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世家的周老太爷一辈子最难舍的就是土地和粮食。
望着堆满粮食囤子的谷仓,“家有余粮,遇事不慌”的神态浮现在老太爷的脸上,周老太爷的心情舒坦了许多。
新生的城市在不断地扩大,周家祖先留下的土地,自从兄弟三人分家以后,只剩下周老太爷手上的十几亩地还在,其余两兄弟的土地都被征用而卖完了,周老太爷的谷仓说不准这也是最后一次粮食归仓了,种田人即将失去土地,今后还能指望什么生存呢?
矍铄清瘦的周老太爷亲自带上仓库的大门,插上长柄的铜锁,拔下钥匙,撩起长袍,把钥匙上的小绳穿在布腰带上。干瘦的手指顺着后脑勺稀稀拉拉的白发捋了一把,花白稀少的几根头发,只是习惯性地捋了一下。然后又把稀疏的山羊胡子捋了一下,好像抹去了头上、脸上的灰尘。
望着不离左右的儿子,望着粮食满仓,老太爷还是抑制不住高兴地说:“重文啊!今年粮食进仓了,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地啦。国以百姓为根,民以稻谷为命,民众吃饱了才有国家,这就是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呀!”
二十多岁的儿子周重文十分恭敬地迎合着老父亲的高兴,体贴关怀地说:“是的,爸爸!您老累了,上前屋去歇息会吧!”
正南宽敞的前屋,一溜排镂空雕琢的木门,透着阳光,透着气势。大方青砖铺设的地面,蕴藏着中国建筑的深厚,古色古香的花梨木雕刻的家具厚重深沉,茶几条案的正中上方悬挂着“诗礼传家”的匾额。
父子俩来到宽敞的前屋,重文给父亲递上水烟壶,然后打着火镰把捻子纸燃着,随口“噗”的一声为父亲吹着捻子纸的火焰,为父亲点上火。水烟壶呼噜呼噜的响起,周老太爷又舒坦又深吸地吐了出来。
望着站立身边十分孝敬的儿子,心中满意地说:“百善孝为先,我儿善良孝顺哪!”然后又叙述起老话:“父亲老了,重文是我老年得子,这个家今后全指望你了。我们周家这一脉就你一个香火,你大伯周士成和三叔周士贵家的田地都卖完了,种田人没有田、没有儿子、没有粮食怎么能行呢?将来的田地房产指望什么人来继承呢?尤其我们的祖上是诗书人家,失去土地,诗书礼仪何以焉附啊!”
这个周姓大家族的弟兄三个,受新城市诞生并迅速征地扩建的影响,如今就剩下周老太爷手上的十几亩土地了。
从后房出来的周夫人踩着款款而行的小脚步子,步小而优雅地走到吴妈身边,从吴妈手上接过热茶递给周老太爷说:“喝点茶,休息一会,别累着自己了,重文已经能当家了,你就放心吧。”
吴妈把茶水托盘送到重文面前:“少爷,请用茶!”
重文赶紧接过茶碗说:“谢谢吴妈!”
