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识
  • 梁文道
  • 2471字
  • 2021-03-27 15:53:20

正面形象 |政府形象不能只靠计划|

虽然有许多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为计划经济体系翻案,认为它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那么一无是处,甚至还起过不可或缺的历史作用。可是今天,仍然相信并且完全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到底是寥寥可数了。中国也曾是个奉行计划经济的大国,但是过去三十年的改革开放难道不就是一个国家逐步退出经济生活,让市场机制代替政府计划的历程吗?除了仔细掌握市场与计划之间的分寸,把握好政府在这个过程中的角色和定位之外,我们现在面临的下一个问题是,中国会不会也渐渐放弃“计划形象”的老路,不再硬性地经营政府和国家的形象,也不再为了所谓的“正面”效应而任意形塑舆论环境的生态呢?

什么叫做“计划形象”?什么是“正面”效应?我们看看北京奥运开幕式上的两桩“造假”事件就知道了。

首先是那场先声夺人的巨型足印烟火秀。原来北京奥组委深怕现场效果不如理想,所以预先以计算机动画技术录制了这个场面,然后把它加插在当晚的实况直播里头。虽然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在事后的访问中立刻承认此事,但我们还是不能不说,这个手段已经完全改变了大家对“实况直播”四个字的一贯认知。顾名思义,“实况直播”就是实时地把发生在某一地点的事件直接传送给观众。如果主办机构明明知道自己会在这次演出里插进如此一段加工画面,但又不立即以字幕等形式坦白声明,这晚的“实况直播”难道不是一个骗局吗?

其次则是赢尽全球观众欢心的林妙可被揭发只是那段《歌唱祖国》的幕前替身,真正在演唱的其实是背后的杨沛宜。按照中国媒体的习惯说法,这是不折不扣的“假唱”,不止有违职业操守,甚至还可能触犯了国家为打击“假唱”歪风而专门订立的政令。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也总该还幕后代唱的杨沛宜一个名誉,让全球观众知道是谁在演唱吧。即便是电视电影这些娱乐产业,也总会把替身演员的名字全部列出。如今一场史上最多观众收看的电视大秀怎能公然做出这么不公平的事情呢?

根据开幕式音乐总监陈其钢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国家利益”。因为林妙可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歌声的音域却不够宽;而杨沛宜的演唱美则美矣,却又坏在正处换牙期,形象不佳。也就是说,无论是一个相貌可爱但歌唱得不好的小女孩,还是一个声比天籁但样子不够动人的小女孩,都不能恰当地满足“国家利益”。这番话传出之后,舆论哗然,大家都不能理解这等小事何以会上升到“国家利益”的高度;更有许多人为杨沛宜抱不平,觉得她清丽可人,丝毫不下于林妙可。

音乐圈的人都晓得贵为现代音乐大师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关门弟子的陈其钢,实乃当世华人作曲家中的佼佼者,艺术成就甚至要比他的同学谭盾还高。而且他一向爱惜羽毛,从不苟且,是个很有个性的艺术家。这回怎么会做出这等既违反艺术原则又不符国际常规的事呢?

故事仍未结束。这个事件曝光之后,令外界对美轮美奂的京奥开幕式的印象打了折扣。

这个故事恰巧说明了中国政府“计划形象”工程的盲点。所谓“计划形象”,我指的是一种由官员主动构想出来的抽象的政府和国家形象,然后以各种刚性手段将它套在现实之上的工程。

首先我们要理解“抽象”的活动本来是现代国家能力的证明,一个政府愈是能够借着图表、统计和各种调查去简化复杂庞大的现实,它就愈能完好地治理国家。依据2008年故世的社会学大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说法,在这种现代化的国家里面,统治阶层总是难免要脱出他们身处的社会脉络和其他被统治的群体,依赖那些抽象的活动及其结果去预知社会的走向,发现潜在的隐患,从而制定出种种响应现实与导引发展的决策。问题是当这些抽象活动的依据不是各种可堪检证的科学工具,而抽象的领域也不限于可以量化的事物时,它很容易就会变成少数官员离开现实的空想了。政府和国家的形象正是一种最难量化管理的领域,要测知它们的工具也是最不齐备的;偏偏今天中国各级政府官员都以为自己知道辖地和国家该有什么形象,也都以为自己明白怎么样才能实现心中所想的形象。

说穿了,这就是形象工程。许多地方政府不顾所在县市的实际情况,也不管社会的整体需要,又不屑于使用少数可堪利用的调查工具先去研究人民对自己的看法,就随意耗用公帑大兴土木,以为一两座巨大的政府建筑物就能在人民心目中制造出美好的形象,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同样地,奥运会开幕式上这一连串事件其实也可看作是一种形象工程的败笔。

一直以来,不少官员都以为自己是艺术家,觉得自己官位大了,审美品位也就比别人高了。在经济领域上,他们或许会承认自己不是专家;但是说到政府形象和地标设计这些事,他们却自觉要比任何专家都还内行,总是意见多多指手画脚。有趣的是当你再问他们到底有没有一个整体的视野时,他们却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通常只能报以“正面”二字。

为什么那段烟火足印要假装是实况直播?是为了“正面”。为什么一个小女孩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假唱玩双簧?也是为了“正面”。

假如城市只是一面地图,政府当然可以大胆规划,任意在上面修大道开运河;假如社会只是一张白纸,政府也能够为所欲为,在上头画出自己理想中的“正面形象”。但是现实社会不是地图也不是白纸,尤其现在的社会,阶层分化,媒体发达,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渠道去发放和获得各种信息。就和计划经济总是难以掌握全部经济信息一样,计划形象也不可能获知和垄断所有和政府形象有关的信息与反馈。

然而计划形象的主事者往往不能预知一切后果,正如为自己盖“白宫”的地方官也不知道原来这么做会挨骂。与其苦心经营正面形象,然后弄出个破绽重重、实质与表象反差巨大的结局,何不以一个最正常的真实面目坦然示人?为了正面,牺牲正常,别人是看得出来的。形象当然可以规划,也可以设计;但再怎么规划设计也不能脱离正常的现实。你能想象可口可乐的广告公司为它弄出一套恍如顶级法国葡萄酒般的形象包装吗?当然不能,因为可乐就是可乐,无论它的老板再怎么希望自己卖的其实是红酒,那个瓶子里装的还是可乐。更何况可乐又有什么不好呢?它可是全球最赚钱的饮料呀!同样地,难道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超级大国,正在崛起的经济强权,竟然容忍不了一个七岁女孩再正常不过的换牙吗?

原题为“也谈造假——计划形象的贫困”,发于“牛博网”2008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