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教堂凶杀案

人物

第一部

坎特伯雷妇女合唱队

大教堂三教士

一信使

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

四诱劝者

会众

场景为大主教的府邸

时间为一一七〇年十二月二日

第二部

三教士

四骑士

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

坎特伯雷妇女合唱队

会众

第一场发生于大主教府邸

第二场发生于大教堂

时间为一一七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第一部

合唱队 让我们站在这里,靠近大教堂。让我们伫候在这里。

是危险吸引我们前来?抑或是对安全的期盼,

把我们的腿脚牵引来大教堂?

难道还有任何事情会是危险,对于

我们,已经一贫如洗的坎特伯雷女人?何等样的苦难

未曾为我们熟悉?对于我们,已再也无所谓危险,

何况大教堂里也并不安全。是一个行动的某些征兆

迫使我们觉得必须眼见为实,迫使我们的腿脚

必须走向大教堂。我们不得不来亲眼见证。

金色的十月已让位给阴郁的十一月。

苹果采下也已贮存,大地变成了

腐水荒地里象征死亡的一个个棕褐色小尖冢,

新年在等待与呼吸,等待并在黑暗中悄悄耳语。

此时,庄稼汉们踢掉沾满泥土的靴子,伸出手去朝向炉火,

新年在等待,命运在等待那即将来临的事情。

谁在伸手烤火的同时还记得万圣节的列位圣徒,

记得等待中的那些殉难者与圣徒?谁又会

将手伸在炉火前,却拒绝自己的主人?谁将在火边

把自己烤得暖暖的,却背弃了他的主人?

七年又一个夏天已经过去

七年了,自从大主教离开我们,

他一直待他的信众那么慈祥。

不过倘若他回来结果怕是不会太美妙。

国王在统治,领主们在统治;

我们承受着种种压迫,

不过主要还是受着自己心计的支配,

倘能无人管束,我们便会心满意足。

我们尽量管好自己一家子的事;

商人不事张扬,悄悄敛聚起一小笔家当,

受苦人伛身对着自己那片小土地,面有土色,

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颜色,

经过时唯恐引起别人的注意。

此刻,我担心宁静的季节怕要受到骚扰:

冬天将挟带着死亡从海上来,

骚动不安的春天会叩击我们的门,

根与茎会噬食我们的眼、我们的耳,

毁灭性的夏日又会把我们的河床烤焦

受苦人等来的将是又一个收成腐烂的十月。

夏季何苦要欺哄和安慰我们

如果结果仅仅是秋季的火、冬天的雾?

夏日的酷热里我们能做什么

除了在荒园里等来另一个十月?

一种瘟疫正向我们逼近。我们等待,我们等待,

圣徒和殉道者也在等待,等的是接班的殉道者和圣徒。

命运在上帝的手里等待,蕴酝着逐渐成形:

我曾在一束阳光中见识过这类的事。

命运在上帝的手里等待,而不是在政客们的手中,

他们总是在算计与揣度,有的机巧有的也很笨拙,

在手中将自己的目的按时代的模式随意捏塑。

来吧,快乐的十二月,谁将见证你,谁将为你留下记录?

莫非人子还会从嘲弄的唾沫堆里重生?

对于我们,穷苦的人,不会有行动,

我们只会等待,只会见证。

〔众教士上。

教士一 七年又一个夏天已经过去。

七年了,自从大主教离开我们。

教士二 大主教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我们至高无上的教皇大人,

对于我们执拗的国王以及法兰西国王?

在无穷尽的纷争与拼凑而成的妥协中,

在会议上,达成了协议与不欢而散的会议上,

不了了之或无止无休的会议上

在法兰西此处或彼处召开的会议上?

教士三 我未见到世俗政府执政上有何令人叹服的技艺,

除了暴力、欺诈与层出不穷的营私舞弊。

国王统治也好,领主们统治也好:

强人仗着铁腕,势单力薄背靠的是多端的诡计。

他们唯一尊奉的法规便是:攫取权力,保住权力,

地位稳固的可用别人的贪淫来运筹帷幄,

摇摇欲坠的则毁灭于自己的好色与贪婪。

教士一 这样的情况难道就不会终止,

直到大门外的那些穷苦人

忘掉了他们的朋友,他们天上的父,还忘掉

他们曾有过一个朋友?

〔信使上。

信使 上帝的仆从们,寺院的看守者们,

我来是通知你们,我就直说不绕弯子了:

大主教已经来到英国,就在离城不远处。

先派我匆匆前来

好通知你们他将来临,让我把话尽量说清楚,

好让你们准备迎接他大驾光临。

教士一 什么,莫非流亡已经终止,我们的大主教

将和国王重新修好?两个傲慢的人

究竟达成了何等样的协议?

教士三 在锤子和铁砧之间

又能出现什么样的平静?

教士二 告诉我们,

旧的争论结束了吗,隔开他们的

那堵傲慢的墙坍塌了吗?是和平还是仍然在争战?

教士一 他来

拥有充分的控制权,抑或仅仅是

在罗马的统治下,作精神上的驭领,

对正义加以肯定,对百姓表示眷爱?

信使 你们表示了一些不信任,这也情有可原。

他来,怀着尊严与忧虑,重申他所有的主张,

明确无疑地,显示对民众的热爱,

他们欢迎他,表现出了狂热的激情,

夹道欢迎,脱下披风为他铺道,

路上洒满了树叶与新鲜的花朵。

城里是万人空巷,挤得透不过气,

我想他的马尾巴定会全被拔光,

每根马毛都会成为一件珍贵的圣迹。

他看法一致,跟教皇,还有法国国王,

后面的那位恨不得将他留在国内:

至于我们的国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教士一 不过还是要问一句,到底是战还是和?

信使 是和。却非和平之吻。

而是拼凑草成的状态,倘若你要问我的看法。

若是要让我说,我认为尊贵的大主教

并非心存丝毫幻想的人。

或是需克服最后残存那点自尊心的人。

若是要问拙见,我认为这样的和平

既绝非一个终结,又不像是一个开端。

人所共知的是,当大主教

告别法国国王时,他对陛下说,

我的大人,他说,我离开您时是这样一个人,

在我余生里我将不会重新见到。

此话,我向你保证,是从最高当局处得知;

对大主教说的话的真意有着多种解释,

但没有一种认为是乐观的预言。

〔下。

教士一 我为大主教担心,我为教会担心,

我知道人一旦腾达便会骄傲,

这骄傲又会因遇到狠毒对抗而火上添油。

我见过他任枢密大臣时的景象,常得到国王谀赞,

朝臣们对他或敬或畏,各用自以为是的方式,

他受人鄙视也鄙视别人,总是孤立无援,

他不拉帮结派,地位一直岌岌可危;

他的骄傲却总是来源于他的德行,

矜持从大公无私中汲取养分,

矜持由慷慨大度里汲取养分,

他憎厌宠主额外拨予的权力,

唯愿能单独侍奉上帝。

倘若国王更为英明,或者干脆愈加懦弱,

对于托马斯,事态倒是会迥然不同。

教士二 不过我们的大人还是回来了。大人重又恢复他的地位,

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从十二月到另一个让人沮丧的十二月。

大主教将率领着我们,驱走失望和怀疑。

他定会告诉我们该怎样做,给我们指令,教导我们。

我们的大人和教皇,还有法兰西国王,会站在一起。

我们身后有磐石可倚,脚下有稳固的立足之地

来抵挡爵爷、地主势力的永恒冲击。

上帝的岩石就在我们脚下。让我们欢迎大主教

以热诚的感恩心情:

我们的大人,我们的大主教回来了。当大主教归来

我们的怀疑即烟消云散。因此,让我们欢呼,

我说的是欢呼,还要显露笑容来表示对他的欢迎。

我即是大主教的部属。让我们对大主教表示欢迎!

教士三 不管是吉是凶,总得让时代之轮转动。

都七年了,轮子一直纹丝不动,这样可不行。

不管是凶还是吉,还得让它转动。

不然谁知道结局是好是歹?

直到那些推磨人将磨盘停下

戛然将街门关上,

所有的奏乐女郎也被喝令压低喧响。

合唱队 这不是个能维持下去的城市,长居不宜。

风中有瘟疫,时令不相宜,赢利无保障,风险却会必然来临。

唉,晚了晚了晚了,时节已经错过,今年不会有好的收成;

风是罡风,海是怒海,天空灰暗,灰暗灰暗灰暗。

哦,托马斯,回去吧,大主教;快快回去,回归法兰西。

回去。要快。要没有动静。就让我们在沉寂之中灭亡。

你带着欢呼声来,你带着叫好声来,可是你也把

死亡带进了坎特伯雷:

把厄运带给这座教堂,带给你自己,带给这个世界。

我们不希望出什么事情。

七年来我们静悄悄地过日子,

做到了不惹人注意,

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这里确实有压迫与穷奢极侈,

这里确实有贫穷与种种限制,

这里确实有小小的不公平,

可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有时候谷物歉收,

有时候收成还算不错,

有一年阴雨连绵,

下一年又是干得土地生烟,

有一年苹果太多,

另一年李子却不挂果。

不过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我们还能张罗欢宴,听得到大弥撒,

我们酿造了啤酒还有苹果酒,

聚积下御冬的木柴,

在炉角边聊聊家常,

在街角传传小道消息,

说话,还不至于非得窃窃私语,

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我们看到了出生、死亡和男婚女嫁,

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丑闻,

我们承受着各种捐税,

但我们也会开怀大笑,也会扯扯闲篇,

有几个小女子不见了踪影,

原因不便明说,有的想跑却跑不了。

我们都各有自己隐秘的恐惧,

我们特殊的阴影和不可告人的心病。

可是如今大难临头,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全体,

那是生与死的恐惧,当我们把生死单独

视为一种特殊的虚空。我们

害怕这种恐惧,对之我们无所知晓,无法面对,

也无人能够理解,

于是我们的心被撕离,我们的头脑像洋葱被一层层地

剥却,我们的自我也迷失,迷失

在一种无人能懂的最终恐惧中。哦,托马斯大主教,

哦,托马斯我们的大人,离开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

在卑贱、阴暗的生存框架中,离去吧;别要求我们

反抗这座厅堂、这位大主教和这个世界的毁灭。

大主教啊,把握住掌握好自己的命运,别在阴影包围

当中四处出击,你莫非不明白,对于小人物,

把他们拖进命运的模式,意味的是什么,小人物无非就

生活在小是小非当中,那样要求

岂不是让小人物伤透脑筋,要他们来支撑住这厅堂,

它们的主人和这个世界的倒塌?

