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往阿萨族故乡的旅程将另外再耗上二十天半。那台食物加工装置在旅途中修复完毕，它可以对龙森剩下的那些食物进行化学分析并进行合成再造。产出的食物外观和原品大相径庭，但味道却是一样的。基于数据库中已有的化学分析记录，瓦尔基里也会生产一些阿萨族的食物。龙森对其中一些偏爱有加。只是有点糟糕的是，加工装置生产出的食物几乎都呈半固态的糊状，看着就像各种颜色的土豆泥。龙森曾试图尽可能久地储备自己的人类食物，以图缓解食物上的局限，但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赶在变质前将它们全吃了个光。

他利用现有的时间学习了阿萨族的语言——既有书面的，也有口头的。当他问及瓦尔基里自己为何要能听懂“阿萨”的口头语言时，瓦尔基里告诉他说许多设备、门道和公共运输系统都是由声音来激活和控制的。当飞船脱离超空间进入阿萨族的母星系时，龙森的阿萨语已经熟练得足以与她进行对话了，这让瓦尔基里甚为高兴。当飞船返回正常空间时，他正好身处舰桥。瓦尔基里向他做了这套系统的战术演示。

“有消息吗？”他低声问道。

“没有，我扫描了所有的频率，却只接收到了自然背景噪音。我也发送了身份信息和识别信号。但一直没有回应。”

“如果行星被占领的话，按理说该有信号传输才是，对吧？”

“是啊。至少我也该探测到人类称为时空统一体结构的扭曲波动呀。这些环轨运行的设施被设计用来发送和接收超光速信息。自从你将我唤醒以来，我还没有侦测到任何超光速信息，但鉴于我睡得太久，这也情有可原。不过，没有任何信号传来可是个坏兆头，特洛伊。大约半小时能见分晓了。我会尽快加速进入轨道的。”

龙森没有说话，他的内心希望阿萨人都已不在，这样瓦尔基里就能专心帮助人类了，但他同时也为这自私的想法感到愧疚。他提醒自己：人类已经几近灭亡，需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助力，自私一点也合乎情理。

很显然，甚至在瓦尔基里落入轨道前，这颗行星似乎就空寂无人了。瓦尔基里船上的光学仪器效能强劲，他们俩都能看到大如城市类的物体，包括小如龙森伸手可拾的物件。这里没有类人生命的迹象。

“不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应该过去很久了。”龙森说，“看看这些树木，它们太大了，被迫强自穿过混凝土——或者其他什么白色的材料——挤出一条路来。城市中心区域未被周围的植物生命体涉足的部分相对较小。”他顿了顿，惊讶地发现瓦尔基里竟对此未置一词。“不过我得承认，即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你的故乡和它的那些城市依然给人印象相当深刻，瓦尔基里。”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特洛伊。但我记得她曾经的模样，那时有数以亿计的阿萨族人生活于此。如今这些城市只是它们昔日荣光的苍白幻影。我想我在这里应该是找不到答案了。我可以让飞船着陆，但不能靠近那些城市的塔楼。如果这里有答案，可能也存在于它们其中一个之内，比如像数据报告之类。你依然愿意将‘掷矛者’降落到那儿，去看看自己能否发现什么吗？哪怕一丝关于这里过去发生了什么的线索都行。”

“你在开玩笑吗？就算你付钱给我，我也不愿意错过那样的机会。”

“为什么我要付钱阻止你下去呢，特洛伊？我希望你下去看看。”

龙森笑了：“抱歉，这是人类的表达方式，表明自己多么渴望做这件事情。关于微生物、危险的动物，或者安保系统之类的，我需要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吗？”

“船上有环境防护服，在你呼吸当地的空气时它可以过滤掉所有的微生物，对了，这也符合你们人类的生理机能。防护服是由一种可以根据你的身高体型自动调节的材料制成。至于你说的危险动物，当行星还有人定居时，城市附近并没有这种东西。唯一真正具有威胁的动物是一种食肉动物，他们依然生活在这个行星更寒冷地区的荒野上。如果它们用后腿站立，在你面前高耸如塔。这些生物强壮、迅捷，通常利用自身良好的视觉和嗅觉在夜间狩猎。它们确实有可能从极地去到气候更为温暖的地区。我建议你将‘掷矛者’降落在两极中部的某个城市里，我会给你提供便携式设备，包括夜视仪和个人用的武器。如果你在夜间遭遇它们，最好的防御手段就是用强光致盲它们。我确信你做得到。战舰上的装备足以应对多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还有个关于安保系统的问题，我目前正在夜晚那一侧的轨道航行，却没看到任何发电的迹象。如果没有供电，整个安保系统就应该无法运行。如果你发现哪里有通电的迹象，我建议你还是针对安保系统采取一些具体的预防措施。”

