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经析读(全文增订插图本·下)
- 李山
- 20703字
- 2021-03-29 12:03:43
《南有嘉鱼》之什
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①。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②。
○诗之首章。以南方水中摇尾而行的游鱼起兴,言宴集嘉宾安闲游乐。下章仿此。
注释
①南:南方,具体指南方汉、江之域。西周自周昭王十五年起就开始对这一地区进行大规模征战,此后时战时停,延续到王朝后期。随着周人的进军南方,是大量南方物产的北来。此篇赞嘉鱼,当以此为背景。嘉鱼:好鱼。西晋左思作《蜀都赋》有“嘉鱼出于丙穴”之句,郦道元《水经注·沔水》更言:“褒水又东南得丙水口,水上承丙穴,穴出嘉鱼,常以三月出,十月入。”有学者以为左思、郦道元所说“嘉鱼”即此诗中的“嘉鱼”,未必可信。烝然:众多貌。罩罩:游鱼摇尾而行貌。罩为掉,掉即摇摆。据林义光《诗经通解》。②式:结构助词。燕:安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①。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②。
○诗之二章。仍以嘉鱼起兴,言君子所宴集的嘉宾们悠闲逸乐。
注释
①汕汕:鱼摇尾而游的样子。林义光《诗经通解》:汕汕即散散,鱼儿游乐的样子。②衎(kàn):乐。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①。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②。
○诗之三章。以樛木、甘瓠为喻,言君子宴集。
注释
①樛木:形状弯曲的树。参《周南·樛木》“南有樛木”句注。甘瓠:甘甜的瓠瓜。瓠瓜有甜有苦。累:盘绕挂结。②绥:安。
翩翩者,烝然来思①。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②。
○诗之四章。以群之来集喻嘉宾聚会。
注释
①翩翩:鸟飞貌。(zhuī):学名勃鸠。《毛传》:“一宿之鸟。”即栖息之所固定的鸟。参《小雅·四牡》“翩翩者”句注。思:语气词。②又:侑,劝侑。马瑞辰《通释》:“即今之右字。古右与侑、宥并通用。”此句是劝嘉宾多饮酒。
解说
《南有嘉鱼》,饮酒礼中乐工所唱劝侑嘉宾的乐歌。
《毛诗序》:“《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太平君子至诚,乐与贤者共之也。”诗的用语“君子”和“嘉宾”同出,可见诗并非专就“君子”或“嘉宾”某一方面写,当是从第三者的角度来颂赞宴享的“君子”们的,是“间歌”演唱的第二首诗篇,正是乐工的歌唱,其颂祝既对主人,也对嘉宾。而且,诗篇除了用于宴会之外,别无它用。就是说,是专门为典礼配置的歌,因而也是西周饮酒礼旧礼翻新时制作的礼乐篇章。这有如下迹象可循:其一,“嘉鱼”而来自于“南”,可知此诗不早于昭王之前。金文显示,周王朝征伐南方,就是为求得那里的物产,“嘉鱼”来到“君子”的餐桌,应也是征伐的结果。其二,篇中首句,与《周南·樛木》酷似;而“嘉宾式燕以乐”等三个结尾句,又与《小雅·鹿鸣》很像;此外的“翩翩者”,又见于《四牡》。这些都表明诗篇很可能是周昭王之后,王朝完善各种“礼乐”时的作品。
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①。乐只君子,邦家之基②。乐只君子,万寿无期③。
○诗之首章。以南山之台、北山之莱起兴,赞美宴会上的君子。
注释
①台:莎草,又名夫须,多年生草本,茎叶可制蓑笠。莱:又名藜、釐、蔓华、灰菜,一年生草本,茎粗壮有棱,高可达一米左右,嫩叶可食,也可以入药。②乐只:犹言乐哉。只,语助词,亦见《周南·樛木》。邦家:国家。基:根基,根本。③期:尽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①。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②。
○诗之二章。以桑、杨起兴,言君子是邦家的光荣。
注释
①杨:蒲柳。参《秦风·车邻》“隰有杨”句注。②“万寿”句:祝福寿命长久的固定词。参《豳风·七月》同句注。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①。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②。
○诗之三章。称颂君子待民如子,有永久美誉。上二章皆从寿上言,此章颂其德。
注释
①杞:枸杞。参《小雅·四牡》“集于苞杞”句注。李:李树。②德音:德行,好名声。《诗经》常见语。不已:永久。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①。乐只君子,遐不眉寿②。乐只君子,德音是茂③。
○诗之四章。以栲、杻起兴,言有德君子,寿命一定长久。
注释
①栲:臭椿树。参《唐风·山有枢》“山有栲”句注。杻:糠椴树。参《唐风·山有枢》“隰有杻”句注。②遐:通“胡”“何”。眉寿:长寿,大寿。参《豳风·七月》“以介眉寿”句注。③茂:茂盛。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①。乐只君子,遐不黄耇②。乐只君子,保艾尔后③。
○诗之五章。以枸、楰起兴,祝愿君子寿命长久,子孙昌绵。承前几章言寿言德,此章祝君子后代兴旺。
注释
①枸(jǔ):枳椇,又名拐枣、木蜜等。落叶乔木。《陆疏》:“高大如白杨,所在山中皆有,理白可为函板,枝柯不直。子著枝端,大如指,长数寸,啖之甘美如饴,八九月熟,江南特美。今官园种之,谓之木蜜。”楰(yú):又名贞女、鼠梓等。《陆疏》:“其树叶木理如楸,山楸之异者,今人谓之苦楸。”②黄耇(gǒu):年纪很大的人。人老头发则变黄,身体则伛偻。耇即伛偻之意。此词在金文中出现,也是西周中期现象。③保艾(ài):保佑,安定。《毛传》:“艾,养。保,安也。”后:后代子孙。
解说
《南山有台》,宴会上乐工所唱祝福宾主的乐歌。
《毛诗序》:“乐得贤也。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矣。”“乐得贤”云云,表明《毛诗序》作者以为诗篇是表达宴会主人对嘉宾的祝祷。朱熹及元代刘瑾《诗传通释》都遵循这样的说法。对此,宋代吕祖谦《读诗记》、严粲《诗缉》及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等提出异议,认为《南山有台》是臣工(即乐工)祝祷天子之诗。因此,问题的关键是篇中“君子”如何解释。诗篇本为宴会的乐歌,是乐工歌唱的诗,那么“君子”便是乐工眼中所有参加宴会的贵族人物。诗中每章起句都是“南山”“北山”对举,正象征宴饮中的主与客。宗族社会中天子举行的宴享本意在强调内部的团结,并不将君臣等级放在首位,而是强调他们的等同。出自乐工的祝祷,既可理解为臣对君的祝祷,又可理解作君对臣的祝祷。从诗本身看,其祝祷内容不外寿、德、后代三项,体现着周人对什么是幸福的理解。