哦,托马斯,大主教,离开我们,离开我们,离开阴沉的多佛尔[1],张帆驶向法兰西,即使在法国,您仍然是我们的大主教。托马斯大主教,把白帆升起在灰天与怒海之间,离开我们,离开我们去法兰西吧。

教士二 在这样一个时刻还会这样说话!

你们真是一群傻头傻脑、自以为是、喋喋不休的婆娘。

莫非你们不知道,善良的大主教

任何一分钟都会来到?

街上的群众将会一阵阵地欢呼,

你们却像树顶的蛙群不住地喧聒:

青蛙至少可以煮熟让人吃。

不管你们担的是什么心,见识短浅的东西,

希望你们至少脸上别显得那么难看,

对我们的好大主教得做出一次像样的欢迎。

〔托马斯上。

托马斯 安静。让她们说去,她们正说得起劲。

她们连自己都不知会说得这样好,连你们都无法理解。

她们知道也不知道,要做或是要忍耐不做的该是什么。

她们知道也不知道,其实行动即是忍耐,

忍耐即是行动。间谍不会忍耐,

同样,病人不会行动。可是二者都注定

要处在一种永恒的行动中,那就是永恒的坚忍。

大家谁都必须同意要服从它的支配,

大家都必须忍耐这样才能把它支配,

只有这样体制才得以维持,因为体制既是行动

又是忍耐,这样时代之轮才能转了又停,

直到永远停歇。

教士二 哦,我的大人,请原谅我,未能见到您的光临,

我让这班傻女人的聒噪弄昏了头。

原谅我们,我的大人,您应该得到更好的欢迎

倘若我们能早些为这件事情做准备。

不过大人您知道七年的等待,

七年的祈祷,七年的虚席以待,

使我们的心早就做了更好的准备,

强似整整七天在坎特伯雷的筹备。

不过,我会在您所有的房间里

都生上火,以抵御英国十二月的严寒,

大人您如今已习惯了更温煦的气候。

您也会发现房间里与您离开时一模一样。

托马斯 在离开时我也会尽量把它们维持原样。

对你们所有的悉心照料我真是不胜感激。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在坎特伯雷无法休息,

因为四周围凶狠的敌人并不休息,

那些反叛的主教,约克、伦敦、索尔兹伯里的,

会拦截我们的书简,

在海岸上布满间谍,派一些

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来与我会面。

蒙主上帝之恩,对他们的意图有所预知

我早几天已经把一批信件发出,

总算是安渡海峡,被送到桑威奇[2],

布洛克、沃伦,还有那个肯特郡长,

他们都发誓要取我的首级

只有约翰,索尔兹伯里的教长,

唯恐坏了国王的名声,警告不可犯叛逆罪,

才使他们不敢动手。因此一时半刻

我们还不会受到骚扰。

教士一 不过难道他们不会跟踪?

托马斯 短期之内,那头饥饿之鹰

只会在高空展翅盘旋,朝低处窥探,

等待着借口和由头,以及机会。

结局肯定是断然下手,当看准有天赐良机。

与此同时,我们的第一回合的过招

必定是影子之战,是跟影子搏斗。

打的是热闹的过场却非消耗战。

一切都是为了做准备。你们瞧着好了。

〔第一个诱劝者上。

诱劝者一 您瞧,我的大人,我都等不到仪式正式开始,

便径直来了,忘掉了对我所有的尖刻讥诮,

只祈求大人目前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会计较我身份的卑微,而是

只记得共同度过所有的那些美好时光。

大人该不会藐视一个落魄失意的故人?

老汤姆,快乐的汤姆,伦敦人贝克特,

大人该不会忘记河上的那个夜晚?

当时国王和你我还是至交。

友谊永恒,绝非无情的流光能够丢抛。

什么,我的大人,如今重新得到国王的

恩宠,就可以说夏天已经过去,

美好的时光再也无法留存?

草场上弄笛,大厅内操琴,

流波上荡漾着欢笑声和苹果花香,

高歌于夕阳下,悄语在雅室中,

炉火驱祛了冬季的寒冽,

忘掉了黑夜,用幽默、醇酒还有智慧!

如今国王与您重新修好,

教士和信众可以重新松一口气,

寻欢作乐和打闹无需再避人的耳目。

托马斯 你说的都涉及过去的岁月。我却只记得

不该忘却的那些事情。

诱劝者 那就说说新生的季节好了。

春天在冬季里悄悄来到。树枝上的积雪

将和落花一起在水面上飘香。沟沿的残冰

映照出了阳光。果园里的情爱

也让液汁升上树端。欢乐眼看要抢去忧郁的风头。

托马斯 对于未来我们所知无多,

只晓得一代接着一代,

同样的事情一遍遍地反复出现。

人都不善于从别人的经验里学到教训。

不过人在自己的一生里,却永远

不会让旧时重现。斩断

缰索,扔掉天平吧。只有

愚人,执迷不悟的愚人,才会以为

他能将自己转动着的轮子逆向倒转。

诱劝者 我的大人,点头和皱眉都一样的美好。

一个人厌弃过的还会将之视为至尊。

为了往昔的好时光——此刻它重又来临,

我愿在您的左右追随。

托马斯 可别进入这个行列。

得注意自己的表现。你会更加安全——

倘能经常反省有无不忠于自己的主子。

诱劝者 走这样的步姿那是绝对不会!

你走得快,别人比你还快。

大人您未免自视过高!

最安全的猛兽并非吼声最响的那一只。

这可不是圣主吾王行事的方式!

您过去对待罪人也未曾这么严厉,

他们也曾经是您的朋友。别生气,老兄!

脾气和顺的人才能吃到最好的晚餐。

听一个朋友的劝告。独自好好离去吧,

否则您的肥鹅会被烤熟吃得只剩骨头。

托马斯 你来晚了足足二十年。

诱劝者 那我只得让您听天由命了,

让您去追逐更高层次罪恶的欢乐,

那样,付出的代价也会更高,

别了,我的大人,我不等仪式开始,

走时与来时一样,忘掉所有的尖刻讥诮,

只祈求大人目前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会计较我身份的卑微。

如果在祈祷时您能记起我,我的大人,

我也会记得您,在我们下楼吻别时。

托马斯 自管自好好走吧,你是春天里的胡思乱想,

让你那个念头随着风的呼哨一起飘走。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还要用来当诱饵,

那是决不可能,也无人垂涎,

睡梦里发出的声音,还想唤醒死去的世界,

要让我此刻头脑混乱心有旁骛。

〔第二个诱劝者上。

诱劝者二 大人没准儿已将我忘记。容我提醒一句。

我们曾相见于克拉伦登[3],于北安普敦[4],

最后又在曼恩[5]的蒙米赖[6]。这些地名我已列举,

就让我们把这些不算太愉快的记忆

来平衡其他的那些,更早一些

也更有分量的记忆:在枢密院里的那些。

瞧瞧后起之辈是如何节节高升!还是得让您,

有定评的治国大臣来重掌国家的航向。

托马斯 此话怎讲?

诱劝者 您受命为大主教时

便辞去枢密官的职务——这个错误犯得

实在不应该——不过还有挽回余地。想想看,大人,

拥有权力即能带来荣誉,

而且终身拥有,是永恒的财富,

且不说殿宇般的陵墓,大理石的纪念碑。

统御人这事绝非是癫狂。

托马斯 对于侍奉上帝的人又有何乐趣?

诱劝者 悲哀啊

那些唯独向上帝奉献爱意的人。

掌握着世俗实权的衮衮诸公

怎么会清醒着去追随幻影漫游?

权力才是眼前的实事。神圣不神圣死后再议。

托马斯 那么谁会是这样的人?

诱劝者 枢密大臣,国王和枢密大臣。

国王下令。枢密大臣经费宽裕地治理。

有一句话学堂里从未教授过:

安抚住大人物,保护好草民,

在上帝庇护下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解除暴徒的武装,强化法治,

为更好的秩序井井有条地治理,

执法公正,让众生平等,就这样

在人间,甚至天堂里,也能够安享太平。

托马斯 这意味着什么?

诱劝者 真正的权力

要以适当的顺从为代价方可换得。

您精神上有力量在俗世却是不值一文。

权力对于会执控的人方始存在。

托马斯 那将属于谁?

诱劝者 将会出现的人。

托马斯 会在哪一个月?

诱劝者 最先之中的最后一个月。

托马斯 以什么来换取它?

诱劝者 虚假的神职权。

托马斯 何以要舍弃它?

诱劝者 为了权力和荣耀。

托马斯 不!

诱劝者 是的!不然的话勇敢者将受阻折,

禁锢于坎特伯雷斗室,成为无国土的统治者,

一位无权无势的教皇的自我拘囿的奴仆,

为众猎犬团团围住的一头老牡鹿。

托马斯 不!

诱劝者 是的!人必须擅长谋略。君王亦不例外,

对外作战,内部自需有牢固的同盟。

一己的私利,必须说成是为公众的福利;

想神态威严,还得靠衣装打扮。

托马斯 你忘掉那些主教了,

我已经将他们开除出教籍。

诱劝者 饿火般的仇恨

斗不过机巧的自谋权益。

托马斯 你忘掉那些领主了。他们该不会忘记

对他们卑下的特权的持续限制。

诱劝者 约束领主,那是

国王的事,自由民的事,枢密官的事。

托马斯 不!难道我,掌管着

天堂和地狱钥匙的人,在英格兰是至尊,

收紧与放松都由我做主,权是教皇亲授,

竟会向一个更低下的权力低头?