“好的。我得开始准备防护服和装备了。先去哪儿？”

到他找齐所有装备并将它们搬上掷矛者号时，已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瓦尔基里曾说战舰上的装备可以应对各种情况，这并非夸大其词。除却个人装备、防护服、武器、夜视镜便于携带的食物和饮水、通信设备、大功率提灯之类林林总总的东西，船上还有一处活动板房，内有足够支撑十五天左右的食物和饮用水，虽然龙森本人并不希望在里面待那么长时间；此外还有一辆可以搭载四个人的敞篷式反重力车，被龙森命名为“飞天吉普”。没想到控制器的操作甚是简便，龙森确信自己无须任何训练或者练习就能驾驶。这辆车拥有足够运载板房和补给品的动力，要探索那些不再给内部升降系统供电的高塔，这无疑是理想的工具。当所有装备和补给都装载到位后，瓦尔基里将掷矛者号从机库中移出，并将控制权交给了龙森。根据双方的协议，他要驾船前往邻近赤道的一座城市，赶在黎明来临时降落地表。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利用第一天的时间来探察了。

这趟旅程让龙森怀念起地球昔日的模样来。地球大气中因小行星撞击而扬起的灰尘要许多年才会沉淀，而地球生物圈的恢复则要几十年，甚至可能几个世纪。他注意到了这情形是多么讽刺——眼前这个运转正常的世界没人居住，而人类不再有一个运转正常的世界属于自己。要不在这个世界建立一个人类殖民地？这主意还真不错。小行星里面可不是生育和养育孩子的最健康的地方。待他从惊喜中缓过劲来后，他开始想到这主意不好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瓦尔基里可能将这颗行星视为圣地。就像人类对外人擅自占用公墓一样，瓦尔基里对人类定居这里可能会同样反感。还有一个问题，尝试复原这个文明的那些基础设施也是一个挑战，要知道它们可比人类惯用的任何设施先进得多得多。即便有瓦尔基里的帮助，再度让这些东西运转起来面临的技术挑战也十分艰巨。

掷矛者号接近目标城市，掠过一处应该是太空港的地方。当龙森看到那些太空船巨大的流线型构造时，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瓦尔基里，如果这星球真的已被荒弃，你愿意让我们人类回收利用其中一部分太空船吗？”这一次，瓦尔基里没有立刻回应。

“原则上我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我预计真要利用这些船只在现实中有些困难。你看到的这些舰船体积至少是‘掷矛者’的十倍，而且都设计成由我这样的人工智能驾驶。理论上说，人类是可能适应这些控制器的操控方式并最终达到驾驭它们的程度的，但我没有这类技术知识，也无法向你解释怎么才能做到。”

龙森顿了顿，压下心中的极度失落，接着问道：“和‘掷矛者’比起来，不需要你这样人工智能操作的最大一型船只有多大？”

“‘掷矛者’属于小型舰船中仅有的一型，能以超光速航行，用于在舰队间灵活地进行人员转移。战舰由于规格巨大，需要人工智能来驾驶，而具有星际穿梭能力的普通船只由于规格大也需要人工智能飞行员。小型星际舰就不需要，阿萨族或人类就可驾驶。你渴望为你的人民尽可能多地掌握星际航行能力，这我理解，特洛伊。但你也得记得一件事：只要所需的金属和其他各种材料足够，我的飞船有必要的技术能力建造出多艘‘掷矛者’姐妹舰。基于我从科荣族那儿看到的情况，为保卫自己免受同盟族的侵犯，人类应该还不需要像诸神黄昏级这样的战斗巡洋舰。”

龙森点点头。这些都完全说得通。踌躇了几秒后，他决定问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让人类定居这里，将这里当作他们新的家园……你怎么看？”

瓦尔基里的回应也慢了一些：“你的问题有多种可能的解读。比起一味在语义上咬文嚼字，我倒是更倾向于说说允许人类定居阿萨母星的情况和条件。你们的地球最终会变得再度适宜定居。在这之前，你的人民可以以阿萨文明社会的客人身份暂居阿萨母星，如是而已。你们可以利用阿萨一族的技术。作为回报，我要求人类能保留这个星球上剩下的阿萨文明，保护阿萨族的遗产，使之免遭其他种族的荼毒和破坏。你的人民，在他们居住期间，要履行守护者的义务。你能接受吗，特洛伊？我自认这很公平。”

