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麦蒂跛着脚从医院走进他的启蒙学校,又从启蒙学校走进另一所学校。学校为英国两家最大的工会所创办。在格林菲尔德小镇的这所孤儿学校,他遇到了佩迪格里先生。也可以说,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尽管麦蒂正处于上升时期,而佩迪格里先生开始走下坡路了。

佩迪格里先生曾经在一所古老的教会学校任教,后来去了两家历史不长的基金会,还有相当一段时间,他自称是在海外游历。他个头不高,举止灵活,一头失去光泽的金发,面庞瘦削,满是皱纹,平时一脸焦虑之色,生气或嬉戏时除外。在麦蒂入学前两年,他成了孤儿学校的教员。可以这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洗净了佩迪格里先生的过去。有欠考虑的是,他住进了学校顶楼的一个房间。他的名字“塞巴斯蒂安”不再有人叫了,甚至自己也不叫了。他现在变成了“佩迪格里先生”,学校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男教员,头发也开始悄悄变得灰白。他看男孩子带着势利的眼光,觉得孤儿们一般都比较讨厌,只有极个别孩子除外。他的古典课程在此找不到用武之地。他只能教初级几何,外加初级历史与初级语法。两年来,他发现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他生活在个人的幻想中。他在暗地里始终把自己看成是两个孩子的主人:一个是纯洁美丽的典范,另一个则是现实中的小大人!他主要负责一个大班。有证据表明,这些大孩子已经达到了他们教育的顶峰,现在只是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届时他们就可以从这个学校毕业了。校长认为,鉴于这一情况,让他负责大班可以把他的危害降低到最小。这个做法自有它的道理,但是有一个孩子除外,佩迪格里先生与他保持着“精神关系”。当佩迪格里先生岁数渐大时,他们的关系出现了特殊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一个异性恋的人可能会认为的特殊关系。佩迪格里先生会把这个孩子捧到一个高高的位置,并且让自己成为这个孩子的一切,噢,是的,成为孩子的一切;这个男孩子会发现生活非常精彩,一切事情对他来说都会变得非常容易。随后,突然之间,佩迪格里先生对他态度冷淡、漠不关心。对这个孩子说话时,他的语气会非常严厉。由于他们的关系只是精神关系,他连手指也未曾在那细腻的脸颊上碰过一下,这个孩子,或其他人能有什么意见呢?

所有这一切受制于生理节奏。佩迪格里先生懂得这个节奏。这个孩子的美丽已经征服了他,让他感到痴迷,让他感到疯狂——一点点地——让他感到疯狂!在这一段时间内,如果他不小心谨慎的话,就有可能出现失去常态的危险。有些话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在其他人面前,也许是在其他老师面前,有些话会叽里咕噜地说出来——在不经意间说了出来:小詹姆森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孩子,真的堪称是小美人!

麦蒂并没有马上进入佩迪格里先生的小圈子。他正好获得一次机会,可以展示他潜在的禀赋。但是医院夺走了他太多的时光,正如大火夺走了他身上所有可能出现的光彩。他跛着脚,阴阳脸,半秃的脑袋上飘动着的几绺黑色头发几乎遮不住那恐怖的耳朵,所有这些使他成为别人取笑的天然对象。这也许促使他有机会开发内在才能——如果可以称之为才能的话——这样的才能在他的生活中不断积累。他可以消失。他可以像动物一样不引人注目。他还拥有其他优秀品质。他不善绘画,但却充满激情。他伏着身子,用左臂护着画纸,黑色头发飘散下来。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仿佛即将潜入深深的大海。他的画稿总是比较连贯,每一处空白都被他均匀地、清晰地涂满了颜色。这确实是他的一项成就。同样,在课堂上,他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解。他能背诵大半部《旧约圣经》和小半部《新约圣经》。与细瘦如柴的胳膊和腿相比,他的手脚显得硕大。他的性特征——这完全是他的小伙伴们的精辟看法——与他的丑陋极为般配。他超凡脱俗;他的同伴认为这是他最黑暗的罪孽。