我受教皇之命,可以做出决议

谴责哪些国王,不让他们再管辖臣民,

这是我公开的职务。不!你走。

诱劝者 那我就让你听天由命了。

你的罪孽升向天日,高过国王们的鹰隼。

托马斯 世俗的权力,要建造一个良好的世界,

维持秩序,世人所认知的秩序。

相信世俗秩序的那些人

并不服从上帝的命令,

在自以为是的无知中,恰好引起了无秩序,

还想要加以巩固,这更是酿成了大错,

践踏了他们所高声赞美的。权力归于国王——

我就曾是国王,他的臂膀,他的更清醒的头脑。

不过一度认为高不可攀的地位

如今仅仅是粪土不如。

〔第三个诱劝者上。

诱劝者三 我是个不速之客。

托马斯 我早料到你会来。

诱劝者 没想到我以这样的姿态,怀着此刻的目的吧。

托马斯 任何目的都不会使我惊讶。

诱劝者 那好,我的大人,

我不是个吹毛求疵的人,不是玩政治的,

不是在朝廷上胡混或是专出损招的人,

我不会勾心斗角,不是朝中大员。

我熟悉的只是一匹马、一条狗、一位小娘子;

我懂得怎么把我的产业治理得井井有条,

是个只顾管好自家事的田舍翁。

但熟悉本土事务的是我们这样的乡绅。

我们知道国家需要的是什么。

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关心这个国家。

我们才是国家的顶梁柱。

是我们,而不是依附于国王的

只会出馊主意的寄生草。原谅我话说得粗糙:

我原就是个直进直出的英国佬。

托马斯 尽管直说无妨。

诱劝者 目的其实也很简单。

友谊是否长存并不取决于

咱们自己,而是由环境决定,

可是环境又绝非是一成不变。

不真实的友情会变得真实,不过

真实的友情,一旦决绝,却绝难重新修复。

仇人会急转直下结成死党。

从来不知何为友谊的仇敌

在瞬刻之间又能达成默契。

托马斯 你自称是乡下佬,

却把自己的意思围裹在幽深的概括里,

丝毫也不逊于任何一位朝廷大臣。

诱劝者 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事实!

与亨利国王你已无望

重归于好。你完全是

闭目塞听,在自己的孤立中硬挺。

这可是一个错误。

托马斯 噢,亨利,噢,我的国王!

诱劝者 别的一些朋友

在目前的景况下,还不是不可以找到。

英格兰国王并非无所不能;

国王是在法国,在安茹争吵不休,

围着他的是急于上台的那几个儿子。

我们是爱英国的。我们人在英国。

你和我,我的大人,都是诺曼底人。

英格兰是应该由诺曼底人

统领的土地。让那个安茹人[7]

在安茹争斗中自我毁灭吧。

他不了解我们,英国的领主们。

我们才是本土人氏。

托马斯 这样做会导向何方?

诱劝者 导向有明智的利益的

欢乐同盟。

托马斯 不过你有什么力量呢——

如果你是在为领主们说话——

诱劝者 大人如果想要知道,

我代表着一伙力量强大的人,

他们已经把眼光转向你的这边——

想从你这里得到支持。

对于我们,得到教会的肯定是一种庇佑,

有教皇为我们祝福更是我们为自由

而战中有力的保护。而你,我的大人,

能和我们站在一起,就是一举两得,

挥出有力的一击,为英国也是为罗马,

结束国王法庭对主教法庭、

国王法庭对领主法庭的

专制暴虐的裁决权。

托马斯 那正是我曾经帮助建立的。

诱劝者 那正是在您帮助下建起的。

不过事过境迁。这事已被忘记。

我们现在期待着一个新星座的升起。

托马斯 如果大主教无法相信国王,他又怎能

相信为国王的破坏行为出力的那些人?

诱劝者 国王们独断专行,权力丝毫都不松手;

教会与人民当然有充分理由反对王座。

托马斯 如果大主教对王座无法信任,

他有充分理由对谁都不信任,除了上帝。

我当过枢密官行使过威权,

你这样的人都巴不得在我门外排成行。

不仅在朝廷上,在田野里,

而且也在比武场上,我都做过许多让步。

我曾像鹰隼御领着鸽群,

莫非现在要让我当狼群里的一只狼?

你可以诡计多端,像过去那样:

我可不能让任何人说我背叛了国王。

诱劝者 那么,我的大人,我就不在您的门口恭候了;

而且我亟亟希望,明年开春之前

国王就会对您的忠诚做出反应。

托马斯 对摇摇欲坠的力量作拼死的搏斗。

做了,然后失败,我不是没有思想准备。

参孙[8]在加沙所做的也无非就是这样。

不过倘若失败,我也宁愿独自承担。

〔第四个诱劝者上。

诱劝者四 干得漂亮,托马斯,你的意志很难违拗。

不过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缺少一个朋友。

托马斯 你是何人?我以为

只有三位来客,没有第四个人。

诱劝者 多接待一个又何必大惊小怪。

如果是约定好的,我自当早一点儿到,

我做事一向把时间提前。

托马斯 你是何人?

诱劝者 你既然不认识我,我也可以不需要名字。

而且,是因为你了解我,所以我才前来。

你是了解我的,仅仅是未曾见过我的面。

以前遇见过不需要有时间与地点。

托马斯 说说你来想说的是什么。

诱劝者 到时候自然会提到。

过去的琐事往往被充作鱼钩上的钓饵,

说话没遮拦是一个弱点。说到咱们的国王,

他铁石般的仇恨简直是没有个边。

你知道得很清楚,国王决不会两次相信

做过他的朋友的人。

对借来的东西要小心使用,替别人

服务需记住随时会中止。

一旦你的作用起完,成为垃圾,

就等着那桶盖啪地关上。

至于领主们呢,地位虽然低,

嫉妒心却强过于国王的仇恨。

国王有官家的政策,领主们有私人的利益,

妒忌会招来恶人的占有欲。

以利相诱领主们便会互相残杀;

国王们还要想反对更强的对手。

托马斯 那么先生有什么建议呢?

诱劝者 好好走下去,千万别回头。

除了已然选定的那一条,

其他的路你都是走不通。

不过什么是你的喜悦,是王者般的统治,

或是在一人之下统御万民,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施用见不得人的诡计,

将精神世界的权力全都捏在手里?

从亚当堕落时起,人便受到罪恶的操纵——

而你却掌控着天堂与地狱的锁钥。

有收紧与放松的权力:收紧,托马斯,只需收紧,

国王和主教便都被你踩在脚底下。

国王、皇帝、主教、领主、国王:

便掌控不住瓦解中的军队,

战争、瘟疫,还有革命,

层出不穷的阴谋和撕碎的协议。

一小时之内由主子变成奴仆,

这就是世俗权力的轨迹。

老国王将体会到这一点,当他呼出最后的一口气,

儿子没有了,帝国也没有了,他咬着碎裂的牙齿。

你却捏着那股纱线,绞拧,托马斯,绞拧

那永恒的有关生与死的一根线,

你掌握着这个权力,握紧了可别放松。

托马斯 至高无上的权力,在这片国土上?

诱劝者 至高无上的,只除了一个。

托马斯 那我就不明白了。

诱劝者 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为何会是这样;

我只是在这里,托马斯,告诉你你已经熟知的。

托马斯 这样能维持多久?

诱劝者 除了你已知的,什么也别问我。

不过要想到,托马斯,想到死后的荣耀。

国王死了,又会有另外一个国王,

新国王执行的是新的统治。

国王会被忘记,当另外一个上台:

圣者与殉难者却在坟墓里施行统治。

想想吧,托马斯,想敌人的沮丧,

匍匐着悔恨,见到阴影就会战栗;

想想朝圣者们,排列成行,

在镶嵌着璀璨珠宝的圣殿前,

一代代地绵延不绝,

屈着膝跪在地上祈求,

想想各种神迹,那是上帝的恩赐,

再想想你的敌人,他们所处的别样的地位。

托马斯 这些事我亦曾想过。

诱劝者 正因为如此我才告诉你。

你的思想比国王们强加给你的更为有力。

你也曾想过,有时,当你在祈祷,

或是在楼梯拐角处起步迟疑时,

在睡与醒之间,那时天还蒙蒙亮,

鸟雀在啁啾,你想到了更有讽刺意味的事。

那就是无物是永存,可是轮子在转动,

鸟巢被洗劫,鸟儿哀鸣;

圣座将被洗劫,金子也都耗尽,

珠宝取去为轻狂女子增添光彩,

圣殿被捣毁,里面的宝物

被夺走成为狂徒和娼妓的囊中物。

当神迹不再显现,信徒们离你而去,

一般人都恨不得早点儿忘记你。

再往后景况愈加不堪,人们都不再恨你,

也不想詈骂或是诅咒你,

却去思考你缺少的是什么品质,

只想试着找到历史的真实。

那时人们将宣称根本没有任何神迹,

只是此人在历史上曾起过一定的作用。

托马斯 那么又有何事可做?还剩下什么事要做?

真的没有永存的冠冕可以获取?

诱劝者 是的,托马斯,是的,你也想到了这一层。

永久追随于上帝左右的圣者们的荣耀,

又有什么能够与之相比?

与天堂荣光的辉煌相比,

什么样的尘世光辉,国王或是皇帝的,

什么样的尘世高傲,还不都显得寒酸?

寻求殉难之道吧,让你自己处于世间的

最底层,那可是高高地在天上翱翔。

那时再朝低处的尘世眺望,深渊依旧

在那里,迫害你的那些人,永久地受着折磨,

激情受到煎熬,赎罪却是绝无可能。

托马斯 不!

你是何人,竟以我自己的欲念来诱惑我?

其他人来,那些都是世俗的劝诱者,

开出的是欢乐与权力那种低俗的价码。

你开的是什么价?你想要买的又是什么?

