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经析读(全文增订插图本·下)
- 李山
- 15363字
- 2021-03-29 12:03:45
《甫田》之什
甫田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①。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②。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③。攸介攸止,烝我髦士④。
○诗之首章。言甫田丰饶,陈粮可以食农夫。古今相对,是互文递进句式。甫田集体劳动,亦有了解民情之效,故言及才俊之士。
注释
①倬(zhuō):广大开阔貌。甫田:大田。参《小雅·信南山》“曾孙田之”句注。十千:万,量多的意思。②陈:陈粮,旧粮。食(sì):提供粮食。据《国语·周语》记载,周代于籍田东南设廪仓,所藏粮食一用于供神,二用来适时布施于农。《管子·轻重》:“无食者予之陈,无种者贷之新。”有年:古称五谷丰收为有年,大丰收为大有年。③今适:现在前往。今,现在,与“自古”相递为文。适,往。南亩:即向阳的田地,光合作用好,产量高。耘:除草。耔(zǐ):为苗根培土。薿薿(yǐ yǐ):高大茂密貌。④攸:乃,于是。介:停息。止:休,歇。烝:众多。一说,进,进见,即周王接见俊士。髦:俊,美。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①。我田既臧,农夫之庆②。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③。
○诗之二章。祭祀土地与四方神,以祈年谷丰饶。点明祭祀礼仪。
注释
①齐明:献神的酒水。齐,又称五齐,即五种不同的薄酒,专门用来祭神。明,即明水,亦即露水,搀酒用。此处齐明可能是偏义词,主要说的是齐,明为陪衬。一说,粢盛,祭祀用的粮食之称。马瑞辰《通释》:“明者,盛之假借。古明与盛同义。”牺:牛。一说,纯白色的牛羊祭品。社:本义为土地神。此处名词作动词用。方:祭四方神,四方神掌管四方之气。《毛传》:“迎四方气于郊也。”考古代文献,四方风及四方神名,始见商代武丁时期甲骨文,又见于《山海经》等文献。②臧:好。庆:喜庆。③御:迎。田祖:农神,农业的发明者。《毛传》:“先啬也。”介:祈求。字通“丐”。穀:养活。士女:男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①。馌彼南亩,田畯至喜②。攘其左右,尝其旨否③。禾易长亩,终善且有④。曾孙不怒,农夫克敏⑤。
○诗之三章。写周王偕妇子来籍田参与农事,且品尝农夫所食。农夫干劲倍增,禾苗旺长。一派君民同乐光景。
注释
①妇子:妇人和孩子。②馌(yè):送饭至田间。参《豳风·七月》同句注。田畯(jùn):《郑笺》:“司啬,今之啬夫也。”至喜(chí):分发酒食。喜为之假借。《国语·周语》载,王亲耕之后,“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据此,籍田礼中有馈食一项。《令鼎》:“王大耤农于諆田,餳。”有学者认为“餳”即诗之“馌彼南亩”,可从。③攘:推开。④易:生长,伸展。俞樾《群经平议》:“当读为施,古易、施二字通用。”⑤克:能。敏:迅捷。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①。曾孙之庾,如坻如京②。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③。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诗之四章。言稼穑大丰收。
注释
①茨:屋顶。古代屋顶覆盖茅草。梁:桥梁。②坻(chí):大土丘。京:高丘。③“乃求”两句:千斯仓即千仓,万斯箱即万箱。斯,语气词。
解说
《甫田》,表春夏之际周王籍田祈谷典礼的乐章。
《国语·周语》称:“王治农于籍,……耨获亦于籍。”据此,周王不仅春耕时要举行仪式,田间管理及收获时节也都要举行典礼。从诗“今适南亩,或耘或耔”看,诗当是“耨获”之时的篇章,此时为作物生长关键期,所以周王在此时来到籍田,举行祈求土地与四方神灵的典礼,目的在希望年景的风调雨顺。诗篇显示,此时要向土地神、四方神及农神分别进献牛羊贡品,以求得保佑。值得注意的是,在今见的《诗经》中,不论是《周颂》,还是大、小《雅》,都没有单独的向上述诸神祈求甘雨时所使用的祈祷之语或歌词。相反,表现人的求神典礼活动的乐章,却屡见于《雅》《颂》各农事诗篇中。这表明,在古人意识中,求神是农事的一个方面,但人的行礼如仪及按时耕作,亦即人的努力,才是更重要的。与此相伴,敬神之词只是篇章的一部分,对仪式过程的描述才是篇章所注意表现的内容,“自古”云云,与《楚茨》篇一样,也是强调传统的古老而不可改变。
诗所言“甫田”,又称“大田”“公田”。以其为王室直接所有,借民力耕种,所以又称“籍田”, “籍”即“借”。王室为什么能够“使民如借”?这要从宗法社会周王的地位中寻找答案。周王是天下的共主,也是姬姓人群的族长,只有他才最有资格代表周人祭祀共同的祖先以及天地之神。籍田生产的粮食的一个重要用途是祭祖。在这个意义上,籍田是属于所有周人的。因此籍田的宗教含义,正是“使民如借”的法理基础,也是周王每年都要按时“亲耕”的原因。因为周王要用籍田所产的粮食,作为粢盛献给祖先神灵。他亲耕了,哪怕是表演一下,也表明他是遵从祖德,敬奉传统的(参《楚茨》解说)。诗篇的高潮段落在第三章亦即“曾孙来止”一章。周王不仅自己来籍田,还带着夫人、孩子,俨然以平凡家庭的面目出现在万民面前,特别是他推开左右,走到农夫农妇之间,品尝一下他们饭食的味道,更是意在拉近与小民的距离。《国语·周语》说籍田典礼可以“媚于神而和于民”,周王也是有意这样做的。不过接着而来的一句“曾孙不怒”,这“不怒”两字,天威又是何等的威严。诗篇在许多用词上与《信南山》一样,风调方面也高度相似,应为同一时期作品,只是两者所对应的典礼有所不同而已。