“不用谢!少爷早点成亲,早点当家,老爷该享福啦!”吴妈不失分寸地一边赔笑说完,一边向对门的厨房走去。
周老太爷也接着吴妈的话说:“是该成亲了,阚家姑娘不错,按乡俗‘女大三、抱金砖’阚彩萍正好比你大三岁,不能再等啦!老夫子说三十而立。如今世道乱乱的,大总统像走马灯一样换得不息,趁着土地还在,今年粮食收成也还不错,年里抓紧把这喜事先办了,要不是让你大妈妈耽搁了三年,我早就抱孙子做爷爷了。”
周重文心里明白,三年前定下的亲事,由于大妈妈的突然去世给耽误了下来。
这是1919年的申江码头边上的周家大院。
大院的前方是一座坐北朝南新近形成的与对江的歇浦小镇隔江相望的小镇。小镇面对着一条由西向东水势平缓而宽阔的申江,是春秋时期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申江因而也叫浦江。江面上舟来船往,有跑远洋的多桅杆两头跷尖的洋船,有挂着外国旗横行的铁甲战舰,还有穿梭内河单桅杆的商船,更多的是见缝穿行的木制小轮舢板船。
从鸦片战争结束以后,原先的几户渔村和大片农田成了对外开埠通商的口岸,国外商船在铁甲战舰轰开的口岸里蜂拥而至,抢滩登陆的洋人广建高楼商行,成扇形向四面扩张,运输繁忙的江面,蕴藏着这片土地的升值潜力。
新城市形成以后,一条东西走向带铁轨的公共交通线拦腰切断了小镇。路南是申江码头,路北一座醒目的周家石牌坊就耸立在港河交叉的铁轨交通线的北边,镇北边大片良田都是周家的天下。再向北望去,是一片水运发达的内河集镇和河汊密布的田野。
阡陌田野极目无穷,遍布的河汊纵横交错,像天空飘落的丝带一样的大河道里的木船和小河滩里的芦苇,隐约可见远处墨绿圆顶的树冠和稻草黄顶的农舍,在一片银光一片青绿一片金黄里透着大自然的神奇,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彩画面展现在阳光下面。
年代久远的四柱三间的石牌坊已经失去了往日雕刻精美的线条,立柱上地对联字体已经斑驳而辨认不清了,门楣上曾分别镌刻着“先学后臣”“千古流芳”和“诗礼人家”的横匾上面的字迹已被岁月沧桑洗刷得模糊不清了。然而在高矮错落杂乱的民宅旁挺立着的这座老牌坊,依然还留有三分气派,向人们展示当年周家曾经有过的辉煌。
牌坊的背后原先是周家的祠堂,现在已经是周姓败落子孙遍地搭建的窝棚了。杂乱错落的窝棚簇拥围绕着祠堂以北东西四套呈“回”字形灰砖小瓦的单门独户的四个大院,这是周姓祖先留下的保存完好的院落。周重文的大伯周士成和三叔周世贵的家就在其中的两处院落里面。
围绕着四处大院的周边原先全是属于周家三兄弟的大片农田,既是单独一处的大院也是周姓人家的后代。由于小镇快速的形成发展,如今只剩下周老太爷的土地还没起变化,其他两兄弟只留下房前屋后的几分菜地了。
然而眼面前的小镇却在大规模地快速崛起,迅速地蚕食和包围着周家大院。想守住脚底下老祖宗留下的土地,成了周老太爷的心病。
一轮秋月挂在申江的上空,迎着江面的南厢房,推窗望月,银白的月光透过镂空的堂窗,把窗外紫薇的树影投落在南厢房的书桌上。
宽敞的架子床的床楣和床沿上,雕刻着冬梅夏荷、鸳鸯戏水的图案。周老太爷斜靠在床沿上,憋着嘴吸着水烟,呼噜的烟壶声和周老太爷的喘咳声交汇在一起。
“咳!咳!”两声,平和了喘气的周老太爷推了一把睡在床里边的夫人:“菊仙!睡着了吗?”
比周老太爷小二十多岁的夫人菊仙不耐烦地说:“还想不想睡觉啊?又是呼噜又是咳嗽的,刚迷糊上又把人叫醒,烦不烦哪?”
“哎,老大家的土地卖完了,人也死了,就剩屋后的那二分菜地和一个去了济南没半点消息的女儿。老大临死前卖地的钱花完了没有?老三怎么会叫重远去收老大家剩下的那二分菜地呢?”
“谁知道呢,那房前屋后的菜地还能要吗?整块地都没有一间房大,既卖不出钱还藏不进屋的,谁能守得住?万一娟娟回来怎么办?想当年她只有十八岁,她可是跟一个当官的汉人走的,这么多年生死不明,连她父亲去世都没见她回来。还不知道是否活着?”