诱劝者 我愿出的正是你所想做到的。我要的

是你巴不得摆脱掉的。难道还会太高,

比起一个如此永恒荣耀的前景?

托马斯 别人拿出来的都是真货,值不了什么

却都是货真价实。而你提供的

只是走向毁灭受谴的梦幻。

诱劝者 难道你不是经常梦想能够得到?

托马斯 莫非,在我灵魂患病时,就不会

出现一条不会让我因为骄傲而受天谴的岔道?

这些诱惑我清楚得很,

那意味着现时的自负与他日的煎熬。

难道有罪的自傲只能靠

更多的罪愆来祛除?我就不能行动或受苦,

而不遭永谴?

诱劝者 你知道却又不知道,何谓行动或受苦。

你知道却又不知道,行动即是受苦,

受苦也即是行动。间谍并不受苦,

病人也不会去行动。二者都被固定在

一种永恒的行动之中,一种永恒的坚忍,

对于它所有人都必须同意要遵守,

所有人都必须克制使自己愿意遵守,

如此,规范才能维持,轮子才能转或是停,

一直到永远止歇。

合唱队 屋子里没有安静。街上也不得安宁。

我听见不安的脚步在移动。空气是重浊而且不清。

天空也重浊不清。地面在我的脚底往上挤涌。

这难闻的气味是什么,这水汽?是罩在一棵枯树上那朵云彩发出的深绿色的光?土地在起伏正分娩地狱的子孙。我手背上凝聚着黏黏的水珠,那究竟是什么?

四诱劝者 人的生命是一次欺诈,一次失望;

所有的东西全都不真实,

不真实或是令人失望:

是转轮烟火,是童话剧里的猫,

儿童联欢会上颁发的奖品,

作文比赛中得到的奖状,

学者的学位,政治家的奖章。

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人从

不真实走向另一种的不真实。

这个人好固执、盲目,一心要

走向自我毁灭,

玩过一次欺骗还要玩另外一次,

从辉煌到辉煌直至最终的幻灭,

迷失在自以为是的伟大幻想中,

是社会的公敌,也是自己的冤仇。

三教士 哦,托马斯我的大人,别去对抗不可抵御的惊涛骇浪,

不要在坏天气里顶风逆行;遇到狂风暴雨,

我们岂不应该等大海平静下来,夜太黑

便需静候白天来临,这样,旅人岂不才能找到正确的途径,

水手也可以凭太阳的方位指导航向?

〔合唱队、教士们与说客们交替发言。

合唱队 那是猫头鹰在叫,还是林木间发出的一个信号?

教士们 窗闩都插紧了吗,门也关严锁上了吧?

诱劝者们 是雨在叩击窗户,风在晃动着门吗?

合唱队 厅堂中的火把,房间里的蜡烛,都点燃了吗?

教士们 守夜人在沿着墙根巡逻吧?

诱劝者们 看门狗是在大门口嗅闻生人的踪迹吧?

合唱队 死神可有一百只手,会从一千个方向走近。

教士们 死神会在大家注视下来到,也能无影无声地经过。

诱劝者们 对着人的耳朵悄声细语,或是对准谁的脑壳突然下手。

合唱队 尽管提着灯笼夜行,一个人也会淹死在小河沟中。

教士们 一个人大白天爬楼梯,也会因一处烂楼板而失足。

诱劝者们 一个人好端端坐着吃肉,蓦然间腹股沟那里会发凉。

合唱队 我们从来都不快乐,我的大人,我们从来都不曾非常快乐。

我们不是愚昧的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该求,什么不该企求。

我们见识过压迫以及折磨,

我们看惯了敲诈勒索和暴力行为,

孤苦无告以及缠绵病榻,

老人冬天生不起火,

婴儿夏天里喝不上牛奶,

我们的劳动成果被人夺走,

我们的罪孽总比别人的深重。

我们见过小伙子让人卸去了胳膊和腿,

姑娘们遭糟蹋后只能在磨坊沟边颤抖。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把破碎的残片拼粘到一块儿,

趁天擦黑赶紧捡拾上几根柴火,

搭起半间房权充藏身之处,

有地方能睡,能吃,能喝,还能乐上一乐。

上帝不论何时,总会给我们一点理由,一些希望;可是如今一种新的恐怖却败坏了我们,无人能够躲避,无人可以逃脱,它流淌于我们的脚下,弥漫在头顶的天空;

它从门缝和顺着烟囱钻进来,往我们耳朵、嘴巴和眼睛里灌涌。

上帝正在离开我们,上帝正在离开我们,带来比阵痛与垂死更多的苦痛。

绝望的窒息人的气味在降下,

甜得发腻,弥漫在黑沉沉的空中;

黑暗里一些影像在形成:

豹子在发出咪呜喵呜声,厚厚的熊掌踩踏在地上,

频频点头的猿猴挥出猛掌,厚敦敦的鬣狗随时等着想

大笑,大笑,大笑。地狱的鬼神们来到此地。

他们围绕着你,躺在你脚下,一扭身扑翅穿过黑空。

哦,托马斯大主教,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拯救你自己使我们也能得到拯救;

毁灭你自己于是我们也会被毁灭。

托马斯 如今我的道路明确,如今意思也已清楚:

诱惑将不会以这种形式再次出现,

最后的诱惑将是那最大的背叛,即是:

为了错误的理由去做正确的事情。

在微小罪恶中表现出的自然活力

那就是我们生命肇始的方式。

三十年前,我寻求各种方式

以取得欢乐、提升和褒奖。

感官的、学与思的欢愉,

音乐和哲学,好奇心,

丁香树上深色的红腹灰雀,

持矛骑士赛场上的武艺,对弈时的策略,

花园里的爱情,有乐器伴奏的歌唱,

都是我同样歆羡的活动。

最初的能量发泄完了雄心便会出现,

此时我们发现不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实现。

接着雄心萌发,隐蔽很深不为人觉察。

罪恶随着干得出色而滋生。当时我在英国

大力推行国王的法律,追随他跟图卢兹[9]开战,

我打败了领主们,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此时

对于曾将我看成最没出息的人,我可以睥睨自雄,

那些土里土气的贵族,他们的风度无法谛视,

就跟他们的手指甲一般。

在我吞咽下国王的盘中餐时,

绝无意思充当上帝的仆人。

为上帝服务比给国王当差

有机会犯更大的罪制造更多的痛苦。

为更崇高事业做工的人能让事业为他自己服务,

但正确的仍然是他:跟政界人物斗争

能使自己的事业具政治意义,非因他们做了什么

而是因为他们有何等样的身份。我知道

我历史上的其他的部分,对你们大多数人

至多也就是废话一篇,是

一个疯子的毫无意义的自我屠杀,

一个狂人傲慢的热情发泄。

我知道历史在任何时候都能

从最不起眼的事件中引导出最奇异的后果。

但是对于每一件恶行,每一个渎圣行为,

罪行、冤屈、压迫与斧钺之灾,

冷漠、欺压,你,和你,

还有你,全都会受到惩罚。你们必将受罚。

我将不再行动或受苦,朝向刀剑之尖。

此刻我的好天使,上帝派来充当

我的保护者的好天使,在刀尖的上空飞翔。

幕间

大主教

(一一七〇年圣诞节早晨,布道于大教堂。)

“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路加福音》第二章第十四节。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阿门。

上帝钟爱的孩子们,我今天早上的布道会是很短的一次。我只希望你们对我们在圣诞日所做的弥撒的深刻意义和奥妙之处,能好好地加以考虑和沉思。因为平日间作弥撒时,我们都是在重述主耶稣的受难与死亡;可是在这个圣诞日,我们这样做却是为了庆祝他的诞生。这样,在我们欢呼他为了解救人类而来临的同时,我们也是在再次作献祭,向上帝奉献他的身体与血液,那是为了赎救整个世界的罪恶而牺牲与完成的。也就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有一群天使来到伯利恒牧羊人的面前,对他们说“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在一年的同一时间里,我们同时庆祝主耶稣的诞生以及在十字架上的殒亡。亲爱的信众,世人会看到,这是一种奇特的行事方式。因为世界上又有谁,会在同一时间内为同一个理由既哀悼又欢呼呢?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不是欢乐为哀伤所压倒,便是哀伤为欢乐所挤开;因此只有在我们基督教的神迹里我们才能同时为同一个理由而欢呼与哀悼。不过让我们对着“和平”这个言词想上一想。你们是不是觉得奇怪呢?天使们竟会宣告平安,而世界上却不断地为战争与对战争的恐惧而惊恐不已。你们会不会觉得天使的宣告是错误的,他们的许诺仅仅是一次失望与一次欺骗呢?

