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浪漫沧桑
  • 陶纯
  • 54680字
  • 2021-09-23 18:57:15

1

一九三六年——民国二十五年,夏天,龙城的余家“双喜临门”。

其实是“三喜临门”——只是这第三喜,不便与人说。

第一喜——在龙城警察局副局长任上多年的余乃谦,接到了新的任命状——他去掉了副字,当上了正局长——余副局变成了余局,自然可喜可贺。

余家小姐余立贞,刚从礼贤中学毕业,就拿到了去美国留学的护照,半个多月后即可成行。此乃第二喜。

第三喜嘛——还是暂不说为好。

除了这三大喜,余家还迎来一些小喜庆——比如处暑这天,是立贞十八周岁的生日。立贞转眼间长成大姑娘了,即将出国。当此时机,余乃谦和夫人商定,趁着立贞生日,好好地庆贺一番。处暑过后就该迎来真正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余家终于赢来了大收获的时刻。

余小姐十八岁生日庆典,处暑那天中午在龙城饭店三楼金色大厅隆重举行。这天的场面盛大、热烈,龙城不少头面人物亲自到场祝贺。徐市长派人送来了贺幛,贺幛是用整幅绸布做的,上面有徐市长的亲笔贺词“贞贞生日快乐,余家前程似锦”,张挂在大厅显著位置,分外醒目。驻防龙城的四十七师郭师长派副官送来了鲜花和贺礼。这位副官姓申,名叫申之剑,父亲是省教育厅的厅长,书香世家,申副官二十五岁,就已经是中校,可谓年轻有为。郭师长有意撮合申之剑和立贞,余乃谦夫妇也觉得这门亲事相当不错,答应好好考虑,最迟明年,等立贞回国探亲,就把事情挑明。至于结果如何,要看双方缘分。

余乃谦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早早到场了。老太太最喜欢立贞,把立贞当心肝宝贝,疼爱立贞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长孙立文。此刻,老太太慈眉善目,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笑声朗朗,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一众贵客的祝福。片刻后,一阵香风飘来,人未至,悦耳的笑声先到——余夫人韩素君过来了,她一袭华贵的旗袍,身形婀娜,香颈微露,云鬓飘逸,完全不像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说三十岁都觉得多了。余夫人真有点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风范。余乃谦呢,今天没着警服,他穿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这对夫妻,真是少有的般配,令人称羡。

几个头面人物和余乃谦、韩素君说笑着。有人问起少爷立文。余乃谦打着哈哈,说立文在南京,忙得很,赶不回。有人又问,前些日子还见他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余乃谦说,孔部长让人打电话来,催他回去有要紧事。余乃谦说的孔部长,是指中央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大家都知道,余公子在财政部供职。有人感叹,如果少爷在,余家今天就齐全了,是个多么和睦、幸福的家庭啊……

此时,众人都在翘首以待——小寿星怎么还不出场呢?

音乐起,一曲欢快的华尔兹乐曲声中,余立贞娉婷而来,众人的目光宛若被磁石吸引,一齐望过去。她身着湖绿色的短袖上装,下面是一条长长的丝质百褶红裙,白色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长发飘飘,略施粉黛,花团锦簇,显得清纯典雅,光彩照人。她像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略含羞涩,微笑着对全场额首致意,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一双丹凤眼荡漾出道道明媚的秋波……

今天很多客人来,就是为一睹余小姐风采的。

申之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前他只见过她的照片,今天是头一回目睹她的真容,她的艳丽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经过申之剑身边时,仿佛有心灵感应,她微微停顿一下,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心慌意乱,全身麻酥酥的。他竟然红了脸。

西洋乐队停顿片刻,随之生日祝福曲瞬间溢满了整个大厅。人们起身热烈地鼓掌。余立贞站在大厅中央,手挽红裙,冲着宾客们频频鞠躬致谢,天使般的笑意写在脸上,像一朵刚盛开的玫瑰。这一刻,余家的小姐立贞,让所有人陶醉了,让整个世界陶醉了。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就是丰盛的午宴。

生日宴进行到一半时,一个男侍者无声地来到余立贞身边,礼貌地递上一个信封,轻声道:“小姐,一位先生给你的。”

立贞略一犹豫,接过信封,拆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进入她的眼帘,她的表情先是惊愕,随即是惊喜。她快速折起纸片,攥在手心,故作镇静地给身边的客人敬酒。其实这时候,她的心早乱了……

2

天气依然很燥热。余立贞从一辆黄包车上跳下来,撑起一把紫色小洋伞,快步朝东湖公园走去。公园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大都是学生。今天她也是一身学生打扮,长头发盘在脑后,人显得利索。