周老太爷叹息了:“大哥真惨哪!就一个女儿,两房嫂子都没留下一个儿子,女儿还生死不明啊!”想到老大周士成草草安葬,身边竟没有一个子女送葬,周老太爷的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心酸。
周夫人也叹息了一声:“娟娟和我差不多年龄,只知道去了济南,如今不知生死呢?她家房子怎么办?谁管?里面还住满了种田人。”
说到房子,周老太爷心情黯淡了,他想到分家的时候老大曾为选房址和他有过一点不愉快的纠结。
周家老祖宗有三个儿子,以“成”“富”“贵”给三个儿子取名。老祖在世时曾留下过话,他生前除了老宅大院自己居住的以外,在西边又按自己住宅一样盖了两个大院,想三个儿子将来自立门户时各有自己的家业,然而老祖并没有来得及分配三个儿子如何居住便撒手人寰了。
有三个大院老大周士成的意见是他搬出去住中间一个大院,左边是老二,右边是老三。周老太爷则坚持从东到西按“成”“富”“贵”的序列分房,这样,老二周士富自己就能搬出去住在了中间的院子。老三周士贵也支持老二周士富的意见。诗书人家的后代都十分要面子,三兄弟都摆着“兄道友、弟道恭。”“长者先、幼者后。”的文章,彬彬有礼的一场文明的争执,硬把老大周士成安放在老祖的大院里。
周老太爷自己心里明白,他把老宅按照“长者先”的礼仪让给了老大周士成,而不是按照“长者先”的‘长兄如父’的礼仪服从大哥的安排,但是当初不愿听从大哥周士成安排的隐情始终没肯说出来。
周老太爷自己安慰自己地找话说:“我都七十了,往事莫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家以前属于读书人家,是书香门第,宋明理学的周敦颐是我们周族的祖先呀!有些事不能重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谁人没有私念呢?这申江两岸以及松江、青浦的周姓五百年前都是一家,看看谁家没有一点家事?”
“说这话连牙根都没了。农忙时在我们家打短工的朱老三,他还说是朱元章的后代呢。比你的年份可近多了,人哪,不在乎是谁的子孙,眼面前能守住家业就行啦!”
说完这话,周夫人用死鱼眼角瞟了一眼周老太爷又接着说:“你还知道自己老了?重文不小啦!别整天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天天把你那命根子的钥匙挂在自己的屁股上,该交给孩子了。”
周夫人数落周老太爷,从不把周老太爷当着读书人去说话。周老太爷也只能轻声叽咕什么“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的哼哼唧唧。
听着夫人责备的语言,周老太爷言语嗫嚅的起身坐了起来,两脚伸在床搁板上摸索着套上了鞋子,独自移到窗台前宽大的书案边上坐了下来。
窗台外,紫薇的树影落在书案上,书案上白瓷的笔筒、小巧精致的红木挂笔架、青石玉的镇纸石,还有砚滴、砚台、砚屏、纸张书籍,这儿是周老太爷平时最喜欢坐下来调整心情的地方,书案上把玩、吟诗、阅读的宝贝被黑白凌乱的树影糅合得更加凌乱了。
“回”字形的大院两头是顶端圆弧的女儿墙,中间是个四方的天井,是根据古人“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的思想而建造的“天圆地方”的大院。
宽大双开的黑漆南门异常气派,高挑的门楼飞起两边的跷檐,门头的青砖还有三官献寿的砖雕。进门的天井右角里都有一口呈六方形的水井,这水井还是当年造房时是风水先生亲点的“龙眼”。井台井面井口全是青石铺就,井壁周围隐隐里还有雕绘过荷莲的图案。四处大院都是江南的格式,都一模一样,灰砖的墙面,小黑瓦排顶,圆形的立柱,镂空的窗格式里面对开着一对对木扇小窗板,小窗板上还浅雕着梅妻鹤子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没有玻璃的年代,小窗板关起后房间里就显得一片黑暗,只有穿过板缝透进来的一剑光锋给房里带来混混沌沌的光亮。
晚清时期申江一带土生土长、生活有点富余的“本地人家”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小中含乾坤,秀中透日月,精巧的构建,细腻的布局,清幽秀丽的四合大院显现其生活得安静祥和。
朱老三今天起得特早,已经转凉的天气,他还光着上半身在整理厨房的柴伙,浑身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充满活力。前段时间在周老太爷家忙完了秋后的粮食归仓,手边的农活已经没有了,在这半城半乡的接合部,有农活时干农活,没农活时他得去街上想办法做点其他的力气活,甚至会跑上七八里地,到洋楼里面去做点挑挑扛扛的苦力。种田人没有其他的手艺,拼力气吃饭是他的专长。
阳光初照,庭院里泛起一片暖光,路口传来一声苏北话拉长的音腔:“倒马桶喽……马桶拎出来喽……”附近小巷和弄堂里的各个方向便有衣服还没有理整齐的姑娘嫂子们急匆匆地拎着各家的马桶朝路口走来,牌坊的早晨,似乎每天都从这一声吆喝和空气中一阵短暂的臭味开始了。
朱老三拿上一件褂子,真要走出家门,吴妈笑嘻嘻地走来了,见着老三就说:“怎么?要出门呢?”