现在回忆一下,我们的主是怎样谈到平安的。他对他的信众说:“我把我的平安留给你们,我把我的平安给予你们。”他所指的平安是否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是指英国与它的邻邦不打仗,领主们跟国王不争斗,业主盘点着他和平得来的收入,清理壁炉,桌子上放着要与一位好友共享的美酒,这时,他的妻子又在对着孩子们唱着歌呢?他的门徒们所遇到的却不是这些事情:他们得长途跋涉,爬山涉水,越过大海,受到酷刑、监禁,感到失望,甚至被杀死,成为殉道者。那么他所指的又是什么呢?如果你们要问,那就请回忆他也说过:“既然这个世界不给你们,那就让我来给你们。”于是,他给予了他的门徒们以和平,不过并非世界所给予的那种和平。

请你们再想想另一件事,这可能是你们从来都未曾想过的。我们在享用圣诞大餐时不仅仅是同时在纪念主耶稣的生与死:而且就在第二天,我们也是在纪念他的第一位殉道者,可敬的司提反[10]。第一位殉道者的纪念日,他的殉难日紧接着基督的诞生,你们认为,这是个偶然事件吗?绝对不是的。正如在同一时间内欢呼与哀悼主耶稣的诞生与受难一样;我们,在较小的规模里,也是在欢呼与哀悼那些殉道者的死亡。我们哀悼,是为了使他们殉道的世界的罪行;我们欢呼,是因为另一个灵魂又参加进了天国圣徒的行列,为了神的荣耀和人类的解救。

亲爱的信众,我们并不认为殉道者仅仅是一个因为是基督徒而被害的好基督徒:因为如果那样那就只需哀悼便是了。我们并不认为他仅仅是一个提升到圣者行列中去的好基督徒:因为那样只需欢呼也就可以了:而且不论我们的哀悼还是我们的欢呼也全都和凡俗世界的不一样。一个基督徒的殉道不是一个偶发事件,因为圣徒并不因偶发事件而形成。与成为一名圣徒相比,成为一个基督教殉道者就更不是一个人的意志所能造成的了,这绝对不同于人的统治者,那倒是可以由意志力与谋略而产生的。一次殉道,永远都是按照神的安排而形成的,是为了表示他对人们的爱,警告他们,引导他们,带领他们走回到他的路。一次殉道从来都不是人的谋划的结果;因为真正的殉道者是神的工具,他将自己的意志融入了神的意志,殉道者已不再有为自己的任何欲念,连当殉道者的荣耀的欲念都不再有。因此,就这样,在地面上教会在同一时间里哀悼与欢呼,这一形态是外界的世界所不能理解的;因此在天国,圣者是最高尚的,因为他们已将自己置于最低下的地位,看他们自己不像我们看他们那样,而是在神的头脑的光芒下描绘自己的形象。

神的亲爱的孩子们,我今天和你们谈了过去的殉道者们,要请你们需特别记住我们坎特伯雷的殉道者,圣洁的埃尔菲其大主教;因为在基督诞生的日子里,记住他所带来的那样的和平,这是很应该的;而且因为,亲爱的孩子们,我并不认为我会再向你们布道了;因为很可能在短期内你们将会又有另一位殉道者,这一位恐怕不是过去的那一位了。我很希望你们能将我方才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在别的时候再想起它们。以圣父、圣子与圣灵的名义。阿门。

第二部

合唱队 可有一只鸟在南边歌唱?

仅仅是只海鸟在叫,它被大风刮向内陆。

可有今年春天来到的迹象?

只见老者死去:纹丝不动,都见不到蹬腿与喘气。

可是白天在变长?

白昼长了却更灰暗,黑夜短了却更凄凉。

空气静止压抑:不过东方在蕴积着一场风暴。

饥饿的乌鸦散栖在田野,警觉性很高;森林里

猫头鹰在演练死亡的嘶哑鸣叫。

这都是一个凄惨春天什么样的迹象?

在东方,风暴在积聚。

怎么,在主耶稣出生的日子,圣诞节期间,

竟没有平安降临大地,善意遍布人间?

这世界,和平总是不确定,除非人们遵从上帝的善意。

人跟人交战污染了这个世界,主耶稣之死却让世界焕然一新,

冬天必须扫干净世界,否则我们只能有

一个发馊的春天、干旱的夏天接着便是一无所获。

圣诞节到复活节该干什么活儿?

农人三月间该出外犁耕

那同一片土地,鸟雀应该高唱那同一支歌。

树上叶子萌发时,老人与山楂花

都应簇拥到溪流边,空气高爽又清新,

高亢的歌声在窗前颤动,娃娃们在门前打滚,

这时光还能干出什么事来,鸟的欢歌、

树的绿荫,将把什么错事遮盖,什么失误

需由新翻的泥土摒挡?我们等待,春宵一刻

等待的时候却是无比地难挨。

〔第一个教士上,身前打着圣司提反的旗幡。楷体文字需用歌声唱出。

教士一 圣诞日业已过去:今天是圣司提反,第一位殉道者的忌日。

公会首领们依然拥坐,证人作伪证反对我。

这一天永远让托马斯大主教至为珍惜。

他总是跪下高喊:

主啊,这罪不该由他们承担。

公会首领们依然拥坐。

(可以听到赞颂圣司提反的诗歌)

〔第二个教士上,身前举着一面使徒约翰的旗幡。

教士二 过了圣司提反日:又轮到使徒约翰忌日来临。

在跪下祈祷的半当中他张开了嘴。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我们耳熟能详,

我们的眼睛见识过,我们的双手掌握过

这一人生的至理;一切我们都看见与听说过,

这我们可以郑重宣告。

在跪下祈祷的半当中。

(可以听到对圣约翰的赞美诗)

〔第三个教士上,身前举着一面圣英诺森的旗幡。

教士三 圣约翰使徒日业已过去:圣英诺森日却又来临。

从每一个婴儿的口里,哦,主啊。

宛如四方流水、雷霆和竖琴的声音,

他们歌唱,就像那是一支新编的歌。

诸位圣徒的血让他们当作水也似的流洒,

也没有人把他们埋葬。要雪耻呀,哦,上帝。

诸位圣徒的血。在拉玛,能听到一个声音,在抽泣。

那是从婴儿们的口中发出,哦,上帝呀!

〔教士们站到一起,旗幡置于他们的身后。

教士一 圣英诺森日过完:又来到圣诞日后的第四天。

三教士 我们以同声赞颂,来度过这神圣的一天。

教士一 是为民众,也是为他自己,他为赎罪献出自己。

为了羔羊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三教士 我们以同声赞颂,以度过这神圣的一天。

教士一 可是今天?

教士二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天都过去一半。

教士一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是又一天,一年中的黄昏时分。

教士二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又一个夜晚,以及又一个黎明。

教士三 这是什么日子,我们知道这一天我们希望什么

或是畏惧什么?

每一天都是我们应该有所畏惧或有所希望的日子?一个时刻

跟另一个时刻同样沉重。只有在回顾时,在选择时,

我们才说,正是这一天。关键时刻

永远是此时与此地。即使现在,通过污秽的细节

那永恒的意图才会显现。

〔四骑士上。旗幡撤下。

骑士一 吾等乃国王的仆从。

教士一 久仰久仰。

真是有失迎迓。想必经历了长时间的鞍马劳顿?

骑士一 今天路程还不算远,但事情紧急

得从法国赶来。我们把马好一番狠狠驱策,

昨日白天上的船,晚上登岸,

因为有事要与大主教接洽。

骑士二 事情紧迫异常。

骑士三 国王吩咐速办。

骑士二 钦命岂敢有违。

骑士一 大队人马就在门外。

教士一 你们必知大主教素来好客,

我们自己也正准备进餐。

善良的大主教会不高兴,

倘若我们不先招待你们吃饭

完了再办事。就和我们一起吃吧,

外面的兄弟也会受到接待。

吃完饭再办事。烤猪肉你们可喜欢?

骑士一 还是先办事再吃饭。肉可以

先烤起来,稍后再吃不妨。

骑士二 我们必须见大主教。

骑士三 去吧,告诉大主教

我们不需要他的款待,

午餐我们自己总有办法。

骑士一 (向侍从)去吧,向大人他禀报一下。

骑士四 你们还要我们等待多久?

〔托马斯上。

托马斯 (向众教士)虽然早就料到,我们等待中的

那一时刻会在料想不到的

时辰到来。它却跟我们需要

专心处理的其他急事赶在了一起。

在我的桌上你们可以看到

文件都整理好了,该签字的也签了。

(向众骑士)欢迎你们,不管你们要办的事是什么。

你们说,是国王派你们来的?

骑士一 自然是国王亲自派来的。

我们必须和你单独说话。

托马士 (向众教士)你们暂且回避一下。

好了,是什么事情呢?

骑士一 事情是这样的。

另三骑士 你是个反叛国王的大主教;背叛了国王与国家的法律;

你是国王栽培的大主教;他让你处在你的位置上执行他的命令。

你是他的仆人,他的工具,他的打杂工,

你背负着他的恩典,

你的荣耀全得自于他;从他那里你有了权杖、印玺与权戒。

你本是个小商人的儿子:出生在切普赛德[11],

是在后楼梯上称王称霸的小流氓;

是向国王巴结的小爬虫;吸血和傲慢让此人大腹便便。

从伦敦的脏土里爬出来,

往上攀登活像谁衬衫上的一只虱子,

你这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违背了誓言也出卖了国君。

托马斯 这远非事实。

在我接受了戒指之后与之前

我始终是国王的忠实臣民。

除去圣职上的事务外,我悉听指挥,

能算是国土上他最忠心的家臣。

骑士一 除去你的圣职事务!让你的圣职保全[12]你吧——

不过我猜想还不见得能办到。

你的意思只能是保住勃勃野心,

保住你的自大、嫉妒与怨气冲天。

骑士二 保住你的粗野傲慢与贪婪。

可想我们替你向上帝祈祷,以满足你的需要?

骑士三 不错,我们乐于效劳!

骑士一 不错,我们乐于效劳!

另三骑士 不错,我们愿祈祷上帝让你功成名就!

托马斯 可是,先生们,你们说

你们的事情紧急,莫非

光是来指责和诅咒?

骑士一 那只是因为

作为忠诚的子民,我们感到气愤。

托马斯 忠诚?忠于谁?

骑士一 忠于国王!

骑士二 忠于国王!

骑士三 忠于国王!

三骑士 上帝保佑他!

托马斯 那么,请把你们忠诚的新外衣穿得

小心些,千万别弄脏与撕破。

你们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骑士一 那就是国王的命令。

要不要此刻就说?

骑士二 别再耽搁,

免得又让老狐狸溜掉。

托马斯 你需要说的

是国王的命令——如果真是实情——

那就应该当众宣布。倘若是对我作出控告,

也该让我在公众面前有机会反驳。

骑士一 不!就在这里说,此刻就说!

(他们开始攻击他,但是教士们与随从回来,平和地用自己的身子阻隔开他们。)

托马斯 此时与此地!

骑士一 你早期的劣迹我且略过不提。

那些已经臭名昭著。可是在纷争

结束后,在法国,你被恢复

先前的权益,你又怎样显示你的感激?

