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授受与一贯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孔子说的是一贯,为什么曾子标出忠恕两个字来呢?原来忠恕只当得一个仁字。“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立己达便是忠,立人达人便是恕。忠恕的本体是仁,行仁的方法是诚,所以“吾道一以贯之”。这一贯的道理可以应用到教学上。教与学的宗旨是仁——真善美的极致,教与学的方法是诚——良知良能的自觉与发挥;己立己达便是学,立人达人便是教,教与学是一件事的两方面,应该是一以贯之的。

近来中学校里各科教学都多少有些脱节跟架空的现象,国文一科更甚。恐怕便是忽略了这教学一贯性的缘故。

多数教师不能明诚以教,学生不能明诚以学。初中的学生成绩达不到预期的标准,胡乱升入高中去;高中的学生成绩达不到预期的标准,胡乱升入大学去。学生时时在躐等,时时在跻高致蹶,当然发生脱节的现象。教育当局看到脱节,就想弥缝。所以初高中的课程与教学往往有叠床架屋的地方,大学的一部分时间,又要用来复习高中的课程。学生的课业像是已经煮得“夹生”了的饭黏,任凭你再加上去几道火力,它永远要停滞在那内生外熟的线上。结果是弥缝不起,反而把所脱的节拉得长了。

多数教师不问学生的志趣与程度如何,只是选一些艰深的教材,填鸭子似地塞进学生的肚皮去。学生不理会立志,也不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能领略的教材反嫌它粗浅,不能理解的反充强胃口,生吞活咽下去。不能消化与吸收,当然发生架空的现象。教育当局制定的教材,更是宁失之深勿失之浅的,反而把所架的空抬得高了。

学生像是患了肠胃病的孩子,照料他的人偏又不分清昼夜晚地给他不易消化的东西吃。渐渐这孩子看见食物就头痛。你把食物塞进他的嘴时,看他像是在咀嚼着;你一转身,他却偷偷地“吐哺”了。因此,中学生里面重视国文一科的寥若晨星。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把国文看成无用而丑陋的尾巴。一些大学中文系学生真能志在学习文学的都是凤毛麟角,有的想着横竖各系都一样,有的是姑且“住”一年再说,有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是脱节与架空必然的结果,人哪里会对他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发生兴趣呢?

教学本是一件艰难的事,不是容易便做到好处的。《学记》上说:“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所说教学失败的情形,跟现在也相仿佛,可见是“古已有之”的了。但这是说一些教书混饭吃的常师,授业解惑的能力都欠缺的。传道之师便不同了。孔子之于七十子不待说,汉以来儒者重视家法,绍述专门之学,都能一脉相承,薪传不息。郑玄质疑于马融,问毕辞归,马融便说:“吾道东矣!”杨时受学于程颐,学成归去,程颐便说:“吾道南矣!”这里都见出他们师生对于道术传授间的重视与默契,也说明了教学的人把平生的心得一股脑儿传授给下一代,尽了教学一贯的责任。

《文史通义·师说》云:“经师授受,章句训诂,史学渊源,笔削义例,皆为道体所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竹帛之外,别有心传。口耳转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此则必从其人而后受,苟非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学问专家,文章经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后受;不从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至于讲习经传,旨无取于别裁;斧正文辞,义未见其独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从甲不终,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询。此则不究于道,即可易之师也。”把师分为可易的与不可易的两种。在过去负笈从师时的情形,原是有如此的分判的。

现在已是学校林立,教师按时授课,学生同堂听讲,从哪儿再去分辨这可易与不可易呢?仍然是有的。有些大学里的教授,在课堂上教他们人数众多的“官学生”,课堂下却分别指导着三五个“亲学生”。官学生是纳费入学、凭证听讲的;亲学生是堂上听讲、堂下请益的。这些教授对官学生只负授业解惑的责任,对于亲学生有时才因人施教地传一星半点儿的道——专门学识的研究门径、参考范围、自己治学的系统与心得等——给他们。我们可以说这些教授是官学生的可易之师。亲学生看他们便该是不可易之师了。

中学里有一些教师也如此。某一科的老师对于性质接近某一科的学生是常常在课外个别指导、着意勖励的。几乎课堂上的工作是在一般探讨与兴趣的养成,课堂外做的是特殊研究兴趣的启发;学生们发见自己的天才,决定自己的志向,往往便在这课余之暇请益的当儿。

这种授受,还在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过去师承家法的遗风。见解固然有些小家子气,但却借着这力量把师生牵合到一起,收了教学一贯的实效。只是能够如此做的终竟占少数,而且这风气又逐年地衰替下来。尤其是在抗战以后,教书的人有的看到政治社会上一切不良现象,甚至于对教育的力量也怀了疑,振作不起精神来;有的为维持数口之家的生活,不得不在各处兼授课业,师生间的相与只剩了每一节课五十分钟的时间,便什么也谈不上了。