龙森松了口气。“哦，是啊！我也自认这很公平。我希望我那些领袖也能这么想。仅凭我，自然不能替我的人民做这个主，因为我没有那个权力，但我会试着说服领袖并且告诉他们：这对我们是一笔好交易。谢谢你，瓦尔基里。”

“你和你的人都会受到欢迎的，特洛伊。你决定好在哪儿降落了吗？”

龙森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话期间的心思真的放在选择降落地点上。“恩……有了。那边两座塔楼间有一块相对空旷的区域。我打算在那儿着陆。”

“要我帮你降落‘掷矛者’吗，特洛伊？”

“这次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我想教其他人类如何驾驭‘掷矛者’这类飞船，那么我自己得学会怎么做。准备行动。”

龙森小心翼翼地让‘掷矛者’下降。当飞船落地、引擎关闭后，他朝货舱走去，在那儿穿上了防护服。起初腰部过紧，胳膊和裤腿显得过长，不过渐渐地这件防护服就符合他的身高和体型了。在等待防护服完成调整期间，他将自认为初次远足需要的东西放进了飞天吉普里。

“特洛伊呼叫瓦尔基里。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听到了，特洛伊。准备好出发了吗？”

“准备好了，等我合上头盔，我们就出发。好了，你可以打开货舱了。”

货舱一打开，自然光就涌了进来。龙森屏住了呼吸。上帝啊，太美了！我们得离开那些小行星，回到光明中去！那里才该是我们的归宿，该死的！他完全陶醉在风景中，在门口足足站了一分钟。最近的塔楼大约有半公里远，从这个距离看去显得蔚为壮观。整座建筑是白色的，中央的立柱在地面较粗，随着高度的增加而逐渐变细。上面有着圆盘状的构筑物，貌似随机间隔，龙森认为那些都是居住舱。它们看起来相当庞大，甚至大到足以容纳多个家庭。它们似乎是由一根细得惊人的金属梁连接并支撑固定的。这么细的梁如何能支撑得住这样的重量？他惊奇地摇了摇头。他回首看看塔基，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入口，这让他惊讶不已。

“好吧。我想我还是把飞天吉普开到第一个圆盘上去吧。”他大声说。

“留心气流，特洛伊。你走得越高，风就越强劲。”瓦尔基里说。

“明白！”他爬进飞天吉普，激活了控制器。飞天吉普慢慢上升了大约半米，接着驶进了露天里。他估计最低的圆盘离地面也有大约一百米。让飞天吉普上升到那个高度并不困难，但它已经随着气流开始左右摇摆了。他已经到达适当的高度，但仍然与之有相当的距离。随着飞天吉普车越靠越近，他意识到这个圆盘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我的上帝，瓦尔基里，这些圆盘都奇大无比。我正在接近的这个非常厚，里面足以容纳下至少两层单元——甚至三层也未尝不可。这些单元一个可以住多少人？”

“这取决于他们的社会等级，特洛伊。低层塔楼的每个单元通常有大约100人；上层塔楼每个单元里有6个家庭；而顶级的家庭则各自独占一个单元。”

“阿萨族如此先进的社会还分社会等级？”龙森说。

“为什么文明就应该讲平等呢，特洛伊？在阿萨族的社会中，社会等级是由其成员履行的职能决定的。每种职能都有专门负责的成员，为了获得那种职能领域所需的专业知识，他们通常都会进行基因改造。从中选出领导者的阶层，其基因改造注重于强化身为优秀领导者通常应具备的品质。同样的例子放在工程师阶层上也是如此。你不会指望工程师成为优秀的领导者，或者领导者成为优秀的工程师什么的，对吧，特洛伊？你的文明不是以同样的方式组织的吗？”

“好吧，哦，直到小行星撞击地球时，人类习得的知识水平还不足以确定每个职务需要哪些基因，所以我们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用那样的方式安排过。我们依然相信：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其父母也可能具有一定的领导才能。”

“这观念可真够离奇的。”瓦尔基里说。

龙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此他把心思放到了如今离着不足一百米远处的圆盘上。“我看到顺着圆盘边沿有阳台。似乎没有任何敞开的门。”

“特洛伊，瞧一瞧圆盘顶部的中心。你会发现一个圆形的着陆平台，私人飞行器就是在那里降落，然后降入建筑内部的。每个圆盘的中心是私人交通工具的库房。着陆平台有可能不在最上方的位置。如果不在，你应该能找到一个缺口进入车库。”

