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仙

腊月初一,雪。

呼啸的北风,不时掀起一张张雪幕,披在苍山之上。

雪落无声天地黯,万木萧疏鸟兽藏。唯有两行足迹,缓缓印在雪地上。

“唉……”

万猎户长叹了一声,满腹的牢骚——若不是实在抗不住家中婆娘的念叨数落,他说什么也不会顶着北风烟雪,像个傻子一样上山寻猎。

只是挨冻受累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一天忙活下来,还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将晚,山下隐隐有炊烟升起,万猎户不由得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思量该如何应对婆娘的脸色。

就在这时,万猎户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丝动静——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在这静止的雪原上,逃不过一个老猎户的眼睛。

他连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扭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个雪堆正微微起伏着。

不一会,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一只雪白的小兽从雪堆中探出头来,它笨拙地晃头左右看了看,又呆呆望向天空。

万猎户一喜,忙抽出一只箭来搭在弦上,缓缓拉开猎弓——弓弦一响,只听一声尖鸣如婴儿啼哭,那小兽扑腾了一下,一头栽进了雪堆。

万猎户吹了个口哨,几步赶过去,一把将那小兽从雪堆里抓了出来。

“狐狸?”万猎户略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是只狐狸崽子,拎起来也就一尺长,一条大尾巴却占去一半。

“哈哈哈!这可赚大了!这么好的一张皮,正好做件小袄。等阿凤的娃子满月的时候,看谁的贺礼有我老万这份漂亮……咦?”

兴高采烈的万猎户心思全落在一张好皮上,这才发现小家伙没死,正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像个婴儿一样好奇地瞧着他。

“没射着么?”万猎户略感诧异,小声嘀咕两声,手上加劲,准备将这刚刚幸运逃过一劫的小家伙掐死。

“——住手!”

陡然间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万猎户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闪过一道强光,半边身子顿时一片酥麻。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一般掠过,一把将那小狐狸抢了过去。

万猎户惊得连退两步,慌忙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可等他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

在这寒风刺骨的大冬天,女孩只穿着薄薄的碧色衣裙,露着白嫩的胳膊和小腿,好似夏日的莲藕。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把那小狐狸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万猎户。

“这哪来的女娃子?莫不是什么山精水怪?”万猎户使劲揉了揉眼睛,一时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风声一响,又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坠势虽猛,可落地时却骤然一缓,好似秋叶拂过湖面,连一片雪花都没有掀起。

傲然立于雪中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不凡。一身水蓝长袍,袖口和胸前绣着几道图纹,有如蒸腾的云雾。而最惹眼的,莫过于他身后背着一柄金灿灿的古剑。

青年打量了一下万猎户,又望向一旁抱着小狐狸轻声安慰的小女孩,凝重的神色中逐渐露出疑惑,开口问道:“冬儿,怎么回事?”

“他、他!他是坏人!”小女孩抽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指着万猎户,神情仿佛在指证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他要杀了这孩子!”

青年顿时放松下来,一脸苦笑,“冬儿啊,你忘了么?咱们在追‘万年妖狐’啊,师父交代过,其余事情一概不理会的。”

小女孩愣了一下,歪了歪头,还是撅着嘴道:“可是大师兄,他是坏人,要杀这孩子呢。你不是说,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咱们修道之人决不能袖手旁观么?”

青年上前拍了拍女孩的头,微笑道:“他不是坏人,是猎人。他是为了生计而打猎,并非无故杀生。这是他的猎物,应该交给他的。”

小女孩一听立刻扭过身去,将怀里的小狐狸抱得紧紧的,连声道:“不行、不行!大师兄又莫名其妙了,不听!不听!”