你从英国出逃,既未遭流放

又未受到威胁,你好好听着;一心想

在英属法兰西领地上挑起纷争。

你在海外播种不和,诋毁国王

在法兰西国王和教皇的面前,

让他蒙上了不白之冤。

骑士二 可是国王陛下他慈悲为怀,

由于你那些朋友的恳求,格外通融,

订立了一项和平协议,不再计较那些纷争

派你回到你的教区,一切如你之所愿。

骑士三 将你忤逆的史实暂且掩埋,

恢复了你的名誉和财产。

一切都满足了你的要求:

可是你却如何,我再问一遍,表示你的感激?

骑士一 谁拥戴年轻王子[13]为王你就剥夺他们的权力,

否认王子加冕的合法性。

骑士二 用烦琐的条条框框来加以束缚。

骑士三 用你权力范围内的种种办法阻挠

那些国王的忠实臣仆,每当他们中的哪一位

于陛下不在时,替他出力,捍卫国家的利益。

骑士一 这一桩桩一件件岂不都是事实。

你若是同意去国王面前回答

那你就说。派我们来正是为了这一点。

托马斯 我从未希望过

不让王储加冕为王,或是要削弱

他的荣耀与权力。为什么他却让

我的人民没有我,将我与自己的人民分隔开,

让我坐在坎特伯雷,一个人孤零零?

我唯愿他拥有三顶王冠,而不只是一顶,

至于那些主教,加之于他们的

并非我的束缚,能除去的也不该是我。

让他们找教皇去。谴责他们的是教皇本人。

骑士一 不过免除他们职务却经过了你的手。

骑士二 你使手续变得天衣无缝。

骑士三 得免除对他们的约束。

骑士一 得免除对他们的约束。

托马斯 我不否认

这件事经我手完成。但我无权

为教皇要羁束的人松绑。

何不让他们径直去教皇面前,面向他,把他们

对我的不屑,对教会的不尊重尽情倾诉。

骑士一 就算实情确是这样,但钦命在此:

令你与你的侍从撤离此地。

托马斯 如果这真是国王的命令,我可要斗胆

陈言:我的人民缺少我的亲自关切

已有七年;那是悲惨痛苦的七年。

七年里我滞留海外充当求异邦施舍的一个

化缘者:七年的时间不能算短。

这段时间我怎么也不能找补回来。

再也不可能,你再无法使人相信

能让大海把牧守和他的羊群分隔开。

骑士一 国王的公正,国王的尊严,

全都不被你看在眼里;

你这狂妄的疯子,什么都阻挡不住

你对国王臣仆和教士们的攻击。

托马斯 轻慢国王的并不是我,

因为还有事物比我或国王更为崇高。

你们反对的不是我贝克特,

来自切普赛德的穷小子贝克特。

宣告末日的并非贝克特,

而是基督教会的律法,是罗马的裁决。

骑士一 传教的,你说的话已经死不足惜。

骑士二 传教的,你说的话已足够让你挨上我一刀。

骑士三 传教的,你说的话早就够得上叛国大逆罪。

三骑士 吃教会饭的!叛贼,你的渎职罪早已是板上钉钉。

托马斯 我的功罪自会请罗马裁定。

不过假如你们杀了我,我将从坟墓里升起

在上帝的宝座前陈述我的情由。

〔下。

骑士四 教士!修士!还有侍从!拿下他,捉住他,拦住他,

别让此人跑掉,以国王的名义。

骑士一 不然就用你们的肉身来抵命。

骑士二 废话不必再说。

四骑士 我们为国王执法而来,我们带着刀剑前来。

〔下。

合唱队 我嗅闻到了他们,死亡的携带者,隐隐的迹象

使感觉变得灵敏;我曾听到

夜里吹笛般的声音,笛声与猫头鹰,在正午见到

有鳞的羽翼掠过,大得可笑,我尝到过

勺子里腐肉的味道。暝色中我感觉到

大地在一起一伏,不安,反常。我还听到

发出怪声的野物像是在狂笑:豺狼、公驴和寒鸦的声音;耗子和袋鼬来回窜动的窸窣声;还有潜鸟的怪笑,那是一种疯狂的鸟。我还见到过

灰色的脖颈在扭动,老鼠的尾巴在打转,当时天还朦胧未亮,我吃过

仍然活着的软体动物,一股海底齁咸的盐味;我尝过

生猛的龙虾、螃蟹、牡蛎,还有海螺与明虾;它们在我肚子里存活和产卵,天不亮我就得爬起来拉稀。我闻到过

玫瑰死亡的臭味,蜀葵、香豌豆、风信子、报春花和野樱草的腐烂味。我见过

动物的躯干和犄角,獠牙和蹄子,长在稀奇古怪的地方;

我曾躺在海底,随着银莲花的呼吸节奏而呼吸,随着海绵的大口吞咽而一起吞咽。我曾躺在泥地上讥笑蚯蚓动作迟缓。

在空中

我曾追随节节上升的风筝,并和它一同坠落,把鹪鹩吓得不轻。

我抚摸过

甲虫的触须、蝮蛇的鳞片、大象勉强能牵动的几乎没有感觉的厚皮,鱼儿滑溜溜的腹侧。我闻到过

剩菜的馊味、便所里点燃的香料、香料里的臭水沟味、林中小径里的香皂味、林中小径里浓得让人作呕的甜香味,此时大地在睡梦中呼吸起伏。我见到过

光环一圈圈旋转着降落下来,引起

猿猴的惊恐。难道我还会不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情会要来到?它早已来到,在厨房里,在过道里,

在马厩的巷道里和市场的牛棚里

在我们的血管里、肚肠里,也在我们的头颅里

还在君王们的谋略中

在权势集团的折冲里。

但凡织入命运的织机中的

织入王公会议的布局里的

也会织进我们的血管里、脑子里,

一如活生生的虫子编就的一张网

织入了坎特伯雷妇女的内脏。

我嗅闻到了他们,死亡的携带者,要采取行动

此刻为时已晚,想悔恨却时间尚早。

对于那些最终同意屈从的人

除去羞愧地认输,做什么都已无用。

我也同意过,大主教大人,也曾经同意过。

现在只感到没着没落,闷闷不乐,备受屈辱,

顺从了自然的精神错觉,

服从了动物性的精神力量,

听凭主宰,由自我毁灭的欲念,

由最后那彻底的精神上的绝对死亡

以及自我放纵与羞辱的最终狂喜,

哦,大主教大人,哦,托马斯大主教,原宥我们,

原谅我们,为我们祈祷以便让我们为您祈祷,

让我们脱离耻辱。

〔托马斯上。

托马斯 安静,你们的思想、幻觉也都得宁息。

事情定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你们必须接受。

这是永恒负担中你们的那一份,

是永恒的光辉。这是一个时刻,

但需知还有别的时刻

会以突然让人疼痛的快感猛袭你们,这就是

上帝光辉形象的全盘计划功德圆满的时刻。

别的事,像为家务事忙忙乱乱,你们会忘记,

这些你们倒能记得,在炉边唠唠叨叨时,

年纪与忘性使回忆变得更为甜蜜

就像一个说了无数遍的梦,

说一遍就改动一遍。让人觉得不真实。

人类本来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众教士上。

众教士 (严肃地)我的大人。你千万不能停留在这里。去大教堂吧。从回廊穿过去。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们会带着武器回来的。去祭台吧,上祭台那里去吧。

托马斯 我一生中,他们这些脚步,都在逼近。我一生

都在等待。只是在我够资格时死亡才会到来,

如果我已修炼到家,那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可言。

我无非就是使我的意愿得以充分实现。

众教士 我的大人,他们来了。马上就会破门而入。

你会受害的。到祭台这儿来。

要快着点儿,我的大人。别再停在这儿说话。这可不行。

我们将会怎样,我的大人,如果您被杀害;我们将会怎样?

托马斯 安静!不要喧闹!记住你们身在何处,何事又正在发生;

要在此处被取走生命的只是我的这一条,

而且我也并不危险:只是临近死灭。

众教士 我的大人,去做晚祷!晚祷绝对不能少了你。

那神圣的地方不能没有你。去做晚祷。

进大教堂去!

托马斯 你们去做晚祷,祈祷时请记得我。

他们在这里会找到牧人;羊群不致受害。

我只感到一阵至福的震颤,上天的一个微笑,一声耳语,

我再不会被天国拒绝;一切事物

都在朝快乐的至善境界行进。

众教士 抓住他!推他去!拉走他!

托马斯 松开你们的手!

众教士 去做晚祷!快走。

〔他们将他拉走。此时合唱队发言,场景移至大教堂。

合唱队 (远处有一合唱队在用拉丁语唱《末日经》)

让手没有感觉,把眼睑擦干

让恐惧平息,但总会有更多恐惧

多于肚子在撕裂的时候。

让恐惧平息,但总会有更多恐惧

多于手指被扭曲的时候

多于头颅被劈裂的时候。

多于在过道跌跤时,

多于在门口出现阴影时,

多于大厅内突发狂怒时。

地狱的代理人,那也是人类,消失不见,他们缩小化解

成为风中之尘,被遗忘,不再记得;这里只有

上帝沉默的仆人,死神的那张苍白扁平的脸,

在审判者死神那张脸的后面

在审判者空无的后面,更为可怖

比地狱里活生生的图形;

空虚,缺失,与上帝疏离;

无功效之行的恐怖,此行通向空旷的土地

那不是土地,只是空虚、缺失,是空无,

在那里曾是人的那种生物,不再能把思想

转向分心、空想,逃入梦幻、装假,

在这里灵魂不再受骗,因为没有物体,没有声调,

没有颜色,没有图形可以分心,可以不让灵魂

见到自己,邪恶地永久连结,虚无连结着虚无,

不是我们称为死亡之物,而是死亡之外的非死亡,

我们畏惧,我们畏惧。到那时谁将为我祈求,

谁将为我说情,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死在树上,我的救世主,

别让您的劳苦付诸流水;

帮助我,主啊,在我最后一次畏惧之时。

我是尘土,正趋于归回尘土

从那临近中的最后灭绝,

帮助我,主啊,因为死亡来近。

(大教堂里。托马斯与众教士。)

众教士 插上门闩。插上门闩

门闩插好了。

我们安全了。我们安全了。

他们不敢硬闯。

他们撞不开门。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们安全了。我们安全了。

托马斯 将门闩抽下!让大门洞开!

