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老餐馆,就像科迪与他父亲很久以前去吃过的那些餐馆一样,里面装饰着那种老式的有轨电车顶棚与滑门——面包切板磨损得很严重,似乎覆盖着一层面包屑与木屑;冰柜(“喂,今晚我做了些好吃的家常炸土豆片,科迪!”)很大,是桃花心木做成的,带有数个老式的拉出把手与窗状开口,外壁平滑,里面装满了诱人的一盘盘鸡蛋,一块块黄油与一堆堆熏猪肉——旧餐车上总是放着一碟切好的生洋葱丝,随时可以撒到牛肉饼上。烤架又旧又黑,散发出一种气味,就像你可以从老火腿或老五香熏牛肉的黑色肉皮上闻到的那样,真是鲜美无比——餐车配有凳子,木质凳面十分光滑——餐车上放了几个木制抽屉,你可以在里面找到长条三明治面包——服务员要么是希腊人,要么长着大红酒糟鼻。咖啡盛在白色瓷杯里奉客——有时杯子却是褐色的,而且有了裂纹。烤架上放着一个旧罐子,里面放着一块半英寸大小的深色油脂,还有一个用来炸薯条的电炸锅(也粘满了东西)——融化的油脂放在一个又旧又小的白色咖啡罐里保温。烤架后面有一个锌制护板,满是油斑,反射着微光,其上放着一个破布做成的刷子——收银机上有一个木制抽屉,跟拉盖书桌所用的木头一样老旧。餐馆里最新的东西是一个蒸柜、数个铝制咖啡壶以及几台落地扇——但大理石柜台已经陈旧,上面满是裂纹、污点与刻痕,其下则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使用的老式木柜台,现在看去就好像布满刀痕、疤斑等等的旧法庭长椅椅面,让人看了就会想起数十年来的油腻美食。啊![1]
那气味一直就像是开水混杂着牛肉(也就是水煮牛肉)的气味,就像是教区寄宿学校或旧医院的大厨房以及煮东西煮得变成褐色的地下室厨房里的气味——在美国,这气味最能引起人们的饥饿感——它不仅仅是对人有刺激性,而是让人有食欲,或者——它就像刚刚洗过一个牛肉饼煎锅的洗碗肥皂水——难以形容的——记忆中的——真实的——让人在十月里肠胃蠕动,食欲大振。
卡普里西奥B级电影院:大招牌玻璃饰面上的活字已经滑落,而且饰面上有些地方已经破裂,所以我们能够看见里面的灯泡,其中一些灯泡已经坏了;此外,那些活字总是写得缺胳膊少腿——比如“豆片”(其实是“短片”),等等——“有总两部大片上映”(“有”跟“总”位置放错了),因此我们从远处就可以看见这个污斑点点的大招牌(它由若干黑乎乎的铁钩与铁杆固定在大楼的砖面上——就在大招牌顶端后面有一个窗户,其上罩着一个又脏又重的金属丝网筛,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很可能是放映室)——我们从远处没办法看清其上文字,但那些认识科迪、每周能赚十八美元的荒唐愚蠢的小家伙们已经将其拼读了出来。不用说,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座B级电影院。电影院前面的人行道很脏,上面到处是香蕉皮、呕吐物留下的旧痕与破碎的牛奶瓶——门厅地板铺着瓷砖——一条撕破了的橡胶地毯通向售票处——那地毯漆成橘棕色(不过是为了多卖几张票),俗丽得就像是嘉年华用品,但已经卷曲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犹太老板正在买票。边墙幻灯片上总是放映着同样的画面,都是恐怖的B级电影——十二集系列片,西部片或荒诞片,票价低廉——黑人男孩们在前面争吵不休。街道对面是一家破旧的加油站——餐馆就在另一个拐角——电影院右边就是一家兼卖热狗、可口可乐与杂志的旅馆,里面放着一个开放式柜台。柜台底座上有一个很大但已经破损了的可口可乐标志,柜台顶端则盖着一块大理石,现在很旧了,已经变成灰色,还有了缺口。柜台上面放着用来制作苏打饮料的糖浆瓶子、广告卡片以及一些废旧杂物,其下则是一块陈旧的木制活边。以前到了夜里,木制活边就被用来封闭柜台,现在则钉在可口可乐标志下方,饱经风雨,已经破旧不堪。而且,它以前漆成褐色,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很不像样的颜色,就好像到处是烟蒂与口香糖包装纸的灰色甚至几乎是屎灰色的人行道上的大便一样。这就是世界的底层,同科迪一样衣衫褴褛的人连这种地方都很少梦见,而富人们却计划在公园大道上,在丹佛乃至全世界的富人区里,建造金光闪闪的塑料礼堂座位与高耸的玻璃门。