马路过去一百码的地方是圣塞西莉亚女修道院学校。两家学校的操场隔着一条狭窄的巷子。女子学校的一侧是一堵高墙,墙头有尖尖的铁刺。佩迪格里先生从他的顶楼宿舍可以看见高墙和铁刺,这一景象使他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男孩们也能看得见。站在楼梯平台上,透过佩迪格里先生宿舍外三楼上的大窗户,你可以俯瞰那堵高墙,可以看见女生的蓝色校服和白色的夏季短袜。女子学校里有一个地方,如果女生们非常调皮,或非常性感——当然这是一回事,她们会爬上去,透过铁刺向外窥视。孤儿学校的一侧有一棵树,也可以爬上去。少男少女们可以迎面相对,中间只隔着那条狭窄的巷子。

有两个男生特别讨厌麦蒂的超凡脱俗,因为他们自己俗不可耐。他们用直接而简单的方式对他的身体缺陷进行戏弄。

“我们一直与对面的女生说话,知道吗?”

接着——“她们一直在谈论你。”

接着——“安吉喜欢上你了,麦蒂。她对你的情况问个不停。”

然后——“安吉说不介意与你在树林里散步!”

麦蒂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他们。

第二天,他们递给他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从大人那里懵懂学来的词句,他们用打字机打印出来,还在上面签了字。麦蒂仔细端详着小纸条,它是从一个粗糙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就像他手上拿的那本。他的嘴里又在吐高尔夫球。

“她为什么不用手写?我不信。你们在骗我!”

“可是你瞧,上面有她的签名,‘安吉’。我想,她知道,如果不签名,你是不会相信她的。”

他们纵声大笑。

如果麦蒂对在校女生略有了解的话,他一定会看得出来,她们从来不会传递这种纸张的便条。这是早期区分性别的一个范例。一个男生,除非另有目的,一般会用旧信封的反面来当纸条。可如果女生的手中掌握了信封和信笺,则会把它们涂成可怕的紫色,而且要洒上香水,附上花瓣。然而,麦蒂还是相信了这张从粗糙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

“她现在就在对面,麦蒂!她希望你让她看看——”

麦蒂紧蹙着眉头,眼睛先盯着一个人,然后又盯向另一个人。未被大火烧伤的半边脸涨得通红。他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真的,麦蒂!”

他们俩围住他。他的个子比他们高,只是因为残疾而佝偻着背。他口中用力,把话吐了出来。

“她想要看什么?”

这时,三个人的头尽可能地凑到了一起。几乎在同时,他通红的脸色消退了,而白色的脸颊上,一粒粒的青春痘显得更加清晰。他急促地等待答案。

“她没有说!”

“这是真的!”

他张着嘴巴,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两个人。他的目光怪异,仿佛是一个在深海游泳的人,正仰着脑袋,凝眸远视,向前方寻找陆地。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闪亮,内心的希望与出自本性的悲观在搏斗。

“真的?”

“真的!”

“你们发誓?”

他们再次大笑不止。

“我们发誓!”

他又投去恳求的目光,挥一挥手,试图把他们的取笑拨到一边。

“那么——”

他将自己的课本塞进他们的手中,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笑得像猴子。随后他们迅速分开,吵吵嚷嚷地召集其他同伴。他们一帮人吵闹着爬上石砌的台阶,一路往上,一层,二层,三层,一直爬到大窗户旁的楼梯平台上。他们在一人高的大栏杆前挤来挤去,平台的两端被栏杆连在了一起。他们扶在垂直的铁栅上,铁栅之间的间距比他们的身子要窄。在五十码的前方,五十英尺的下方,一个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迅速向成为禁区的那棵树走去。在对面女子学校一侧,墙头上出现了两小片蓝色。窗户边的男生们如痴如醉地看着,根本没有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帮人在那上面干什么?”

佩迪格里先生站在过道里,神情不安地抓着门把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帮嘻嘻哈哈的孩子。可是没有人在意他的吆喝。

“我说了,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我们班的同学?你,长着漂亮鬈发的小伙子,申斯通!”

“我们在看文迪[1],先生。他正在爬树!”

“文迪?谁是文迪?”

“就在那儿,先生,你能看见他,他正在往上爬!”