据《仪礼》,此诗与《鱼丽》《南有嘉鱼》一样,都是宴饮典礼中的“间歌”。就其内容看,也是除了宴饮场合别无其他用处。这就是说,它们当初就是专门为宴饮而创作的。而且篇中“眉寿”“黄耇”等嘏词的使用,清楚地显示着诗篇年代不早于西周中期。又《穆天子传》卷五记载:穆天子(即周穆王)与(祭)公饮酒,“乃歌《天》之诗,天子命歌《南山有》,乃绍宴乐”。所言“命歌《南山有》”,即《南山有台》。《穆天子传》据学者研究,有些内容是信史。其言《南山有台》为穆王时乐歌,正与篇中一些嘏词所默示的时代相符(魏源《诗古微》认为此诗是穆王为尊祭公而作)。据此,此诗很可能作于穆王时期。
由庚
《毛诗序》:“万物得由其道也。”
崇丘
《毛诗序》:“万物各得极其高大也。”
由仪
《毛诗序》:“万物之生各得其宜也。”
按,以上三篇,据《仪礼》中的《乡饮酒礼》和《燕礼》,为宴饮活动“间歌”部分的笙奏曲目,其词已亡佚。《毛诗序》之说,不知何据。
又据上揭《仪礼》文献,“升歌”《鹿鸣》等三诗之后,就是“笙入堂下……乐(演奏)《南陔》《白华》《华黍》”。之后,“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 《召南》:《鹊巢》《采蘩》《采》。工告于乐正曰:‘正歌备。'”可知乐工在堂上唱完《鹿鸣》等三诗之后,接着就是用笙吹奏《南陔》等三首曲子。继而是一首乐歌与一首笙曲的交替演唱吹奏,共三诗三曲。最后是“合乐”,即演唱《周南》《召南》中的六首诗。照此演奏的次序,《鹿鸣》《四牡》和《皇皇者华》之后,就应该接《鱼丽》等“间歌”三篇与“笙诗”三首。但是,今本《诗经·小雅》的次序却是《鹿鸣》等三诗之后,接排《常棣》《伐木》等六首诗篇。饮酒礼上的《鹿鸣》和“间歌”的诗篇与笙诗,基本可以断定为西周中期乐章,而《常棣》《伐木》等六首诗篇,则基本是西周后期作品。很明显,今本所见次第是后人安排,将原先一种典礼上各环节的乐章排列秩序打乱了。何以如此,尚待研究。
蓼萧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①。既见君子,我心写兮②。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③。
○诗之首章。以蓼萧零露起兴,言见到天子的欢畅。
注释
①蓼(lù):高大。萧:即香蒿。参《王风·采葛》“彼采萧兮”句注。斯:语气词。零:水滴降落。湑(xù):润泽貌。②君子:此处指天子。写:惬意,舒畅。③燕:通“宴”。《郑笺》:“天子与之燕而笑语。”誉处:安乐。誉,通“豫”,安、乐。处,安。据王引之《经义述闻》、马瑞辰《通释》。一说,“誉”即“与”。据于省吾《新证》。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①。既见君子,为龙为光②。其德不爽,寿考不忘③。
○诗之二章。言见到天子的荣耀。
注释
①瀼瀼(ráng ráng):露水浓厚貌。②龙:宠,荣耀。此句言见到天子后的光宠无比。③爽:差错。寿考:长寿。考,老。不忘:永远。忘,通“亡”。亡、无义同,不忘即寿考不无、不尽。
蓼彼萧斯,零露泥泥①。既见君子,孔燕岂弟②。宜兄宜弟,令德寿岂③。
○诗之三章。言天子所宴为兄弟。
注释
①泥泥:润泽貌。②孔燕:十分安乐。《郑笺》:“孔,甚。燕,安也。”岂弟:和易安乐。两字当作“恺悌”。③“宜兄”句:兄弟和谐的意思。《毛传》:“为兄亦宜,为弟亦宜。”令德:美德。寿岂:长寿而且和乐。“岂”即“恺”。
蓼彼萧斯,零露浓浓。既见君子,鞗革沖沖①。和鸾雍雍,万福攸同②。
○诗之四章。以蓼萧零露起兴,言朝见天子时,天子车驾雍容,銮铃和谐,天子的身上辏集着天下万方的福禄。
注释
①鞗革(tiáo lè):装有金属饰物的马笼头。鞗字当作“鋚”,辔首的金属装饰。革字当作“勒”,辔首。沖沖(chōng chōng):缰绳下垂貌。②和鸾:銮铃声。鸾即銮,由两部分组成,下部为方銎,上部呈扁圆形,留有放射状裂孔,中含弹丸,行车时震动作响。据考古发现,车上装銮,主要流行于西周时期。考古还发现有悬挂在横轭两端的青铜铃,专家认为就是所谓的和。《毛传》言“在轼曰和,在镳曰鸾”,与古制不合。雍雍:状声词。攸:所。同:聚集。
解说
《蓼萧》,款待邻邦贵客的乐章。
《毛诗序》:“《蓼萧》,泽及四海也。”所谓四海,郑玄补充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所谓九夷、八狄、七戎、六蛮,其实都是与周王朝同时的边地人群建立的政权。照毛、郑之说,诗篇是设宴款待来自边地邦国高级人物时的乐章。是否如此呢?回答应是肯定的。理由之一,是诗篇的“宜兄宜弟”一句透露的人际关系。若说是王朝内部宴饮,不论同姓异姓贵族,周王与各国诸侯,未必都是平辈。诗篇这样说,若放到与王朝邻邦君主贵族的关系上考虑,就十分合理了。有一篇金文文献《乖伯簋》很值得注意。此文记录:周王派大臣出使眉敖,数月后,眉敖来周朝访问且“献”,周王赏赐贵重衣服,并说:“乖伯,朕丕显玟珷雁(膺)受大命,乃且(祖)克(弼)先王,異(翼)自也(它)邦……”周王之语明显指明乖伯为“它邦”之君,而铭文所记乖伯回答之词又有“小裔”云云,可知乖伯(即眉敖)为来自邻邦之君。巧的是,在另一篇《九年卫鼎》铭文中,还有“眉敖者膚卓吏(使)见(觐)于王,王大黹”的文字,表明王朝与眉敖之邦的来往为大事。诗言“宜兄宜弟”,邻邦称“兄弟”是最合适的理解。理由之二,诗言“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情绪非常热络,理解为远方友邦之贵客到来,也更为合适。其三,最后一章“万福攸同”句很明显,非周天子不能当;而“鞗革”“和鸾”所言,郑玄谓:“此说天子之车饰者,诸侯燕见天子,天子必乘车迎于门,是以云然。”其说“诸侯燕见”不确,而“乘车迎于门”是可取的。如此隆重的礼数也应与接见友好异邦贵客有关。总之,作为一首宴饮的诗篇,《蓼萧》表现的是王朝国际来往时的盛情,显示着周王朝开放的特点。于此,金文中也是颇有显示的。
诗篇的年代,应与上面所述《乖伯簋》《九年卫鼎》相去不远。学者以为两件器物为西周恭王时物,如此,诗篇也应为西周中期作品。诗篇整体的格调风范也允许作如此判断,其中个别用词语句,如“岂弟”“万福攸同”等,也是西周中期大量使用的语词。诗篇虽表现的是王朝隆重的国务活动,然而其起兴却仍表浓郁的露水,颇带风诗的情味,显示了《小雅》特有的质朴。
湛露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①。厌厌夜饮,不醉无归②。
○诗之首章。以湛露为喻,引出不醉无归之意,慷慨好客之意显然。夜饮而言朝露,妙想。
注释
①湛湛:露浓的样子。晞(xī):晒干。②厌厌:饱足。厌,通“餍”。夜饮:晚间举行的饮酒礼。《郑笺》:“燕饮之礼,宵则两阶及庭门皆设大烛焉。”“不醉”句:司正(即司宴官)对客人的劝酒之词。《仪礼·燕礼》:“司正升,受命,皆命:‘公曰众无不醉。’宾及诸公卿大夫皆兴(起立),对曰:‘诺,敢不醉!’皆反坐。”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①。
○诗之二章。延伸前章之意,言饮酒典礼在宗庙完成。
注释