“好吧，我看看。”龙森说道，“完了，这个圆盘的着陆平台没有缺口。我再看看另一个圆盘。”他看了看两侧，有一个圆盘稍高一点，并且微微右倾，因此从上方看去，两个圆盘重叠在了一起；更高处还有第三个圆盘，其位于左侧，但支撑梁更长，离中心塔也更远。龙森再抬头向上看去，圆盘所在的位置越高，就越接近塔楼。他决定查看右边的那个圆盘。

“我找到一个缺口了。我正把飞天吉普降落在平台上。这里的风相当大。这的确算不得什么问题。这个缺口很高，如果我小心驾驶，飞天吉普是可以飞进去的。我现在得集中精力了，所以在我飞进去之前不要跟我说话。我去啦。”

“我进来了！哇，这车库的规模可真够让人吃惊的，里面停着三辆车。我注意到了地面的状况。上面全是泥！怎么会这样的？”

“敞开的缺口会让雨水渗进来。雨滴里有从大气中吸附的灰尘。时日一长，雨水蒸发，灰尘自然就会积聚下来。”

“这倒不奇怪。这个圆盘显然有两层。我看到有一座楼梯通往上面那层，那一层的走廊有光线射出。底层的走廊很暗。我去检查一下上层，没准儿那里有可用的动力呢。”

“光线很可能来自窗户，我想你们人类将之称作天窗吧。它位于上层的天花板，特洛伊，不过你务必先去看看那里，因为那里更容易看清。”

龙森把飞天吉普尽可能停靠在楼梯旁，这样就能设法直接跳上楼梯而不必踩到泥。那泥巴不仅肮脏，还味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头盔上的生物过滤器可以过滤微生物，但无法过滤气味。爬楼梯踏起的怪声在车库中回荡。一进入走廊，气味便消失了，回声也被风吹过构筑物发出的呼啸所取代。他觉得有个阳台的门一定是开着的。瓦尔基里说对了，应该是有个天窗。他仔细查探着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墙壁、书桌、餐桌和地板上那些精心设计的家具和装饰让他惊叹不已，甚至差点让他忘却了自己的使命。他需要找到关于阿萨族为何消失以及如何消失的线索。终于，他在一张书桌上发现了一种看似某种数据或通信设备的东西。上面有一个屏幕，没有可见的控制按键。

“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是声控的，特洛伊。如果没有供能，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大声喊几句阿萨语试试吧。”

龙森想了想，接着用阿萨语要求显示最后的数据。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继续搜寻。在那条长廊的尽头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有许多天窗和透明的墙壁，透过墙壁可向外望到一个长长的阳台。与其他房间不同的是，这个房间的地板上有东西，有几样乍一看是珠宝。

“我在地板上发现了类似珠宝的东西，瓦尔基里。有一条带着吊坠的项链，有一个样子像手镯，还有一个像胸针。此外还有一些破布条，貌似已经腐烂了很久了。”

“把珠宝带回来，特洛伊——连同你发现的其他碎片一起。阿萨族人佩戴珠宝不只是为了装饰。它们实际上都是用于数据存储或通信的电子设备，只是在外观设计上兼具了装饰用途。我也许能提取出存储在它们中的数据。至于那些材料，我从你头盔的摄像机中看到了。那似乎是用来做衣服的边角料。我没有看到尸骨，我想你若是看到一定会提的。”

“没错，我一定会提一笔的。显然那些人脱下了所有的珠宝和衣服，接着就离开了。可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完全说不通，特洛伊。”

龙森把珠宝放进他装备马甲的口袋，看着那透明的墙壁和阳台。“我试着找一条路到阳台上去。我敢打赌，那里的视野会十分广阔。”

十五分钟后，他放弃了。就算有路能去到外面的阳台，他也找不到。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将剩余的圆盘单元搜了个遍，发现了十几件电子珠宝，还有更多的破衣服，但没有骨头或其他生物质的影子。所有接入设备的尝试都宣告失败。底层同样也是空的，但由于自然光不足，即便他携带的电筒光很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也有增无减。当他终于开始沿一条长长的走廊返回车库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他，他把这种感觉告知了瓦尔基里，但她没有回复。他喊着她的名字，等待着，却还是没有回应。他在圆盘上整个儿漫游的期间，通信一直都良好，所以干扰通信的不太可能是建筑物本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可不喜欢这样。他开始向车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