自从昨天接到那个纸片,她一直惴惴不安,搞不清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局。现在那个纸团仍然攥在她手心,都汗湿了,字迹早就难辨,不过她早已记在了心里。

那上面写的是:“立贞同学,明天下午三点,东湖公园老码头见。”落款只有一个字:“汪”。

就是不落款,她一眼也能看出是谁写的。她对这个笔迹太熟悉了。差不多有一年半光景,她几乎每天都在教室黑板上见到这个笔迹,还有那个儒雅、稳重、超脱的身影。她早就把这个身影记在了心里。

她一步一步朝老码头走去,越是快要到了,心越是跳得厉害,怦怦的,像有一面小鼓在胸膛里擂响。她希望早点见到他,又害怕他爽约。以前她曾经给他写过纸条,约他到这里或那里见面,他好几次都拒绝了,令她羞愤不已。

码头就在前面。码头上人也不多,十几条小木船拴在靠岸的铁柱子上,随风随水摇摆。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一下心跳,把伞撑高一些,四下打量着。

没有他的身影。

她木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

难道又要让她空等一场吗?……她的大眼睛里慢慢充溢了泪水……

愣了一会儿,她把伞拉低,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突然,一个隐约的声音飘了过来:“立贞同学……”

她一愣。以为是幻觉,苦笑一下,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贞贞,我在这儿。”

这回她听清了,不是幻觉,真真正正是他真实的声音,而且他居然叫了她的小名!她猛地回过头——她看清了,一棵大柳树后面,有一条小船。刚才大柳树挡住了她的视线——有个人坐在船头,撑一把很大的油布伞,伞往上一挑,那个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闪了一下!

没错,就是汪然——她的国文老师,也是她的心上人。几天前,她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在她出国前,他来给她送行——但那毕竟是梦,醒来一阵怅然,泪湿眼眶。而此时,他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刚才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像听到一个命令、一个召唤一样,快步朝他和他的小船跑去。到了水边,她把小洋伞一收,迎着他递过来的大手,伸出自己的小手。他轻轻地把她拉上了小船。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有身体接触,以前却是连手都不曾碰过的。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温热,心脏怦怦乱跳。

他警惕地往岸上睃了两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拿起桨,轻轻划动。小船向湖心漂去。到了一片宽阔的水面,他收起桨,船停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知如何开口。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湖面上有凉风吹过,顿感舒坦。她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他,一时间他竟然不敢与她对视。她注意到他这身打扮不像一个教员,而像一个混得不好的政府小职员。这才一个多月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嘴唇上有黑胡楂冒出来,看上去很疲惫,很落魄,与先前那个神采飞扬、文辞激越的汪先生大相径庭。似乎经历了什么大事,几乎要把他压垮的样子。

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汪……汪先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他干巴巴地说。

“你去哪儿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怕你有啥意外,挺担心的……”她有点语无伦次。还好,没有失态。

“谢谢……我还好……”

“还走吗?”

他愣怔片刻,欲言又止,终于道:“暂时,不走了。”

“太好了!”她开心地笑了,笑容灿烂,如湖水的波纹荡漾开来。

“你来见我,你家里人,知道吗?”他问。

“你当我是傻子呀!”她咯咯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她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样子,无拘无束,闪动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你可能不知道,你爸爸手下的人,正满城找我呢。”

“找你做什么?”她不解,一愣。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放心地点点头。

本来他离开之前,有一天曾经答应过她,一定参加她十八岁的生日聚会。早在半年之前,家里就开始张罗她出国的事,就是因为不想离开他,她一直没答应。一个多月前他不辞而别后,她才勉强同意出国。这一个多月来,她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人也瘦了一些。以前在学校,她虽然不像有些女同学那样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也注意修饰,加上她天生丽质,所以才出类拔萃。他消失之后,她就懒得修饰自己,经常头发都不好好梳理。她想起他在课堂上,曾经讲过《诗经》里的一段话:“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意思是说,自从心爱的人走后,我的头发便乱糟糟的,不是没有润泽的发油,而是我把头发梳好了,又给谁看呢?她觉得这段话,多么适合眼下的自己呀……祖母以为她恋家,百般劝慰她,天天吩咐厨子给她做好吃的,有话没话陪她拉呱儿——家人谁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只有她清楚,她是因为惦记面前的这个男人。

终于,他回来了。

可是,半个月后,她又要离开。

想到这里,她突然皱紧了眉头,心里一阵悸动。

3

一年多以前,汪默涵化名汪然,来龙城有名的礼贤中学当国文教员。第一堂课,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名叫余立贞的女生。