“噢,你们这些虚弱、讨厌、阴暗的家伙。你让我感到吃惊,申斯通,像你这么优秀、正直的小伙子——”

一阵小心而高兴的大笑——

“先生,先生,他正在爬呢——”

低矮处的树枝上,叶子一阵混乱。蓝色、性感的小块从墙头上消失了,仿佛被子弹击落。佩迪格里先生拍着双手,大声喊叫,但没有一个孩子注意他。他们顺着楼梯一哄而下,把他晾在了一边。他满脸通红,相比眼前的情形,他对身后的事情更为不安。他通过楼梯的天井目送着他们离开。他将身后的宿舍门打开,转身对里面的人说道:

“好了,亲爱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一个男孩子从宿舍里走出来,对着佩迪格里先生发出了自信的微笑。他从楼梯走下去,更加确信自己的价值。

当他离开后,佩迪格里先生恼怒地盯着远处的那个孩子,只见他笨拙地从树上爬下来。佩迪格里先生无意对此事进行干涉——根本无意。

校长从女修道院院长那里听说了此事。他派人叫来了这个孩子。他一瘸一拐地走来,身上污秽不堪,心里惶恐不安。校长对他深表同情,试图淡化此事。女修道院院长在描述此事时,仿佛有所掩盖,而校长知道他必须掀开面纱;然而对此事,校长的心里也带着一丝担忧。他知道,将面纱掀开后,很容易揭开调查者始料不及的事情。

“请坐下,好吗?现在。你知道,有人到我们这儿来告你的状。告你爬上树后所作所为的状。年轻人——尤其是男生——去爬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不过,要知道,你的行为会带来严重后果。你干了什么?”

男孩子没有补过的半边脸顿时变成紫红色。他低着头,看着脚。

“你知道,我亲爱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人有时会身不由己。如果别人生病了,那么我们会伸出援助之手,或者找到能提供帮助的人。只是我们必须了解真相!”

男孩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那么,让我看看,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麦蒂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正在奔跑一般。他举起右手,抓住左耳边飘散的那绺长发。他做了一个毅然决然的姿势,猛然将头发掀开,阴森可怖的白色头皮露了出来。

也许幸运的是,麦蒂并没有看见校长本能地闭上眼睛,然后又强迫自己睁开,一直睁大眼睛,脸部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一会儿,他们俩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校长同情地点点头。麦蒂心情放松下来,将头发重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明白了,”校长说。“是的,我明白了。”

随后有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在思考:给女修道院院长写回信时,应该如何措辞。

“好了,”他最后说,“下不为例。现在走吧。请记住,你只能爬那棵大山毛榉,即使这样,也只能爬到第二根树枝。好吗?”

“好的,先生。”

此后,校长找过不同的任课老师,对麦蒂的情况作了进一步的了解。显然,有人对他太好——也许不好,他身处难以承受的暖流中。这个孩子没有一次考试及格,而且让他参加考试也是愚蠢的。

正因为如此,有一天上午,学生们在画地图,佩迪格里先生在讲台上打盹,麦蒂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腋下夹着课本,在讲台前停了下来。

“上帝的好孩子。你从哪里来?”

对麦蒂来说,这个问题似乎问得太快,问得太深。他没有回答。

“你想要什么,孩子?快说呀!”

“是校长让我来的,先生。来C3教室,先生。过道尽头的房间。”

佩迪格里先生欣然一笑,猛然将目光从他的耳朵处扭开。

“啊。我们的类人猿朋友在树枝间荡来荡去。不要笑,伙计们。好了。你们懂得礼貌吗?值得信赖吗?有出色的才智吗?”

由于厌恶而发抖,佩迪格里先生扫视了一下教室。他的习惯和乐趣在于将所有学生按照相貌的美丑来安排座位,因此长得最漂亮的学生坐在了第一排。至于这个新学生坐在什么位置,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教室靠右手的后排,一个高高的柜子旁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可以半明半暗地放一张桌子。这个柜子无法移到靠墙而立,否则就会把窗户挡住。

“布朗,你这个机灵鬼,我想让你从那儿腾出来。你坐到巴洛的位子上。是的,我知道他会回来的;那时,我们将不得不作更多的调整,是不是?不管怎样,布朗,你是个淘气鬼,不是吗?我知道你坐在后排想干什么,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不要笑了,伙计们。我不会让你们一直笑下去。那么好吧,你叫什么名字?万格莱夫,你能维持秩序吗,嗯?坐到那个角落去,保持安静。如果他们不守纪律,你告诉我,嗯?动起来!”