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向万猎户拱手一揖道:“这位老伯有礼了,晚生姓风名曦,这是我师妹冬儿。她年少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赔罪。”

万猎户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支吾半天,语无伦次。只是反反复复说不妨事,连自家姓名也没报上。

风曦指了指女孩怀中的小狐狸,道:“老伯,这狐狸乃是灵种,杀之不祥。况且杀了它所得不过一张毛皮而已,不如将它卖给我们,权当行善放生,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说着,他伸手往袖中一探,却顿在那里,面露尴尬之色。

万猎户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了,你们拿去就是了。”

风曦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老伯了。我们不敢平白拿人之物,只是今日身上未带钱财,来日必登门奉上。”

说罢,风曦向万猎户深深一揖,转身对女孩道:“走吧冬儿,大家都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正赶过来呢,咱们快迎上去吧。”

说着,他长袖一挥,背后那柄金色古剑化作一道丈许长的金光,在二人身边一绕,只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天际。

万猎户呆呆望着天边远去的金光,直到天色发黑,才回过神来。

他毕竟是外出闯荡过的人,见了二人飞天遁地的大神通,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呼之欲出——修仙者。

万猎户年少的时候,也曾在光怪陆离的神仙故事中沉浸过许多时日,幻想着有一天偶结仙缘,入得宝山求道,成为御剑乘风的修仙者。

怎奈岁月蹉跎,如今年过不惑,儿时的梦想早已随风而去,引为笑谈,可两位修仙者却当真出现在眼前。

这等奇遇,足以当做下半辈子的谈资了。万猎户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子,兴冲冲地下山去了。

…………

“——修仙?我呸!!”

回到家,万猎户兴高采烈地把他的奇遇一讲,婆娘立刻劈头盖脸地骂起来。

“没打着就没打着呗,也不是头一回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成天念叨什么仙啊鬼啊,当着孩子面编瞎话,你不害臊啊?”

“你懂得个屁!”万猎户满心欢喜顿时化作肝火,与婆娘大声吵了起来。

可左右一看,大儿子和儿媳虽不言语,脸上那笑意分明是不信,小儿子更是笑得趴在桌子上,饭都吃不下去了。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东西,个个都是睁眼瞎子!就算神仙站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也不认得!”万猎户急得脸红脖子粗,“谁不信咱们一会上山去,我讲给阿郎听,让阿郎说说是不是真的!”

一说起阿郎,婆娘更来劲了,声音也拔高了一大截,硬生生揭短道:“你还有脸去人家家那?入冬前我就跟阿凤说,要给她炖点野鸡汤补补身子——到现在,人家都快生了,我连根鸡毛都没见着呢!”

“——你去吧!我可没脸再敲人家门了!”

万猎户恼羞成怒,摔下碗筷气冲冲地出了家门,在村头溜了几圈后,终究还是憋不下这口气,拉不下脸来就此回家,于是咬了咬牙,当真奔阿郎家去了。

阿郎和阿凤,是几年前搬到村里来的一对小两口。

阿郎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脸上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阳光,暖洋洋的。若不是有了阿凤,只怕全村的姑娘都得抢着嫁他。

而阿凤是个秀美腼腆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门,见了人也总是低头微笑,不言不语。

阿郎家里有几口比米缸还大的书箱,也不知他究竟看过多少书,反正阿郎年纪虽然不大,却天上地下什么都懂。村里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依赖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办不好的事,去找阿郎准没错。

万猎户小心翼翼地踏过村西冰封的小河,登上了月色笼罩下的西山。阿郎和阿凤就住在半山腰的山坳处,他们在那搭了一间小木屋,屋前屋后种满了果树,如今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

果林中的小径虽然曲折,万猎户却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小木屋前。正准备上前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郎微笑着站在门口,“万大叔,快进来,我刚好新酿了一坛果子酒,咱们一边烤火一边喝酒。”

万猎户一听有酒,顿时精神一振,大笑着拍了拍阿郎的肩膀进了屋,却见阿凤挺着个大肚子正往桌上放置碗筷,连忙大叫道:“阿凤啊,你快歇着吧!都快生了的人,怎么还干这些活?”

阿凤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妨事。阿郎在一旁笑道:“让她活动活动也好,万大叔,天儿冷你先喝点酒暖暖身子,我去弄两个小菜。”

万猎户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小两口的热情,只得腆着脸坐了。不一会的功夫,阿郎便端上来两荤两素四个小菜。

万猎户晚饭也没吃,这会儿正饿着,索性豁出老脸尽情吃喝。等填饱了肚子,便唠起家常,问问阿凤这几天怎么样,想吃点什么,由此转到打猎的事,这才进入正题。

“阿郎啊,我今天上山打猎遇到一件奇事……”

阿郎今晚似乎有心思,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万猎户生怕他没兴趣听,一边讲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

只见阿郎一开始还不在意,可听到“风曦”在追“万年妖狐”的时候,阿郎明显皱了一下眉,随即低头陷入了沉思。

“阿郎,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修仙者啊?”万猎户好不容易把事情讲完了,屋里却静得出奇。

阿郎这才抬起头来道:“大叔猜得没错,他们的确是修仙者。从那风曦的衣着气度来看,应该是玄门正宗的弟子。”

万猎户一听阿郎说是,心头大定,随即问道:“玄门?什么是玄门?”

