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影二生

  • 分海谣
  • 泽颜令
  • 3905字
  • 2019-03-04 15:35:51

春夏秋冬,谷雨,中元,妇女们携鸡于河边,杀鸡洒血,悬挂鸡皮,待鸡肉煮熟,主祭人致祭词,祈求降雨除旱,众人共餐鸡肉,以求雨水充盈;或持水桶或盆互相泼水,以求降雨;或献祭鲜活少年、动人少女,甚至出生不久的婴孩以息水鬼之怒,保一方安宁。

净月池便是这些生命最后的归宿,生命在池底琴声中洗去前世今生,此后无忧无虑至永生。

水下并非人人见过陆上之人,小玉这般年龄的孩子并不知道净月池中的异兽原本是陆上的生灵。何况陆上之人虽与水下长得相似,可他们身上的鳞片和尾鳍着实明明白白印刻着不同。月圆之夜当他们浮上水面换息时,总有人类因害怕乱了心绪。沉船、河难,屡见不鲜。玉柘下令不准接近浅水,可即使如此,仍有远飘的船夫再也回不了村庄。

一切只是因为害怕,因为异类必定不存善心的执念。

献祭生灵若到达净月池时仍有一息尚存,净月琴便会将其绑缚在池边两棵桑落树上,下一次月圆之夜遍可获新生。桑落树本是泽薮门繁衍至宝,此刻随着琴声发出悠沉的橘色光芒。

元蝉手持月琴,却并未演奏。只见他闭着双眼似在倾听。

“元师傅这是?”落彦轻声问玉笙寒。

“我不知道,他突然就在那里出现,手中还持着这把镇静异兽的月琴,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或者——”

“或者什么,你快说。”

“或者有什么事将要发生。”玉笙寒说完也闭起双眼,屏息凝神。

池边聚集的二十多人谁也没有出声。半柱香过去了,元蝉依旧一动未动,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净月池表面似如裂开的纹理,桑落树发出嘶嘶鸣叫。众人从未见过眼前景象,不觉惊讶不已。

“桑落树哀鸣。”桑薮桐跃身而起,立在元蝉一侧。“元师傅,净月琴可好?”

“净月琴周身被绕,此刻正在一只紫背九爪的巨兽腹间。”闭着眼睛的元蝉似乎能看到水下的一草一木。

“异兽有多少?”桑薮桐又问。

“千年祭,万人命,皆在此下,喜乐不闻,哀苦不见,你说有多少?”言罢,元蝉睁开双眼,瞳孔暗红,如兰烬灯枯。”

“元蝉师傅。”玉笙寒也睁开双眼,红着眼眶朝池中游去。

“谁也不准过来。”元蝉大喊一声,桑薮桐已退回池边,身体两侧飞出数条凰尾草,将众人挡在身后。

“守城。”玉柘将景守城叫至身边,轻声低语,连一旁的汶沙城主孟展羽也听不清半字。

“净月琴还在水下?那元蝉师傅手上拿的是?”谢林问道。

“恐怕是琴影。”霰滨回答。

“净月琴这样的宝物元师傅也能做出琴影?”谢林对此难以置信,虽然元蝉师傅可以制造各类乐器,可这样的神物即使模仿外形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元师傅始终没有弹奏,是因为这把琴影根本没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元师傅察觉到什么,可是看子筑那只异兽突然性情大变,也许这池中的异兽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霰滨向霰承望去,后者只是凝视着元蝉,一声未发。

子筑驯服的异兽此时已全然不受控制,吼声连连,不断撞击凰尾拦成的围墙,明知无用却不肯罢休。

玉笙寒只觉悲从心生,忍不住叫喊,“桑门主,你快绑住它吧,它这样会把自己撞死的。”