他等待着,露出决断和快乐的笑容,直到那个男孩子坐好,有一半身体被遮住了。佩迪格里先生发现,他可以用柜子的线条将他一分为二,这样就只能看见他那或多或少未被烧伤的半边脸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此类事情非常重要。

“好了,各位同学。开始吧。让他看看我们在干什么,琼斯。”

他放松下来,开始玩起他喜欢的游戏,因为麦蒂的意外到来,又给了他再玩一轮的借口。

“帕斯科。”

“到?”

无可否认,帕斯科本来不高的吸引力正在丧失。佩迪格里先生顺便想了解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幸运的是,事情没有发展得多快。

“帕斯科,亲爱的朋友,我想知道,你是否介意与詹姆森调一下座位,这样,巴洛回来的时候——你不介意坐在离审判员席稍远一点的位子吧?好了,你怎么样,亨得森。呃?”

亨得森坐在前排的中间位置。他性情温和,有着抒情诗般的美丽。

“你不介意坐在离审判员席稍近的位子,是吧,亨得森?”

亨得森抬起头,微笑着,充满骄傲和敬仰。托佩迪格里先生的福,他交上了好运。佩迪格里先生受到难以言传的触动,慢慢地离开讲台,最后站到亨得森的身旁,手指抚弄着孩子的头发。

“加斯特里,亲爱的朋友,你上次洗这个黄色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呃?”

亨得森抬起头,仍然微笑着,心中坦然,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问题,而是交流、光彩、荣耀。佩迪格里先生放下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回到讲台。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柜子后面的那个男孩子把手举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先生。就是那个同学。他给他递了一张纸条。这是不允许的,是吧,先生?”

有片刻的时间里,佩迪格里先生由于惊讶而没有回答。班级里其他同学也鸦雀无声,直到他们完全理解了那个孩子骇人听闻的话。随后,教室里开始出现了微弱的嘘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不要吵,你们这帮家伙。我说了,现在别吵。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一定是刚来到文明社会。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警察!”

“先生,你说过——”

“别管我说了什么,你这个刻板的家伙!我的天哪,我们遇到了一个大活宝!”

麦蒂张着嘴,一直没有合拢。

此事之后,麦蒂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佩迪格里先生。这是他不善人际交往的一个征兆。他不应该惹恼这个人,激怒这个人,因为对方最不想引起麦蒂的注意。其实,佩迪格里先生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期,而且对此非常清楚。在教会学校的漫长而遥远的岁月里,他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认识。他现在知道,上升途中各处的信号是非常明确的。只要他羡慕班级里的美人,无论他示爱的举动多么公开,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井然有序。不过,此事的发展已经到了他开始——必须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帮助学生辅导功课,尽管这样做是禁止的,而且也是危险的,不明智的。有一段时间,这一举动也是纯洁的——

只是现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月,亨得森在造物主的提升下,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美人。佩迪格里先生奇怪地发现,这样的美人唾手可得,从不中断,而且年复一年地出现。对佩迪格里先生和麦蒂来说,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月份。麦蒂用极其简单的方式惹恼了他。他的世界如此狭小,而这个人又如此高大。他无法想象出一种建立在玩笑基础上的完整关系。他是佩迪格里先生的活宝。佩迪格里先生亲口说的。正如有的孩子在医院度过多年,有的孩子没有,同样他发现在这所学校里,有些男孩子尽心尽责,把同伴们的事向老师汇报,有的孩子没有这样做,尽管汇报是绝对不受欢迎的。

麦蒂的同学们也许已经原谅或忘记了他的外表。不过,他的死脑筋、自视高雅、无视规则,最终使他成为一个无人理睬的另类。不过,秃发的温达普渴望友谊,他不仅仅惹恼了佩迪格里先生,而且也惹恼了亨得森。那个男孩子不时讥笑,而佩迪格里先生会——

“现在别来,美人,现在别来!”