大田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①。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②。既庭且硕,曾孙是若③。
○诗之首章。从春耕起笔。明示所言之田,为曾孙即王室的籍田。
注释
①种:选取种子。戒:修整耒耜等农具。《郑笺》:“季冬,命民出五种,计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此之为戒。”②覃(yǎn):锋利。字当作“剡”。耜(sì):古代农具,翻土用,形制有圆形、方形,有肩。新石器时代的耜有的用动物骨头制成,有的为木制;商代出现了青铜耜;至西周,考古发现有空头条形带刃器,有学者认为是套在耜端的金属套,以增加其锋利。俶(chù)载:翻土压草。《郑笺》:“俶读为炽,载读为‘菑栗’之‘菑’。时至,民以其利耜炽菑,发所受之地,趋农急也。”马瑞辰《通释》:“炽菑二字双声,即俶载之转。”一说,俶载即始在,开始的意思。此词亦见《周颂·载芟》篇。③庭:直,挺拔。若:字同“诺”,认可。马瑞辰《通释》:“此诗‘曾孙是若’盖谓曾孙择其稼之善者而劝之,即省耕之谓也。”
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稺②。田祖有神,秉畀炎火③。
○诗之二章。言除草、治虫害等田间管理。以火治虫之法,奇妙。
注释
①方:苞,即作物开始长出地面时的样子。皁(zào):籽粒初成貌。稂(láng):作物有穗而不结籽粒称稂。莠:形状似苗而非苗的稗草。两者都是与黍稷伴生形状相似的杂草。两句言去除杂草。②螟螣(té):各种农作物害虫。《毛传》:“食心曰螟,食叶曰螣。”蟊(máo)贼:农作物害虫。《毛传》:“食根曰蟊,食节曰贼。”稺(zhì):收割时尚未完全成熟的庄稼。马瑞辰《通释》:“禾之幼者曰稺,禾之晚种者亦曰稺。此诗‘无害我田稺’,谓幼禾也。‘彼有不获稺’,谓晚种后孰(熟)者也。”③秉:持。畀:交给,付与。这句是说,用火烧杀害虫。昆虫有向明扑火的习性,古人利用这一点,夜间设火,火边掘坑,边烧边埋。据《新唐书·姚崇传》,开元四年山东大旱,蝗虫成灾,姚崇为捕蝗使,利用《诗》中的办法治蝗获得奇效。
有渰萋萋,兴雨祁祁①。雨我公田,遂及我私②。彼有不获稺,此有不敛穧③。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④。
○诗之三章。上天兴雨,先公后私;遗秉滞穗,沾溉寡妇。丰收是天地大恩,施于困穷,便是遵从天德,是懂得感恩之举。淳美风俗画。
注释
①渰(yǎn):云兴貌。萋萋:密集貌。两字当作“凄凄”。《说文》:“凄,雨云起也。”兴雨:下雨。一些古书引《诗》此词作“兴云”,是“兴雨”还是“兴云”,古来多有争议。据文义,“兴云”或更好。祁祁:云慢慢移动貌。②私:私田,农夫的份地。据各种先秦典籍的记载,公田之外,还有定期分配给农夫的私田百亩(合今制三十余亩)。据《孟子·滕文公上》,方一里为井,井九百亩。其中一百亩为公田,其余八百亩为私田。先治公田,公事毕,然后治私事。③穧(jì):聚禾成把。④秉:禾把。滞穗:散落的禾穗。三句是说,年景丰饶,收获时故意留下一些未成熟的和散落的禾穗,为的是让那些失去劳力的寡妇们拾取。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①。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诗之四章。言曾孙省田,回报天地四方之神,以祈来年之福。
注释
①来方:以方,与《小雅·甫田》“以社以方”的“以方”句法同,就是祭祀四方神。陈奂《传疏》:“犹上篇云‘以方’。来,古字,语词也。”禋(yīn)祀:祭天之礼,古时以牛羊油脂合香草腾烧祭天,禋实即烟,以香烟享神。西周中期铭文《史墙盘》有“义(宜)其禋祀”之语。骍(xīng)黑:全身赤色和通体黑色的牛羊贡品。据《周礼》,阳祀(祭天及宗庙)用骍,阴祀(祭地及社稷)用黑。
解说
《大田》,秋冬之际王者报祭田祖及各种有助耕稼的神祇,诗篇歌以记之。
与前篇《甫田》不同,此诗叙事着重在作物生长季节的病虫害防治,以及秋季的收获上。《国语·周语》载,春夏之际的周王省耕之礼“耨获亦如之”。据此,诗中的“曾孙来止”,指“耨获”之“获”时天子的亲临籍田。因为是收获时的典礼,所以要祭祀四方,还要以赤黑牛羊分别祭祀天地,报答天地赐予丰年之恩,以求来年的丰饶;也与《甫田》篇以牛羊之祭祈求甘雨相映相续,构成农事祭祀的一个有始有终之局。就是说,诗篇表现的是农夫特有的对天地万物的报答,其情厚道无比。诗篇直接关涉的典礼,是收获时节的报神,但诗篇与《楚茨》《信南山》《甫田》一样,从“既种既戒”写起,顺及田间管理、秋季收获,最后归回本题。诗所以这样写的理由,已见前面各篇的解说。诗篇的独特,一在其对治理虫害的记录,显示出当时与虫害作斗争的水平。