礼贤中学男教员少,女教员多,学生也是男生少,女生多。礼贤中学属于所谓的贵族学校,上得起这个学校的,都不是一般人家。校园里,女孩子花枝招展,与大街上破败的景象仿佛是两个世界。

即便在众多的漂亮女学生中间,他也能一眼挑出余立贞,她像出水芙蓉,格外吸引人的视线。在班上,她虽然坐在角落里,但她那个地方的光线让他感觉最明亮。她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好像也不刻苦,也不爱出头露面,做事不张扬。她就像一朵百合,不与群芳争艳,只是静静开放,但她的芳香却温馨而持久。可以说,她的光彩在整个校园里面,无人出其右。

汪默涵毕业于南京的金陵大学,他外表俊朗,谈吐不凡,学识渊博,动作洒脱,朝气蓬勃,没有架子,与那些老气横秋、面容呆板、做事古板的男教员们一比,立马把他们比下去一大截。班上的女学生大多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受教育早,接受西式生活方式快,见多识广,她们中很多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封建保守,有些人往往有惊人之举。

汪默涵便成为她们最好的目标。

半年之后,彼此都熟悉了。汪默涵时常收到女孩子悄悄塞给他的西洋产的小礼物,或者一张电影票、戏票之类,也有人邀请过他参加周末举办的生日派对。他能不去尽量不去,礼物能退还的尽量退还。他是她们的老师,他可不想和她们玩什么师生恋之类的感情游戏。他负有重要使命,他顾不上做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况且,他已有妻室。他的妻子也在龙城做地下工作,他们单线联系,秘密交往,除了党组织的上层人物,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余立贞好像是最后一个向他表示爱慕之情的女生。

他有晨练的习惯,周末一般都离开校园的教职工宿舍,跑步穿过最宽阔的四马路,去爬南郊的龙山。龙山是市区的制高点,站在龙山顶上,能够俯瞰像一面镜子一样美丽的东湖,同时想些心事,谋划一些稍后要做的大事。一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爬山,爬着爬着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一个熟悉的倩影——余立贞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她戴一顶小巧的白色太阳帽,身穿蓝色的运动衣,足蹬白色的爬山鞋——都是洋货——她这身打扮顿时令他眼前一亮。

“汪先生早。”她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唉,早。你也喜欢爬山?”

“我嘛,偶尔。”

她赶上几步,和他并肩往上爬。她告诉他,她的家,人称余公馆的一栋小洋楼,就在山下不远处。爬到山顶,二人都微微出了点汗。她摘下太阳帽,盘扎在一起的发辫垂下来,愈发显得青春洋溢。他们望着远处闪耀着蓝光的湖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她收回目光,飞快地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

他留意到,她竟然脸红了。他是过来人,早就感觉到她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打心里,他也愿意与她接触——不是为了爱情,他的爱情之花已经开放过,一生绽放一次足矣——他与她接触的目的,因为她父亲是龙城警察局的副局长,在当地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真实的身份,是中共龙城地下党支部的最高负责人,负责党在龙城的秘密工作。来后不久,他暗中领导了大华纱厂的大罢工,还秘密组织了两次暗杀。他很想在龙城扩大组织,尤其有身份有家庭背景的年轻人是首选,因为他们有丰富的资源和保护伞,能够为党组织做更多的事情。所以他瞄上余立贞,再正常不过。

不久,她约他外出喝咖啡,他爽快地赴约,地点在三马路的“吉卜赛的诱惑”咖啡馆。他试着给她讲共产主义,讲马克思,讲列宁,讲俄国十月革命。但她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只知道睁着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完全像个局外人,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过几天,他在校园里塞给她几本书,都是关于青年人思想进步的小册子,当局明令禁止的,他叮嘱她好好看。然而,没两天她就把书还给了他。他问她:“有什么心得体会?”她咯咯一笑说:“看不进去,没啥意思啊。”

他失望了。经验告诉他,那些对时事一点也不敏感,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读书人,尤其是家境优裕的年轻人,是很难拉进革命队伍的,他们身上缺乏革命的基因,他们就像一块石头而不是一堆柴禾,你是无法点燃它的。自那以后,她再主动约他看电影呀,跳舞呀,吃饭呀,他一概婉拒。

4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地下交通员苏小淘被便衣抓获。得到消息,汪默涵火速安排与苏小淘认识的上下线先撤离,防止发生更大损失。他自己留了下来,因为苏小淘并没有与他打过照面,他相对安全。

苏小淘是大华纱厂的机工,人很机灵。那天他外出送一份情报,不知怎么让警察局侦缉队的便衣盯上了。便衣上前动手,情急之下,他把塞在老刀牌香烟盒里的纸卷扯出来,塞进马路牙子边的下水道里。便衣急忙撬开下水道的铁盖子,捞出那张臭烘烘的纸条,被脏水浸泡的纸条字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便衣把他带进警局审讯,他死咬着不松口,只承认丢纸条是搞恶作剧,逗警察玩的。对方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几天汪默涵愁眉不展,盘算着怎样去营救苏小淘。余立贞察觉他情绪不对,问他:“先生,你怎么不高兴?”他犹豫一阵,就把苏小淘被警察局扣住的事情说了,并说自己并不认识苏小淘,只是一个朋友托他打听一下,谁认识警局的人,想办法把苏小淘给“捞”出来。

“咳,咋不早说。”她嗔怪道。

“你有办法?”