我不愿把祈祷的处所,基督的会堂,

这圣殿,变成一座碉堡。

教堂保护自己,应该以它的方式,不靠

橡木与石头;石头橡木会风化朽烂,

难以持久,可是教堂却将永存。

教堂应当开放,即使是对我们的敌人。打开大门。

众教士 我的大人!这些可不是人,不是像人那样前来,而是

像发疯的野兽。他们来时并不像人,人会

尊重圣殿,在基督遗体前跪下,

他们却是像野兽。你抵挡豺狼虎豹,

会把大门闩上,

那么岂不更该抵挡

有邪恶人类灵魂的野兽,抵挡自甘堕落为

野兽的恶人。我的大人!我的大人!

托马斯 你们以为我鲁莽、不顾一切而且疯疯癫癫。

你们单凭后果,像世人通常那样,

来判断一件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你们尊重事实。因为对于每个生命、每个行动

后果的吉与凶确是能显现出来。

但是许多事情的结果有时会有延误,

因此最终是好还是坏会令人不解。

现在我的死还不到将广为人知的时候;

也仍然未到我做出决定的时候

(如果你们将这称之为做出决定),

到那时我整个人将给予全部的同意。

我把我的生命

交付给上帝的律法而不是人间的法律。

卸下门闩!卸下门闩!

我们这里不以格斗、战术或抵抗来论成败,

不跟这些人形的猛兽格斗。我们和兽类斗过

而且也将其征服。我们此刻的征服

只需倚仗忍耐。这样的胜利更易取得。

此刻是十字架战胜的时候,现在

让大门洞开!我命令这样做。把门打开!

〔门开。众骑士上,处于微醺状态。

教士们 往这边走,我的大人!要快。走上楼梯。到屋顶去。

进地下室去。快。来呀。大家使劲拉他。

众骑士 贝克特在哪里,这国王的叛贼?

贝克特在哪里,这多管闲事的修士?

但以理你快下狮子坑,

猛兽正想用你来充饥。

你岂不是想用羔羊的鲜血浇淋自己?

你岂不是身上标志着猛兽的标记?

但以理你快下狮子坑,

去跟猛兽共享盛宴。

切普赛德的小混混贝克特在哪里?

不忠不信的修士贝克特在哪里?

但以理你快下狮子坑,

去和猛兽共享盛宴。

托马斯 正直的人就像

一头勇猛的狮子,自当无所畏惧。

我在这里。

并非国王的叛贼。我是一介修士,

一个基督徒,因基督的鲜血而得以拯救,

也准备以我的鲜血来接受苦难。

血的迹象,永远是

教会的象征。以血还血。

基督献出血使我得到生命,

我献出血以补偿他的死亡,

正是为了他的死我才死亡。

骑士一 向所有被你逐出教会的人,宣布开除无效。

骑士二 把你僭夺到手的权力,全部交还。

骑士三 把你窃取挪用的金钱,全都退还国王。

骑士四 把你桀骜不驯的臭架子,统统给我们收起来。

托马斯 为我的主,我现在准备走向死亡,

使他的教会得享自由平安。

想把我怎样,悉听尊便,其实对你们是羞辱与损伤;

但是以上帝之名,决不能殃及

我的部众,不管是百姓还是修士。

这样做我绝对不准。

众骑士 叛贼!叛贼!叛贼!

托马斯 你,雷金纳德,你才是三重身份的叛贼:

作为我的家臣,你背叛了我,

我是你精神上的导师,你背叛了我,

你亵渎了主的教会,你背叛了主。

骑士一 对于一个变节者我不欠任何情分,

即使有所亏欠我也会一并结清。

托马斯 此刻,向着全能的上帝,向着无比圣洁的马利亚,向着神圣的施洗者约翰,向着神圣的使徒彼得和保罗,向着神圣的殉道者德尼,向着所有的圣徒,我陈述我的以及教会的主张。

(众骑士杀死他时,我们听到了合唱队的声音。)

合唱队 滤净空气!澄明天空!换来清风!把石头逐块分开,

冲洗干净。

土地污秽,水也污秽,我们的野兽和我们自己都为血所玷污。

一阵血雨蒙蔽住我的眼睛。英格兰在哪里?肯特郡在哪里?坎特伯雷又在哪里?

哦,悠远、悠远的,悠远的好久之前;我漫游在一片枯萎的树枝之间;倘若我折断树枝,它们便会流血;我漫游在一片干石块的地里:倘若我触碰它们,它们便会流血。

我如何、如何才能回去,回到温馨宁静的季节?

黑夜紧挨着我们,遏止住太阳,阻挡住季节,不让白天来到,不让春天来到。

我可还能重见白天与它的寻常事物?可还能透过一重血雨的帘幕,见到处处涂抹了鲜血的一切?

我们以前不希望任何事情发生,

私人的灾难我们早已司空见惯,

还有个人的损失,公众的不幸,

我们活着,凑凑合合地生存着;

夜间的恐惧终止于白天的行动,

白天的恐惧终止于噩梦;

可是在市场上聊天,手按在扫把上,

夜间撮拢起炉灰,

天亮时往火上添加燃料,

这些行动标志着我们受苦的限度。

每一种恐怖都有它确定的意义,

每一种忧伤也都有个尽头:

在生活中没有时间无止无休地哀伤,

可是这件事,的确是超脱了生活,超脱了时间,

是邪恶与冤错一瞬间的永恒纠结。

我们被污染,为一种我们所洗不净的污秽,和超自然的

邪恶纠缠在了一起,

被亵渎的不仅是我们,不是这所房子,不是这座城市,

而是这个世界彻底地受到污染。

滤清空气!澄明天空!换来清风!把石头逐块分开,把皮肤从臂膀上撕下,把肌肉从骨骼上剥离,清洗它们。清洗石块,清洗骨骼,清洗脑浆,清洗灵魂,清洗它们,清洗它们!

〔众骑士,在完成杀戮后,走向舞台前方,向观众发言。

骑士一 我们想请大家为我们将注意力集中片刻。我们知道,也许列位对我们的行为会颇不以为然。列位是英国人,主张的是公平竞争:当你们见到一个人受到四个人的袭击时,你们的同情自然都会倾向处于劣势的一方。我尊重这样的感情,这种感情我自己也同样有。不过,我要向列位的荣誉感发出呼吁。列位是英国人,因此,在未听取一案双造的意见之前,决不会对任何人的是与非做出判断。这是与我们形成已久的陪审员裁定的原则相一致的。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适合向列位陈述我们这一方的案情。我擅于行动却拙于辞令。正因如此,我将暂时告退,而要向列位介绍另外的几名发言人,他们各有专长,也各有自己的不同视角,自会将这一极其复杂的问题的实质向列位陈述清楚。我想请我们当中年齿最高的一位先说,他也是我乡间的邻里:现在有请威廉·德·特拉西男爵。

骑士三 我的老友雷金纳德·费兹·厄尔塞想使列位相信我是个老练的演说家,这倒使本人羞愧有加。不过有一点我倒确实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那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且不论列位对之会有何等样的看法,与我等的个人利益,却是绝无丝毫的瓜葛。(其余几位骑士说:“听听!听听!”)我们不会从这件事里得到任何好处。我们失去的将远远超过我们所能得到的。我们只是将国家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四个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我敢说我们方才进来时没能给你们留下太好的印象。其实,我们早就清楚我们承接下的绝对是一件扎手的活儿;我只代表我自己说话,我确实是喝得稍稍多了些——平时我可不是个见了酒不要命的人——无非是要为自己壮壮胆。因为说到底,下手去干掉一位大主教还是很难让人接受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在良好的教会传统下成长起来的人。因此,如果我们显得有一点粗野,你们得理解何以会是如此;就我个人来说,我还是觉得十分难过的。我们明白这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怎么说还是必须去努力完成它呀。而且,正如我方才所说的,我们绝对不会从这件事里得到一个便士。我们完全清楚以后事情将往什么方向发展。亨利国王——愿上帝保佑他——将不得不说,从国家的利益考虑,他从来都无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便会有好一顿的争吵,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必须得在国外度过我们的余生。而且,即使在头脑清楚的人看明白大主教必须得被清除以免挡道时——就我个人来说,我对他怀有很高的敬意——你们必定注意到,他在最后的那一场戏里是表演得多么地出色——他是不会让我们有哪怕是一点点正面人物的色彩的。不,我们已经葬送了自己,这是一点也不会有错的。因此,正如我一开始就说了的那样,至少要在这一点上对我们加以肯定,那就是这件事跟我们的私人利益毫不相干。我想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

骑士一 我想我们都会同意,威廉·德·特拉西的讲述相当精彩,而且还提出了一个至为重要的论点。论点的核心就是:我们在这里完全没有获得任何利益。不过我们的行为还需要有更多的论据来加以支持;因此务请列位再听听我们中另一些发言人的讲述。下一位我要推荐的是休·德·莫维尔,对于国家治理方略与宪法,他的造诣很深。现在有请休·德·莫维尔爵士。