二在其景物描写,特别是第三章即“有渰萋萋”云云对大自然云行雨施光景的描绘,在诗人,是表现自然现象,更是赞美天地之恩。而最感动人的是写收获时节“遗秉滞穗”的故意遗落,显示出先民特有的温厚情意。诗篇所言此种风俗,在笔者幼年时仍沿袭着,不论是夏季麦收,还是秋季收获之后,都允许包括异乡人在内的人拾取遗落的麦穗或谷穗。如此的厚道,只有懂得感恩才能做到,其实是农夫对大自然感恩之情的一种回报方式。《信南山》《甫田》与此诗,不论在结构上还是在风调上都十分接近,有理由相信它们是同一时期的创作。值得注意的是,在《周颂》中,还有《载芟》《良耜》两篇,构思上也与这三首诗相近。另外,《孔子诗论》有“《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礼”的评价(第25简)。但本诗之卒章,实不足以当此评价,《孔子诗论》所言“大田”,当另有所指。
瞻彼洛矣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①。君子至止,福禄如茨②。韎有奭,以作六师③。
○诗之首章。言周天子至洛水,有军事活动。
注释
①洛:洛水有两条:一在西周东都,一为渭河支流。后者又称西洛水,在今陕西境内。此处所言,应为西洛水,源出定边县,东南流至洛川入渭水。泱泱:河水深广貌。②茨:茅屋顶,形容福禄众多。③韎(mèi gé):以茜草(或称茅蒐、如藘)染成的牛皮蔽膝,为兵戎服饰。《左传·成公十六年》:“有韎韦之跗注。”奭(shì):赤貌。六师:周天子军队为六师。又见《大雅·棫扑》。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鞞琫有珌①。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诗之二章。言军事活动乃是为了保卫家国。
注释
①鞞琫(bǐng běng):装饰在佩刀鞘上的玉石、蜃贝之类,上部为琫,下部为鞞,据戴震《诗经考》。“鞞琫”一词,又见《大雅·公刘》。珌(bì):文饰貌。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①。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诗之三章。言君子身上聚着福禄,祝周王万年长寿,永保家邦。
注释
①同:聚集。
解说
《瞻彼洛矣》,周天子率军来洛水一带活动,诗人歌以颂之。
《毛诗序》:“《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此说从诗歌本身找不到任何根据。据王先谦《集疏》,今文经学家或认为是世子开始践行职责,上受爵命之诗(《鲁诗》家说);或认为是诸侯世子三年丧毕,上受爵命之诗(《韩诗》家说)。都是臆说。至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天子会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言“天子会诸侯”可取,言“东都”则有问题。据段玉裁研究:“自魏黄初以前,雍州渭洛字作洛,豫州伊雒字作雒。绝无混淆。”(见段著《诗经小笺》)朱说又不攻自破。《周礼·春官·司服》“凡兵事韦弁服”,与诗篇“韎有奭”合;而诗中又明言“以作六师”,则此诗一定与军事有关。此诗从格调上看不会是西周晚期作品,而篇中“鞞琫有珌”之句,与《大雅·公刘》“鞞琫容刀”同,其“以作六师”又见于《大雅·棫朴》,且风格也与《棫朴》相近;以上诸篇,都有证据为西周中期篇章。还有,《棫朴》言周天子率军在泾水行舟,泾水与洛水相距不远。综上,朱熹《诗序辨说》以为“正雅”错简至此是可信的(参本书《小雅·楚茨》篇解说)。而且,据此篇与一些《大雅》篇的风格相近,还可推测是“正大雅”错简至此。
裳裳者华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①。我觏之子,我心写兮②。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③。
○诗之首章。言见“之子”的愉悦心情。
注释
①裳裳(cháng cháng):犹言堂堂,盛壮貌。华:花。湑:盛貌。②觏:见。写:称心如意。此句又见《小雅·蓼萧》。③誉:通“与”。此句亦见《小雅·蓼萧》。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①。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②。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③。
○诗之二章。言服饰有章,表“之子”德行。
注释
①芸其:纷纭貌。其,语助词。马瑞辰《通释》:“芸者,字之假借。《说文》:‘,物数纷乱也。’今作纷纭。”②章:法度。③庆:吉庆,祥和。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①。乘其四骆,六辔沃若②。
○诗之三章。言乘马的技艺娴熟,赞美“之子”。
注释
①骆:白马黑鬃。②六辔:六条缰绳。参《秦风·驷》“六辔在手”句注。沃若:缰绳调适活络的样子。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①。右之右之,君子有之②。维其有之,是以似之③。
○诗之四章。言观“之子”车驾驱驰得心应手,而知其得继先人大业之因由。《荀子·不苟》引“左之”四句,且曰:“此言君子能以义屈信,应变故也。”