“让我试试嘛。”

他早知道她父亲在警察局任职,但他担心自己因此暴露,于是沉吟片刻,没表态。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找我爸爸呀,我求他的事,他没有不办的。”

“你咋给你爸爸说?”

“哎呀,先生你太啰唆了。不就‘捞’个人吗?小事一桩!这事以前我妈妈常干。”

“你爸爸如果问你,谁托办的,你咋说?”

“我就说……我就说是一个同学托我办的,不提你,这行吧?”

他笑了笑,心想这丫头还算聪明,终于下了决心,点点头:“可以。你就说苏小淘是你一个同学的亲戚。”

他随即拿出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交给她。她不高兴了:“我怎么能要钱?”

“托人办事,拿钱再正常不过,你先拿上吧。”

他坚持让她带上银票,这样更稳妥。他担心一着不慎,引起她父亲的怀疑,顺着这个线索追查,所以她走后,慎重起见,他先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余立贞趁母亲不在,把事情给父亲说了。母亲韩素君平时在家的时候少,她要么约朋友打牌,要么去看戏,要么去喝茶,然后就是隔三岔五替请托人办事,主要是从警局里面捞人,当然不是白干,都是有报酬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立贞看不惯母亲的做派,动不动就收钱,党国的名声,都给她这样的人败坏了。所以她想趁母亲不在,求父亲把这个事办了,免得母亲又提钱,钱钱钱的,真烦人。

余乃谦想了想,说:“我知道有这么个苏小淘。”

立贞说:“爸,同学求我了,赶紧把人放出来吧。”

余乃谦犹豫着,低头喝粥。

立贞撒娇:“爸,我可是头一回求你呀。”

余乃谦放下碗:“私放嫌疑人,可不是小事。”

“我妈三天两头干这事,你怎么都答应?”

“她都是打着我旗号偷偷摸摸办的,我根本不清楚。”

“我妈办那么多了,你办一个还不行吗?”

“哎呀,这个苏小淘,可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他有可能是政治犯。”

“那我不管。爸,这个事你一定得办。”

余乃谦沉默着。

立贞拿出了那张银票:“人家不是白让办的,给!”她想好了,如果父亲收下这钱,她就从自己的积蓄里拿钱补上,还给汪先生。

余乃谦看都不看,就把银票推给立贞:“还给人家吧,都不容易。我明天上班看看怎么办好。”

“谢谢爸爸了。”立贞起身搂着父亲的脖子,兴奋地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拿起银票,上楼去了。

正是这张面额不菲的银票,让余乃谦起了更大的疑心。底下的人已经调查过,苏小淘老家在大阳山,他一个人在城里做工,每月只有两块现大洋的薪水,如果他不是重要的人物,谁会拿一百块大洋替他赎身?

由此他得出结论:这个苏小淘,绝对有问题。而且贞贞的身边,就有共产党的人。

第二天上班,余乃谦把张勇叫来,把疑问说了。张勇是他的铁杆亲信,当年龙城警察局招人,张勇无人举荐,没有招录上,一个人坐在警察局大铁门外面的马路牙子上抹眼泪。适逢他经过,问及缘由,见此人面容憨厚,长相精干,衣着洁净,遂破例收录了他。因此,张勇对他忠心耿耿,他也悉心栽培,七八年时间张勇就坐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宝座。

张勇说:“那我们对姓苏的加大审讯力度,上手段。”

余乃谦说:“不用。”

张勇又问:“那我派人,到贞贞学校里,找找线索?”

余乃谦摆摆手:“不用。”

张勇糊涂了,不知该说什么。余乃谦挥挥手:“放人!”

“余副局,这人不能放!”

“立刻放人!”

5

事情出乎预料地顺利,苏小淘当天就给放出来了。余立贞找到汪默涵,把那张银票还给了他,还给他捎来一件上海产的白衬衫。他不解:“应该谢谢你。怎么还要你给我送礼?”