“修仙者依各自修炼的道法不同,分成许多门宗派别。玄门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阿郎又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

万猎户奇道:“我还以为修仙者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独来独往的呢。原来和江湖汉子一样,也是分帮结伙的啊?”

阿郎一笑,随口道:“却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人士拉帮结伙,开山立派,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以利合者,迫穷祸害相弃也。就算是横行一时的大帮派,从兴起到衰败也就是几十年的事。”

“而修仙门派则是同源共生,千百万年传承演变而来……”

万猎户一向对神仙之类的传说痴迷不已,此时酒劲上涌,也没注意到阿郎眉间的忧色,反倒兴奋地道:“阿郎,我就爱听你讲那些上古的事,快给我讲讲,那些个修仙者啊、修仙门派都是怎么来的,我将来也好讲给我小孙子听。”

阿郎微微一愣,随即洒然一笑,满饮了一杯酒,缓缓道:“大叔想必知道天地二神开天辟地,造育苍生的传说——神州子民都相信,这天地万物,万千生灵都是他们兄妹二神创造的。”

万猎户点了点头,正想接话,阿郎却语气一转,沉声道:“而我却听过另一种说法,说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遥远的时代,由一位无名大神所创造。”

“这个世界创立之初,本无神人之分。或者说,那太初世界的每个‘人’,都像我们眼中的神仙一样……”

“因为大神把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他们没有悲痛病死,没有苦难哀愁,也没有烦恼和孤寂。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么愿望,都会立刻实现……”

阿郎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脸上的忧色渐渐消失不见,仿佛自身也回到了那无忧无痛的太初世界。

他神色逐渐平和,目光却迷茫起来,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并不是单纯讲给万猎户听,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亿万年前的传说中。

“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那感情好,可是……”见阿郎不说话,万猎户忍不住插口道,“要是人们的愿望相互冲突呢?”

阿郎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没错。”

“大神创世之后,安然睡去。大神已经赋予了人们神力,也赋予了所有人一颗自由之心,祂以为从此世界可以自行运转,直至趋于完美。人们可以自由实现愿望,也就不再需要祂了……”

阿郎顿了一下,接着道:“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太初世界的人们渐渐变了。因为人心不会被神力左右,却也永远不会趋于完美……”

“人们迷恋于实现愿望的神力,却忘记了大神之本愿。他们开始由着自己的欲望,甚至一时的喜怒,去随意改变这个世界。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去阻挠破坏别人的愿望……”

“人与人的愿望相互违背,神力相互抵消,愿望再也无法轻易实现——人心也就开始生出不满、自私与贪婪,只想争夺更多的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于是便有了争端……”

“欲望越来越膨胀,争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独自支配整个世界,将一切据为己有,让所有人都服从他的意愿……”

“终于,那个曾经无痛无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纷争和混乱,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终于被惊醒了……”

说到这,阿郎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哀,“不知大神看到祂亲手创造的世界变成了那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样?失望,或是愤怒,抑或心灰意冷……”

“最终,大神开辟了一个叫做‘天上天’的神境,把所有依然守住纯善本心的人送到那里,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并亲手降下了神罚……”

万猎户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难、难道说……”

阿郎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生灵绝灭,大地荒芜——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罚……”

“失去了大神恩赐的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无力,但是已经晚了。洪荒过后,天地重归混沌,生灵也几乎灭绝。”

万猎户想象着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长叹,良久,才问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叹了一口气,答道:“传说大神灭世之后,本欲弃世而去。可天上天的人们苦苦挽留,凝聚他们所有人的愿力,在天上天的悬圃中造出了一个和太初世界一样美好,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的秘境,叫做‘梦乡’。”

“——大神,就长眠在‘梦乡’里……”

万猎户连声叹息,默然无语。

阿郎也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大神长眠之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天上天的人们不忍心看下界一片混沌荒芜,看残存的太初之人在黑暗中匍匐挣扎……”

“于是有名为风昊和风笙的兄妹二神下界,将天地重新分开,又用五色土修补再造了人和各种生灵,大地这才重新恢复了生机——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传说。”

“原来如此。”万猎户恍然大悟道,“这么说,天上天的人,就是神了?”

