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大片总导演
在影视界,制片人是大拿,经费哪儿出?片子什么时间上马?制片人说了算。总导演管具体拍摄,选好剧本、选准演员。
西天取经这部大片,制片人是如来佛,总导演是观世音。
如来佛确定要东土派人西天取经后,问西天诸佛:哪个愿意前往东土执行选取经人的任务?“解八难,度群生、万称万应,千圣千灵”的观世音菩萨说:弟子愿往。
观音菩萨是男是女?在中国最早的传说中,观音菩萨是男的,在杂记小说中,观音菩萨渐渐时男时女、或男或女、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到了《西游记》,“活观音”明确以美女形象登场。从面貌到发型、着装、神态,活脱曹植笔下洛神出水:眉如小月,眼似双星,樱桃红唇。“乌云巧叠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身穿锦城裙,碧玉纽,素罗袍。这面容,这装扮,既可与长安城美丽的大家闺秀乱真,又能与月中嫦娥媲美。与她们不同的是观音菩萨特有造型:手执净瓶,瓶蓄甘露,斜插垂杨;还有救苦救难菩萨的特有氛围: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瑞气遮迎。
如来佛对观音菩萨的要求是:你到东土寻找取经人,“不许在霄汉中行”,不可一片祥云直飘东土,需要半云半雾,踏看道路,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以“叮咛那取经人”。也就是说,观音菩萨要对取经路途做“先验性体验”,一切心中有数,未雨绸缪,不可对取经人“大撒把”,让他自生自灭。取经人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得在“咱们”掌控之下呀。
好厉害的如来佛!“大方向”“路线图”把得严丝合缝。
如来佛给观音菩萨五件宝贝。锦襕袈裟和九环锡杖,交付取经人使用。又取三个紧箍儿,告诉观音:我有紧、金、禁三篇咒语。你去东土的路上假若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劝他学好,给取经人做徒弟。他若不服使唤,可将这箍儿给他戴在头上,箍儿立即见肉生根,只要念动相应的咒语,多么神通广大的妖精都眼胀头痛,脑门皆裂,肯定服服帖帖皈依我佛门。
如来佛交代得清楚,三个箍都要戴到取经僧的徒弟头上,用咒语管辖。然而三箍交到观音手中,就“菩萨在外佛命有所不受”了。观音打了偏手,只把一个箍套在孙悟空头上。其余两个箍,观音菩萨在取经事业还没进展到一半时就挪作自用:一个套住黑熊怪,让他做落伽山守山大将;一个套住红孩儿小妖,让他做自己的侍童。俗话说“自己的耙子上柴禾”,看来观音菩萨也未能免俗?慧眼洞察一切的如来佛,自然知道观音菩萨在“帮人同时贴己”。反正取经事务观音总协理,只要大差不差,如来佛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紧金禁”三箍,真不宜一股脑儿戴到唐僧徒弟头上。倘若老和尚稀里糊涂,该念“金”时念了“禁”,岂不成了沙和尚犯错、猪和尚受罚?从小说家编故事角度看,唐僧对三个徒弟,也不宜一律用紧箍咒语,而应“大棒+胡萝卜”,只消拿最有能力最捣蛋的孙悟空整肃纪律,整猴给猪看,就万事大吉了。
观世音菩萨半云半雾前往东土,一路之上招降纳叛,为取经人准备徒弟,收服顺序与未来唐僧取经顺序恰好相逆:
第一步,流沙河招纳沙僧。
观音菩萨路过流沙河,遇到十分丑恶的妖魔:青不青、黑不黑的气脸,眼光如灯,獠牙似剑,红发蓬松,“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妖精与惠岸昏漠漠、雾腾腾大战数十回合后,询问惠岸是哪儿来的和尚?得知观音菩萨降临,喏喏连声,收起宝杖,听凭木吒揪去见观音。见到菩萨纳头下拜,诉起苦来:我本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琉璃盏,被玉帝打了八百,贬下界变成妖精模样,还七日一次,用飞剑穿胸胁百余下……为了生存,只好在流沙河隔三差五寻个行人吃了充饥。观音菩萨说:你在天有罪,贬到下界再如此伤生,罪上加罪。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给取经人做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观音菩萨通情达理劝诫并提出交换条件,只要“入我门来”,飞剑就不来穿你,不再每天受罪,功成可官复原职。昔日卷帘大将立即皈依。观音菩萨为其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命名“沙悟净”,世称沙僧,更响的名字叫“沙和尚”。
第二步,福陵山招纳猪八戒。
