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学与要素

文学批评者,凭依吾人对于文学作品品鉴之结果,而予之以定评;并说明文学之所以为卓尔者,实具某种要素,俾以促进读者之理解力并激发其欣赏力者也。

“品鉴”云者,谓对于文学之欣赏力也。吾人于披阅文学作品时,耸动感情,以契作者在心之志;运用理智,以衡其发言之诗:故品鉴实兼情知二者之用。唯批评之事,方其求索原理原则时,运其知而敛其情,固属近于科学而远于文学;方其品鉴作品时,首重情而次重知,则应以欣赏为本,而以品评为末也。

各凭主观以恣意臧否,既非批评之正轨,则必发见普遍之原理,为品藻之准绳也。吾人既已叩诸创作之本身,借归纳之方法,绎而知文学构成之要素,从而慎察其比较之价值,与相互之关系,则评论之原理著。执此客观之标准以衡文,亦可以无大过矣。

文学之四要素中,以“感情”一目为其冠冕。感情奔放而乏理智以约束之者,虽不得谓为文学之极诣,然终不失其为文学创作也。若只能表达“思想”而不具诉诸感情之力,则属于哲学科学之范围,已不得谓为文学。然思想背后之理智恒为最高文学创作之栝,故思想在文学上之地位为感情之亚也。“想像”则与感情相将相生,尤为文学创作表现之管籥,助长感情之萌动,而激荡情感之共鸣,其在文学上之地位,实与思想相伯仲也。“形式”为内容之华叶,文质交互为用,且读者领略作者之情思必借形式为媒介也。情辞相称者为优,情胜其辞者为中,辞胜其情者抑末已,故形式之于文学,其地位仅次于内容也。《梦溪笔谈》:“旧说用药有一君二臣三佐四使,其意以谓药虽众,主病者专在一物,其他则节级相为用,大略相统制也。”今试以之状文学四要素之性能与轻重,可以曰:

 

感情,其君也;思想则奉事感情而运筹帷幄,间亦拾遗补阙,感情之视思想则如人君之驭争臣,敬而远之,故思想为臣也;想像对于感情,辄希指而佞从,忧喜与共以广君之意,感情之视想像则如人君之御媵嫱阉尹,狎而近之,故想像为佐也;形式则如百官各司其职,效忠者褒之,怀贰者锄之,入国者睹百官之良窳,可以窥测朝廷之仁不仁也,是形式为使矣。

 

衡文者能准此以度量之,察其感情之真伪、思想之奇正、想像之丰吝,与形式之工拙,则评骘之标准云备,而欣赏之基础已奠,余唯学文者自尽其心焉。

文学作品既往往各有所偏,而理想中最上乘之创作,则必兼备诸长。陆机《文赋》云:“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朱子语类》云:“文字自有一个天生成腔子,古人文字自贴这天生成腔子。”凡所云“穷形尽相”与“天生成腔子”者,即理想之文学最高标准也。然既“离方而遁员”,则形相何由以穷尽;腔子既属天成,人力何缘以贴附耶?诸待人之悟入,立论者辄不详及之矣。昔人不重评论之学,多不置虑于分析与综合之功夫,恒喜通浑以诠理,令人感捉摸之无从。讨论文字者,或则不求甚解,或则以为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前者失之肤廓,而后者蹈于玄虚,皆不深研之过。今析之为四元素,而明其轻重与关系,执此矩矱,当可以度量榱桷矣。

194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