一九五一年秋天,我开始想念科迪·波梅雷[2],想念科迪·波梅雷。我们曾在旅行途中成为真正的知交好友。过去在纽约时,我曾经想去加利福尼亚看望他,但我没钱。现在,我正在纽约第三大道与第四十七街交汇处的一个高架铁路车站里,坐在沿墙而置的下沉式木制长椅上——门上的“列车员”标志几乎全部褪色了——原木墙壁上有一扇出奇漂亮的窗户,窗户上装饰着蓝红相间的玻璃——墙壁每边各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地面上铺的木板已经磨损变旧——每当火车驶来,整个地方就摇晃起来。站内有一个巨大却陈旧的铁制大肚火炉,铁皮呈浅灰色(那不是因为使用多年而擦得光亮)——火炉烟飘四英尺,再升起七英尺多(稍微有点倾斜),又升起两英尺,然后就消失在奇异的雕花木顶棚,蹿到某个烟囱管道里;管道装了一个圆形顶盖,上面切了几个开口——火炉放置在一块旧垫子上,地板被压得有点下陷。墙壁顶端沿顶棚处装有未经加工的扶壁,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门廊。这个地方是如此阴暗,以至于任何光焰在这里看上去都是昏昏沉沉的——冬夜悲伤之时适合在此,它让我无言地想起了我父亲十岁时遇上的暴风雪,想起了“88”或诸如此类,想起了连声呸叫的老工人,想起了科迪的父亲。车站外面——躺卧着那座古怪的曲木“高山小屋”,带有饰边,还有一座风向标塔;后者本身就是一座风向标,它以前是一座红色(现在几乎看不出是红色)的塔,但经过多年的雨雪侵蚀,它已经褪色了,灰白与深绿相间,不可名状——饰边极其精致——轨木碎裂陈旧,面目全非。
第三大道与第九街交汇处有一家破旧的职业介绍所,旁边是一家名叫“西部音乐公司”的乐器店。店前的人行道已被煤烟熏黑,散布着肮脏的尿液与垃圾。当你穿过人行道时,会发现铁制的暗井顶盖也是污秽不堪,凹凸不平。“西部音乐公司”用白字写在绿色玻璃上,玻璃后面装有电灯,但那白字是如此之污秽,使其产生了一种暗淡糟糕的效果。
朝门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个箱子,里面的旧报纸与旧纸张已经高出箱壁来,那可能是流浪汉与小孩放进去或者风吹进去的。橱窗里放着一架低音鼓,是二手货,褪色了——几根萨克斯管——若干旧小提琴——一把大号,放在锡纸上(为的是使橱窗更加明亮,以产生极强的轰动效果,就像他们在最棒的现代商店里所做的那样)——若干小鼓——一把吉他。橱窗底部铺着一块中等大小、黑白相间的旧油地毡。左边是前往WEA职业介绍所的大门——指示牌是一块竖立的长楔形标牌,黄底黑字,上面写着“中部职业介绍所”——入内则是漆黑的大厅,铺着地板,满是灰尘——指示牌上写着(三十四号)——厨师长、厨师、糕点师、服务员、酒吧侍者,等等——办公室里(灯光昏暗)一位穿着背心、衬衫配棕色西装的老板坐在桌前(打着领结,头发灰白,理着平头),而两个颓废的顾客则坐在蓝色皮椅里等候——其中一个是老人,头发已白,穿着北欧式的滑雪衫;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颓废希腊人,穿着黑色西装,配上一件白色衬衫与一条漂亮的蓝色领带——屋里共有三张桌子,其中未用过的那张桌子上摊开着一本绿色记录簿,中间撕开了,卷曲起来,露出簿子的硬封底——石头墙上抹了灰泥,粗糙不平,漆成了黄褐色——到处散放着折叠好的报纸——第三个颓废家伙坐在散热器的盖子上接受面试,背对着大平板玻璃窗。窗户朝向旧高架铁路车站,那里的守卫没事闲逛(或者盯着隔壁的怪诞玩偶工厂店,那里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肥胖男子正在给玩偶贴标签)。老板正打着电话,而那家伙(穿着运动衫与陆海军两用套装)则坐得像个拳击手似的,身体前倾,肩膀高耸,双掌抚膝,令人印象深刻。