“先生,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含情脉脉地说。

由于连日紧张和操劳,他竟然把自己生日给忘了。她怎么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也没问她。

“看,你这衬衫都有破洞了,快换下来吧。”说罢,她就离开了。

他若有所思地脱下身上的旧衬衫,换上这件洁白的新衬衫。新布料的气息,让他微微有一些陶醉……

苏小淘放出来后,警报解除,汪默涵领导下的龙城地下工作,重回正轨。

其实自从一九三二年之后,中共在白区的地下工作就日渐式微,很多地方的地下力量,几乎百分之百损失掉,侥幸存活下来的,要么长期蛰伏,伺机再起,要么零敲碎打搞一点小活动,形不成气候。龙城的地下党组织原本很活跃,一九三三年龙城警备司令部的一次清网行动,把中共地下组织一锅端,从此他们在龙城偃旗息鼓,一蹶不振,直到汪默涵到来之后,才逐步又打开了局面。

余乃谦当副局长已有五年多,他朝思暮想爬上局长的位子,却总是不能如愿。局长的宝座一直由副市长梁守盘兼任,大事都由梁说了算,好处都是他的,还处处压制自己。所以去掉这个副字,早就成了余乃谦的一块心病。只有扶正,他才能出这口气,否则真要给憋死。

进入一九三六年之后,本市治安形势相当不好,最典型的事件是大华纱厂的罢工,闹了九天才罢休,整个城市都跟着乱了套;再就是省党部的副主任李纪贵、宪兵队的大队长杨怀元先后被人杀死,佩枪被抢走。上峰倾向认为,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背后主使、所为。余乃谦心里当然明镜似的,除了共产党,谁还有那么大胆?尤其是那两个死者,参与过三年前对共党地下人员的清剿,手上都沾有共党的鲜血。

张勇等几个心腹都想早日破案,挖出潜入本市的共党要员。余乃谦叮嘱他们不要急,慢慢来。现在你把案子破了,功劳大半属于姓梁的,姓梁的吃肉,你顶多喝口汤。他要等待机会,机会来了,再下手不迟。

放走苏小淘,是他的一个计谋,他让张勇时不时派个人盯着苏小淘,看他都和哪些人来往。没多久,张勇来报告,苏小淘和《劝业报》的女记者冷眉来往密切,而冷眉又和礼贤中学的教员汪然来往密切。汪然还是贞贞的老师。

这下余乃谦心里有了底。

张勇摩拳擦掌要抓人。余乃谦训斥道:“慌什么!”

“他们跑了咋办?”

“非要跑,就让他跑嘛。跑了还会回来的!”

“早点抓了早省心,抓一个,搞好了,挖一串!”张勇抑制不住兴奋。

“别忘了,李纪贵、杨怀元怎么死的,你不怕?”

张勇小眼睛眨巴几下,挺胸立正,道:“不怕!为了余副局,我张勇愿上刀山下油锅!”

余乃谦满意地点点头,纠正说不是为他,心中要时时想着党国。他叮嘱张勇,想干大事,就要沉住气,好比水塘里养鱼,等鱼长肥了再起网,岂不更好?“你现在抓几条小鱼,不够塞牙缝的。”他又说。

他要等待最好的时机。他甚至希望共党的地下队伍像雨后春笋般,再壮大一些。他们是他盘子里的菜,是他立功的最大筹码。

最好的时机终于来了,上头传话,梁守盘要辞任警察局长,到宪兵司令部任职。警察局长的宝座,随时会空出来。但又有消息说,好几个人盯着这个肥缺,而且个个都大有来头。

余乃谦茶饭不思,焦虑异常。韩素君最了解丈夫心思,打算拿出十万银圆到南京活动一下。她父亲曾经在中央监察委员会当过多年的委员,算是监委会的元老,因身体不好退职,现赋闲在家。靠老父亲给上层打个招呼,再送点银子,应该可以帮丈夫谋到局长这个职位。

韩素君提出去趟南京,让张勇护送。余乃谦问:“这时候跑去干什么?”

“你是装糊涂吧?平时怪我弄钱弄钱——我弄钱干啥?不是我一人花。现在到了花钱的时候了,还不是为你!”韩素君边说边冲丈夫脑门点了一指头。

余乃谦愣了愣:“还是算了吧,走歪门邪道,不好。”

“走正门正道?只能喝西北风!不信等着吧!”韩素君一声冷笑。

“我就不信,党国一点正经事没有。”

6

余乃谦决定收网。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苏小淘,然后是苏小淘的上线冷眉,下线黄育光——一个开杂货铺的中年人。

张勇带人从苏小淘的住处搜出了爆炸工具,以及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们计划刺杀副市长兼警察局局长梁守盘。