非常突然的是,亨得森去佩迪格里先生的宿舍更加频繁,而且毫不掩饰。佩迪格里先生在班级里所使用的语言也越来越铺张华丽。这是他人生之弧的顶点。一堂课的大部分时间,他会离开主题,大谈坏习惯。人的坏习惯有很多很多,而且很难克服。其实——只有长大了,人们才会发现——有些坏习惯人是无法克服的。不过,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区分两类习惯:一类是人们所认为的坏习惯;另一类是名副其实的坏习惯。在古希腊,女人被认为是劣等动物,不要笑,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这帮讨厌的家伙,当时男人之间的爱,男人与男童之间的爱,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有时候,男人会发现自己对某个英俊的小伙子越来越产生思恋之情。比如说,这个男子是一个伟大的运动员,如果是现在,则是一位板球手,优秀选手——

英俊的小伙子们静心等待着,希望发现这番讲话中的道德要义,以及它与坏习惯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没有找到答案。佩迪格里先生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整个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因为佩迪格里先生的表情显得失落而困惑。

人们发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是多么微不足道,这太不寻常了。同样,当人们非常肯定自己的行为和思想深深地隐藏在黑暗之中时,他们经常吃惊而悲伤地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朗朗晴天之下的表现是如何失态的。有时,这样的发现会带来一种令人炫目、毁灭性的震撼。有时,这样的发现犹如和风细雨。

校长要求查看佩迪格里先生班级里几位学生的成绩单。他们俩坐在校长书房的桌子旁,背后是绿色的文件柜。佩迪格里先生滔滔不绝地谈着布莱克和巴洛,克罗斯比、格林和哈利迪。校长点点头,将报告单翻了过来。

“我注意到,你没有将亨得森的成绩单拿过来。”

佩迪格里先生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你知道,佩迪格里,这很不明智。”

“什么不明智?什么不明智?”

“我们有些人遇到了特别的困难。”

“困难?”

“因此,不要在你的宿舍里偷偷补课了。如果你把男生叫到你的宿舍——”

“可这是为他好!”

“可是有规定不能这么做,你知道。一直有——传闻。”

“其他男孩子——”

“我不知道你打算让我怎么处理此事。请尽量不要那样——排斥其他孩子。”

佩迪格里匆匆离开,耳根发热。他能清晰地看出这个构陷是多么严重;由于他的人生轨迹正达到顶点,所以他对一切人、一切事持怀疑态度。佩迪格里在想——而且一半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校长本人也在追求亨得森!所以他开始设计一项计划,这样他就可以遏止校长除掉他的任何企图。他清晰地看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借口,或一个掩护。他不断在思忖应该做什么。他首先抛弃了一个不可能的步骤,接着一个没有希望的步骤,再接着一个可怕的步骤——最后发现,他将不得不走这最后的一步了,尽管他的人生轨迹还没有向下。

他自己给自己打气。当班级同学全部坐定后,他从一个个孩子的身边走过;不过这一次,他深恶痛绝地从后排开始。他特意走到被柜子遮住一半身子的麦蒂身旁。麦蒂仰起脸对着他微笑,嘴角歪斜着。佩迪格里真切地感到一阵痛苦,对着孩子的上空勉为一笑。

“噢,我的天哪!这哪里是一张罗马帝国的地图,我的年轻朋友!这是躲藏在黑暗煤窖里的一只黑猫。詹姆森,让我看看你的地图。现在,你能看见麦蒂·温达普吗?噢,上帝啊。你看,我可不能在这儿闲逛消磨时间。今天晚上我不会去辅导功课了,所以不要去那儿,你带好课本、地图册,还有其他东西,到我的宿舍里来。你知道我的宿舍在哪儿,是吧?不要笑,你们这帮家伙!如果表现出色的话,也许还有黏牙的小面包或一片蛋糕——噢,上帝——”

麦蒂完好的半张脸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佩迪格里朝他的脸瞥了一眼。他攥起拳头,在孩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随后,他匆忙返回到教室的前排,仿佛在寻找新鲜空气一般。

“亨得森,美人。今天晚上,我不能给你单独补课了。而且没有必要了,是吧?”

“先生?”

“到这儿来,让我看看你的课本。”

“先生。”

“现在过来!明白吗?”

“先生——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在顶楼的宿舍里给我上课了,先生?”

佩迪格里先生烦躁地凝视着这个孩子的脸,而现在这张脸的下嘴唇噘了起来。

“噢,上帝。你瞧,加斯特里。听我说——”

他将手指伸进孩子的头发,把他的脸拉近。

“加斯特里,我亲爱的。好朋友终有一别。”

“可是你说过——”

“现在不行!”