注释
①左之:指车马左转。宜:适宜,得当。当是描述“之子”执辔驱车。驱驰左右有度,显示其行为得宜。右之:车马右转。②有:有把握,行得当。以上四句承上文“乘其四骆”而来,是以车马驱驰左右得心应手,来比喻“之子”治国有道。③似:嗣,继承。
解说
《裳裳者华》,臣子初见新王时的颂扬之歌。
《毛诗序》:“《裳裳者华》,刺幽王也。古之仕者世禄,小人在位,则谗谄并进,弃贤者之类,绝功臣之世焉。”王先谦《集疏》谓“三家无异义”。据《毛诗序》此诗是思古讽今之作。然而从诗歌本身,全然是一副即景式的赞颂口吻。此诗也当是西周中期诗篇错简至此。理由如次:其一,“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句,见于《小雅·蓼萧》,表明作品时代不会太晚;其二,“乘其四骆”“裳裳者华”句与《小雅·四牡》“驾彼四骆”及《小雅·皇皇者华》句相似,而“六辔沃若”也见于《小雅·皇皇者华》;其三,诗篇前三章每章都重叠一句,如此句法与《大雅·文王》颇似;其四,诗篇气格也非晚期气派,而与《大雅》中《棫朴》《旱麓》《既醉》《假乐》等篇章相似。上述诸篇,多可信为西周中期作品。所以,此诗也应当为同期之作。至于诗篇的创作缘起,最后一章实已交代,“之子”之所指应与《小雅·车攻》篇“之子”同,即周王。从“维其有章矣”及“是以似之”句,可知他是继承了先人大业的一代新王。诗篇所表,应当是新登基之王,乘车上朝接受臣子朝见之际的乐歌,表达的是臣下对新君的热情祝祷。
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①。君子乐胥,受天之祜②。
○诗之首章。言君子有天命。
注释
①交交:小貌。一说,即咬咬,鸟叫声。桑扈:鸟名。参《小雅·小宛》同句注。莺:文采貌。②胥:嘉,乐。祜:福。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①。君子乐胥,万邦之屏②。
○诗之二章。言君子护佑天下。
注释
①领:颈。②屏:遮蔽,屏障。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①。不戢不难,受福不那②。
○诗之三章。赞天子权威与德行。
注释
①之:此。翰:根干。百辟:百国君主。《郑笺》:“辟,君也。”宪:法则,表率。两句是说君子为天下诸侯的表率。②不:丕。同句及下句“不”字义同。戢:聚集,此处有敬慎的意思。难(nǎn):敬。马瑞辰《通释》:“难当读为戁。《说文》:‘戁,敬也。'”那(nuó):多。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①。彼交匪敖,万福来求②。
○诗之四章。言天子福禄丰厚,乃是由于其为人有德。
注释
①兕觥:形状弯曲的酒具。参《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句注。此器名亦见《豳风·七月》。觩(qiú):牛角弯曲貌。旨酒:醇厚的酒。思:斯,语气词。②“彼交”句:不侥幸也不傲慢。《汉书·五行志》引作“匪徼匪傲”。匪,非。徼,颜师古注:“徼谓徼幸也。”敖,傲慢。求:聚集。王引之《经义述闻》:“求与逑同。逑,聚。”
解说
《桑扈》,飨醴(高级的贵族饮酒礼)上赞美周天子的诗篇。
《毛诗序》:“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动无礼文焉。”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据《郑笺》“兕觥,罚爵也”,可以推知是由于说诗者将诗中“兕觥”理解为罚酒之具。但兕觥是否可作这样的解释,大有可疑。如《豳风·七月》“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很明显就不能如此理解。实际上,此诗的“兕觥”云云,只是引起下一句“万福来求”的比兴之词,不能胶柱鼓瑟地理解。季旭昇《〈诗经〉“兕觥”古义新证》(见《诗经古义新证》)一文考证,郑玄之说实是误解《周礼·地官·闾胥》及《周礼·春官·小胥》有关文献所致。将诗歌当作礼书来读是郑玄说《诗》的痼疾。此诗当如朱熹《诗集传》所说,是“天子燕诸侯”时的“颂祷之词”。《左传·成公十四年》:“卫侯飨苦成叔,……苦成叔傲。宁子曰:‘苦成家其亡乎!古之为享食也,以观威仪、省祸福也。故《诗》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万福来求。”今夫子傲,取祸之道也。'”“享食”以“观威仪、省祸福”之语,正与诗义相合,故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据此以为诗为飨醴宴会之歌,是可信的。至于创作年代,其“之屏之翰”句与《大雅·假乐》“之纲之纪”同,而“受天之祜”句又见于《大雅》中的《下武》和《信南山》等。可知诗篇为西周中期篇章。
鸳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①。君子万年,福禄宜之②。
○诗之首章。以鸳鸯成双捕之起兴,暗含婚配之事。
注释
①鸳鸯:水鸟名,雌雄成对,雄的羽毛绚丽,雌的体稍小,羽毛苍褐色。古人常用以比喻夫妻。②毕、罗:两种捕鸟网具,此处用作动词,以网具捕鸟的意思。宜:安,适宜。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①。君子万年,宜其遐福②。