观音菩萨路过恶气遮漫的福陵山,狂风刮出个巨型猪精:“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挫,长嘴张开似火盆。”一见菩萨“举钉钯就筑”,惠岸与其对打,菩萨抛下莲花隔开,猪精得知观世音到来,纳头就拜,求恕罪。菩萨问:何方作怪老彘在此间挡我?猪精回答:我本是天河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嫦娥,被玉帝打二千锤,贬下尘凡,错投猪胎。我咬杀母猪,打死群彘,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观音菩萨依样画葫芦,像对沙僧一样给猪精做思想工作,先说“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的哲理名言,再劝猪精: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哪想到猪精的回答与沙僧完全不一样:
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
这是猪八戒标志性、性格化语言。《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曰:“一团天趣,觉李逵、鲁智深无此爽快。”凡事讲究实际利益,遇事先在心里掂量“是否对自己有利”的小九九,是猪八戒“为猪处世”之道。如此精彩亮相的语言将一直延续在西行路上。猪八戒有话直说,说就说个痛快,决不遮着盖着藏着掖着,决不“话到嘴边留半句”,决不口是心非,决不既做婊子又立牌坊。
观音菩萨苦口婆心说服猪精做取经人的徒弟,许诺他将功折罪、脱离灾瘴,为其摩顶受戒,指身为姓,曰“猪悟能”。至于“猪八戒”这个最响亮的名字,将由他师父给取。
沙僧和猪八戒都从天上贬下来,卷帘大将只不过在蟠桃宴上失手打碎琉璃盏,竟然就先打八百锤,再贬到下界,前言每七日一次用飞剑穿胸!天蓬元帅在天宫调戏嫦娥,伤风败俗,被打了两千锤贬到下界,昏庸玉帝再也不闻不问。玉帝随心所欲,刑罚不公。
送菩萨过流沙河,沙悟净就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送菩萨离福陵山,猪悟能却到高老庄做起了女婿。
第三步,鹰愁涧招纳小白龙。
收服猪精,观音菩萨半兴云雾继续前进。空中有条玉龙叫唤,自称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父王在玉帝跟前告忤逆,不日将被诛杀。“望菩萨搭救!”观音上南天门,求见玉帝,要求将悬吊孽龙“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后来唐僧得了龙马,又担心“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观音菩萨就派落伽山土地变幻为西番哈咇国里社庙祝,谎称自己年少时也好骑骏马,因累岁屯邅,充为庙祝,有副心爱的鞍辔,情愿奉送唐僧。唐僧有了与原来的马毛片完全一样且“肥盛”了些的龙马,再将“庙祝”送的鞍辔配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雕鞍、宝镫、辔头、云扇、嚼铁,垂缨,织锦堆绣,还有紫丝绳牵缰,甚至连马鞭子都有了:“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送与唐僧。唐僧知道是“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叩头不已。观音菩萨对取经人的照顾,实在无微不至,既有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又有温柔女性的细心周到。
第四步,五行山招纳孙悟空。
观音菩萨来到五行山,知道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压在山下,看到“唵嘛呢叭吽”,“叹惜不已”。沙僧、猪八戒、小白龙、孙悟空,都是因为犯过错受到惩罚,观音菩萨为何唯独对孙悟空表示同情和惋惜?因为观音菩萨原本知道如来佛的帖子就是“俺那里把你哄了也”?因为观音菩萨欣赏、同情孙悟空?可能两个因素都有。依据是观音菩萨忽然变成诗人,口占一首明显同情甚至讴歌孙悟空的七律: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
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前四句写孙悟空的造反行为,后四句几乎是“齐天大圣颂”。观音菩萨认为孙悟空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惜被如来佛困在这里,什么时候他能像大战十万天兵那样再建奇勋啊!
孙悟空与观音菩萨在五行山的对话好玩有趣:
孙悟空:“是哪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
观音:“姓孙的,你认得我么?”
孙悟空:“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哪里来也?”
这样的对话,哪儿像菩萨居高临下看落难的齐天大圣?倒像好朋友久别重逢!菩萨熟稔地称孙悟空“姓孙的”;孙悟空回她句“承看顾”,诉苦说没有相知来看他,已然将观音菩萨看成“相知”。常对太白金星简称“老哥”的孙悟空,居然不厌其烦将观音菩萨系列头衔一一罗列出来,言外之意是:您看我如此落难,岂能不管?您可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啊!