骑士二 本人想首先对我们的领袖,雷金纳德·费兹·厄尔塞提出的一个很好的论点再稍稍作些补充。他说,你们是英国人,因此你们的同情永远都偏向于弱势的一方。这正是英国人的公平竞争精神嘛。现在,可尊敬的大主教——其优良品质素来为我极其崇敬——已完全被置于弱势的一方了。不过实际情况究竟是否如此呢?我想吁请的不是你们的情感而是你们的理智。你们是头脑清醒很有理性的人,这我看得出来,是不会为激昂慷慨、哗众取宠的论调轻易骗过的。我因此想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大主教的目的是什么?而国王的目的又是什么?从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中应当不难窥见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国王的这一方面,他的目的完全是始终如一的。在已故的马蒂尔达王后与不得意的篡位者斯蒂芬掌权的时候,我们的这个王国是四分五裂的。我们的国王看出至关紧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恢复秩序:要羁勒住地方政府不让它们超越职权,那种权力往往具有自私的而且经常带有煽动性的犯上目的,改革法律制度也是国王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他因此希望贝克特,后者当时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位极为干练的行政管理人员——此点无人能加以否认——能将枢密官的和大主教的职能予以合并。如果贝克特能对国王的意愿心领神会,那我们就应该早就有一个几乎是理想的国家了:一个在中央政府领导下政教合一的国家。我与贝克特素来熟稔,有过各种官方的关系;我必须说,我从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具备如此充分良好的条件,足以胜任最高的行政职务。但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就在贝克特于国王的申请下被任命为大主教的那一刻,他竟辞去了枢密官的职务,变得比教士更像教士,明目张胆、咄咄逼人地过着一种苦修者的生活方式,他当即认定,存在着一种比国王的秩序更高一等的秩序,作为国王的臣仆,他多年来即在努力建立这种秩序;而且认为——理由只有上帝才知道——两种秩序是无法并存的。

你们定能同意我的意见,认为一位大主教这样的干扰对我们这种人的本能就是一种触犯。到目前为止,我知道列位对我的看法是赞许的,这从列位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你们持有不同意见的仅仅是我们为了匡正时弊而不得不采取的那种措施。对于采用暴力的做法,再没有人会比我们更感遗憾了。不幸的是,有时候,为获得社会正义,除了施用暴力,还真的别无他法呢。在别的时候,你们可以通过国会投票的方式谴责大主教,正规地以叛国者的罪名将他处决,这样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担上杀人凶手的骂名了。索性时间更往后一些,恐怕连采取这样温和的措施都无必要了。不过,倘若此刻你们面临一个难题,要将桀骜不驯的教会置于国家福利的正当御领之下,这时,请记住,采取第一步措施的是我们。是我们,充任了你们所赞同的国家治理方式的工具。我们是为了你们的利益而出力;我们理应得到你们的赞许;如果说在做的过程中确有一些不妥之处,那么你们也理当与我们共同承担。

骑士一 莫维尔给我们提供了大量值得思考的材料。在我看来,对于跟得上他那异常深刻的思路的人,他已经把问题说得很透了。不过我们这里还有一位有话要说,我想他必定有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观点要表述。倘若还有任何人仍然感到有些地方不能令自己信服,我想出身自虔信教会因而声名显赫之家的理查德·布利托,定然能起到良好的作用。现在有请理查德·布利托。

骑士四 在我之前发言的几位先生,更不必提我们的领袖雷金纳德·费兹·厄尔塞了,都已经把问题说得非常切中要害。对于他们各具特色的论点,我其实是再没什么可以补充。我必须要说的也许可以用一个问句的形式加以表现,那就是:谁杀死了大主教?由于你们都是这一令人惋惜的场景的目击者,对于我这样的说法,你们也许会感到诧异。不过,考虑到事情的发展过程,我觉得仍有必要,哪怕是只用三言两语,把上一位发言者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再作一番复述。在已故的大主教担任枢密大臣时,在国王的领导下,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比他,对于国家的融合,作出过更大的贡献,使国家能够团结,安定,井井有序,和谐与公正了,而这正是国家当时至为需要的。但是自从他当了大主教的那一天起,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政策;他显示出自己对国家的命运漠不关心,而且,事实上,成了一个利己主义的妖魔。这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得到恶性发展,直到后来他已经完完全全走火入魔。我掌握有不可否认的证据,能证明在他离开法国之前,曾当着众多证人的面,毫不隐讳地预言说,他在世的时日已经不长,他将在英国被人杀害。他用尽了种种挑衅性的手段;从他一步接着一步的行为,人们可以作出的结论只能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作为一个殉道者而死去的这条路。其实即使到最后关头,他原本也是可以把理智给予我们的:你们看到了他怎样回避了我们的问题。而且当他有意激怒我们使得我们忍无可忍时,他还是很容易便能逃离;他完全可以躲开较长时间,以使我们的正义的怒火能够平息下来。但那正是他所不希望发生的;当我们处在怒不可遏的当口上,他却坚持要把大门打开。还需要我再说什么呢?我觉得,在这些事实摆到了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作出是在头脑不清的状态下自杀这样的裁决。对于这么一位总体上说还能算是伟大的人,那就是你们所能作出的唯一的宽大为怀的裁决了。

骑士一 谢谢你,布利托,我认为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了;另外我想向列位提个建议,请大家静悄悄分散地打道回府。务请多加小心别三五成群在街角扎堆闲逛,千万不要为激起公众的不理智行动而提供任何借口。

〔众骑士下。

教士一 哦,父亲,父亲,离开了我们,消失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你,你会从哪个遥远的地方

俯视我们?如今你去到天国,

谁来引导我们,保护我们,指点我们?

要走过什么样的途径,经历何等样的艰难险阻

我们才能再重见你的光辉形象?何时才能

继承你的力量?教会将变得没有生气,

孤单,受亵渎,荒凉,异教徒将会在废墟上重建殿宇,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上帝。这我看得到。我看得到。

教士三 不会这样。因为教会能为此事而愈益坚强。

在逆境中取得胜利。迫害只会使教会

愈加坚强:而且崇高,因为有人愿意为它殉难。

去吧,软弱悲哀的人,迷途与失去方向的灵魂,你们

在地上与天上都无家可归。

到那里去:为夕阳染红了最后一块灰岩的

布列塔尼,或是赫丘利斯之门。

去荒无人烟的海岸边遭遇船难,

那里黑人会把基督徒扣为人质;

到为冰山禁锢的北海去,

那里冰冷的空气使手足麻木,脑子无法思想;

到荒漠烈日下去寻找一个绿洲,

去和异教的撒拉森人结为联盟,

跟他一起举行他们不洁的宗教仪式,力图在

那人欲横流的朝廷上忘掉自己,

在枣椰树旁的溪流边忘掉自己;

或是在阿基坦[14]坐着啃啮自己的指甲。

在你头颅内小小的痛域里

你将仍然沿着一个圆形没完没了地兜圈子

苦思冥想,向自己证明你没有做错,

编织一个幻想,编织时你面对的是一团乱麻,

你在假想的地狱里永无穷尽地漫步,

那从来就不是一种信仰:以上就是你在世上的命运

犯不着我们再费心去思量。

教士一 哦,我的大人

你新状态中的辉煌我们还无从谛见,

请你怜悯宽容,为我们祈祷。

教士二 此刻在主上帝的俯视下

请与你之前所有的圣者、殉道者们一起,

把我们铭记在心。

教士三 让我们的感激上达

主上帝,他赐给我们一位新的坎特伯雷圣者。

合唱队 (与此同时,远处有合唱队在用拉丁语诵唱《感恩赞》)

我们赞美您,哦,上帝,因为您的光辉普照着地上所有的生物,

不论是下雪还是下雨,吹着和风还是雷雨交加;对于所有

您的创造物,包括猎者与被猎者。

因为一切存在的事物都仅为您所看见、只以您所知的形式出现,一切事物仅仅存在于您的光中,您的光辉甚至存在于否认您的事物里;黑暗中也照射着光的辉煌。

否认您的那些人也无法否认,倘若您不存在;他们的否认将永不完整,因为如果是这样,他们亦将不存在。

他们证实您活生生的存在;万物都证实您的存在;空中的鸟,

包括鹰隼与燕雀;地上的动物,包括豺狼与羔羊;泥土中的蠕虫和肠胃里的蛔虫。

正是您使人们认识了您,因此人哪,必须更自觉地赞颂您,以思想、言语与行动。

即使当手按着扫把,背弯着生火,膝盖屈着清理炉膛,我们,坎特伯雷的清洁女工,

脊背让活儿压得直不起来,膝盖在罪恶重负下弯曲,双手因恐惧而遮住面孔,脑袋因忧伤而低垂,

即使是那样,在我们心中,季节的声音仍然在赞美您,在冬天的呼哨声中,春天的歌唱声中,夏天的嗡嗡声里,还有野兽、鸟雀的嗥叫和啼啭声里。

我们感谢您为了您血的悲悯,为了您血的救赎。因为您的那些殉道者和圣徒的血

将使大地变得丰饶,将创造出神圣的处所。

因为一处地方只要有一位圣徒生活过,一位殉道者把自己的血为基督的血而献出过,

那里就是圣地,圣洁将不再与它分离,

纵然军队会在上面践踏,纵然观光者手执导游图会来东张张西望望;

从西海吞噬着艾奥纳[15]海岸之处,

一直到沙漠中就义的处所,折断的帝国廊柱边人们记不准确的祈祷过的角落,

从这样的土地上春天一次又一次永远使大地更新

虽然永远有人否认。因此,哦,上帝,我们感谢您

是您将这样的祝福赐给坎特伯雷。

原谅我们,哦,主啊,我们承认自己属于普通人,

是关上门偎在火边的男男女女;

我们畏惧上帝的赐福,畏惧上帝之夜的孤独,还有迫不得已的屈服,牵连而至的匮乏;

与对人的不公正的畏惧相比,我们更加害怕上帝的公正;

我们害怕窗外的手,茅草屋顶上的一把火,小酒馆里的拳头,运河边的推搡,

但我们更加畏惧上帝的垂爱。

我们承认我们曾非法侵入,我们软弱,我们失误;我们承认

我们承袭着世界的罪恶;殉道者的血、圣徒的痛苦里

也都有我们的罪过。

主啊,怜悯我们。

基督啊,怜悯我们。

主啊,怜悯我们。

圣洁的托马斯啊,为我们祈祷祝福。

李文俊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