阿郎点头道:“不错。从那之后,世上就有了三种人。”

“由五色土造出的人就是我们凡人。而天上天的人因为保有大神的神力,被凡人顶礼膜拜,认为是无所不能的造世主,尊称为神。天上天也被称为天界、神界。”

“剩下的就是在洪荒中幸存下来的太初之人,他们大多心中恶欲不深,还存有几分神力。经此大劫,虽然追悔莫及,想要登上天界,过回原来的生活,可天界却不肯接受他们……”

“他们不愿与凡人为伍,只能游离于天地之间,在高山大川或是海外岛屿这些凡人难以接近的地方居住——这些人渐渐便被称作仙人。”

万猎户一拍手叫道:“原来如此!原来神和仙不是一回事啊!那修仙者,就是那些仙人的后代?还是学生?”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呢。”阿郎笑了一下,接着道,“洪荒之后,凡人在地上生存繁衍,渐渐脱离蒙昧,灵智重开,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上古之世’。”

“修仙者就起源于上古之世。凡人生来弱小,一生短暂而苦难良多,自然向往那些长生不死,无痛无悲,身具大知大能的神仙。”

“而凡人自从脱离蒙昧,便有了高下贵贱之分。境遇阶层不同,心态便也各异。”

“那些衣食富足、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希望的是像神仙一样长生不死,永享富贵,渴求的是让天地变色,众生俯首的法力。他们不劳不作,有着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寻仙访友,练功修道……”

“而大多数平民百姓,一生饱尝饥寒苦痛,受尽欺凌压迫,终年勤苦劳作,所余的心思不过是偶尔烧烧香拜拜天地,求那些神仙们照抚一下,让他们少受些苦难折磨而已。”

“——于是,上位者多修仙,而平民百姓则多拜神。”

万猎户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也是出去闯荡过的人,深知阿郎这一番话正中要害,把世间修仙拜神的根源一语道破。

阿郎接着道:“上古的修仙者认为,仙人之所以长生不死,无痛无悲,是因为他们领悟了这天地万物之间所蕴藏的真理——‘道’。”

“因此修仙者又叫修道者,修真者,他们所求的,就是领悟世间大道,突破隔在仙与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而他们修炼的方法,便被称作‘门’。”

“随着修仙者的不断探索,修炼方法越来越多,于是便出现了不同的‘门’。同一个‘门’内又有不同,便有了‘宗’、‘派’。”

“相传上古曾有八大门,玄门正是其中之一。在今世所有的门派中,玄门也是历史最久,传承最完备的一个……”

阿郎随口一句玄门弟子,竟引出这么长一段故事来。万猎户光是听也觉口干舌燥,满饮了一杯酒,又意犹未尽地问道:“那,既然仙人都想封神,为什么没有人修神呢?”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阿郎摇头一笑,思虑了片刻道,“其实神、仙与人一样,都有其‘生衍’之道。”

阿郎似乎来了兴致,目光炯炯,沉声道:“神与仙拥有的超脱凡人之能,其实本源相同,皆是来自大神的‘愿力’。”

“大神沉睡之后,大部分神力也被收回,世上再无永生不死之存在,就算是真神真仙也有寿尽之日。”

“而神、仙、人虽有天地之差,可被大神赋予的自由之心,却大抵相同,皆不愿死后万般皆空,总想有后来者能继承一二……”

“天上天乃神佑之境,太初之人近乎永存不灭。他们各司其职,掌管世间万物法则,亘古不变——神力与司职渐融为一体,谓之‘神位’。执掌之法则亦具形成器,谓之‘神器’。”

“而后就算太初之人陨灭,大半神力仍保留在神位之中,神器之内。少部分神力,则会流传给血脉后代。”

“一旦后代继承者登上神位,执掌神器,神力尽归,便几乎等同于神明复生……”