①在宗:同宗。胡承珙《毛诗后笺》:“犹言于同姓也。……于其人,非于其地。”载:则。考:成,成礼,即饮酒典礼顺利完成。一说,即孝,献祭的意思。林义光《诗经通解》、于省吾《新证》主此说。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①。显允君子,莫不令德②。
○诗之三章。言宴享之义并不只在酒食饱足,更在德行的培养。
注释
①杞棘:犹言灌木丛。杞,栎树。棘,枣木丛。此处实以两种树木代其他树木。②显允:显赫俊伟。于省吾《新证》:“显训显明或显赫;允应读作骏,训大。”令德:美德。《郑笺》:“无不善其德,言饮酒不至于醉。”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①。岂弟君子,莫不令仪②。
○诗之四章。虽是写宴会的散席,实则说是众宾的“合德”。
注释
①桐:泡桐、白桐等,落叶乔木,春天开白色带紫的花朵,其木材质地轻疏,导音性好,古人常用来制作琴瑟等乐器;又可制箱等家具,所贮藏之物,历久弥新。椅:又名水冬瓜、山桐子、椅桐等,落叶乔木,高五米左右,所结果实为球形,秋日成熟时或红色或红褐色,累累下垂,很好看。实:果实。离离:低垂貌。②令仪:美好的意态风度。是说饮酒再多,也不要失去贵族应有的仪表。周代饮酒礼结束散场时,要演奏名为《陔》的曲子,据说就是验证人们酒后走路是否能合节奏、不失态。
解说
《湛露》,宴飨高级贵族的乐歌。
《毛诗序》:“《湛露》,天子燕诸侯也。”《郑笺》云:“诸侯朝觐会同,天子与之燕,所以示慈惠。”毛、郑之说,实本于《左传·文公四年》宁武子所言:“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后代或以“在宗载考”认定为天子宴同姓诸侯而作,胡承珙《毛诗后笺》云:“文四年《左传》:‘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此亦统言诸侯,不分同姓异姓。《六月·序》云:‘《湛露》废,则万国离矣。’尤可见此兼同异姓言之。惟次章有‘在宗载考’之文,或其中有同姓诸侯为之加厚而夜饮,亦事理之常,特《郑笺》分三章为庶姓,四章为二王之后,经文所无,无以见其必然耳。”按同姓异姓之争,分歧出在“在宗载考”如何解释。对此,陈奂《传疏》的说法很可取:“周之宗盟,异姓为后,故诗特举同姓之亲亲,以该异姓耳。”此诗在内容上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令德”“令仪”的赞美。《孔子诗论》第21简说:“《湛露》之益也,其犹驰乎?”周凤五《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小雅·湛露》共四章,结句为‘不醉无归’‘在宗载考’‘莫不令德’‘莫不令仪’,所言始于燕私夜饮,进而祭宗庙,进而有德行,进而美姿仪;亦即由口腹之欲始,以修德修业终。简文以车马奔驰喻其进德之速,盖美之也。”宴饮时的人群际会,更有与会者显示自己德行修养的意义。于是诗篇在“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与“显允君子,莫不令德”之间形成了张力。宴饮既是享乐,也是德行的展现,如何把握其间的度,就是一种考验。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兼顾生活的享受与德行的增长,这才能实现宴饮以“合好”的目的。
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①。我有嘉宾,中心贶之②。钟鼓既设,一朝飨之③。
○诗之首章。言张设钟鼓,隆重款待有功诸侯。朱熹《诗集传》引东莱吕氏说曰:“‘受言藏之’,言其重也。受弓人所献,藏之王府,以待有功,不敢轻予人也。‘中心贶之’,言其诚也。中心实欲贶之,非由外也。‘一朝飨之’,言其速也。以王府宝藏之弓,一朝举以畀人,未尝有迟留顾惜之意也。”
注释
①彤弓:红色的弓。弨(chāo):松弛貌。受:授予。言:而。此句是说颁赐彤弓,令其收藏。②贶(kuàng):赞美。于省吾《新证》:“实则况与兄均系借字,本字应作皇。……此诗的‘中心况之’,即‘中心皇之’,这是说‘中心赞美之’,与二章的‘中心喜之’,三章的‘中心好之’,义均相仿。”③钟、鼓:两种乐器名。参《周南·关雎》“钟鼓乐之”句注。天子为有功诸侯举行的飨礼中,迎宾、送客时都用钟鼓演奏的乐曲作为行步的节奏,称为金奏。一朝:犹言一次、一下子。方玉润《诗经原始》:“谓锡弓之日非但锡弓,且并飨之,同在一朝也。既重其典,又隆其燕,礼之甚盛者耳。”飨:隆重地以酒食款待。《郑笺》:“大饮宾曰飨。”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①。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②。
○诗之二章。言劝侑有功诸侯。
注释
①载:收藏。马瑞辰《通释》:“载亦藏也。”②右:劝酒。亦写作“宥”“侑”“友”等,在此以劝酒表示酒食款待之义。《左传·庄公十八年》:“虢公、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在飨礼中,由于主人贵为天子,劝酒之事是由诸侯来完成的。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①。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②。
○诗之三章。言酬劳有功诸侯。
注释
①櫜(gāo):囊,袋,此处用作动词,用櫜把弓装起来的意思。②酬:酬劳。
解说
《彤弓》,赏赐有功诸侯的宴饮乐歌。
《孔丛子·记义》:“于《彤弓》见有功之必报也。”《毛诗序》:“《彤弓》,天子锡有功诸侯也。”《郑笺》:“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飨礼之,于是赐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凡诸侯,赐弓矢然后专征伐。”上述诸说,都本自《左传·文公四年》如下之说:“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明,彰显)报宴。”此诗所歌唱的宴会当是赏赐有功诸侯或臣下的高级饮酒礼。周代宴会种类繁多,其中要以“乡饮酒礼”最为原始,其他宴饮形式均从这一源于“部落会食”的古礼演变而来。高级饮酒礼又称飨礼,与乡饮酒礼大体相同,然在细节上则有着相当明显的差别,如飨礼用“金奏”, “酬”中有币等,参加者亦为高级贵族。最重要的是,两者在功用上不同。乡饮酒礼重在养老尊贤,团结宗族、乡党,属于社会行为;而飨礼则多用于策命、赏赐及外交等政典,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同时,此诗也反映着周朝国家政体独特的运作方式。对于《郑笺》的“专征伐”,吕祖谦《读诗记》论述说:“如四夷入边,臣子篡弑,不容待报者。”周朝的分封制,其本意正在于利用诸侯屏藩周室。因此,这些诸侯都是拥有实际统治权的政治实体。诸侯对王室的“夹辅”、遵从,是周王朝强盛的前提。这就需要赏赐,诗篇只言“彤弓”,其实赏赐之物还有很多,不单有上述注释家所说的各种弓箭武器,还有土地、人民。这又含着一种内在矛盾,赏赐到一定的时候,就变成王朝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后来诸侯与王室的分庭抗礼,且日益无视王朝的权威,正是这一矛盾变得严重的结果。但就本篇而言,很明显,周天子的权威还如日中天,诗篇也正歌颂的是有功诸侯对王室的捍卫。诗篇是西周还处于强盛时的作品,即西周中期作品。