“你说过!”

“我告诉过你,加斯特里。我星期四会在大教室里补习功课。你带好课本回座位上去。”

“仅仅是因为我的地图画得好——这不公平!”

“加斯特里!”

男孩子低下头,眼睛看着双脚。他慢慢地转过身,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坐下来,低头看书。他的耳朵红通通的,耳根周围甚至出现了一丝麦蒂式的紫色。佩迪格里先生在讲台后面坐下,双手在讲台上微微颤抖。低头的亨得森向他投来飞快的一瞥,佩迪格里先生把目光朝别处看去。

他努力让双手平静下来,嘴中咕哝着:

“我会给他补课的——”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麦蒂能够对这个世界展现出开放的面容。太阳照在他的半边脸上,闪闪发光。去佩迪格里先生宿舍的时间快到时,他甚至特别仔细地将几绺黑发进行了梳理,让头发遮住乌青的头皮和乌紫的耳朵。佩迪格里先生为他开门时,身子一颤,犹如发烧一般。他让麦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在宿舍里踱来踱去,仿佛走动是一剂止痛药。他开始对麦蒂或别的什么人讲课,仿佛宿舍里有一个能听懂的成年人。补课才刚刚开始,宿舍的门打开了,亨得森站在门前。

佩迪格里先生呵斥道:

“走开,加斯特里!走开!我不会见你的!噢,上帝——”

亨得森号啕大哭,转身飞奔而去,在楼梯上发出踢哒踢哒的声音。佩迪格里先生站在门口,朝楼下凝视着,直到亨得森的哭泣声和脚步声在耳边消失。此后,他仍然待在原地未动,朝楼下凝眸望着。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条白色大手绢,用它擦着额头和嘴角。麦蒂看着他的后背,一脸茫然。

佩迪格里先生终于把门关上,但是没有看麦蒂。相反,他开始烦躁不安地在宿舍里走动着,嘴里念念有词,一半是对自己,一半是对麦蒂。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饥渴,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沙漠,人也有各种各样的饥渴。所有的男人都是嗜酒狂。基督本人曾经在十字架上大喊:“我渴!”[2]男人的饥渴是无法控制的,所以不能因为饥渴而责备男人。因为饥渴而责备男人是不公平的。这是加斯特里犯错的根源所在,这个愚蠢而漂亮的年轻人。不过,他还太年轻,所以理解不了这些。

此时此刻,佩迪格里先生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把脸埋在了双手之间。

“我渴。”[3]

“先生?”

佩迪格里先生没有回应。不一会儿,他拿过麦蒂的课本,尽可能简短地告诉他地图错在什么地方。麦蒂开始修改地图。佩迪格里先生走到窗前,伫立着,透过铅框,朝顶端的消防通道看过去。通道外面的地平线上,伦敦郊区尽收眼底,宛如正在生长的植物。

亨得森没有回到大教室复习功课,也没有去他借口离开教室的卫生间。他朝大楼的前部走去,长时间站在校长的门外。这是他伤心的明显标志,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越级汇报绝非是小事。最后,他开始敲门,起初有点怯懦,后来声音越敲越大。

“噢,孩子,你有什么事?”

“来见您,校长先生。”

“谁让你来的?”

“没有谁,校长先生。”

这句话让校长抬起头。他看到这个孩子刚刚哭过。

“你是谁班上的?”

“佩迪格里先生班上的,校长先生。”

“你的名字?”

“亨得森,校长先生。”

校长开口说了一声:“啊!”然后他又闭口。他翘起了嘴角。一丝焦虑开始在脑海深处萌芽。

“什么事?”

“是关于、关于佩迪格里先生的,校长先生。”

焦虑之花完全绽开。他想到了面谈,如何处分,各种烦恼手续,向官员们报告,最后向法官报告。当然,这个人会承认有罪;如果事情没有发展到这一步的话——

他仔细端详起这个男孩子来。

“什么事?”