阿郎说着说着,忽然一笑,“因此可以说,先有位,而后有神。”

“没有空缺的神位,没有相应的神之血脉,别说凡人,就算生于天上天的子民,也休想成‘神’。”

“因此神只能拜——神明收获些微一点愿力,看心情给予‘神迹’回报。却没有‘修神’一说。”

阿郎不自觉地抬起头,似在遥望天外,喃喃道:“除非是——汇聚世间愿力,驱动封仪之阵,完成‘封神之典’。等同于复原太初大神之力,再造一神位……”

万猎户听得如痴如醉,见阿郎一时沉吟不言,忍不住追问道:“那仙呢?”

阿郎沉默片刻,悠悠道:“仙与神不同,没有‘天上天’的庇护,寿数远远不如。”

“太初之仙,如今早已尽数陨落。但他们将领悟的天地法则之理传承了下来,谓之仙法。”

“后世之人,不管是不是仙人后裔,不管身上有无愿力加持,都可以修习仙法,一步步登上道阶,直至道合天地,脱离束缚,飞登天上天——自古谓之飞升成仙。”

“就算做不到那个地步,也是一个‘修仙者’。无论修到那一阶,寿数法能,总远胜凡人……”

阿郎顿了一下,接着道:“因此,除非是天上天的神明广布神迹,时常回应凡人膜拜祈求。否则注定是拜神之势日渐衰微,而修仙之道日渐盛行——上古之世便是如此。”

“上古修仙界源远流长,枝繁叶茂,门派众多。声势浩大,各据一方,相互之间征伐不断,恍如太初世界之末——而这,也为后来的天地浩劫埋下了伏因。”

万猎户点了点头,所谓浩劫,神州子民都听过不少传说,只是肯定没有阿郎知道得那么详细罢了。

只听阿郎接着道:“天地浩劫发生在上古之末。那时修仙之势发展到顶峰,法力高深的修仙者多不胜数,门派之间的争斗也愈演愈烈,烽烟四起,纷争不断……”

“战至末世,上古修仙者不惜动用天地禁法,引动天地星辰之力,斗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一时间生灵涂炭,尸骸遍地,群魔乱舞,妖邪肆虐。这人间之世,几乎毁于一旦。”

“最终,天上天降下众神,经过连番大战,终于扫荡群仙众魔,襄平这人间大难。而经此一劫,人间仙根道统彻底被铲断,无数仙法典籍化为飞灰……”

阿郎说着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了,但还是没忍住,接着道:“下界的天地二神,合五方神之力,驱动‘天地五行封仪阵’,在天地间布下一个巨大结界,笼盖神州,就是我们常说的神州结界了。”

“他们又将血脉和神力传给后裔,留在人间,才有了后来世代长居于天都之上的天子、天女,以及镇守四方的风、云、雷、雨四国……”

“在神州结界的庇护下,神州大地风调雨顺,灾祸不兴,仙宗魔道皆无处容身。神州子民承享太平,文教复兴,昌平富足……”

阿郎再次沉默下来,就在万猎户以为他已经说完的时候,又听他道:“然而天道循环,留在神州上的神裔血脉渐渐衰落,世人也淡忘了诸神之祀,忘记了前人之痛,又琢磨起仙功道法来……”

“年复一年,终于有人找到了仙山遗迹,寻得上古残谱,正是上古玄门道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诸多上古门派的道法重现于世。”

“时至今日,修道之风已复兴十数万年,门派重立,道法再成。虽不及前世之威,却也凌驾于众生之上,再无人能制了……”

万猎户听得痛快,全没注意到阿郎话语间的讥讽之意,他扬头干了最后一杯酒,赞道:“阿郎啊,你到底是读书人,真是了不起!万大叔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出去闯荡过几年,知道的还不如你一个零头。我说,你怎么不去修仙啊?我看你一定行!”