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①。既见君子,乐且有仪②。
○诗之首章。言君子待人和易有礼。
注释
①菁菁:盛貌。莪(é):萝蒿、抱娘蒿等,一年生草本。《陆疏》:“生泽田渐洳(低洼)之处,叶似邪蒿而细,科生。三月中茎可生食,又可蒸食,香美味颇似蒌蒿。”中阿:阿中。阿,高地。②有仪:有礼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①。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诗之二章。言内心欢喜。
注释
①中沚:沚中。沚,水中小洲。又见《秦风·蒹葭》。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①。既见君子,锡我百朋②。
○诗之三章。言君子赐我成百的朋贝。
注释
①中陵:陵中。陵,山陵。②锡:赐。百朋:很多成串的贝壳钱币。王国维《观堂集林·说玨朋》:“旧说……五贝为朋。……余意古制贝、玉皆五枚为一系,合二系为一玨,若一朋。”是说古代一朋贝是十个。古代以贝为货币,常用来赏赐臣下。“百朋”的赏赐,在西周金文中也有,如西周早期记载周公东征的《方鼎》就有“公赏贝百朋”之语,但就今日所见金文资料而言,如此大量赐贝,还是很少的。也可能这里只是夸张的说法。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①。既见君子,我心则休②。
○诗之四章。言未见天子时,心如漂流杨舟,起伏不定,见到天子,则转忧为喜。
注释
①杨舟:杨木制作的船。“载沉”句:飘摆不已的样子。朱熹《诗集传》:“犹言载清载浊、载驰载驱之类,以兴未见君子而心不定也。”②休:喜。
解说
《菁菁者莪》,表臣子感激周王接见、赏赐的乐歌。
诗言周王接见并赏赐了臣子是明确的,有问题的是臣子指谁。《毛诗序》说:“《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齐、鲁、韩三家《诗》据说“无异议”。那么,受接见者就是学子。对此,朱熹《诗集传》另立新说:“此亦燕饮宾客之诗。”对此说后人多不信,因诗篇本身并没有任何燕饮的表示。那么汉儒的说法是否有根据呢?有,却不是很信实。说有根据,在诗篇最后一章,杨舟的浮沉,正表达的是臣子见周王时的心情,其地位不是很高,见周王一次不易,是可以读出来的。可是在周王,一赏赐就是“百朋”,虽或有所夸张,也可见出周王对所见之人的喜爱。“百朋”之赐,据金文资料看,其中一次如注释所说,是周初周公赏赐给东征将士的。还有一次,则是西周中期周王赏赐给邵伯家妇人伯姜的(见《伯姜鼎》);还有一次是赏赐给大贵族荣某的(见《荣簋》)。看来“百朋”之赏赐,或许是因为劳苦功高,或许是因为家族显贵,总之受赏者一定得功高爵显。可是,诗篇本身却没有这方面的消息,也与“杨舟浮沉”所传达的心情不合。所以,说这是一批年轻的贵族学子见周王,倒是颇为可取的。然而,这终究是推论,没有实在证据,不是很可信。不过,既然有这样的可能,对汉儒的说法就不可轻易否定。其实朱熹对自己的新说也并不坚执,在他所作的《白鹿洞赋》中,就有“乐《菁莪》之长育”句,用的是古义。门人问他何以改变自己的新说,朱熹答:“旧说亦不可废。”
从诗的意象上看,“莪”为群生植物,其能茂盛生长,最依赖高陵芳洲的好环境。在“既见君子”之时,学子以此自喻,既能说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又是在婉曲地表达对天子的敬爱感激之情,可谓取譬有类。《孔子诗论》第9简:“《菁菁者莪》,则以人益也。”揆诸诗篇内容,简文中“益”字,当读作“赐”,即诗中的“锡”; “以人益”,即因人锡而赋此诗篇的意思。又,古代大学称辟雍,辟雍之地四面环水。方玉润《诗经原始》:“故此诗当是君临辟雍,见学校人材之盛,喜而作此。”诗言“中阿”“中沚”“中陵”,即水中高地,方玉润之说,看来不为无据,诗篇或许就是周天子在辟雍接见学子时的乐歌。
六月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①。四牡骙骙,载是常服②。狁孔炽,我是用急③。王于出征,以匡王国④。
○诗之首章。以“六月栖栖”总起全诗,顿起紧张之感。游牧民族的入侵,一般在秋冬之际,今正当夏季,狁进犯,是突如其来。
注释
①栖栖:惶惶不安貌。戎车:用于战阵的车,周代车有多种,戎车亦即战车是其一。饬:打点,收拾。古代战车出征,必须配备相应的弓箭、旗帜等器物。参《小雅·出车》“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句注。②常服:军人制服。《郑笺》:“韦弁服也。”即牛皮做的服装。常服之“常”有标准的意思,相当于今天所谓制服。③炽(chì):气焰嚣张。我:我方。此句谓我方因此而急迫用兵。④于:林义光《诗经通解》谓“于”乃“呼”之借字,于、乎(呼)古通。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①。维此六月,既成我服②。我服既成,于三十里③。王于出征,以佐天子④。
○诗之二章。从我方军马训练有素说起。狁虽急,我方有备,所以能应变迅速,行事敏捷。情势至此一缓。
注释
①比:比排,选择。物:按照马的毛色,选出同驾一车的马匹。《孔疏》:“《夏官·校人》云:‘凡大事,祭祀、朝觐、会同,毛马而颁之;凡军事,物马而颁之。’注云:‘毛马,齐其色;物马,齐其力。'”如此,“比物”既包括选择力气相同或相近的马匹同驾一车,也包括选择毛色一致的马匹的意思。骊:马纯黑色。闲:训练,令马能娴熟地驾车。则:法则。指训练马匹遵从驾车法则。②服:服马,即车驾四匹马中的中间两匹。马瑞辰《通释》:“《夏小正》:五月:‘颁马,将闲诸则。’此诗以六月出师,正马既闲则之时。”是说,每年五月开始训练战马,六月时训练已经完成。③三十里:古代行军一日以三十里为限。④“王于”两句:周王呼“我”出征,辅助王室。西周晚期器铭《虢季子白盘》:“王赐乘马,是用佐王。”与此处两句句法类似。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①。薄伐狁,以奏肤公②。有严有翼,共武之服③。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诗之三章。紧承前文,叙将帅之志,军心之肃。以上两章专写周朝军队素养,为后文蓄势。
注释
①修广:宽大。修,长。广,大。颙(yōng):大头,表战马雄壮。陈奂《传疏》:“‘其大有颙’犹云‘有颙其大’也。与‘有贲其实’‘有睆其实’句法同,特倒辞以就韵耳。”薄伐:征伐。参《小雅·出车》“薄伐西戎”句注。②奏:作,成就。肤公:大功。《毛传》:“肤,大。公,功也。”③有:又。严、翼:威严、恭敬,指将帅威严,士卒恭敬。言军队有法度。金文有“严在上,翼在下”之语,可与此处句法相参。共:供,供职,从事。两句是说威严恭敬地执行军事任务。服:事。武服,即军事。