“校长先生,关于佩迪格里先生,先生——他在宿舍里给我补课——”

“这个我知道。”

现在轮到亨得森感到惊讶了。他注视着校长,只见他在审慎地点头。校长很想回去休息,一是因为疲倦;一是因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他劝阻这个男孩子的坚定决心,特别是在还没有说出任何无可挽救的话之前。当然,佩迪格里先生将不得不走人,处理此事的困难应该不大。

“他真好,”校长熟练地说道,“不过,我知道你觉得这样额外补课,比其他人优秀,有点乏味,好了,我理解,你想让我告诉佩迪格里先生,是吧?我不会说是你说的,只会说,我们认为额外补课会让你承受不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佩迪格里先生不会让你再去补课了,好不好?”

亨得森的脸红了。他的一个脚趾头在挖着地毯,眼睛向下看着。

“那么,今天晚上你来这里,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说,好吗?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亨得森,非常高兴。要知道,这些小事情完全可以改正,只要你把这些事向大人们讲出来。很好。现在,高兴一点,回到你的课堂里去。”

亨得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脸更红了,似乎肿胀起来。泪水从眯紧的眼睛里喷涌而出,仿佛脑袋里全是泪水。

“好了,小伙子。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可是,情况反而更加糟糕。因为他们俩谁也不知道悲伤的根源在哪儿。孩子茫然无助地哭着,校长茫然无助地看着,实际上心里也在偷偷地想着他难以准确想象的情景,思考着劝阻这个孩子究竟是否明智,是否可能。当眼泪快要止住的时候,他才开始说话。

“好点了吗?嗯?瞧,我亲爱的孩子,你最好在那把椅子上坐一会儿。我要出去一下——几分钟后回来。如果你想走,也可以走。好吗?”

校长用一种友好的方式点头微笑,然后走了出去,并随手把门关上。亨得森没有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他站在原地,脸上的潮红慢慢地消退了。他用鼻子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随后他回到大教室里的座位上。

校长返回办公室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他稍稍松了口气,因为还没有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不过这时,他恼怒地想到了佩迪格里先生。他盘算着立刻找他谈话,但是最后决定把整个不愉快的事情放在一边,等到明天上午上课时再说。届时,经过一夜的睡眠,他的旺盛精力将会完全恢复过来。明天很快就要来临,尽管整件事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想到早先与佩迪格里先生的谈话,校长怒不可遏,满脸通红。这个愚蠢的家伙!

然而,第二天早晨,当校长打起精神准备谈话时,他发现自己感到非常震惊,而不是给别人带去震惊。佩迪格里先生在教室里上课,而亨得森却没有来。第一节课还没有结束,新老师埃德温·贝尔——已经是整个学校的“风云人物”——发现了亨得森,并遭遇歇斯底里症的发作。贝尔先生被人搀扶着走了,而亨得森仍然留在了围墙下面,蜀葵花遮住了他的身子。显而易见,他是从五十英尺高的铅窗上,或是连接铅窗的消防通道上坠落下来的。他现在已经是命赴黄泉了。“死了,”杂务工梅里曼说,语气强调,显然有点幸灾乐祸。“死了,身子冰冷僵硬。”正是他的话刺激了那位贝尔先生。然而,当贝尔先生镇定下来后,亨得森的身体被抬了起来,人们在地上发现了一只体操鞋——鞋子上有麦蒂的名字。

那天上午,校长坐在桌子旁,看着亨得森曾经在他面前出现过的位置,不得不面对一些无情的事实。他知道自己,用通俗的话来说,要有苦头吃了。他预见到了此事的处理将错综复杂,他将不得不说出这个孩子曾经找过他,而且——

佩迪格里?校长明白,如果他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今天上午根本不会去上课。只有铁石心肠的罪犯才能做到,或者说,只有某个精于细小算计而冷漠无情的人才能做到——但这不可能是佩迪格里。那么是谁?

警察赶到时,他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当警长询问体操鞋时,校长只能说孩子们经常穿戴别人的鞋帽,警长了解孩子们的情况。但是,警长并不了解。他要求见一见麦蒂,就像电影里或电视里发生的事情一样。直到此时,校长才把负责这个学校的律师请来。于是警长离开了片刻,由他们俩找麦蒂谈话。他们明白他是说鞋子被抛弃了。校长大为光火地说,鞋子被扔掉了,而不是被抛弃了,它不是马掌。律师解释了保密与真相的关系,以及他们将如何保护他。

“事情发生时,你在不在现场?你在消防通道上吗?”

麦蒂摇了摇头。

“那么你在哪里?”