大楼很古老,红色——一八八〇年的红砖——三层——站在楼顶上我可以看见一栋庞大的意大利老式十八层砌块办公大楼,它的内部装修与晒图灯让我想起了来世,那是一幢每个人都穿着外衣的昏暗大房子——然后沿着太平梯似的黑暗楼梯而下,到离斯耐克仅仅数英尺远的时报广场地下餐馆吃晚餐——当夜幕降临,萨克斯博士就带着吸盘爬上墙面——大楼管理员睡着了。
与此同时,我看见音乐店隔壁是一家修鞋店,那里现在已经关门了,漆黑一片。然后,我又看见灰白人行道边那家沐浴在深红霓虹灯光下的和谐烧烤酒吧。
第三大道高架铁路车站男厕所的木头墙壁下半部分漆成了绿色(这是为了产生护壁板效果),上半部分则漆成黄色,且一直漆到陈旧的雕花木顶棚——尿液的臭味闻起来就像氨气——当火车驶近,整个地方摇晃起来,小便池里的尿液也溅了出来——在漆成黄色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很大的挂衣钩,足有一英尺长,上面沾了一层烟灰(就像飘落在细枝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蟑螂——装得太高,都触摸不着——抽水马桶装有旧式户外厕所木板,上面有孔洞可以将其调低——不可思议,一圈管子围着马桶,停车场似的——同样污秽未洗的玻璃窗户,上面有一根链绳,一拉就可以将窗户打开,就好像拉绳冲洗抽水马桶一样——这种墙壁底部漆成深色以产生护壁板效果,而顶部直到顶棚都漆成黄色的情景,你也可以在廉价旅馆那些时钟滴答滴答直响的阅览室里看到,就比如科迪和他父亲曾经住过的丹佛云雀旅馆。在那里,流浪汉们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他们头戴布帽,帽子笔直挺立,但那上面满是在蒙大拿州时可能就已经沾上了的油渍。他们一直在看报纸,以表明今晚他们并非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地喝着劣酒消磨时间。事实上,他们刚刚在餐馆里吃过晚饭,点的是平板玻璃窗户上用肥皂涂写标明的所有便宜饭菜——汤,五美分;意大利通心粉,二十美分;香肠配豆子,二十五美分(在围观者怜悯的目光下,戴着旧布帽的脑袋向下低垂,俯身凑近盘子,肮脏得不成样子的大手紧紧抓住刀叉,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在这里,没有“进餐”一词)。当那个大红酒糟鼻流浪汉走出小餐馆——他走得其实有点偷偷摸摸似的——并且向一张巨大的以美国为主题的滑稽画脱帽致意时,他实际上就是世界上最不体面的大鼻子流浪汉。他吃了价值二十美分的食物,因为我看见他把二十美分放到柜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它离开自己,然后拿了一大盘通心粉或蔬菜,里面的分量似乎刚刚好,还有三片(不是两片)面包;我还看见肉片旁边放着许多水煮土豆。那些令人心碎的家伙穿着我们无法想象的衣服,即一战时期的陆军大衣,还戴着黑色棒球帽,就像科迪父亲戴的那顶一样,但有点太小了,帽檐很平。他们将双肘倚在那简陋粗鄙的饭菜前——当他们吃东西时,我看见他们的嘴巴闪着微光,就好像吟游诗人的嘴巴一样……那个大鼻子流浪汉拖着双脚,慢而又慢地离开他的二十美分(可怜的土豆沙拉),有几分轻松似的,从餐馆走到人行道上。他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件土褐色长裤,那裤子就像荷兰流浪汉在风车与粪肥之国所穿的裤子一样。