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研究与创作

读过本刊(按指《国文月刊》。——编者)第39期所载丁易先生《论大学国文系》一文后,我一面因为所见略同,一面又觉得他似乎说得太“痛快”了一点,便想撰文补充几句;因为事情忙,没有动笔。近日又在第43、44期合刊上,读到李广田先生的《文学与文化》,把我想说的什九都写出了,又加上一些更切实的、更深刻的;但于同感之余,意见上仍然不免“稍稍有点出入”。跟着便把王了一先生的《大学中文系和新文艺创造》一篇一口气儿读完。自己盘算,以前所要补充丁易先生原论的意见,多半也未必能跳得出王先生所说的,亏得那时没有浪费笔墨。

王先生在“附记”里把一般人对于大学中文系的意见分为六派,就是(一)旧派,(二)悲观派,(三)纯文学派,(四)纯研究派,(五)研究与创作并重派和(六)研究与创作分立派。并说:“以后如果再有人参加这一个讨论,也许意见越来越复杂。本人以后却不想再参加讨论了。”

除非是“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之流来参加讨论(他们自然又“不屑”),大家的意见恐怕不会怎样大相径庭的。我虽然也还有几句话要讲,生怕前遭幸未“浪费”的,今番到底又来饶舌,便想咽住不说。但忽然又想起丁易先生说的“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注意,从而研究讨论,意见一多,自然可以归纳出一个更好的改革办法”。我的意见虽然不是“好的”,却因为王先生“归纳”六派以后给我一种方便,我可以折中一下,省得“意见越来越复杂”,不知能否收煞得住?

依照王先生所说的六派,我想我该是接近“研究与创作并重派”的。“并重”也许是“中庸不可能也”语出《礼记·中庸》。,但却是十分“应该”的。我们自己所钻研的尽管是专门之学,可是要顾及教学原是以来学的人为主体。我们不但希望下一代中有人能够承前地去研究,也希望有人能够启后地去创造。尤其在这新旧文学交替的当儿,我们甚至怀着一种奢望,要下一代中有知能调达、贯通中外、伟大的文学天才者绍世而起,由他们奠定新文学的基础,建树起理论的体系。至少是希望他们能够写出若干可以不朽的名著,提供一些研究的资料,使做新文学研究的人们有地方去花费他们的功力。这样,新文学才算有了划时代的成功,今日的中文系才算完成了它的任务。

待到新文学创作在量的方面如云蒸潮涌,质的方面能精湛醇粹,便不愁没有研究的人;将来的中文系里,新的与旧的研究自然便可以平分秋色。李先生说:“既然旧的应该研究,为什么新的就不应该研究,难道非等它变成了旧的,变成了老古董,变成了少数专家手里的宝贝时才回头来研究吗?”这几句话里有两三分愤慨的成分;事实上,研究自然要走在创作的后面,而深广的研究又是要凭依多量伟大的创作的。现在这些还没有,至少是还不够,我们便该设法使它有,使它够。所以今日的中文系,除了做被动的研究,还该做主动的倡导,这便需要“研究与创作并重”。若不并重而各凭主观,恐怕造就出来的下一代一定是“庭间之回骤”语出[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通变》。,不容易便有“万里之逸步”同上。的。

若把养成伟大文学作家的任务交给社会去,尽管事实上可以如此,中文系里负着指导责任的人却不该视为当然。研究的工作是“马后课”,在一种风气已成之后,是应该也只好走这一条路的。在一种新兴文体刚刚萌动,还没有登峰造极的时候,我们对它毫不研究,毫不理会,毫不扶持,毫不希望,不来这“马前一课”,自然是一种疏漏。中文系固然不该——也不可能——完全以造就作家为目的,却该希望有部分天才在这里接受一种熏陶,投得一条门径,遇到一番启发,学习一些技巧。在现时,我甚至希望前面说过的那绍世的天才将从中文系里培植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梦想,或维持中文系的面子,道理上是应该如此的。容我把理由说一说。