狁匪茹,整居焦获①。侵镐及方,至于泾阳②。织文鸟章,白旆央央③。元戎十乘,以先启行④。
○诗之四章。先写狁强凌,宗周危殆,遥应首章的“狁孔炽”;继写我方战法凌厉,承接二、三章的“我服既成”“以奏肤公”。前三章分述敌、我,重在写我,文理分开;此章叙敌我交战,我克强敌,文理为合。
注释
①茹:柔弱。匪茹言非柔弱,即承认狁强悍。整居:征占。于省吾《新证》:“按整从正声,整、正古通。……正、征古通用。‘征居焦获’,言往居焦获也。下言‘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皆言狁内侵之程次。始言征居,继言侵,继言至于,前后语气一贯。”焦获:水泽名,在今陕西泾阳西北。②镐:西周都城,周武王克商之前始都于此,其地在今陕西西安西北、沣河以东一带。方:周文王伐崇之后所建都城,在今沣河中游的西侧,距离沣河东侧的镐京三十华里左右。旧说为朔方,近代以来王国维《周京考》、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对《臣辰卣》《麦尊》及《遹簋》诸器铭的考释,以及黄盛璋《周都丰镐与金文中的京》等,都认为“镐”即镐京;金文中常见的“”即丰京,亦即诗篇中的“方”,其地在今陕西西安西北与咸阳交界地带。泾阳:泾水北岸地区。泾水为西周时期通向鄂尔多斯地区最重要的通道,发源于六盘山地,其上游之地即今宁夏固原地区,即此诗所谓“大原”,此地有一两处险要地势可以据守(后世设萧关、三关),泾水河谷是理想的交通要道,连接着下游的渭水和西周腹地。据《多友鼎》,多友率领周师与狁作战,所经历的地点有京师、筍(郇)、(漆)、龚(共)等,都在泾水沿岸或附近。③织:《郑笺》:“徽织也。”即号令军戎的旗帜。文:纹绣。作动词。鸟章:旗帜上所绘鸟隼图案。白旆:白色的旗帜。《毛传》:“继旐者也。”旐为长条形状用于召集众人的旗帜,在旐的尾部接续更细长的帛幅,即称旆。旆一般插在先驱战车上。此句表明,旆上绘有鸟隼图案。央央:鲜明貌。④元戎:大的战车。王先谦《集疏》引《韩诗章句》曰:“元戎,大戎,谓兵车也。车有大戎十乘,谓车缦轮,马被甲,衡轭之上画有剑戟,名曰陷阵之车,所以冒突,先启敌家之行伍也。”先启行:前锋开道而行。启,开。行,道。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①。四牡既佶,既佶且闲②。薄伐狁,至于大原③。文武吉甫,万邦为宪④。
○诗之五章。笔锋一转,点出主将吉甫。烘云托月,运笔持重,赞美之意溢于言表。
注释
①安:安闲。轾、轩:言大车低昂起伏,调适安稳。轾,低伏。轩,高昂。句中两个“如”字都是连词,与“而”义近。②佶(jí):壮健貌。闲:协调,齐整。③大原:地名。据顾炎武《日知录》,在今宁夏固原一带。④吉甫:周宣王时大臣,此次出征的统帅。《毛传》:“尹吉甫也,有文有武。”《大雅》中《崧高》《烝民》两诗即为吉甫所作,又有学者以为《兮甲盘》铭文所记即吉甫南征北战勋绩。宪:楷模,法度。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①。来归自镐,我行永久②。饮御诸友,炰鳖脍鲤③。侯谁在矣?张仲孝友④。
○诗之六章。承前章“文武吉甫”而来表吉甫家宴。于其庆功燕喜中特出张仲且高标其孝友,耐人寻味。
注释
①燕:宴享。祉:福。两句是说吉甫在京师受到天子的赏赐和宴享。②“来归”二句:言吉甫在出征很久之后,才从都城镐京返回自己的家。③御:招待。炰(páo):蒸煮。脍:细细切肉。此处即蒸煮烹饪之义。④侯:维,发语词。张仲:人名,陪尹吉甫宴饮的主要人物。孝友:敬爱父母,友爱兄弟。《毛传》:“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
解说
《六月》,赞美尹吉甫北伐功勋的诗篇。
《毛诗序》:“《六月》,宣王北伐也。”朱熹《诗集传》:“成康既没,周室寝衰,八世而厉王胡暴虐,周人逐之,出居于彘。狁内侵,逼近京邑。王崩,子宣王靖即位,命尹吉甫帅师伐之,有功而归。诗人作歌以叙其事如此。”朱熹的说法要具体一些。至明代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则更具体,说:“此章二燕,首二句是饮至之燕,‘来归’以下则吉甫自叙其契阔而私燕以相乐也。”清钱澄之《田间诗学》从之,至晚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得更明白:“美吉甫佐命北伐有功,归宴私第也。”都说到了诗篇创作的具体场合。汉儒说《诗》,每每就诗篇所反映事件及其政治意义上作解,很少关心诗歌本身的立意与文理。朱熹以下至方玉润等,能从创作的具体情况、作者的作意及叙事章法出发,后出转精,确比汉人要精细得多。除诗篇自身所显示的信息之外,金文资料也对了解此诗的具体年代颇有帮助。西周晚期器铭《兮甲盘》有“隹(唯)五年三月既死霸,王初各伐狁于(彭衙),兮甲从王,折首执讯,休”等语,王国维等学者考证,器物主人兮甲即尹吉甫(《兮甲盘跋》,见《观堂集林·别集》),而器铭所记与狁的征战在宣王五年三月,可知当时与狁的战争颇为频繁,且战争就在周家门口进行。同时,由《兮甲盘》可知,《六月》所载尹吉甫率师北伐的征战,也可能在宣王早期。还应指出的是,抗击“四夷”的斗争,并非像汉儒所说的从宣王时代突兀而起,征诸金文资料,实际从周厉王时代就已开始,只是不如宣王功效显著,或者说是厉王时期没有宣王朝那么多的诗篇记述战功而已。
诗篇极其典型地反映出周人在与异族战争关系中所处的态势。镐、方之地,尽管历代的儒生们不愿正视,迂曲为说,但它们就是西周都城,已是不争的事实。异族军队前锋已直指京都时,王朝才整师迎战,其反应又是何等迟滞!王朝军队并非没有抗敌的能力,却也只是“薄伐狁,至于大原”。对这两句,《毛传》解释说:“言逐出之而已。”史言周宣王曾“料民于大原”,大原当是周朝领地。善战的王朝军队乘胜逐北之时,却只是将敌人赶出境外,表现得十分有节制,倒是颇耐人寻味的事。在《采薇》篇中,我们已经从士卒的角度,看到了周人对战争的厌弃,而此诗所表现出的周王朝在对外战争中所取的态势,或许更能展示周人对战争的普遍心态。诗篇的结尾颇特殊,表明诗篇作为乐歌的制作不是用于王朝的典礼,而是功臣的家庭庆贺。同时,专门点出宴饮中在座的张仲为“孝友”之人,一次战后归来的欢宴,不表武功而专言“孝友”,这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样,也表现了周人对战争特有的态度:爱家乡美景的战士,更爱惜孝悌友爱的人伦生活。另外,《六月》为大臣私家宴饮之乐歌,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因而很重要。此诗的出现,显示的是这样的变化:西周晚期的诗篇开始向表现贵族个人生活转移。这在诗歌发展史上,自然是重要的变化。
采芑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①。方叔涖止,其车三千②。师干之试,方叔率止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④。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⑤。