聪明的孙悟空看到:观音给自己带来了生路!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赫赫有名的齐天大圣,“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栉风沐雨,吃铁丸饮铜汁,天界那么多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花果山结拜的那么多妖魔兄弟,居然没有一个来瞧他一眼!而现在,观音菩萨来了。
观音菩萨本来只是经过五行山好奇地“特留残步”来看看可怜的齐天大圣。是不是想将孙悟空收为取经人徒弟?其初衷还不是。可能菩萨考虑到孙悟空能力太强,不好领导。等孙悟空叙述“如来哄了我”压了五百年,万望菩萨搭救时,菩萨仍没下决心纳姓孙的进取经队伍:“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孙悟空回答:“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
观音菩萨好像受到感动,发表了一番高论:
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
沙僧、猪八戒、小白龙都是观音菩萨要求他们跟取经僧修行,将功赎罪,而孙悟空是自己提出“情愿修行”,似乎观音菩萨顺水推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是高超的思想工作者观音菩萨循循善诱的结果:她知道孙悟空是条汉子,知道孙悟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得让孙悟空自己把“情愿修行”的话郑重其事说出来。将来,不管西行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那可是你孙悟空“情愿”的!而艰难险阻正是你孙悟空“修行”的必备课。
“情愿修行”是压在五行山下孙悟空思考五百年的结论。
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没有前途;
不知道调整方向的人没有未来;
身处绝境,另找出路,是最佳选择。
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从此要换种活法了。
大约此时观音菩萨已在琢磨:有这打遍天界无敌手的猴头保护,取经人应该能安全西行吧?只是这姓孙的顽皮惯了,自由散漫惯了,不服从领导惯了,必须得有些管守。瞅机会,通过什么机缘,把佛祖的金箍儿套到这不安分的“妖猴”头上?
佛教传说中,大肚子弥勒佛是“办公室主任”,笑迎宾客;韦陀是公安部长,分工保卫。《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却把这两位神灵的工作都一起担了起来。她不仅像办公室主任一样替如来佛安排取经事宜,还像韦陀一样细心为唐僧安排护卫,派出了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沿途护卫唐僧。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鹰愁涧意马收缰”写到藏在鹰愁涧的小白龙吃掉了唐僧的马,孙悟空要去寻找,唐僧又担心那条龙再出来把自己吃了,扯住悟空不让走,悟空暴躁地对师父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这时空中有人说话:“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唐僧听说慌忙礼拜,孙悟空立即神气起来,问:“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观音菩萨派出这么多神将卫护唐僧,让猴儿过了一把领导瘾。孙悟空大战金角银角大王向玉帝借天装时,玉帝又说:“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似乎保护唐僧的天将是他玉帝老儿派来的。佛门弟子西天取经,道家门派差人护卫,这是哪儿跟哪儿?看来诸天神佛也时兴有粉都往自个儿脸上搽。
选中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小白龙这四个徒弟后,观音菩萨来到长安,经过一番真真假假精彩表演,选中陈玄奘做取经僧。从此,唐僧按照观音菩萨预先踩好的点,亦步亦趋走上西行取经之路。先收下四个徒弟,再和妖精打交道。
不要小看观音菩萨聚拢取经队伍,不要将这段故事看作《西游记》普通情节,它其实是《西游记》大纲。就像第五回是《红楼梦》总纲,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了十二金钗的判词,此后,贾府女性命运就照着判词演了下去。观音菩萨半云半雾踏看取经路,组建取经队伍,西行路前期遇妖故事完全照此葫芦画瓢。
《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第八回写下这样的评语:
凡作一部大文字,必有提纲挈领之处,然后线索在手,丝丝不乱。如此书拜佛取经,以唐僧为主。而唐僧所恃者,三徒一马。此三徒一马者,固非长安所随,唐王所赐者也。若必待登程之后,逐一零星凑合,便是《水浒》中之李逵、武松、鲁智深矣。此书作者之妙,妙在于此一回内,尽数埋伏,一沙二猪三马四猿,先后次第灼然不紊。及至唐僧出了长安城,过了两界山,一路收拾将来,便有顺流破竹之势,毫不费力,此一书之大纲领也。作文要诀,总不出此,岂独小说为然。
说得多好!有才能的作家总会推陈出新、后来居上。观音菩萨聚集取经队伍,确实有点像水浒英雄上梁山。但《西游记》构思手法高于《水浒传》。《水浒传》用“逼上梁山”的线,用长篇幅串起“宋(江)十回”“武(松)十回”“石(秀)十回”。《西游记》四两拨千斤,仅借观音菩萨“东征”,用大半回篇幅就完成组建取经队伍的任务。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中也认为:
五圣之散处如珠,菩萨之贯串有线。以极难之题目,竟成极易之文章。真是大手笔,真是妙手笔。
台湾金马奖曾数次评出“双影帝”。经过观音菩萨运筹帷幄,西行取经大片两大主演影帝“双黄蛋”尘埃落定:
唐僧是“灾难”主演。西行路上群妖出洞,或者想吃唐僧肉,或者想做唐僧妇。可怜的唐僧今儿给这个妖精抓起,明儿给那个妖精逮住,不断忍受皮肉之苦,反复接受“拒腐蚀永不沾”考验。
孙悟空是“战妖”主演。西行路上,孙悟空保护师父,过了一山又一山,迈了一水又一水。妖精从天宫、从海底、从深山老林纷至沓来,各有各的先进武器,有的不啻于核武器。孙悟空不停地打,不停地斗,不停地上天入地、奔南海、到西天求援兵,不断接受战斗的考验、才智的检验、斗争的洗礼。
观音菩萨总导演就位,取经大片序幕徐徐拉开,好戏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