“吴妈,你早!咋一早有什么喜事?”
“老三呐,周老太爷叫你过去呢,老太爷要给重文办婚事,想叫你去帮忙!”
“好,好!谢谢吴妈,我这就跟你过去。”
朱老三说完就冲着黑屋子叫了一声:“菜包子,我上老爷家去。”
小黑屋里传来了女人清脆的一声“哦”地应答。
朱老三跟在吴妈的身后套上褂子,一边扣扣子一边向周老太爷的大院走去。
周老太爷今天精神特好,青灰的长袍上面外加了一件小夹袄。一早起来就坐在小天井里等朱老三的到来。左手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把白晃晃的水烟壶和一把白瓷的大茶壶,壶边上还扣着一只茶碗,茶几边上还留着一张方凳。
朱老三一进天井就忙着给周老太爷一个唱喏:“早上好周老太爷!”
周老太爷眼角向上扬起,回了一声:“来啦,老三!”
然后就对着紧跟进门的吴妈说:“吴妈,给老三倒茶。”
吴妈翻过一只茶碗,先给周老太爷的茶碗添满,又给朱老三满上一碗,嘴里说着:“你们聊,我去厨房。”说完拿起抹布就去了对门的厨房。
周老太爷捧起水烟壶,对着方凳努嘴对老三说:“坐!坐!”
朱老三没坐下,谦恭地说:“老爷,有事您只管吩咐,我听着呢。”
周老太爷脸上露出喜色,还是说:“坐,坐。今天坐着说。”
朱老三不敢违背,两手支撑在腿上,谦卑地撅起半个屁股,半蹬半坐,谦卑僵硬的身体落在了方凳上。
周老太爷左手托起烟壶,右手拿捻子纸放嘴边吹着了火,点起了水烟,水烟壶呼噜了一声冒出了一丝青烟。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老三呐,今年准备给重文完婚,家里有很多事需要打理,你在我这儿时间长,里外都熟悉,我想让你在家帮助收拾收拾,工钱像往日一样照算,等媳妇进门以后再说,你看行吗?”
朱老三忙说:“行,行。大喜的事情,什么工钱不工钱,老爷对我从来不薄,叫干啥事就干啥事。”
周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嗯,好!好!老三忠厚。这个买买东西跑跑腿,整理整理院子,布置布置喜气,挂挂灯笼,这些你都熟悉,比外人强。”接着又说:“老爷我很开明的,你看现在不都提倡新思想了吗?你和重文差不多大,你都娶了媳妇快做爹了,你忠厚老实,今后要多多帮助重文。你和吴妈在我们家多年了,特别是吴妈,重文自小是喝吴妈的奶水长大的,养、育都是恩,重文将来也要报答吴妈的奶水之恩,老爷我还能张罗多少天呢?今后有什么事你和吴妈多照应着点。”
周老太爷这样的说话令朱老三诚惶诚恐,连僵硬的半个屁股也离开了凳面,哈着腰说:“老爷您放心,我一定听少爷的话。”
周老太爷放下烟壶,端起茶碗说:“今天就不走了,先去厨房看看,在吴妈那儿搞点吃的,然后先整理整理大院和空置的厢房,有事我再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