○诗之首章。以新田采芑起兴,描写方叔的队伍。在写法上,以方叔之“涖”带出车徒、干盾之众;以方叔之“率”,连车驾之雄武与繁盛,气度雍容。
注释
①芑(qǐ):今名苦荬菜。朱熹《诗集传》:“苦菜也,青白色,摘其叶有白汁出,肥可生食,亦可蒸为茹,即今苦荬菜。”新田、菑(zī)亩:新开垦的土地。《毛传》:“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②方叔:人名,周宣王时大臣。金文有《师簋》铭,所言师,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认为“方叔”之“方”与“师”之“”相对,是名和字的关系,所以师即此诗中的方叔。《毛传》:“卿士也。”涖(lì):同“莅”。莅临,到来。止:语气词。三千:士卒三千人。旧说三千为战车数,不确。考西周战争规模,三千战车出征,实非当时所能有。求诸西周晚期铭文如《禹鼎》,所记武公命禹出征驰援前线,不过“戎车百乘,斯驭二百,徒千”。所以,诗所谓“三千”指士卒,此句为压缩语,“三千”所言,即《禹鼎》所谓“驭”“徒”之数。③师:军队。干:盾。马瑞辰《通释》:“此诗干当读干戈之干,谓盾也。”试:用。率:帅。率、帅古通用。④骐:花纹如棋格的马。此字亦见《小雅·皇皇者华》“我马维骐”句。⑤路车:大车。奭:红光闪闪貌。簟茀:旧说为遮蔽车窗的竹席,误。古代战车一般没有蓬,所以也没有竹制的簟茀。此处的簟茀,据唐兰《弓形器(铜弓柲)用途考》一文,两字应作“簟”,见于《番生簋》《毛公鼎》等铭。“”为“柲”,即“竹闭”之“闭”的本字,指器物把柄。簟为弓形,这种器物出土时,常与弭、矢簇在一起,作用是在弓箭松弛时,装在弓背上以免其松弛或受损。鱼服:箭袋。参《小雅·采薇》“象弭鱼服”句注。钩膺:系在马胸前大带上的缨子。膺,胸。鞗革:马辔头。参《小雅·蓼萧》“鞗革沖沖”句注。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①。方叔涖止,其车三千,旂旐央央②。方叔率止,约错衡,八鸾玱玱③。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④。
○诗之二章。仍以新田采芑起兴,言方叔所领导的队伍,车乘众多,旌旗飘扬。此章写法与前大体相同,所不同者,物象出新,声色亦更加鲜明。
注释
①中乡:有庐舍的田野。乡,《毛传》:“所也。”马瑞辰《通释》:“古者公田为居,庐舍在内,环庐舍种桑麻杂菜,疆畔则种瓜果,《小雅》所云‘中田有庐,疆埸有瓜’也。‘中乡’,当指‘中田有庐’言之。”②旂旐:两种旗帜名。参《小雅·出车》“旂旐央央”句注。③约(qí):约,缠束。,即轵,车轴两边伸出部分,是战车特有的形制。为了加固这部分,先在毂头上涂一层漆,未干时,用皮条或者麻绳螺旋缠绕数层,之后再加髹漆,高级车毂髹漆为红色。错衡:衡为车前装在车上的横轭,古代常在这根横轭上装一些青铜配件作为纹饰,错衡即指此而言。八鸾:八只銮,属于高级贵族车马才有的装饰。据考古发现,八銮的装法有两种:一种是在横木的四个顶(即装在横木上可以贯辔绳的金属环)上各安一銮,四匹马的轭顶各一只,共八銮;另一种安装法是两匹服马轭顶各一只,两匹骖马轭顶各一只,共四只,另外在两匹服马之轭中间的横木上两只为一对安装两对,共四只,合起来共八只。参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玱玱(qiāng qiāng):象声词。④命服:表示贵族身份级别的制服。《郑笺》:“命为将,受王命之服也。”朱芾:赤红色的蔽膝。芾亦写作“绋”。《白虎通·绋冕》:“绋者蔽也,行以蔽前者尔,有事因以别尊卑,彰有德也。”斯皇:犹煌煌。有玱:犹言玱玱。葱:葱绿色。珩(héng):佩玉,形状似磬。朱熹《诗集传》:“佩首横玉也。”
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①。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②。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③。
○诗之三章。言方叔的军队号令严明,法度不乱。前两章写军容声色,此章写军队声势,而飞隼之喻,更是对王师神武的譬喻。
注释
①(yù):鸟飞迅捷貌。隼(sǔn):鹰鹞一类的凶猛之鸟。戾:至,到达。爰:缓解。参《王风·兔爰》“有兔爰爰”句注。以上三句既言其高,又言其快,当其集落于树时,又缓慢从容。以疾徐有致形容方叔军马有度。②钲(zhēng):青铜制打击器乐。据考古发现,一般安装在战鼓的下方。伐鼓:击鼓。伐,击。《毛传》:“钲以静之,鼓以动之。”古代用鼓来传达进攻命令,用钲来传达停止攻击的号令。鞠:告。《郑笺》:“此言将战之日,陈列其师旅誓告之也。陈师告旅,亦互言之。”③显允:显赫俊伟。亦见《小雅·湛露》。渊渊:形容鼓声的象声词。西周中晚期铭文常见,如《钟》“丰丰”, “”即“渊”。振旅:整顿军伍。阗阗(tián tián):状声词,形容鼓声。
蠢尔蛮荆,大邦为雠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②。方叔率止,执讯获醜③。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④。显允方叔,征伐狁,蛮荆来威⑤。
○诗之四章。重在写周师之威,蔑视蛮荆,赞美方叔,渲染王师盛壮,都在突出一个“威”字。“来威”正是此次征战的特点。
注释
①蠢:轻举妄动。蛮荆:指淮水、汉水一带的夷,并非后来楚国人的祖先。西周晚期器铭《师簋》记师曾率领齐、纪等诸侯军队和左右虎臣组成的王师出征淮尸(夷)。铭文还称,淮夷曾是周王朝“帛畮臣”,即缴纳丝织贡品的臣属。大邦:指周王朝。雠:敌对。②元老:资深位重的老臣。克:能。壮:大。犹:谋略。③“执讯”句:指战场俘虏。参《小雅·出车》同句注。④啴啴:马喘息声。亦见《小雅·四牡》。焞焞(tūn tūn):车马行声。亦见《王风·大车》。⑤“征伐”句:是说方叔此次南征,是在征伐狁之后。来威:是威,即向南方不服从之民显耀军威。
解说
《采芑》,赞美方叔率师镇压南夷的乐歌。
《毛诗序》:“《采芑》,宣王南征也。”此诗作于宣王朝,向来说《诗》者无异议。其具体年代,从诗中“征伐狁”看,可能是在宣王早期,时间与尹吉甫受命北伐相去不远。西周曾在淮水中上游及汉水下游一带封建了不少同姓诸侯。但是,到西周昭王时,这一带的封国受到淮夷人群的威胁,溯其根源,与周人势力在今天山东一带的扩展有关。西周封建,是西部人群向东方的扩张,于是原来居住山东一带的东方土著人群不得已而向淮水流域迁徙,被称为淮夷、南淮夷等。他们沿着淮水上游移动,势必与淮水甚至汉水下游的西周封国发生冲突。于是,引起了周王朝的南征。周昭王十五年至二十年数次南征“反荆”,即针对这些淮夷。最终昭王在二十年(即穆王元年)从战场返回时死于汉水,曾引起整个东夷势力的高涨。据《后汉书·东夷传》,穆王之初不得不承认徐偃王在东部的权势,直到若干年后,如《班簋》所载,周人才大举东征,削弱了东夷势力。到西周后期,这些王朝眼里的“帛畮臣”又开始大举反抗。金文《兮甲盘》《师簋》《驹父盖》等,对此多有反映。其中《师簋》铭记载南方当地人民“反厥工吏”“弗速(迹,遵从)我东国”,而师所率周师,又包括齐师、纪师等其他诸侯军队,就是说王朝的军力很大。这与诗篇“其车三千”颇为一致。又据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宣王时期西北大旱而“江域雨泽独丰”,因此西周后期周人继续南迁。这势必加深周人与当地土著的矛盾和冲突。诗篇言“新田”“菑亩”,又言“中乡”,很明显,这里已经有周王朝的居民。方玉润说《采芑》为“南人美方叔威服蛮荆也”,又谓“盖此诗非当局人作,且非王朝人语,乃南方诗人从旁得睹方叔军容之盛,知其克成大功,歌以志喜”。又云“且其人亦非荆人,必诗人之流寓蛮荆者”,是可取的。诗篇正是以他们的角度表示对方叔所率周师的欢迎之情,或者说,这首诗就是南下周人迎接方叔之师的乐歌。