○诗之二章。以鸳鸯敛翼安息,兴君子婚姻生活美满。
注释
①戢:收敛。此处形容鸳鸯将嘴及一足插入翼下,一足着地的样态。两句又见《小雅·白华》。《白华》为婚姻主题的篇章。再从《曹风·候人》“维鹈在梁”喻婚配,亦可知此诗“鸳鸯”两句亦暗示婚姻之事。②遐:大。字通“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①。君子万年,福禄艾之②。
○诗之三章。以乘马摧秣兴迎娶之礼。
注释
①摧:切碎刍草。秣:给马草料中加入粟米之类。《郑笺》:“古者明王之马系于厩,无事则委之以莝(草类饲料),有事乃予之谷。”从《周南·汉广》“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句,知此诗“乘马”两句,暗含迎娶之义。②艾(yì):辅助,增益。马瑞辰《通释》:“《尔雅·释诂》:‘艾,相也。'‘相,辅也。’艾之谓辅助之,犹《凫鹥》诗‘福禄来为’,为亦助也。”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①。
○诗之四章。
注释
①绥:安。
解说
《鸳鸯》,新婚祝福之歌。
《毛诗序》:“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王先谦《集疏》:“三家义未闻。”《毛诗序》说穿凿文义自不待言。至朱熹以为“诸侯答《桑扈》之诗”,也与诗义不符。明清以降,学者多谓此诗与结婚有关,但具体理解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咏成王新婚(邹肇敏《诗传阐》),有人认为可能是幽王大婚之诗(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也有人认为是刺幽王废申后之诗(钱澄之《田间诗学》、王照圆《诗问》等)。以上明清诸家的看法,都是从诗中“鸳鸯”的意象得来,这自然要比汉儒旧解可信许多。另外,摧薪秣马的意象,在《诗》中似与求婚有关(参《周南·汉广》),是此篇为婚事题材的又一证据。诗篇虽无时代、人物方面的明证,但由其与《裳裳者华》《桑扈》等篇风格极为相似看,应是同期作品,且新婚之人地位很高,说是周王也不过分。
按,自《小雅》的《鼓钟》至《鸳鸯》共九篇,各篇写制时间自昭王到稍后的西周中期,约合古书一卷的规模。可知朱熹错简之说是合理的。而且,此错简之卷原先可能为《大雅》中的某一卷,整体残断,错乱至此。
弁
有者弁,实维伊何①?尔酒既旨,尔殽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②。未见君子,忧心弈弈③。既见君子,庶几说怿④。
○诗之首章。言参加宴会者都是兄弟,没有他人。“茑与”两句,比喻君子和与宴者之间的依附性关联。
注释
①(kuǐ):圆形。方玉润《诗经原始》引张彩说:“许氏曰,即古规字。规为员者,弁之貌也。”一说,倾斜貌。弁:贵族戴的皮制帽子。实:是。②茑(niǎo):桑寄生。根须深入所寄生的植物枝干内吸收营养,常生在树干、树枝或枝梢上,远望如同鸟巢或草丛。女萝:松萝。悬垂的地衣类植物,多寄生在深山古木梢上。施:蔓延。③弈弈:心神不安貌。④庶几:接近,差不多。说怿:悦怿,高兴。此语亦见《邶风·静女》“说怿女美”句。
有者弁,实维何期①?尔酒既旨,尔殽既时②。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③。既见君子,庶几有臧④。
○诗之二章。
注释
①何期(jī):犹何其,什么。②时:善。③怲怲(bǐng bǐng):深忧貌。④臧:善,好。
有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殽既阜①。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②。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诗之三章。以生命短暂、相聚无多反衬亲族欢宴应当珍惜。酒酣耳热,作悲凉之语。
注释
①阜:大,多。②集:凝结。霰(xiàn):粒状的雪,俗称雪糁、雪粒子。
解说
《弁》,亲族欢宴之歌。
《毛诗序》:“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宴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这段话中,“诸公”云云是从“有者弁”来,“孤危将亡”是从“死丧”来。至于“暴戾无亲”之说,则是《毛诗序》作者基于自己对幽王的理解,不是诗篇固有的内容。也就是说,“刺幽王”之说无据。不过,“君子”系指周王则是无可怀疑的。茑萝松柏之喻,弁在首之诫,都是有力的佐证。而诗中章章出现的设问与反问,又默示诗人在高唱亲族和集时,实际上是针对着相反的社会现实。同时“死丧无日”等句中的消沉,并不像是对“孤危将亡”的预感,而像是经历离乱后的感伤,且与《小雅·常棣》以死伤反衬兄弟情谊之可贵,略有相通之处。这样,诗如果不是作于厉、宣之际,就很可能是“二王并立”或更晚时的作品,而从诗篇中反复以“未见”“既见”的对比看,后者的可能性是较大的。宴饮酣畅而作死生悲凉之调,在《诗经》中,见于《唐风·山有枢》,又见于《秦风·车邻》,至汉乐府及《古诗十九首》,悲歌慷慨俨然诗情之一大流。然推其始源,实滥觞于此篇。
车舝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①。匪饥匪渴,德音来括②。虽无好友,式燕且喜③。