如果他们经常见到麦蒂的话,他们就知道为什么太阳又一次闪闪发光,而且使完好的半边脸显得更有光彩。

“佩迪格里先生。”

“他在现场吗?”

“不在,先生!”

“瞧,孩子——”

“先生,他和我在他的宿舍!”

“深更半夜?”

“先生,他教我画地图——”

“别犯傻了。他不会在深更半夜教你画地图!”

麦蒂脸上的光彩变弱了。

“你还是把真相告诉我们吧,”律师说。“真相终究会大白的,要知道。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那么,这只鞋是怎么回事?”

麦蒂仍然低着头,显得朴实而不是高贵,嘴里咕哝着。

律师在追问他。

“我没有听清楚。伊甸园?伊甸园与体操鞋有什么关系?”

麦蒂的嘴巴又咕哝着。

“你这样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校长说。“你瞧,呃,威尔沃特。可怜的小亨得森跑到消防通道上去干什么?”

麦蒂从眉毛下激动地向上盯着,然后双唇间迸出了一个词。

“邪恶!”

于是他们把麦蒂放在一边,然后让佩迪格里先生过来。他显得虚弱无力,脸色灰白,几乎快要晕倒。校长带着厌恶和同情看着他,给了他一把椅子,他瘫坐了下来。律师将案件办理的程序作了解释:如果被告承认有罪,就没有必要对未成年人进行盘问,那么法庭就会放弃严重的指控,而只提出相对较轻的指控。佩迪格里先生缩成一团,浑身哆嗦。他们对他的态度很好,但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只有一次表现出了活力的火花。校长温和地告诉他他有一个朋友,因为小麦蒂已经提供了他不在现场的证明,而佩迪格里先生听完后,脸色变得煞白,然后通红,最后又是一片煞白。

“这个可怕而丑陋的孩子!即使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我也不会去碰他!”

考虑到他同意认罪的情节,对他的逮捕尽可能在私下里进行。然而,他是在警察的看护下,从他的顶楼宿舍里顺着楼梯走下来的;然而,他的追随者、阻碍他前进的小人儿就在现场,正目送着他走向耻辱和恐怖。所以,佩迪格里先生对着大厅里的他咆哮。

“你这个可怕、可怕的孩子!这一切全是你的错!”

颇为奇怪的是,学校里的其他人似乎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与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相比,可怜的老派老师现在更受孩子们的喜欢了。尽管在那时候,他经常给孩子们发一片蛋糕,而且和蔼可亲,只要他们愿意,随时让他们取笑逗乐。所有的人,包括校长、律师、法官,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亨得森乞求着想要进去,但是在遭到拒绝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于是在铅窗附近滑倒,人摔了下去。现在亨得森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向任何人展示他怒不可遏的心情了。不过,此事的最后结局是:麦蒂被送往考文垂,陷入深深的悲伤中。老师们清楚,他是学校里提前解除学籍的几个学生之一,给他找份简单而不太费脑筋的工作,即使不是一剂良药,那么也是唯一的缓和剂。在小镇主大街一端的老桥附近,有一家弗兰克里五金店,校长设法在那里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如同109732号佩迪格里一样,学校再也不知道他是谁了。

校长在学校里待的时间也不长。亨得森找他时遭拒绝的事实让人难以释怀。学期结束时,他因健康原因离开了学校。其实,这个悲剧才是他退休的主要原因。因此,当他退休后住进了白色悬崖上的一间平房时,他一次又一次地思考着悲剧的枝节部分,却无法深刻地理解悲剧的本质。只有一次,他发现了一条可能的线索,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确定。他在《旧约圣经》上发现了一处引文:“在以东[4]之上,我抛弃了我的鞋。”此后,一想起麦蒂,他的身上都能感受到一丝寒意。当然,这句引文是一个原始的咒语,经过翻译后,字面意义已经被掩盖,就如同词语“打屁股”,以及其他一些暴力语言。于是他静坐沉思,希望能找到一把钥匙,打开一扇比年轻亨得森的悲剧更加深远的黑暗之门。

他经常会一边点着头,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噢,是的,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注释

[1] 文迪,麦蒂的众多名字之一。

[2] 原文为希腊语。

[3] 原文为希腊语。

[4] 以东,《圣经》中雅各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