阿郎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叔说笑了,我这辈子有阿凤相伴,快快乐乐地当个读书郎,已经足够了。”

说着,阿郎轻轻牵起阿凤的手,凝望着爱妻腹间,眉间隐隐现出一丝忧色。

而阿凤依然微笑着,轻轻握紧了丈夫的手。

“若是有一天,大叔能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儿听,那我俩此生,也便无憾了。”阿凤展颜一笑,突然给今晚的故事加上了这样一句奇怪的结语。

万猎户此时酒劲上涌,头脑也不十分灵光,正要说话,突然间“咚、咚、咚”三声敲门声传来,在这静谧的夜晚,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阿郎霍然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厉声问道:“什么人?”

万猎户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定是我那婆娘耐不住,寻我来了,我这便回去了。”说罢起身要去开门,却被阿郎一把拉住。

“绝对不是。”阿郎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示意万猎户坐下,自己缓步走到门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拉开,万猎户顿时瞪大了眼睛。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绝美的女子,面庞宛若晶莹白玉,长发好似瀑布流云,眼眸如繁星闪烁,身上轻纱飘渺,如梦如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那女子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是透过乌云的一缕阳光,仿佛能洗涤一切污浊的清泉,万猎户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所想所欲似乎都在一瞬间被她夺走了……

半晌,万猎户才勉强回过神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女子一番,更是惊奇。

女子雪白的衣裙下,赤着一双玉足,双手虚抱于身前,怀中所抱之物笼罩在一个白色的光罩中。

光罩散发着纯净的白光,让人无法直视。万猎户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只隐约瞥见一个婴儿的小脸,似乎才刚刚出生的样子。

“你?你是……”女子愣愣地看着阿郎,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迷茫。

“你是何人,缘何深夜来此?”阿郎拦在门口,声音冷峻,全然不似他平时好客的样子。

“我?我么……”女子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是何人?缘何来此?”

那神情仿佛迷失于尘世的仙子,让人分外怜惜。

万猎户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阿郎的肩膀道:“阿郎啊,大冷天的人家还带着孩子,怎么也不能让她在门口站着啊,快请进屋来吧。”

阿郎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引着那一脸迷茫之色的女子进了屋,带她到火炉旁坐下,便对万猎户道:“万大叔,这女子孤身一人,我家只有一间屋子,却不好留她住宿。让她先在这烤烤火,您回村里安排一下,给她找个住处吧。”

万猎户酒意正浓,一听有理,也不疑有他,答应了一声,便出门下山去了。

一时间,小木屋里静了下来。女子坐在炉火边,凝望着怀中,两眼迷离,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

阿凤轻轻地走到阿郎身边,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是谁。”突然间,阿郎打破了这沉静。

“哦?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女子抬起头来望着他,迷离无助的眼神,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只听阿郎沉声道:“你是——万年妖狐。”

“万年、妖狐?”女子轻轻一问,神色依然迷茫。

“不——”阿凤手抚腹间,盈盈跪倒,“您是万灵之祖,圣祖白狐……”

星眸一闪,女子眼中迅速恢复了神采。转瞬之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前一刻还是一个迷落尘世的仙子,而此刻,却像是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大神一般。

“是了,我想起来了……”女子微微笑着,朝阿凤点了点头,似乎就要离去。

“前辈且慢,晚辈有一事相求。”阿郎跟上一步,亦洒然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晚辈略通命卜之术,早已卜断命格——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不到三刻便会夭折,而唯一的转机,便在今夜……”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阿凤,摇了摇头道:“此乃天命,无可更改。”

“天命?”阿郎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修道,不就是在逆天行事么?”

“前辈若顺应天命,为何还要在这世间苦苦修炼?又为何宁愿舍弃万年修为,也要杀上天都,救出那个孩子……”

女子愣在那,呆呆望着怀中的婴儿,眼神又迷离起来:“是啊,我不正是要逆天行事?我不正是要打破这宿命么?……”

“前辈救了那孩子又如何?天都之子,关乎天下兴衰气运,全天下人都在看着他——天命也好,人愿也罢,迟早会把他拉回同样的终点……”

阿郎挺直了身子,朗声道:“要想救他,唯有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女子迷离的眼神中再次焕发出神采,似乎有了决断,“可是,想要逆天改命,势必要付出代价……”

阿郎浑身一颤,忽然感觉到妻子的手默默握紧了他的手,那份力量与温暖,让他再无犹豫。

而阿凤,也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和他相守一世,已然足够。唯愿我们的孩子能挣脱命运,自由自在地在这世上活一次。为此,我们夫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