○诗之首章。言少女出嫁,继言好姻缘的道理:夫妻以德相约,虽无珍好,亦可得欢洽。
注释
①间关:辗转,宛转,车舝转动貌。舝(xiá):把车轮固定在轴上的键。字亦作“辖”。娈:美好貌。季女:少女。亦见《召南·采蘩》。逝:往,出嫁。②来:相,语助词。括:约束。马瑞辰《通释》:“《韩诗》:‘括,约束也。’以德音来相约束,即下章‘令德来教’之意。”③好:玩好,珍贵之物。友:爱意。陈奂《传疏》:“友读‘琴瑟友之’之友。”“琴瑟友之”之“友”为亲近之义,如此,“好友”即以好的东西亲近之。燕、喜:安乐。两句是说,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取悦季女,但也可以令其安乐。
依彼平林,有集维①。辰彼硕女,令德来教②。式燕且誉,好尔无射③。
○诗之二章。表切盼令德女子来归之情。
注释
①依:郁,茂密貌。马瑞辰《通释》:“依、殷古同声。殷,盛也。依即殷之假借,故《传》以依为茂木貌。”(jiāo):雉的一种,体型微小于翟,善走善鸣,尾巴很长,羽翎美丽,故诗借以比新妇之华丽。②辰:善。字当作“展”。硕女:美女,与“硕人”义同。③誉:安乐。字通“豫”。无射:不厌倦。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①。虽无嘉殽,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②。
○诗之三章。延伸前两章“式燕且喜”“好尔无射”句意。牛运震《诗志》:“委婉浓致,此即慰劝新妇之词也。宛然持箸把杯光景,绸缪曲至。”
注释
①庶几:一些,一点点。两句是说,虽无好酒,大也可以薄酒款待。②女:汝。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①。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②。
○诗之四章。前四句为比兴句,以析薪喻婚配。后两句是实写。
注释
①“析其”句:以析薪喻婚配。马瑞辰《通释》:“吕《记》引陈氏曰:‘析薪者,以喻昏姻。’范氏《补传》曰:‘诗人谓以斧而析薪,故能得薪,喻王求贤女亦当有道。’今按《汉广》有刈薪之言,《南山》有析薪之句,《豳风》之伐柯与娶妻同喻,《诗》中以析薪喻昏姻者不一而足。……《诗》盖以取木喻取女,因而以析薪喻娶妻为迎新也。”②鲜:难得。写:舒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①。四牡,六辔如琴②。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诗之五章。婚姻应遵循大道。后四句言迎亲,且表欣慰之情。至此方知诗篇全是为他人新婚而作。“高山”两句,寓意正大,造语浑融。
注释
①景行(háng):光明大道。马瑞辰《通释》:“与高山对言,犹云大道也。”行止:行之。止,一本作“之”。②:奔驰貌。参见《小雅·四牡》。如琴:六条辔绳舞动,如琴弦一样柔和。
解说
《车舝》,颂祝美好婚姻的乐章。
《毛诗序》:“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刺幽王”及“褒姒”“谗巧”云云,篇中皆无可征,故人多不信。朱熹谓:“燕乐其新婚之诗。”明代邹肇敏《诗传阐》更对《毛诗序》说予以讽刺,谓真如《毛诗序》说,则思得娈女以间其宠,则是张仪倾郑袖、陈平诒阏氏之计耳。后来方玉润《诗经原始》又有“嘉贤友得淑女为配”说,等等。就诗篇文义而言,首先,诗篇所表的婚姻为他人的喜事,亦即诗篇是对婚姻的祝愿,且表达的是好婚姻应该遵循的行为方式。其次,诗言婚姻生活的好坏,与物质关系不大,“虽无有好”亦可“式燕且喜”,无旨酒之饮、无嘉肴之食,同样也是欢宴,也是幸福。再次,婚姻生活虽平常,好婚姻如高山,令人仰望;好夫妻如遵大路而行,令人羡慕。表达如此多的道理,其实正是诗篇的作意,即表达诗人对婚姻的理解,以警示世人。换言之,诗篇就其使用看,应是婚姻典礼的乐歌;就其内容看,应是最早关于婚姻生活的反思与教诲之作。如此,诗篇或许是有感于现实婚姻多不幸而有的反思?果然如此,诗为西周较晚时作品的可能性就颇大了。
青蝇
营营青蝇,止于樊①。岂弟君子,无信谗言②。
○诗之首章。劝告君子们不要听信谗言。
注释
①营营:往来飞行貌,兼表苍蝇的叫声。青蝇:苍蝇,俗称绿豆蝇。《郑笺》:“蝇之为虫,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樊:篱笆。②岂弟:平情通达。两字亦作“恺悌”。
营营青蝇,止于棘①。谗人罔极,交乱四国②。
○诗之二章。言谗人可以使天下大乱。
注释
①棘:荆棘丛。②罔极:无原则,无标准。交乱:交相为乱。四国:指天下。
营营青蝇,止于榛①。谗人罔极,构我二人②。
○诗之三章。言小人在人们中间挑拨离间,制造事端,是诗篇主旨。
注释
①榛:细碎的杂木,可以用作藩篱。②构:挑唆关系,制造矛盾。
解说
《青蝇》,警示谗言害人的诗篇。
《毛诗序》:“大夫刺幽王也。”据王先谦《集疏》, 《齐诗》以为诗人刺幽王听信褒姒之谗而害忠贤。又据王应麟《困学纪闻》引袁孝政说及后来明代人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作者为卫武公(见王先谦《集疏》)。另外,清末魏源《诗古微·小雅答问下》,认为此篇是卫武公讽谏幽王废黜申后之诗。魏氏的说法是从“构我二人”一句来的,但“我二人”一语并不一定就指两口子而言,也可以是兄弟、亲戚或者好友。提醒谣言害人的篇章,见于《国风》的,有《郑风·扬之水》等。此篇的时代或与之相近而较早,就是说,可能是西周末年的篇章。有趣的是,《左传·襄公十四年》载晋国将执戎子驹支,驹支“赋《青蝇》而退”。戎狄之族而熟悉《诗》篇,表明经典传播当时已颇为普遍。