在凉爽的十月里,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他拖着脚步在人行道上不停地走着,低垂着头,就好像那大得令人沮丧的鼻子(是威·克·菲尔兹[3]鼻子的两倍大)让他不得不低头似的——(没有希望,“一无是处”的行人到处都是。)在廉价旅馆的护壁板旁——我震惊于他们“新颖的宽边软帽”——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帽子边缘已经完全卷曲,乱七八糟,但仅仅因为那些歪着头看着远方的该死老牛仔们头上戴着它们,这些帽子就还保持着巨大而不可思议的魅力。那魅力来自宽广而自由的美国大地上四处延伸的铁路与远处的平顶山——澳大利亚人,拓荒者与西部开发者曾冒着风雨在那里劳作着;他们极具进取精神。靠在墙上的一个家伙,其神色就如同一个来自威斯康星州奥克莱尔市的十一岁小孩,吃完晚饭,乘着撩人夜色,在车库墙边抽了其人生中第一支玉米穗香烟——同样桀骜不羁,就好像这世界是他母亲,正在规劝着他——也同样奋发进取,当年轻的卡车司机们夜里停在得克萨斯某个交叉路口一处孤零零的可乐销售点时,你可以在他们脸上看见这种神色。他们驾驶的大型载重拖车横停在路上等着他们,驾驶室前下方吊着一个备用胎,就像道奇牌水箱盖上的防撞护罩一样——活塞连杆飞转地做着柱塞行程——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面无表情,一路驶来,就如同亨利·方达一般,寡言少语。两人交谈之时,你都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当他们一起离开时,他们都走得一脸忧伤,就好像他们的冒险旅程正困扰着他们,使得他们同样地悲伤。他们离开了,走进属于他们自己的夜色中去,一点也不管正在观察他们的你仍然留在何处。他们走到远处,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像幽灵一样在你眼前掠来掠去。当那些流浪汉僵直地站在鲍瑞大街某条巷子的墙壁前,直直地看着前方时,他们脸上都流露出同样的神情,凝重、小心、敢作敢为而满怀忧患。他们的眼睛与满是酒渍的嘴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嘴里骂骂咧咧,也许说道:“喂,老兄,给我十美分买杯他妈的咖啡!”这句话就是要说:“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现在才能靠着这墙站着休息——异乡人——你应当体谅我碰到的麻烦与走过的长路——因为我毕竟来自休斯敦,而你是个该死的纽约人,你们永远也不会去上帝的国度得克萨斯。”
好吧,自慰!这无疑完全毫无意义,因为你懒散得都不想站起来,或者变换其他姿势,而只是像要大便一样地脱下裤子,然后(想想这时候适合去想的某些东西)揉挤阴茎。那时,当饱含性欲冲动的阴茎勃起、前伸、外露、紧绷,到达那甜蜜而紧张的顶峰,精液从双腿之间喷洒而下,就好像所有精液都从腰间聚汇而来,又从颤抖着撅起的臀骨之间飞泻而出——不,随着阴茎在下面来回摆动、射精,不但椅套限制了这小兄弟的自然颤动——在这重大时刻,由于你不能搓进、揉出、上推、下压,有一种悲恸突然涌来——而且,为了卫生与便利,只能在一种尴尬的悲哀中静静地坐着(就像男人坐着小便似的),让精液在下面慢慢流出,事实上这就好像一个被阉割了的人要大便一样,褪下的裤子紧缚着双腿,衬衫下摆耷拉着——最后,几乎一点也不迷恋那种真实的紧绷感,什么也没做就结束了,只是清理一下双腿,就好像你往那里伸进一块干布,将人生的欲望拖出擦净。好吧,科迪对此很快便无师自通。