新文学之所以还没有走上成功之路,主要的症结在依傍他人,而忘记了自己,大家在那里想“抽刀断水”。王先生说:“如果说新文学的人才可以养成的话,适宜于养成这类人才的应该是外国语文系,而不是中国文学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同时也是铁一般地铸成了大错。我们应该因错误而检讨,想一个补救的办法;不该因为看到“票友下海”的人把戏唱得差不多,便一口咬定说“科班”里反而不会造就出本行的人才来。“新文学的修养不能由旧文学中取得”,是不是一种脱节失败的现象?“中文系的学生多数视外国语文为畏途”,难道说是先天性的,不能纠正的吗?

我以为在古今中外一纵一横的交叉点上,才是新文学创作者的起脚点。中文系里应该给部分天才指出这么一个路标,而且供给他们以所需要的知识,自然便会培育起继往开来的芽甲;没有状元的师傅,却会有状元的徒弟的。现在走纵的一条路的人,到了这十字路口,他左顾右盼,因为没有横的凭借,便逡巡却步,又到故纸堆中去讨生活了;也有的坚忍不拔,走向前去,一路蹒跚着,很见得吃力。走横的一条路的人,到了这十字街头,他不能在“回头看”中觑见来路,他的创作不能“从旧文学中蜕变新生而出”,只是依傍着欧西文学而想创造出“中国的”新文学。有时“创造”的意境都像是经过了一番“翻译”式的洗炼工夫,没有“化生成自己的”。这分明是在借车代步,也难有更大的成就。闻一多先生主张把中文系和外语系合并,再分出语文和文学两系,是一个很好的理想。在这理想尚不能实现之时,让中文系学生注意学习外国语文,再在系里开一些新文学研究与试作的课程,应该是绝对需要的。

退一步说,我们以为“一个作家的基本修养并不是只限于文字的技巧,而最根本的乃是实际的生活经验与人情世故的体察领会;无奈大学里的生活领域是相当狭隘的”(李先生语)。旷世的文学家未必能由中文系里养成,这也许是一件事实。但只是为了“眼到必须手到”,对于新文学的研究与试作,也不该完全摒弃。抽冷子有这样伟大的作品出现了,许多人连研究它的能力都没有,那怎么成?所以学习中应该知能并重,又要新旧兼通。依据这原则,可以约略地衡定“六派”的短长了。

旧派的意见向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我也只好还敬他一个“不屑”。悲观派的,想是在这过渡期间,看到旧的已经把路走到尽头,新的还没有投到适宜的门路,眼望着中文系日削月朘,才怀着杞忧。其实“眼愁手不愁”,我们是该在穷变通久上去下手找出路的。但这一派意见的出现,也在侧面说明着中文系因为缺乏“源头活水”,要干瘪了的可怕,是足资惊惕的。