“小姑娘你懂什么,等这一池子异兽全都出来,莫说我的凰尾锁,就算是玉柘城主的天贝阵也困不住它们。

“天贝阵也困不住?”孟展羽当然知道天贝阵的威力,天贝阵不仅能让鱼群回头,还能令水流凝滞,如果连天贝阵都困不住,净月池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此事与我泽薮门息息相关,众人皆知我泽薮门倚赖陆上生命得以生生不息,这净月池更是桑落树守护之地,如今池中异变,巨兽失了本性,泽薮门必然将此事一查到底。”桑薮桐说罢,跃入池中,池水瞬间将其吞噬。

“这桑门主跳得那么快,我说的话是都没听到吗?”元蝉自嘲地说。

子筑见异兽正要突破凰尾锁,一跃骑于异兽背颈,紫竹管已在手中,这样一来,异兽獠牙便伤不到他半分,确是上乘御兽之术。

“不要伤它性命。”景肃阳见弟子管已举过头顶,全无吹奏之意,惊觉杀气腾起,大声喝道,“不要伤它性命。”

子筑一心在降服异兽之上,哪能闻得旁人之声,景肃阳喊声未停,手起管落,紫竹管不偏不倚直直插入异兽头部,两眼正中。

“胡闹。”景肃阳气得握紧拳头,恨不能冲上前去训斥弟子。

“景师傅别生气,眼下不是教训徒弟的时候,子筑天性果断,此刻的确是攻击的最佳时刻,他也的确用了最佳的方法,若要考虑多些,恐怕反倒被异兽伤及,这也不是你我想要看到的。”夜怜池的话景肃阳听来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见那子筑出手如此狠毒,心中不免有些惊讶,想到自己在贝壳中写下的名字,一时竟觉得羞愧难当。

“池内的情况我辩不周全,桑门主入水之前背对于我,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可否请景师傅告诉怜池,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些你我都知道的事,泽薮门一门全是陆上献祭而来的生命,如果净月池出现问题,他们自然紧张,还不是怕断了后。”

“原来是这样。”

“现在那老家伙跳进去了,能不能出来都不知道。”

“什么?”夜怜池了解泽薮门深知水性,可以两月不浮出换息,水下一切草木皆听命于泽薮门人。何况这净月池又是他们世代守护之地。何来出不来一说。

桑薮桐跃入净月池后,池面平静了片晌,先前的雾气似乎也减弱不少,元蝉却依旧不敢放松,凰尾锁忽明忽暗盘在池边,众人被挡在外也无法靠近池水,除了子筑尚在元蝉身后,此刻竟无人能做点什么。

孟展羽见玉柘没有进去的意思,索性坐了下来。“城主,你看这桑门主何时能出来?”

玉柘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孟展羽又问,“净月池底我也是从未见过,不知城主可否告知池底究竟有些什么,通往何处?也不要让大家在这里干等着,什么也做不了。”

“池底的状况,你们知道的和我知道的没有区别,孟城主想要我在此再做一番说明倒也无妨,只是——”玉柘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玉城主何时开始说话也这般吞吞吐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在这里当众说清?”孟展羽话音刚落,孟夫人立即附和道,“难不成城主还有什么秘密瞒着各族?”

这些话摆明着想激惹对方,玉柘倒也没放在心上,汶沙城主向来脾气暴躁,在他心里也只是性格使然,从不怀疑言外是否还另有他意,自从与夜家姐妹成婚后,更是身强体壮,威武万分。婕妤扇将这夫妻二人凑成一对,真是凑得再合适不过。想到这里玉柘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自然是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圜城连城墙都没有,哪还有什么秘密,不过孟城主倒是说对了一半,池中情况着实让人担忧,可惜我们现在若要硬闯进去,必先破了这凰尾锁,凰尾锁色泽尚显幽兰,可见桑门主暂时在池下未遇险情,我们暂时静观其变,但也得有所准备,若元蝉控制不住,也只能破了凰尾锁的防护。”

“这凰尾锁岂能拦得住你我二人,只怕是进去晚了局面不好控制。”孟展羽目光凌厉,直盯着凰尾锁,此时玉柘若一松口,他定会立刻打开锁链,全然不顾强破阵法伤及池下的桑薮桐。