我漫步在纽约的大街小巷,梦想着再次横穿整个国家。我走在维克多身后。他穿着一件十分怪异却又昂贵的中长大衣,好像是骆驼毛织制的,上面有许多深色图案。作为一件大衣,它很能体现耶稣基督的神韵,但还是显得怪异——他大踏步走在第二大道——好一个俊美自信的维克多!但若不是我随着他走到人行道尽头,从那些身材很矮的意大利大妈们身边走过,而正是她们使得他显得如此之伟岸,我还真不知道他长得这么高——他迈着大步,犹如先知——带着一个外面包着褐色纸张的盒子——往东走向第一大道——他似乎走得很慢,但我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我在想:“还好我带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万一我得跟着他一路走到那明显是在河上的天堂小巷,他们就将不仅仅会看到我带的这本书是多么破旧,还会看到我是多么认真严肃地随身携带着它,因为我真的是在阅读这本书,真的是带着这本书沉醉在这真实无妄的大街小巷当中。”——全然就是一名学者,一个时髦的神秘主义者——本以为他们会质疑我的十月红衫,但他们没有——我会问:“你说的诺莉在哪儿呢?”他会说:“她是我妹妹。”然后我会碰见他们,但大家都默不作声。我猜他们在疑惑我为什么会来,除非偷窥地下人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充分理由,因为我自己就是地下人——我将不得不变得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阴郁,如果不是阴郁的话那也是沉默寡言,有如殉道者一般,几乎麻木,平静,或者缄默,或者愚笨而市侩,或者如圣徒般极其严肃而又平和,就像维克多那样目不斜视、飘忽不定地席卷整条大街。维克多就这样走着,有个小孩半开玩笑似的,或者偶尔又有点敬畏地——我想这才是最主要的——有时可能甚至包含敬爱地跟在他身后,就好像维克多也使他想起了耶稣基督。作为一个小孩,他无疑想尽力靠近温暖与光明的源泉——近年来,特别是在当前的一九五一年,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在其冒险旅途中这样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五十年后他们会怎么评论他的“事业”,也就是他此刻所做的事情呢——那时他已经年老,在一家崭新的养老院里等死;在那里,人们的兴趣绝非耶稣基督似的地下人、兰波摩托车,抑或普罗温斯敦的毒品,我甚至都无法估量一番——他的门厅散发出极其难闻的,可能还很折磨人的气味:苹果酒醪液的气味——他爬上楼梯,我听见门关上了。我想,那可能是耶稣基督自己在排泄体内垃圾(当然要了),但更主要的可能是维克多回家后独自一个人在没有装修的公寓厕所里大便。当他坐在马桶上,看着坑坑洼洼的墙壁,他跟我有着同样的情感,闻着同样潮湿阴冷的气味,听着同样的噪音;而当他坐得过久,他的双脚也会跟我有着相似的感觉,很可能是“麻木感”。他回到房间(跟我一样),一心想着他用盒子带回家里的毒品与桌面用品,然后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可怜兮兮、孤孤零零地在往事与现实之间穿插变换?
就这样,夜里我坐在长岛小镇牙买加的街区里,想起了科迪与公路旅行——不巧起雾了——高音喇叭的幽远低鸣声——火车头的突然喷气声,要不然就是钢筋的碰撞声——一辆轿车疾驰而过,传来一阵黎明时我们在城市里都能听到的噪鸣声——使我想起了黎明时的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尽管我没有在那上过哈佛大学——远处传来一阵某种难以形容的哗啦声或尖啸声,不是火车在钢制弧架上(行驶,震动),就是轿车刹停打滑——一辆卡车驶近,传来阵阵轰隆声——那是一辆小卡车,但可以在雾中听到轮胎的呼啸声——铁道站场传来两声“噗噗”或者“哔哔”,可能是工程师轻轻按动大型柴油机车的汽笛,以便说明他已从广播中收到司闸员或者检修工发来的指示火车全速前进的信号——当没有特定的相近声音时,一般万物的声音当然就像海洋一样静寂,但也差不多就像生命体在呼吸出声。