宾之初筵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①。笾豆有楚,殽核维旅②。酒既和旨,饮酒孔偕③。钟鼓既设,举酬逸逸④。大侯既抗,弓矢斯张⑤。射夫既同,献尔发功⑥。发彼有的,以祈尔爵⑦。
○诗之首章。叙述宴饮及射礼的一般程序。前八句所言为燕礼(饮酒礼),后六句言大射礼。燕、射二礼,古代往往相连。
注释
①宾:宾客。初筵:宴会开始时。筵,举行宴会时铺的席子。古代举行射箭礼和祭祖等,都有宴饮与之相伴。左右:或左或右,指宴会开始时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秩秩:肃敬,守秩序。②笾:竹制食器如后世的竹篮、筐之类,盛桃、梅等果品。豆:木制,形制类似今高脚杯,盛菜肴用,一般为腌制的菜蔬和肉酱。楚:行列齐整貌。殽核:笾豆中的菜食和果品。旅:摆列。此处为摆列齐整之义。一说,嘉。③偕:齐整,合乎礼仪。④“钟鼓”句:饮酒礼迎宾即宾主敬酒时,皆有钟鼓奏乐。酬:宾主相互敬酒。古代饮酒之礼,主人敬酒给宾为献,宾回敬主人为酢,主人自饮,然后敬宾,宾将所得之酒爵放下,为酬。此处,酬应为泛指,即主宾互相敬酒之义。逸逸:往来有次序的样子。⑤大侯:又称君侯,张挂在木架上的熊皮箭靶,靶心称鹄的。侯有君侯、参侯(豹皮为靶心,麋鹿皮为缘饰)、干(音àn,野狗皮)侯之分;大侯即君侯,君主专用。古代射礼有乡射、大射之分,大射之礼隆重,三侯具设,此处以大侯兼代其余两侯。抗:高高张挂。⑥射夫:诸位射手。同:选配对手,两人一组,又称“比耦”,射礼有轻重之别,轻重不同,比耦数也不同。献:效,报呈。发功:射箭的功效,以命中的箭数为准。⑦有的:即鹄的,靶心。尔爵:指命中率差的人的酒爵。《郑笺》:“发矢之时,各心竞云:‘我以此求爵女(汝)。'”古人射箭,不胜者饮酒。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①。烝衎烈祖,以洽百礼②。百礼既至,有壬有林③。锡尔纯嘏,子孙其湛④。其湛曰乐,各奏尔能⑤。宾载手仇,室人入又⑥。酌彼康爵,以奏尔时⑦。
○诗之二章。言舞乐娱神之后的射礼。射是为向祖灵献功;射而饮酒,意在奖胜罚不胜,都自当尊重。
注释
①籥舞:执籥而舞。籥是一种管乐器。舞者一手持籥一手持羽,和着笙鼓之乐边吹边舞,称籥舞。笙鼓:吹笙击鼓相伴。②烝:进献。衎(kàn):娱乐。洽:周备。③壬、林:大、多。马瑞辰《通释》:“壬、林承上‘百礼’言,有壬状其礼之大也,有林状其礼之多也。”④锡:赐。嘏(gǔ):福。湛(dān):深渥。此处指子孙因赐福而安乐。⑤奏:献。能:射箭技能。古代技能主要指六艺,包含射箭能力。⑥载:则。手仇:选对手。《毛传》:“手,取也。”马瑞辰《通释》:“仇犹耦也。”周代祭祖典礼也伴随射箭礼,此处是说举行射箭前也要选择对手,组成两人的比耦。室人:膳夫、宰夫等在宴会、射礼中服务的人员。入又:再次进入比箭的位置。射礼中正式的比箭一般有三次,称为正射;正射一般由主人亲自陪宾客比箭。之后还有各随所愿的比赛,此时主人可由膳夫、宰夫等“室人”代替,陪客人行射。⑦康:大。马瑞辰《通释》:“当为荒之假借。……《释名》:‘荒,大也。’康爵义当为大,‘酌彼康爵’犹云酌彼大斗耳。”这句是说那些不胜者要大杯饮酒,实即罚酒。时:善。此处指射箭中靶多,中靶多即善。古代射箭分出胜负后,执事人员用大爵把酒斟满,放在一个叫作丰的器物上,不胜者自取而饮。按,此章自“其湛曰乐”以下,《郑笺》解释为表祭神的相关礼数,而《毛传》则解为系射礼方面的表现。此处依《毛传》为说。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①。曰既醉止,威仪幡幡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③。其未醉止,威仪抑抑④。曰既醉止,威仪怭怭⑤。是曰既醉,不知其秩⑥。
○诗之三章。以“未醉”与“既醉”对比,指责酒后丧失威仪。
注释
①止:语尾词。反反:慎重貌。②幡幡:错乱貌。③迁:乱挪位子。古代宴饮,宾主都有固定位置。随意移动位置,是酒后无德的表现。仙仙:轻举妄动貌。④抑抑:举止严肃慎重貌。⑤怭怭(bì bì):放荡、不庄重貌。⑥秩:秩序。一说,字当作“失”,过错。俞樾《群经平议》:“当作失。……不知其失,正与‘不知其邮’同义。”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①。乱我笾豆,屡舞僛僛②。是曰既醉,不知其邮③。侧弁之俄,屡舞傞傞④。既醉而出,并受其福⑤。醉而不出,是谓伐德⑥。饮酒孔嘉,维其令仪⑦。
○诗之四章。进一步摹画醉后无礼的丑态,并正面陈告。“侧弁”句,犹后世俗言“歪戴帽儿吃白酒”,传神。
注释
①呶(náo):粗野的号叫。②僛僛(qī qī):舞步踉跄貌。③邮:过错。④俄:歪斜貌。傞傞(suō suō):无休无止貌。⑤并:遍。王引之《经义述闻》:“并之言普也、遍也,谓众宾与主人普受此宾之福也。”⑥伐德:损害德行。⑦令仪:美好的仪态。
凡此饮酒,或醉或否①。既立之监,或佐之史②。彼醉不臧,不醉反耻③。式勿从谓,无俾大怠④。匪言勿言,匪由勿语⑤。由醉之言,俾出童羖⑥。三爵不识,矧敢多又⑦?
