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么些天,阴雨蒙蒙的,布鲁克林的街巷格外上镜,每扇窗都像是一个莱卡镜头,窗外的景致静谧而富颗粒感。我们把彩色铅笔和画纸划拉到一起,像野孩子一样闷头一画到天黑,直到再也画不动了,倒头便睡。我们相拥而卧,窒息地拥吻着入梦,有点笨拙但很开心。

我遇到的这个男孩羞怯而不善言辞。他喜欢被引领,喜欢被牵着手全心全意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即使在他表现得阴柔、驯服的时候,也富于阳性美和保护欲。他在衣着和举止上都一丝不苟,却能在作品里表现出骇人的混乱。他在自己孤单而危险的世界里,期待着自由、狂喜与解脱。

有时我醒来,会发现他正在还愿蜡烛微弱的光线下工作,为某幅作品润色,把画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他会从各个角度去审视那幅画。陷入沉思,心事重重,然后突然抬起头,看到我正望着他,露出微笑。那微笑突破了他所感受或经历的一切——甚至到了后来,当他在致命的痛苦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之时。

在魔法和宗教的斗争中,是魔法笑到了最后吗?也许神父和魔法师本是一回事,只是神父在上帝面前学会了谦逊,为祈祷文而抛弃了咒语。

罗伯特相信移情法则,那使他能按自己的意愿,将自我转移到一个客体或是一件艺术品上,从而影响周遭的世界。他不曾通过他的作品得到救赎,他也不寻求救赎。他设法去看别人所看不到的,那独属于他自己的想象力的投射。

他总觉得自己的创作过程乏味,因为他很快就能看到最终的效果。他喜欢雕塑,却觉得那种形式过时了,不过他仍花时间研究了米开朗基罗的《奴隶》即《垂死的奴隶》和《被缚的奴隶》。,希望能不受锤凿之累就获得人体创作的感受。

他构思出一个描绘我俩在谭崔伊甸园中的动画创意。他需要把我俩的裸体形象做成人形纸板,放到正在他头脑中大放异彩的几何花园里。他请一个叫劳埃德·齐夫的同学过来拍我们的裸照,但我不太高兴。我尤其不喜欢故作姿态,我对自己腹部的刀疤多少还有些敏感。

拍出来的形象很僵硬,不像罗伯特想象的。我有一台三十五毫米胶卷老相机,我建议他自己来拍,但他没有显影和冲印的耐心。他用了很多四处找来的照片形象,而我觉得他自己就能拍出他想要的。“唉,我只要把一切都展现到纸上就行了,”他说,“可搞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心思就已经放到别的东西上了。”伊甸园就这么被放弃了。

罗伯特的早期作品明显源于他的LSD体验。他的素描和小装置有一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过时魅力和谭崔艺术几何图形的纯净感。渐渐地,他的作品内容开始转向天主教:羔羊、圣母和基督。

他摘下了墙上的印度布料,把我们的旧床单染成了黑色和紫罗兰色。他把床单钉在墙上,在上面挂上十字架和宗教版画。在垃圾堆或救世军商店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镶了框的圣徒像,罗伯特会把版画取出来,手工上色,或者把它们变成一幅大的素描、拼贴或装置作品。

渴望摆脱天主教枷锁的罗伯特,探索着灵魂的另一面,那个由光明天使统治着的另一面。那些他漆在盒子上和用在拼贴画上的圣徒形象,开始在堕落天使路西法的形象前失色。他把基督像用在一个小木盒子的盒面;盒内,是母与子和一枝小小的白玫瑰;而在内盖里,我惊异地发现了恶魔伸着舌头的脸。

我回到家,会看到他穿着僧人的棕色衣服,一件从旧货店里淘来的耶稣会会土的长袍,仔细研读着关于炼金术和魔法的小册子。他要我给他带神秘学的书回来,一开始他倒没怎么读书,而是对里面魔力五角星和恶魔形象的使用、解构和重构更有兴趣。他并不邪恶,然而随着更加黑暗的元素注入他的作品,他变得更沉默了。

他对创造图像咒语的兴趣与日俱增,咒语可以用来召唤撒旦,就像精灵所做的那样。他想象如果他能立下契约,接近撒旦最纯粹的自我,也就是光明的自我,他会认出一个同类的灵魂,撒旦也会在名利上成全他。他无需要求成为伟人,或是获得艺术家的才能,因为他相信自己不缺这些。

“你在找捷径。”我说。

“我干吗要绕远呢?”他回答。

我有时会利用斯克里布纳的午休时间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去看望年轻的圣斯坦尼斯劳斯。我会为死者祈祷,我像爱生者一样地爱他们:兰波、修拉修拉(1859—1891),法国后印象派画家。、卡米耶·克洛岱尔卡米耶·克洛岱尔(1864—1943),法国雕塑家和平面艺术家,诗人保罗·克洛岱尔的姐姐。还有朱尔·拉佛格朱尔·拉佛格(1860—1887),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自由诗体”的创始人之一。的情妇,我也会为我们祈祷。

罗伯特的祈祷文就像许愿。他对神秘知识如饥似渴。我们都为罗伯特的灵魂祈祷,他祈祷能出卖它,我祈祷能拯救它。

后来,他会说是教堂将他领到了上帝面前,而LSD领他进入了宇宙。他还会说,是艺术把他领到了恶魔跟前,而性使他一直待在恶魔身边。

某些神迹和凶兆,看到了只会徒增痛苦。一晚在霍尔街,当罗伯特睡着的时候,我站在卧室门口看到了他在肢刑架上被撕扯的幻象,他在我眼前化为尘埃,他的白衬衫分崩离析。他醒了,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你看见什么了?”他喊道。

“没什么。”我回答着,转过身去,不想承认自己的所见。纵使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捧起他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