的香气转几道弯,来到湖边,眼见东岸上一株粉色的梅花开得正好,盈盈粉面,临湖照水,引得三两游人在花前流连。我凑不上前,只好转道攀过石山,穿过小园,绕到湖对岸的长廊边。那里有一株白梅花生得更僻静,傍着屋檐,于湖边背阴处,自顾自悄悄地开着,远远看去似一团小粉蝶。这里人少,我可以和这株白梅相对无言,无论多少时光。

梅花,蔷薇科杏属,品种有粉里透红的宫粉、白中微碧的玉蝶,另有朱砂、红梅、绿萼、江梅、照水梅、龙游梅、洒金等。浙江天台山国清寺中有一株隋代的古梅。相传佛教天台寺创始人智者大师的弟子灌顶法师当年种下的这株梅现在还活着,已有1300岁。我曾经在秋季于国清寺挂单小住五日,可惜季节不对,没能看到古梅绽放的仙姿。“料无清福对梅花”说的就是我。

身为“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也名列“松、竹、梅”岁寒三友,梅花已然渗透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学画的时候免不了对着《芥子园画谱》不厌其烦地勾勒不同形态的梅花;学琴时,《梅花三弄》是必练曲目;学易经时,对《梅花易数》花功夫最多。然而这所有经历,都不如每年立春日站在一棵梅花树下,嗅得梅花香来得直观。

古人赏梅比我们讲究得多,重在一个“探”字。这让我想起儿时很喜欢唱的刘雪庵作词的一首歌《踏雪寻梅》:“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真是俏皮又雅致的生活。同样是雪天里山野间的叮当铃声,在西方,就是圣诞歌曲《铃儿响叮当》的明晃晃的欢快了。这便是中西方美学的不同吧,中国的文化多了一分意境,一分安静,一分小欢喜,一分让你去“探”的理由。这首歌邓丽君、金铭都曾唱过,在我童年那个年代,这样简短的几句歌词,竟然也给了我对中国传统美学最早的启蒙。

梅与雪是一对好朋友。宋代的卢梅坡有名句:“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这可得老天赐脸儿,才有幸得见。要在开春梅花感知暖意盛放后,赐一场恰如其分的雪——不能太厚重也不能太轻薄,厚重会压落花瓣,轻薄则留不住,唯有不厚不薄,如晶莹的粉霜一样轻轻压在梅花上才好。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我也只是在嘉兴圆通寺见过一回。难得江南落雪,与友人驱车前往拜访住持师父。庭院里,梅花上压着薄薄的晶莹剔透的雪,雪下幽幽传来一股梅香。那雪真是衬托了梅的冷傲气质,格外动人。

除了微雪,古人对赏梅的情境另有总结。宋代的张功甫一部《梅品》,洋洋洒洒写下赏梅的“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细想想,每一个都可以构成一幅画卷了。

也有古人总结,赏梅,要着眼于色、香、形、韵、时。梅之色有红、粉、黄、白、绿、淡墨;梅之香则重神韵,清逸幽雅。王安石写下脍炙人口的名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辛弃疾有诗云:“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用文字来讲透彻梅的香气,着实困难,如果硬要比拟,那也许是雪天若隐若现、若浮若潜的一股冷香,使人心脾俱清。梅之形,按古人说法,有俯、仰、侧、卧、依、盼等,姿势分直立、屈曲、歪斜,重在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的力度和律感,这在画水墨梅花的时候可以琢磨一二。

关于梅之韵,范成大在《梅谱》中提到过“梅韵四贵”:“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所以古代画家笔下的梅与花艺中展现的瓶中梅,更多的是“横、斜、疏、瘦”的姿态。虽然这个论点后来被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驳斥,我却觉得范成大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蔷薇科的花卉,开得繁盛的多不胜数,真的不需要梅来增添欢喜烂漫之姿,横、斜、疏、瘦,无疑更能呈现梅花傲雪凌寒的清高秉性。对此明人文震亨的《长物志》点评精妙:“幽人花伴,梅实专房,取苔护藓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另种数亩,花时坐卧其中,令神骨俱清。绿萼更胜,红梅差俗,更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极奇。”

探梅赏梅的时机,古人认为花是将开未开好。太早,花还未开,迟了,已落英缤纷。

古来爱梅成痴者,有北宋的林和靖。林和靖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只喜欢种梅、养鹤,在孤山上种下了百树梅花,自称“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写梅诗,酿梅酒,喝梅花茶,就这样与梅花长伴一生,留下诗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人与草木之间痴情至此也是令人慨叹。只是有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林和靖的那首词:“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若不是经过人间离恨,何以写下如此缱绻的词句?写词人怎么会将对人的感情转移到无情草木上,也许只有词人自己知道吧。

如今遗留下来的赏梅胜地,林和靖当年除了隐居杭州的孤山,还在浙江的超山、苏州的邓尉、无锡的梅园、南京的梅花山等处隐居。民国时期的贺天健,有一番评论甚为隽妙:“排列如豆瓜,无锡梅园之梅也;枯秃如老桑,苏州邓尉之梅也;欹瘦如剥皮松,江宁龙蟠之梅也;攒处交错如荆榛,杭州孤山之梅也;放旷高骞如散人,江西大庾之梅也。”从中我们大概可以揣摩到民国年间每个赏梅胜地的不同韵味来,不知如今是否还延续那时的风情。南京的朋友每年邀请我去梅花山赏梅,可惜已经隔年了,依然未能成行。

梅花可作为岁朝清供来增添室内时令之趣。《红楼梦》里大观园中众人于芦雪庵联句作诗,宝玉输了,李纨罚他去栊翠庵折梅插瓶。宝玉折一枝红梅回来,插入美人耸肩瓶中就开始赏了:“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当然案头的梅花花器也不尽是瓶,也可以是浅身阔口的水盆器皿,以剑山来固定造型。我个人喜欢斜斜地疏懒地单独插一枝瓶梅。

梅花入画,古来喜画梅的梅痴不胜枚举。元代有个爱梅、咏梅、画梅成癖的王冕,在九里山种了一千株梅花,他的《墨梅》诗画并称一绝。“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我则更喜欢清代自号“梅花古衲”的弘仁笔下的一株梅。弘仁那幅梅图,只有一老一瘦两枝,枝上只挂着将开未开的两三朵,没有题跋,没有落款,只有一枚小印,令我初见惊艳——第一次领悟了古人说的最精简的梅之“横、瘦、疏、斜”的意趣。

咏梅的佳句,除了前文所引以外,最喜查辛香那句“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另有陆凯折梅赠友人报春传情的“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还有郑板桥的“寒家岁未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

梅花入茶,如今最常用的是绿萼梅。绿萼梅可舒肝和胃、化痰理气、清热生津。早春采撷绿萼梅,阴干或烘焙成花茶,取两三颗冲饮,未入口便已觉梅香四溢。或许是梅花天生的傲雪性情,有一次我写字写得太投入,忘记了杯中的热茶,想起喝时,已经凉透,却意外发现清冷的茶汤格外凸显梅花的幽然香气。

梅花入馔,《本草纲目》中记录有梅花粥,可以为我们今人借鉴。

[梅花粥]

将飘落的梅花瓣放入米粥中煮来吃,能助雅致,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