○诗之五章。提出防止酒醉乱德的措施,且再行劝告,是一篇的主旨所在。观“彼醉”两句,可知后代劝酒以至将人灌醉之风,渊源古老。
注释
①“或醉”句:不论醉否。②监:酒监,即司正。史:记酒宴言行的佐史。据《仪礼》有关燕射礼的记载,饮酒礼都设司正一至二人,负责监督纠察失礼行为,此处监、史即指此而言。四句是说,不论醉酒与否,都要设立监察饮酒的司正和史官。③彼:非。两句指出当时饮酒的坏风气:不喝醉就不算好。④式:发语词。谓:劝,鼓励。马瑞辰《通释》:“《尔雅·释诂》:‘谓,勤也。’勤为勤劳之勤,亦为相劝勉之勤。勿从谓者,勿从而劝勤之,使更饮也。”两句表达正面的做法:对喝多了的人,不要再劝他喝酒,以免生出更大的怠慢礼法之事。⑤由:路途,在此即法度之义。两句是说违背礼法的言语不要说。⑥由:从,顺着。童羖(gǔ):公羊而无角,是醉汉的荒唐语。童,秃头。羖为公羊,本有角。两句是说,顺着醉汉的话,可以弄出公羊不长角之类的胡言乱语来。⑦不识:不知,不敢知,即不愿超过三爵的意思。矧(shěn)敢:怎敢。又:再,再饮。
解说
《宾之初筵》,批评贵族酒德败坏的篇章。
《毛诗序》:“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今文经学家的看法,据《后汉书·孔融传》李贤《注》引《韩诗》曰:“卫武公饮酒悔过也。”《齐诗》说与《韩诗》同,都承认诗篇为卫武公所作。“刺时”是可取的,可“幽王”云云又是按照诗篇排序解《诗》;至于“悔过”说,似是从最后一章“匪言勿言,匪由勿语”而来,两句只是一般的讲道理,未必是谁的“悔过”之言。至于是否为卫武公作,篇内无明证。不过诗篇与《大雅·抑》在某些语句、章法上,颇有类似之处。后者,按《国语》的说法是卫武公所作。《史记·卫康叔世家》载,卫武公在平王朝为王朝卿士,如此,《宾之初筵》则为东周初作品。诗所反映的礼仪,属于饮酒方面的,当为贵族较为高级的饮酒礼;所言射礼当为“大射”之类。对此,清儒马瑞辰《通释》有详细考证。周代射礼分“乡射”“大射”“燕射”及“宾射”四种,都与饮酒礼相伴。大射属高级的射礼,是天子、诸侯会集臣下在太学中进行的,参与者为身份较高的贵族。诗篇的用意不在表现典礼,而在表现典礼中的饮酒。所以,也不必太过拘泥于诗所表的礼数究竟为何。换言之,诗篇涉及饮酒、大射,也只是为主题服务而已。
酒德是西周建立伊始就高度关注的问题。这一点,见诸《尚书·酒诰》,也见于《小盂鼎》铭文等。在周人看来,商朝正因酗酒乱德而得罪上天,以至丧失天下。可是,周贵族又不能没有各种的饮酒礼,生活享受自不用说,即从政治方面言,分邦建国封建制,就是周贵族在王朝权益上的分享制,这样的社会、政治体制,其所需要的贵族内部的上下关联,又特别适宜以宴享典礼的方式加以表现和强化(参拙作《诗经的文化精神》关于宴饮的讨论)。质言之,宴饮典礼在西周高度发达且种类繁多,是因为它与特定的社会结构相关,王朝需要以饮酒礼的方式,展现其政治关系的基本原则。这就需要一种度,一种饮酒活动中高度自觉的度:既要畅饮开怀,又不要因酒乱德。较早的一些宴饮诗篇,在高言“不醉无归”时,不忘提醒“令德令仪”(《小雅·湛露》),维护的就是这样的度。《左传》说饮酒可以“观威仪,省祸福”,实在不仅仅指个人的福祸而言,贵族酒德如何,实在关乎周王朝的福祸。《宾之初筵》这首西周、东周之交的诗篇,就表现出贵族对饮酒礼仪的荒废,实际也表现的是贵族对维系王朝大原则的荒忽。诗篇所显示的酒鬼一般的贵族,已经与早期周人所指责的酗酒殷商老贵族没有什么两样。这是诗篇的认知价值之一。同时,诗篇也显示了一种努力,即恢复旧有礼法以挽救衰颓的风气。就此而言,诗篇作者可视为后来儒家的先驱,两者思路是一样的,就是说,从思想史脉络言,西周晚期的诗人正是儒家的精神祖先。这是诗篇另一个认知价值。
此外,这首诗还有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它可以证明汉儒用“谲谏”说《诗经》中的某些篇章,多为武断臆想。诗篇的的确确是不满现实的,于是诗篇陈述礼仪,陈述正确的礼仪做法,继而则是对违礼的酗酒行为的直言斥责与告诫。诗篇也表达什么是正确的,却根本与汉儒所理解的“君子思古”不同。诗篇是有话说在字面上的,就是说,诗人想什么,就说什么。汉儒的“思古”“谲谏”,根本就与西周作品的实际不符。总之,这首诗从一个侧面表现出周代社会“礼崩乐坏”的现实。另外,在艺术上,此诗叙说宴会的进程周详平稳,形容酒后失德曲尽其态,又时时间以批评刺讥之语,有情绪的表露,更有道理的声扬,两者交织,行文稳练,谆谆切切的味道浓郁,显示的是西周、东周之际诗篇的一种新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