这让余乃谦颇有些后悔——如果晚几天动手,他们会不会把姓梁的给敲掉?那样可真就圆满了。是他无意中救了姓梁的,算他命大。他真不愿意当这个救命恩人。

除了这三人,还有贞贞的那个名叫汪然的国文老师。然而派出去的人空着手回来了,说是学校里没有,宿舍也没有,不知跑哪儿去了。余乃谦吩咐手下,在各处张网以待,一旦姓汪的露头,立即捉拿归案。

必须尽快撬开这三个人的嘴,把潜伏在龙城的所有共党一网打尽,才能把功劳攥在手心里。余乃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坐镇指挥。

苏小淘还像上次进来那样,嬉皮笑脸,妄图抵赖。审讯处的警察上去就是几个耳光,一顿暴打,苏小淘就闭了嘴。一个警察说:“裤子里有屎,兜不住的,都招了吧。”

不论怎么上手段,苏小淘只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可他就是不交代别人,他号叫:“人有志,竹有节。我是不会叛变的,你们有种,打死我吧!”

另一个审讯室里,黄育光也是坚决不招,辣椒水也灌过了,老虎凳也上过了,不管用。

事不宜迟,只能指望冷眉了。

张勇陪余乃谦过来看了看,这个叫冷眉的女记者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细皮嫩肉,外表柔弱,低眉顺眼,铐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一声不吭,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共产党,倒像一个失恋的女学生。

出来后,余乃谦叹口气,说:“她比我家贞贞大不了多少,到这地步,也怪可怜的。还是尽量别伤害她。”

张勇说:“余副局,这些人软硬不吃,他们有信仰,太难对付了。”

“胡扯!”余乃谦说,“我们不是也有信仰吗?我信三民主义。我倒要看看,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哪个更硬。”停了停,叹口气,又说,“先软后硬,今天务必拿到结果。尤其这个冷眉,就指望她了。”

余乃谦的菩萨手段不起作用,半天过去,不论审讯冷眉的警察怎么问话,她都是沉默不语,一个字也不吐。

从隔壁监室不时传来苏小淘、黄育光的惨号声、怒骂声,审讯者的呼喝声,还有刑具发出的金属声……这些声音太瘆人,冷眉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张勇奉余乃谦之命进来观察了一会儿,对负责审讯的三个警察耳语几句,就出去了。他一走,三个警察立即就变了脸,开始对冷眉动手,把她绑起来,先是打耳光,撕扯头发,然后是拿鞭子抽……

冷眉咬牙坚持,除了呻吟,仍是一个字不吐。一般性的动手不起作用,只能加码了。那个大嘴叉子警察把嘴巴凑上来,咬着她耳朵说:“美丽的小姑娘,再不开口,我们就强奸你!不,轮奸!”

她吓得猛一哆嗦。

接着,那个大耳朵警察也凑过来说:“轮奸完,就给你破相!”边说边拿起炭火盆里一个烧得通红的铁铲子,在她面前晃了又晃。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眼泪就要下来了。

随后,那个大脑袋警察哈哈一笑,说:“给你破完相,牵狼狗过来,掏你的心。乖乖,这肉,又嫩又香,今天大狼狗可真有口福……”

恰恰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狼狗的狂叫声……她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三个警察得意地对视一眼,点上烟抽着,等她张嘴。

哭了一阵,她却出人意料地挺起胸,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别想!我什么都不知道!”三个人一愣。却在这时,她又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7

一大早,就有喜鹊在小院里的一棵柿子树上欢叫,想必是有喜事了。果然,余乃谦刚吃过早餐,张勇就兴冲冲跑来报告,他带人连夜行动,龙城地下共党组织被一网打尽。余乃谦抹抹嘴巴,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汪然呢?”

张勇摇摇头:“他还是没露面。”

“还说一网打尽。”余乃谦有些不快。据冷眉交代,姓汪的是大头目。让他跑掉,那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太可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有现在这个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

“难道我们这边有人走漏消息,让他提前溜掉?”张勇纳闷。

“不会。如果这样,昨夜你一个人也抓不到。”

余乃谦端起牛奶杯子,示意张勇端起另一只牛奶杯子,两只牛奶杯子响亮地碰一下,二人仰脖把杯中牛奶喝光。

这时,院子里传来汽车声,不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俊朗的小伙子。正所谓喜事连连,原来是少爷从南京回来了。余乃谦高兴地起身,与儿子来了个西洋式的拥抱。

余立文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南京回龙城度暑假,仿佛是专程回来为父亲庆祝。立文三年前从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后,进入财政部供职,每年只能回龙城一两次,一家人聚少离多。今早韩素君亲自去火车站接儿子,为了能早起,她昨夜破例没有打牌。

父子俩寒暄几句,余乃谦吩咐立文去见奶奶。立文礼貌地冲张勇点点头,退出餐厅,往外走。就在这时,他听到张勇小声说:“那女的其实不叫冷眉,冷眉是个化名,她真名叫李雅岚……”

就像被炸雷击中一样,余立文一下子定在那里,愣了足有半分钟。张勇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他没有听清。片刻后,他清醒过来,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过来,冲进餐厅,盯着张勇:“张队长,你刚才说什么?”