因此,当你看着一栋房屋,你会想象它正给这普遍喧闹中的静寂添上其呼吸声——(到目前为止,在这静寂里,你能够听见某物的轻微噪音,就好像从时间之神喉咙传来的难以形容的气喘声)——现在,有一个男子,很可能是一个卡车司机,正在远处大喊大叫,听起来就像一个胆大包天的小伙子在黑暗中玩耍——气闸两次停顿间的和声:第一次运转的声音减弱并附和了第二次运转的声音,从而产生和声——有棵树光秃秃的,就像一只被阉割了的绵羊,毫无生气,树上仅余一簇到了九月已经变黄的叶子;叶子即将枯死,相互触碰,发出一阵阵细小微弱的嚓嚓声。每当看见树叶落下,我总会说声:“再见!”——那时会有一种声音,但除非如乡村那般静寂,否则我们听不见这种声音;而静寂之时,我确信落叶就好像爬进乐队的蚁群,真的能使大地沙沙作响——现在,奶品厂的扩音系统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呜咽声,就好像从装满隔板的火炉烟囱传来而且又被扩音了似的——一只巨大的钢铁蟋蟀——(它停住了)——在一个雨夜,我曾听到过那扩音器里传出的喊声:“请把水关掉!”声音很大,我大吃一惊——轿车门猛地关上了,传来一声咔哒响;而在这细微咔哒声之前,光滑的新式车门铰链也发出了咔哒声——一个男子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有点自负、神秘而又腼腆——空气在呼吸;它似乎想要告诉我一些通俗易懂的东西。
我去了赫克托自助餐馆。一九四六年底,科迪无比兴奋地跟他的第一任妻子来到纽约,开始了他的首次纽约梦幻之旅,而他们就在这家豪华餐馆里吃过饭。一想到这,我不禁有点难过。一张光彩夺目的柜台——装饰华美的墙壁——但没人会注意那些充满贵族气息的古旧顶棚。事实上,顶棚几乎用石膏装饰成了巴洛克风格(或者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烟熏油浸之下石膏已经变成了黄褐色——那里以前装着枝形吊灯(明显是旧式餐馆的风格),现在则安装了电灯,其外有金属罩壳——但其总体效果是要突出柜台上反光的食物——因此墙壁不太显眼——部分墙体上挂着超大尺寸的镜子,另外还安放了若干镜柱,给人以一种怪异的宽敞感觉——褐色的木镶板上装着衣钩,部分玫瑰色的墙壁上还装饰着雕刻图案——但是,那柜台啊,就跟外面的百老汇大街一样金碧辉煌!许多排巨大的L形柜台——许多排玻璃杯,里面装满了切丁薄荷果冻,红光闪烁的切丁草莓果冻,蜜桃混合樱桃的什锦果冻,表面加了鲜奶油的樱桃果冻,以及表面加了奶油的香草蛋奶沙司;切成十二块的大草莓油酥松饼照亮了L形柜台长桌的中央——许多沙拉、松软干酪、菠萝、李子、鸡蛋沙拉、梅脯,应有尽有——很大的烤苹果——一盘盘放得歪歪斜斜的葡萄,呈浅绿色和褐色——许多盘子,上面装着奶酪蛋糕,木莓奶油蛋糕,深黑色的巧克力蛋糕(闪着粪褐色的微光)——电影《时间与河流》里的那种深盘果馅酥饼——新烤的粉状小甜饼——涂了草莓香蕉甜浆的甜点——涂了橘子甜浆的美味蛋糕——用木莓、鲜奶油与竖立松脆饼制成的金字塔状甜点——还有许多地方专门用来放外形漂亮的咖啡蛋糕与丹麦油煎饼——所有这些食物之间点缀着一些装着超浓牛奶的白色瓶子——然后是许多小圆面包——此外最重要的则是柜台上放着的热食,水汽蒸腾、香气四溢——烧羔羊肉、烤猪排、烤西冷牛排、烤羊胸肉、煎酿塞馅甜椒、白切鸡、填馅童子鸡,等等。这些都能让一文不名之人口水直流——还有大块地方放着刚出炉的烤肉,旁边放着一把大餐刀,而侍者正姿势优雅地摆出一份又一份纸一样薄的烤肉来。咖啡柜台、壶、红色喷雾、水汽——但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个光滑闪亮的甜点柜台——喷雾弥漫,有如天堂——在这毒品泛滥的大城市里,这就是一种竭尽全力才能做到的快乐之承诺!