我以为我们做教师的人现在对于家法师承有再认识的必要。现在不惮辞费地说几句。清代以前教经义八股的先生,只是传授那一套特种文体的技巧和准备的知识,学生志不在此,只是利用它为干禄之资,所以是可易之师。义理考据词章上的先生所指道的学问,在学生是认为道之所在、志之所安的,所以是不可易之师。那时一般的思想是隆古蔑今,制度是家天下,所以学问重因袭,授受讲家法。民国成立以后,人们已经认识了人文是日新月异地进步着的,视野又已由家扩展到社会,在今日学校的制度中,应该重视创造,不以因袭为既足,同时也不该再讲什么家法了。大学是造就专门人才的地方。教授不该各立门户,让某些学生的学与思不得超越自己的圈子;学生也不该故步自封,将某一位教授看成“本师”,在片面的小天地里回旋。教授应该一视同仁地施教,学生也该在课下普遍地向本系的各教授请益,因为所教所学都是研究这门学术的基本知识,不容偏重或畸轻。教授阐述他们各自所知的学术,学生兼收并蓄作为学的基础,然后加上自己的才智与功力,走上新的路途,便不是一味因袭,而能创造了。“官学生”与“亲学生”的看法是不该的,“亲”应该公开地、分沾地交织于本系所有师生之间,便不是家法,而是社会化了。

中学校里,最好是正课注重一般功课的平行进展,而在课外成立各科的学会,限定学生各就性之所近加入一个学会里去,由各科的先生分任导师,培育学生对某一科的特殊兴趣,学会里的同学也可以互相得到切磋之益。因为中学教育的目标固然注重训练具备普通知识的公民,也要做将来研究专门学识的准备。只靠课堂上的一般讲习是不够的。

这办法未必便合适。不过因为我看到一些国文教师,能够在课余负责指导的,不免有些讲家法师承割据教学的味道。不沾染这儒巾气的,又往往认为下了课便都是自己的时间。我们若能共同有大公无私分科辅导的义务感,总该比学生私有或是师生秦越要好得多。

国文一科,这几年来可以说是走了厄运。大学生多半去学经济、学工了,中文系的学生数目少得可怜。中学生大部分精力时间都用在数理跟英语上面,不但课余自修的手眼放不到国文上,连上国文正课时都“心不在焉”的了。

国文教师中弹老调子的,抱着一种“孺子不可教也”原为“孺子可教”,出自《史记·留侯世家》。的态度,在课堂上瞟也懒得瞟学生一眼,书像是讲给自己听的一般。有些倒是诲人不倦的,又不大讲求方法,上课时讲得舌敝唇焦,学生却视若无睹,听若罔闻,书又像是讲给墙壁听的一般。不负责任的恐怕要占大多数,他们认为不必再给这些病入膏肓的孩子们苦药吃了,反正是不济事的;有的随缘随喜地讲授几篇烂熟的古文,有的节外生枝地敷衍一阵闲话,便算了事。少数要负起责任来的,又感到一曝十寒,费力不讨好。譬如要学生课前预习,课后复习。学生的课余时间已经尽量用在数理等学科上,时间不敷分配;凭你这国文课也要这样煞有介事地起来,这官司打到教务处去,怕也要国文老师碰上几个软钉子败诉的。不能预习,课堂上便无由讨论起。学生是一向用惯了耳朵听讲的,没有用脑用口的习惯;而且本来是在受着脱节架空的教育,无言之学是藏拙的上策。教师鼓励他们讨论发问,碰到几个闷雷之后,便也心灰意懒,“委蛇委蛇”了。

总括起来说,一般国文教师因为丧失了教学的兴趣,也泯灭了责任心和义务感。生活的鞭策使他们拖着过重的车子,拿身子当田种,一寸光阴一寸铜。学生们若当真勤学起来,教师的时间又不敷分配了,最好是各不相扰,道一声“彼此彼此”省事波罗蜜!

因此便教者自教,学者自学,同床各梦,分道扬镳。这样便造成了近十年来国文教学每况愈下的局面。

其余的枝节问题还很多。我很少看见有哪一个中学三个年级分配着规定的教材,往往是人自为政,各不相谋。近年来的中学教师又多半跟学生一样的喜欢跳学校,学生得到的知识因此便是东一块、西一脔的,寻不出个端倪来。现在的文坛上又是新旧交替,十风五雨。上一期的老师骂语体文是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这一期的老师又说线装书该放进垃圾箱里去。学生有的就东一头西一头地跟着冲撞,有的以不变应万变,一概闻雷掩耳。……这样写下去,将是一本没收煞的流水簿。只好在这里“带住”,一言以蔽之,曰:教无方。

治病的消极方法是针对致病的原因,反其道以行;积极的方法是讲求摄生之道,恢复患者的健康。现在国文教学太散漫了,反其道以行,便是该求教学的一贯。大家太看轻了国文的课程,学的人不用说,教的人也因为不重视它,才这么敷敷衍衍;所以恢复健康的维生素,只有一个明诚。

譬如我在前面提到的那要负起责任而终于心灰意懒的教师,便是不能择善而固执,也便是没有教学一贯的真认识、明诚以教的真精神,所以碰鼻头便转弯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舌耕的人实现了自己的认识,便是收获。

194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