余乃谦和张勇都愣了一下。张勇两手一摊,道:“我说什么了?”

“你刚才说,有个人真名叫李雅岚——她在哪儿?”余立文急切地问。

余乃谦和张勇更加犯愣。余乃谦问:“立文,怎么回事?”

“快告诉我,她在哪儿?”余立文眼睛通红,几乎要上前揪张勇的脖领子。

半个小时后,余立文在张勇陪同下,走进警察局大楼里面的地下室,审讯室就设在这里面,戒备森严。来的路上,他神情一直恍惚,宛若梦中,坐在小汽车里,就像坐在风浪中的小船上,晕头晕脑的。他既害怕那个人不是他要找的李雅岚,仅仅是重名而已,又担心真的是她——在这样的场所相见,他做梦都想不到。

地下室里的味道臭烘烘的,有一股烧焦的人肉味,令人喘不动气,几欲干呕。来到一间小房门口,张勇说:“到了。”

余立文急迫地凑上去,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他看到屋角的地铺上,侧身蜷缩着一个满身脏污的女人,散乱的头发半遮住她的脸。他眨巴几下眼睛,终于看清了,是她。没错,就是她!

他们曾经是中央大学的同班同学,一起待了四年。从入学第一天,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她。她父亲是江南的大地主,母亲知书达理。她的性格温文尔雅,不像班里那些家有来头的大小姐,个个颐指气使,一身毛病,她是典型的南方淑女,身上常年飘着淡雅的香气。四年里,他无数次在梦中与她相聚相爱,爱意浸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一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临近毕业,他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却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她神秘地失踪了,无影无踪。他托很多同学打听她的下落,三年来一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想不到在这肮脏龌龊的地方,他与她相遇了。

“开门!”他低吼道。

那个大嘴叉子警察赶紧摘下腰上的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打开门。张勇示意众人走开,他自己也离开了。

余立文脚步沉重、心情复杂、一步步地走向屋角的地铺……睡在那上面的人毫无知觉,想必她倦极了,累坏了,一动不动,像一幅被遗弃多年的旧油画。他蹲在她身前,打量了一会儿,轻轻道:“李雅岚……李雅岚……”

她仍然在昏睡。

他提高声音:“李雅岚,我是余立文……”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猛地一怔!

“雅岚,我是立文。”

她呆愣着,就像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一样,脑子还是混沌的。随即她又闭上眼睛,脸扭向脏污的墙壁。

“他们……他们太狠了……”他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心疼得流出了眼泪。

过了许久,她开始小声地啜泣……他松开她的手,轻轻梳理她凌乱至极的头发,不停念叨:“我来晚了,我早到一天就好了……让你受罪了……以后就没事了,我保证……”

她的哭声渐渐变大,身子一颤一颤,肩膀一抖一抖。他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心跳,像有无数面小鼓被胡乱击打……他用力扶她起来,说:“我马上送你上医院,怎么把你弄成这样?太狠了……”

她坚决地摇摇头。嘴角上、额角上、身上的伤口原本疼得钻心,现在都麻木了。

昨天那一幕,让她不堪回首。如果真让大狼狗掏心,她不怕,她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他们要轮奸她,还要给她破相,这让她浑身发颤,心脏像被一把钝刀子切割一样,痛得她生不如死。她终于顶不住了,胆怯了,说出了一个人。说了第一个,往下就收不住了,她和汪默涵接触多,情况掌握得全面,直到把所有人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的爱人汪默涵。

半夜里,她听到人一个一个给带了进来。这时候她又后悔了,后悔极了。她低下头,突然朝一张桌子的角上猛力撞去——如果不是那个大嘴叉子警察伸手拽了她一把,她会当场撞死自己,脑浆飞溅。她几乎要疯了,感觉天旋地转,世界要崩溃,身子要裂成碎片。后来警察喊一个大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才昏睡过去,一直到余立文进来。

余立文抱起她。她微微挣扎了一下,试探着伸出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想放手。她内心最牵挂的,当然是汪默涵。但是她清楚,这辈子她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8

自从儿子早晨叫着闹着去见那个女人起,余乃谦就意识到,麻烦来了。果然,立文从医院一回到家,立即说出了一个令余乃谦、韩素君心惊肉跳的决定——他要娶李雅岚!