诗篇在表现上又颇有自己的特点。它没有过多地表现征战,却在“蛮荆来威”的“威”字上很下功夫,以突出王朝军队的八面威风。这应与东南淮夷的特点有关,他们毕竟是有固定居处的开化人群,不像来自西北草原的狁那样难以对付,所以观兵耀武,即可以收到镇抚的成效。因此诗篇着意在军队总体的盛壮以及车马、将军装饰、服饰上浓墨重彩,因而也颇带一些铺陈的赋体文学特征。这实在是宣王时期诗篇创作的新变:即诗篇创作者已经注意到一首诗篇的内容与其形式上的配合,从而形成篇章特定的风格、风调,显示出创作意识的新变。
车攻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①。四牡庞庞,驾言徂东②。
○诗之首章。言周王前往东都会猎诸侯。
注释
①攻:坚固。同:驾车的四匹马步武齐整。古代驾驶战车之马,毛色、个头和脚力等都需要般配,且需训练,如此才能使四匹马步调一致,驾车有力。“同”即指此而言。②庞庞:四马奔驰貌。庞庞犹言旁旁、彭彭。徂:往。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①。东有甫草,驾言行狩②。
○诗之二章。上章只言“徂东”,此章进一步表明地点。
注释
①田车:田猎之车。阜:大。②甫草:大草地。甫,大。旧说甫草即圃田泽,在今河南郑州以东中牟县,从下文所言“搏兽于敖”看,不确。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①。建旐设旄,搏兽于敖②。
○诗之三章。言选车徒,建旗帜,进入准备阶段,点明甫田在东方敖地。
注释
①之子:这人,指周天子。苗:《毛传》:“夏猎曰苗。”此处泛指狩猎。选:遴选。一说,召集。徒:徒众。嚣嚣:喧闹。此处形容众人踊跃参加之状。②建、设:树立。贵族参与典礼,车乘必插旗帜,表明等级身份。据考古发现,插旗位置或在车后部安装有专门插旗的金属筒,或在车的两旁,或缚筒,或直绳捆。旐(zhào)、旄(máo):插在战车上的两种旗帜。参《鄘风·干旄》“孑孑干旄”及《小雅·出车》“彼旐斯”句注。搏兽:大举狩猎。两字当作“薄狩”。薄,旧说为词头,无实义。考诸西周金文,薄,金文或作“”(见《簋》),或作“”(见《臣谏簋》),用在表达动作的语词之前,都有“大举”“大规模”的修饰义,为形容词。后来变为动词词头。敖:地名,又名敖山。在今河南郑州西北约三十公里黄河南岸处,《左传·宣公十二年》载邲之战,晋将军士会曾埋伏七师于敖,即此地。其南不远有荧泽,其东南数十公里处有圃田泽。大泽周围必有薮泽适于围猎。此次王朝狩猎大典即在敖与圃田泽、荧泽之间。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①。赤芾金舄,会同有绎②。
○诗之四章。特言诸侯会同景象。
注释
①奕奕:马盛装貌。②赤芾:红色的蔽膝。金舄(xì):红色有金饰的鞋。“赤芾金舄”言诸侯装束。两物金文常见,赏赐诸侯及高级贵族,有时两物同赏,有时单赏,是高级贵族表示身份的命服。会同:会集。《毛传》:“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殷即众。会、同此处并无分别。有绎:犹言绎绎。络绎不绝,表示众多。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①。射夫既同,助我举柴②。
○诗之五章。言射猎时的程序、规则。
注释
①决:以象骨为之,着于右手大指,用以钩弦。拾:皮制,着于左臂之上,类似今天的套袖,以防衣服阻碍弓弦弹射。佽(cì):具,佩戴停当。据于省吾《新证》。一说,便利。调:调好。②射夫:此处指参与狩猎的诸侯。同:结对。陈奂《传疏》:“合,言已合耦也。”按,“耦”即“偶”,两人为偶。合耦射箭,要比出高低胜负。柴:积。字当作“(zì)”,《说文》:“,积也。”《郑笺》:“已射同,复将射之位也。虽不中必助中者,举积禽也。”按郑玄之意,“助我”是射箭不中者助射中者收拾积禽。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①。不失其驰,舍矢如破②。
○诗之六章。正面狩猎场面,前两句写马,后两句写人,夸赞人、马的娴习有度。
注释
①黄:黄马。古代车驾特别讲究马的毛色搭配。猗:偏斜。陈奂《传疏》:字当作“倚”。不倚,指马行走无偏倚。古代驾车,骖马最难控制,这句是说车马驾驶技术高超。②“不失”句:驾车驱驰合乎法度。古人射猎,规矩甚多,如不许正面迎击,不许侧面偷袭或超出范围等。舍:发。如:而。破:命中目标。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①。徒御不惊,大庖不盈②。
○诗之七章。写猎后归途景象。方玉润《诗经原始》:“‘马鸣’二语写出大营严肃气象,是猎后光景。”张戒《岁寒堂诗话》:“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五云:“颜之推标举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为自《小雅》‘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得来。此神契语也。”
注释
①萧萧:马鸣声。悠悠:旌旗飘摆、舒卷貌。《毛传》:“言不喧哗也。”旆(pèi)旌:泛指车驾上的旗帜。旆一般树立在战阵先驱的战车上,其主要部分的形制与旐相近,若其幅尾再接一段细长的帛,即是旆。若旗的正幅以羽毛为之,即是旌。旌通常用来指挥属众。此处两者为泛指。②徒御:步行者与驾车者。朱熹《诗集传》:“徒,步卒也。御,车御也。”此处泛指徒众。不惊:据马瑞辰《通释》,字当作“警”,不警即警,军纪肃整的意思。不,丕。下文“不盈”之“丕”义同。大庖:天子的庖厨。古者狩猎,猎物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又有三种用途:祭品、招待宾客、充君之庖。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①。允矣君子,展也大成②。
○诗之八章。以咏叹、祝愿作结。《朱子语类》:“宣王之田,乃是因此见得其车马之盛,纪律之严,所以为中兴之势者在此。”“有闻无声”句,李光地《榕村语录》:“意味深厚,玩味不尽。”
注释
①“有闻”句:《毛传》:“有善闻而无喧哗之声。”②允:信,实在。展:诚,实在。大成:大的成功。祝愿之词。《郑笺》:“谓致太平也。”