“你们还真不进来啊。”元蝉已然功力大失,却还不忘轻松言笑,传声出去道,“好歹进来几个小徒弟陪师傅练练手,你们做城主的不进来,让弟子们进来看看元蝉师傅的琴影术也算开开眼界啊。”

“你省点力气说笑吧,池下情况如何?”景肃阳平日里虽不把元蝉和夜怜池放在眼里,但此刻眼看元蝉身陷池中,声容愈发暗淡,也是担心不已。

“桑门主平日也不是个莽撞之人,今天怎么就这么失了耐心,跳了进去呢。”夜怜池心生疑问,行到玉柘身旁问道。

“水下之人得以存活实属不易,何况泽薮门又尚不能自行繁衍,自然是对这些生命尤为看重,若是净月池发生什么事,泽薮门恐后续无人。”

“今日乃月圆之夜,大家的功力本就是最弱的时候,元蝉至今未拨一弦,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得早做打算。”

“夜师傅可是有了主意?”玉柘谦虚请教。

“谈不上主意,只是元蝉刚才说让小弟子们进去,我想也许是个可行的办法,此刻仅子筑一人在内,如果再进去两位弟子为元蝉护法,兴许他就能拨动琴弦,让池中异兽安静下来。”

“可这毕竟只是琴影,未必能达到净月琴半分神力。”玉柘神色担忧,他并非觉得夜怜池的提议不可取,也并非对元蝉没有信心,只是他深知净月琴乃古代神物,非今日功力大减之时的元蝉可招摄得了。

“总该试一试,也正好测试一下弟子们的水平,第二场比试正是吟唱退敌,若谁能在这场事件中有所表现,我们也算是完成了升平宴的使命。”

“夜师傅考虑周到。稍后我便请汶沙城主打开一处凰尾锁,让弟子进去。”

“子筑,你还站在那做什么,帮我护法,你是想看师傅笑话吗?”元蝉朝子筑喊道。

“是,师傅。”子筑闻声立刻将紫竹管拿起,管声悠悠,如浩浩河水,排排轻舟。倒是一番平湖秋水般舒畅通达。

“夜师傅教得不错。”元蝉鼓励道,身型却向下落了半寸,降落虽小,锁外之人却都不是泛泛之辈,谁都看得明白。

“孟城主,有劳您——”

玉柘话未说完,孟展羽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将一直紧握手中的手轻轻松开,体贴地在那只玉手的主人耳旁几声细语,随后瞬时力聚全身,声容升腾,身下战马呼啸,气如破竹。

“孟城主就不要劳师动众啦,还要什么战马,你的《鼓角横吹曲》只需轻吟几声,还不能把凰尾锁打出一个出口嘛!”元蝉越开玩笑,夜怜池越担忧,唯恐他心神意乱,跌落池中。

“子筑,坚持一下。泽竽、菡葭,霰滨你们先进去。”夜怜池命令道。

“是,师傅。”泽竽、菡葭,早就想进去帮助元蝉,急忙答应。

“霰承,小玉。”

“在,师傅。”

“你们二人在北桑落树下守护,不要让任何异物接近桑落树。”

“是,师傅。”

“谢林,落彦,你二人在南桑落树下,任何异物不能接触桑落树。”

“是,师傅。”众弟子连声答应。

“城主,可有其他吩咐?”安排完阵型后,夜怜池恭敬地向玉柘汇报,玉柘点点头,表示赞同。

“今夜月圆,众人功力皆不足,切不可攻击心切,一切以退守为先,务必保护桑门主周全。”

“是,城主。”

“孟城主,你省点功力不好吗?这月圆之夜本该把酒言欢,歌舞助兴,清谈闲话,谁知闹出这么一档事来,我们快点收拾干净多喝几杯吧。”

耶律博的酒杯仍端在手中,心情也仍旧惬意。

元蝉又往下落出几寸,眼见鳞尾已沾上池水,双手仍紧握琴影,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