纯研究派的意见一面是继承着考据教学的遗风,一面又看到时弊的蹈虚不学,而力求实际,铢积寸累。实学原是应该如此授受的。不过这主张若一走上极端,末流之渐便不免如“礼之失烦”语出《礼记·经解》。,又会使来学的人养成重知轻能的偏见;这弊害在近年间有部分人已经陷溺得很深了。纯文学派的意见和研究派是对立着的。有勇气,有前途,是这一派的本钱;但如走上另一个极端,便容易像“乐之失奢”同上。,把来学的引到识今昧古的路上去。这弊害在近年间也有许多陷溺其中的。因此我以为纯研究派和纯文学派都嫌主观的色彩太浓了些,“一夔已足”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研究与创作分立派的意见着重点是和纯文学派差不多的。若照丁易先生的主张单设一个文学组,来“担任新文艺创造建设的工作”,恐怕无源的水流不长远。“创作实习是本组的主要精神所在,它的比重应占本组课程二分之一”,这么着是相当危险的。若是本组的学生马虎一点儿,终于也没有机会触发他们创作的灵感,很可能一眨眼间便度过四个年头“空空如也”。再谈到指导方面,“有价值的纯文学作品不是由传授得来的”还不算,“文学家如果充当教授”,若请他讲述他自己创作的经验,恐怕也和司马相如一般只能说明“赋之迹”,“赋家之心”还是“不可得而传”语出[汉]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比作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其传也。”。所以不能完全丢开研究工作而侈谈创作。我们又不该只教学生练习新文艺创作,而把“古文诗赋词曲之类的习作”谥之为“抽烟喝茶似的作为消遣”。不论新的旧的习作,都含有“每自属文,尤见其情”语出[晋]陆机《文赋》。——辨析此中甘苦以帮助了解——的意味的。“知”与“能”不能截然分开。我们都知道离开了“能”便不会有真切的“知”,离开了“知”也不容易有卓越的“能”。新的体面的创作既不能一蹴而就,旧的初步的习作也不好一脚踢开;在大学短短的几年里,究竟都还不过是“试”作罢了。利用这试作,可以借为了解古今名著的桥梁,部分的也可以借此打定将来从事创作的基础,新与旧是不该偏废的。丁易先生自己也说:“新文艺也绝不是凭空创出来的,它还有着它的历史因素,所以不能忽略了中国文学遗产的接受。”既要接受这一笔遗产,“古文诗赋词曲之类的习作”,便不该“一律根本取消”。连一首歪诗都哼不出的人,让他凭依什么去“接受”李、杜、苏、黄的诗呢?至于“史”的研究,也不只是“整理清算”,多少总该有些“彰往察来”的目的。不在这方面下一番探讨工夫,而专专致力于创作,不清楚本位文化的来路,就要迷失“自己的”作品的去向。“绝对没有一种文学是从天而降的”,它“不能完全不依傍西洋文学”(其实创作的正轨不该是“依傍”,应该是“吸收”),也不该“不受旧文学的影响”,正是要“融和中西文学而各有所扬弃”的。今日的一般文学创作,已经有流连忘返的征象,再毅然地与旧文学分了家,结果便真的成了“无家别”了。创作的人不能和研究的人彼此合作,已经是一种憾事;走文学的路的人,创作和研究间本又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人们是不免要走过来走过去的,哪里有“分立”的可能呢?

说来说去,我便以“创作与研究并重派”为最合胃口的了;因为合胃口,主观上便也觉得它是比较客观的。所说“并重”,并不一定希望任何一门课程都要新旧兼施,大家都有这么一个共同认识就够了。我说过教学原是以来学的人为主体的。“大学教授因为学问积累了数十年,在短短的四年内不愁没有知识传授给学生”,各自尽各自的力,但谁也不要困住学生一定要在任何一个井筒里观天;学生可以各随其分地取得一些应有的知识,四面八方的。像是纯文学派与纯研究派本是对立的,然而大学里如果能树起教学自由的风尚,两派可以各行所是,左提右挈,像剪刀的两刃相切,学生仍然会得到帮助;若是偏骛偏废,就不免要趻踔而行了。

譬如一架天平,这边放上一千克重的东西,那边便搁上一千克的砝码,自然就维持了平衡。譬如一架秤,重的让它靠支点近些,轻的让它离开支点远些,便也做到“公平交易”了。“不薄今人爱古人”语出[唐]杜甫《戏为六绝句》。,摒绝偏见的讲授既能给学生以实惠,雍容的教学态度又会给学生以好的暗示,不致胸中未有实学而眼里预存偏见。教学能够“并重”,学习的人就可以“兼资”。“别裁伪体亲风雅”同上。,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有没有成就,要看他们努力到如何的程度了。

创作的尝试和研究的充实本是相资相成的。致力于文学的人,不管走创作的路抑或研究的路,永远应该视两者如左右手;不过在运用时有先后重轻主辅之分罢了。尚在学习中的学生,正是培植根底的时候,最好平行发展,暂且忍耐些时,不要急切希望自己马上便成了什么作者、什么专家。把基础打得坚实些,一砖一石地堆积上去,像金字塔一般,到最后的尖端才是成就;基础铺得越广的,塔的尖端也会越高些。

194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