但至此我甚至还没有提到其最佳之处——冷盘、三明治与沙拉柜台——上面放着一盘盘小山似的各式菜肴,有上面撒了香葱与其他鲜艳调味品的奶油干酪,很有卖相的粉红色熏鲑鱼——冷火腿——瑞士干酪——整个柜台放满了咸香且营养丰富的冷盘——冷鱼、鲱鱼、洋葱——切成薄片的长条黑面包——等等各式各样的菜肴,还有在盘子装饰成枝状的鸡蛋沙拉,多得足够一个巨人吃饱——造型各异,使人赏心悦目——鲑鱼沙拉——(可怜的科迪,在这美食前面,他居然就穿着那双在丹佛就在穿的而且已经磨坏了的鞋子,以及那套他美其名曰“赝品”的衣服。他原本想穿上这套衣服,以便穿着得体地到纽约的自助餐馆吃饭——他以为那里就跟丹佛的自助餐馆一样,装修朴实、环境幽暗、食物一般)——
在小阳春时节的地铁站里,我们体会到了春天的感觉,因为那里既温暖(楼外有太阳),又阴湿,就像冬天的残雪余冰——就像三月午后三点时反光耀目的潮湿树枝——就像华盛顿市G大街。我年轻时曾模仿“大瘦子”[4]哈伯德,迈着小步,在G大街上漫步,昂首挺胸、心情开朗,不时跟伙伴打招呼,就好像走在商店招牌与射击场外的阳光下,走在夜总会生活带来的橘皮中间。突然,从一间敞开的地下室里吹来一阵阴凉的感觉,或者也可能是从波托马可河吹来了一阵河风。春天到了!
那位地铁女郎正坐在边座上,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拿着一本《美国杂志》——是个法裔加拿大人,长着一张埃莉[5]似的、诙谐却苍老的脸庞,戴着眼镜,看上去古里古怪,很像我的一个阿姨。我这个阿姨,一到灰蒙蒙的大雾天,总是就那样噘着嘴站在西马萨诸塞或北缅因的柴堆间,而她的儿子们则双手叉腰站在庭院里——事实上,那位地铁女郎穿着一件性感的绿色低胸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红色的大衣,其上缀着几个大的少女式纽扣(就像一个在做午后九日祷的波塔基特维尔小姑娘)——那件绿色连衣裙的丝质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了不再是乳白色而是干红色的胸部。事实上,她还穿着一双黑色天鹅绒鞋面的高跟轻舞鞋,看上去跟我那位年迈的阿姨极像。我发现她身上流露出美国人特有的精气神,而且当她低头碰到书页时,她脸上也会流露出跟小埃莉噘嘴犯愁时一样的悲情。我发现,当埃莉无所事事地坐在我们的卧室里(六十二号公寓),沐浴在午后斜阳之下时,她脸上就是这种神情,因为她预见到她自己在其不再如此优雅的老年岁月里会像这个女人一样——但是,当她看书的时候,她脸上却会流露出一点中小学老师似的保守与严肃。啊,生活!
哦,道路!我试图模仿一九四一年我在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吃过的一种猪肉菜肴的味道。当时我(跟我养的狗)坐在那辆运载我家家具回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的卡车后厢里,正好经过哈特福德市。因为某种奇怪的巧合,我们在哈特福德市停下,到大西洋白光加油站隔壁的一家餐厅吃午餐。我曾经和迈克[6]、斯坦菲尔德[7]和欧文·摩根在那家加油站工作过,那是我来到城里后的第一份工作——但现在这个早晨,我仍然记着那肉的绝妙味道。我猜那是烤猪肉,跟土豆泥一起放在餐盆里,利用蒸汽保温。数以百计的大块头卡车司机,甚至还有我们加油站的一些男孩,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这菜——所以我(和搬家工人)也尝了尝。那是十二月份的一个干冷日子,我们又在路上,因此它对我来说是说不出的好吃。当时我很无知地认为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猪肉”——以至于十一年之后我都还没有忘记这一餐。事实上,迈克当时就在隔壁的加油站里。于是,吃完饭后我给迈克打了电话。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伙计?”我说:“看见外面的那辆卡车没有?我们正要搬回洛厄尔市,我们一家。你不相信我?”“哈哈!”迈克只是大笑,但他还是走了出来,跟我养的小狗狗(小狗——他总是说成小狗狗)魏琪玩了一会。然后卡车继续前行,载着我悲伤地返回我儿时生活的地方。我坐着,看着卡车后厢外面展露出来的我越来越熟悉的道路——所以,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就从冰柜里找出冷烤猪肉,那是几块猪排。我把猪排放到一个小锅里,又将小锅放入一口大锅,加了水(两英寸深),盖上锅盖,把水烧开,就这样蒸热猪排。我试图不用煎炸或诸如此类需要用油的方法来保留猪肉的难得美味,这都是因为我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在哈特福德市吃的那种猪排。锅似坟墓,猪排如枯骨。你所要做的就是将猪排直接放进大锅,盖上一会。然后,你就可以揭开锅盖,微笑着品尝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