解说
《车攻》,歌颂大蒐(“蒐”即“搜”,搜寻猎物)礼成功的乐章。
《毛诗序》:“《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古来无异议。又《墨子·明鬼》言:“昔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是《毛诗序》于古有据。读此篇须首先注意的是“宣王复古”与“外攘夷狄”的关联。诗篇所附着的礼仪属于王朝定期举行于农闲之际的“大蒐礼”。据记载,大蒐礼有借狩猎而训练军队检阅军容的备战作用,同时还是选拔主帅、公布法度的仪式。此礼四季农隙之时都有,只是名称、内涵略有差别而已。一般规矩,蒐猎之前先要划出一片场地,铲除场地周围的草莽,围建栅栏,树立两个用布或皮缠绕的旗杆作为军门,门分左右,同时在围场内设立军舍。狩猎之前,参与者依次出军门,左右排列。此后则是祭祀、誓师等仪式。典礼正式开始,元帅击鼓,司马振铎,“车徒皆行”。军事性质的操练,也特别讲究射杀猎物的角度,“面伤不献,践(剪)毛不献,不成禽(即猎物未成年)不献”(《穀梁传·昭公八年》)。从猎物左小腹射入直穿心脏,动物迅速死去,肉鲜洁,为“上杀”;从同处射入,未中心脏,为“中杀”;从左后腿射入,中右肋骨,肠胃射穿,肉被污秽,为“下杀”(《毛传》)。射猎之后,还有奏凯、献禽以及庆赏、惩罚等诸多礼节,其中庆赏要饮酒。诗篇的演唱当在奏凯庆赏之际。据今人杨宽《“大蒐礼”新探》研究,作为军事训练检阅的大蒐礼,其社会作用颇类似“公民大会”的性质。有资格参加大蒐礼的徒众,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权益的,大蒐典礼上的选举与公布等,正表明此礼含有原始的民主作风。这正是王朝边患沉重年代周宣王所以举行隆重大蒐礼的深因。《毛传》说宣王大蒐是“复古”,其实这“复古”的含义,不仅限于对老礼的恢复,而且是在王朝等级制越来越僵硬,贵族内部分离的倾向越来越明显的时候,通过举行隆重的大蒐典礼,复活上下和谐的原始民主精神。因此,典礼的真实意义是恢复一种古老的状态:大家不分贵贱,相互协作,共同追逐猎物。一言以蔽之,典礼是在以表演的方式,恢复君臣上下过去曾有的“共命运”关系,以此调动应付边患的战争精神资源。诗篇表明,《毛传》所谓“复会诸侯于东都”也是言而有据的,而大典所以要在东都之地进行,不仅是因这里有空旷的草地,而且是因为这里是“天下中心”。边患沉重之秋,周天子要率领“天下”所有诸侯共命运,该是典礼场地选择的考虑,甚至是重要的考虑。
历来人们都赞美诗篇第七章“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的句子,确实,诗篇以动(声响、动作)言静(安静、肃静),手法确实高超。然而,当我们理解了诗篇背后的含义,此章给人的感受就绝不仅仅是艺术上的迷人了。一次成功的大典之后,时人耳听萧萧马鸣,眼望随风翻卷的军伍大旗,该有多少的庄严、希望之感!
吉日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①。田车既好,四牡孔阜②。升彼大阜,从其群醜③。
○诗之首章。以祭马神之事,总起全诗。
注释
①维:语助词。字亦作“惟”,放在表时间词前,为先秦古语所常用。戊:十天干中排在第五的那天。《毛传》:“维戊,顺类乘牡也。”《郑笺》:“戊,刚日也,故乘牡为顺类也。”古人以十天干纪日,戊在第五位,位数为奇,奇数为刚,故称刚日。《礼记》:“外事以刚日。”狩猎是外事,所以戊这一天就是吉日。又牡为公马,为阳为刚,故戊日乘牡为“顺类”。朱熹《诗集传》:“以下章(按即下章‘吉日庚午’句)推之,是日也,其戊辰与?”伯:祭马神。马瑞辰《通释》:“伯即祃之假借,当云师祭。”古时出征有所谓“类祃”之祭,伯即祃,又称师祭。祷:祝祷。《周礼·春官宗伯·甸祝》“禂牲禂马”,杜注:“禂,祷也。为马祷无疾,为田祷多获禽。”禂、祷古音近义通。②阜:壮,大。③从:追逐。参《齐风·还》“子之还兮”句注。醜:群,众。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①。兽之所同,麀鹿麌麌②。漆沮之从,天子之所③。
○诗之二章。写驱赶鹿群。
注释
①庚午:戊辰之后的第三天。差(chāi):选择。②同:聚集。麀(yōu):雌鹿。麌麌(yǔ yǔ):众多貌。③漆、沮(jū):二水名。据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图集》,漆沮实即一水,上游为漆,下游为沮。其源在今陕西麟游西北、古称杜林之地,流经岐周故地,南入渭河。《毛传》:“漆沮之水,麀鹿所生也。从漆沮驱禽而致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①。儦儦俟俟,或群或友②。悉率左右,以燕天子③。
○诗之三章。紧承前文,从近处写被圈拢的群鹿。
注释
①原:高平之地。中原,即原中。祁:大。孔有:很多。②儦儦(biāo biāo):鹿疾走貌。两字或作“”“”“伾伾”。俟俟:群鹿惊疑貌。严粲《诗缉》:“儦儦而疾走,俟俟若相待。”群、友:三三两两。《毛传》:“兽三曰群,二曰友。”③悉:尽。率:循着。《郑笺》:“悉驱禽顺其左右之宜,以安待王之射也。”燕:乐。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①。以御宾客,且以酌醴②。
○诗之四章。极言射猎的顺利,遥应首章的出车祭奠。
注释
①发:射。王先谦《集疏》:“发、殪互词。”豝(bā):雌野猪。殪(yì):射杀。兕:犀牛。此处是乐歌的套语,实际指的是上文的射鹿。②御:进献,奉送。酌:用勺舀取。醴:甜酒,酒精浓度低,连酒糟一起饮用,类似今天的醪糟。
解说
《吉日》,表周王田猎的乐歌。
《毛诗序》:“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焉。”历来没有异说。何谓“能慎微接下”? 《孔疏》:“天子之务,一日万机。尚留意于马祖之神为之祈祷,能谨慎于微细也。”何谓“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程子曰:“漆沮之从,天子之所。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皆群下尽力奉上。”诗何以是“美宣王田”?朱熹《诗集传》引东莱吕氏曰:“《车攻》《吉日》所以为复古者,何也?盖蒐狩之礼,可以见王赋之复焉,可以见军实之盛焉,可以见师律之严焉,可以见上下之情焉,可以见综理之周焉。欲明文武之功业者,此亦足以观矣!”朱熹说诗篇是“蒐狩之礼”,后来的钱澄之《田间诗学》从之。诗篇所表应为蒐礼性质的狩猎,就是说有军事训练的目的,但在诗篇,这方面的表现实在不是其重点,其重点在“以燕天子”“以御宾客”以及“且以酌醴”。而且,写动物们的被射杀,也是诗篇重点要表现的。后来汉大赋表现狩猎主题,此诗可称祖构。此诗写选择吉日,祭奠马祖,颇有民俗学意义。十二生肖“午马未羊”云云,似乎也可以在诗中找到最早的记载。同时,诗中极言野生动物之多,也易使人遥想西周时节我国西北之地的水草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