余乃谦手抖了抖,不知说什么好。韩素君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儿子:“你疯了!娶这种人,传出去,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不让我娶她,那会要我的命!”立文眼睛通红,目光如炬,甩下这句话,捂着脸上楼去了。他一天没吃饭了,韩素君吩咐仆人给立文送饭,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碗盘破碎的声音。

余乃谦脸色很难看,一举破获共党地下组织所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韩素君靠近丈夫,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趁生米还没煮成熟饭,赶紧把那个女人做掉!

余乃谦一阵惊愣:“……你是说,除掉她?”他边说边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反正她也没啥用处了,留着还不是祸害。”韩素君轻描淡写地说。

“你想过吗?如果她死了,立文会怎样?”

“还能怎样?闹几天就消停了。好女人有的是。”

余乃谦郑重地摇摇头。知子莫若父,真要这么干,立文一辈子恨父母不说,说不定他会因此疯掉。这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爱这个女人已经很深很深,心拔不出来了。韩素君催促丈夫:“你快拿主意啊。”

余乃谦叹口气,说:“不但不能让她死,还得让她好好活着。她活得好,儿子就好,否则全家受累。”

韩素君这才回过味来。余家的男人都是情种,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余乃谦就为这个差点疯掉——那时还在南京,二十出头的余乃谦只是一个每月挣两块大洋的小警察,他在秦淮河边偶遇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韩素君,彼此留下了好印象,一来二去,他动了真心。韩父瞧不起他卑微的身世和地位,死活不同意,素君不敢违抗父命,劝他离开。哪想这姓余的穷小子是个天大的情种,竟然跑到韩府门口,蹲了四天四夜,哭着闹着要见素君,打都打不走,瓢泼大雨兜头浇下来,他连地方都不挪。水米不进,几次饿昏过去。素君父亲心肠一软,重重地叹口气,对素君说:“罢了,罢了,难得这小子对你一片痴情,你就跟了他吧。”后来他说,如果素君不答应他,他真会饿死自己的。

十多年前,余乃谦执意离开南京,拖儿带女来故乡龙城任职,一是因为他老娘不愿去南京生活,而他又是个大孝子;二是他不愿看老丈人一家的脸色。他发誓混上去,韩父不就是个监察委员吗?有何了不起?他的目标是中央委员,他要成为中央大员,春风得意杀回南京来,给老丈人一家瞧瞧!这便是他余乃谦此生最大的动力。

“余家娶个女共党,这成何体统啊?”韩素君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

“她全招了,为党国立了功,就算是党国的人了。”

“那,共产党能放过她吗?”

“问题正在这里。假以时日,共产党一定会锄奸的,她不但活不了,立文……也悬。”

“所以,不能同意!”

“你让我想想。”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二人从龙城销声匿迹。去南京,肯定不行,早晚会暴露。走得越远越好。余乃谦思忖良久,决定让立文带上他心爱的女人,先去香港,伺机再去美国。美国隔着太平洋,共产党的人想锄奸,手也伸不到那么远。立贞不是也要去美国吗?那就让他们兄妹在美国会合好了……余乃谦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韩素君连说可惜,道:“立文南京的公务,说放弃就放弃?”

“留着何用?”

“那可是财政部啊!财政部——那可是管全国的钱啊!”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钱不钱。况且他又不是财政部长。”

“谁敢说儿子日后当不上部长?”

“你是顾眼前还是管日后?这事不能犹豫,我说了算!”余乃谦用力一拍红木茶几。他真急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先让立文给部里秘书打个电话,就说自己染上急性肺炎,需要在龙城住院做一段治疗,能否回去上班,观察一阵再说。

到了办公室,余乃谦觉得这么做还不太保险。他把张勇叫来,二人合计一番,决定再加个双保险——叛徒的名分,干脆就让苏小淘担了吧,谁让他一着不慎,先让警察盯上呢?一是割了他的舌头,让他说不出话来;二是代他写一封脱党悔过书,在龙城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一遍,同时给他一个官衔;三是找个时机杀掉苏小淘灭口。这样一来,就没人怀疑冷眉了。

很快,上峰发布了余乃谦升任警察局长的命令状。他立下如此大功,官升一级都算吃亏。但他是满足的,这个当局长的梦,他做了六年。他拿着任命状对韩素君说:“夫人,怎么样?党国还是有正经事的!我给你省下十万块钱,对吧?”

“乃谦,不要太得意,当心共产党的人报复,我让张勇每天接送你。”

“不用怕,他们那点星星之火,没个三年五载,冒不出火苗。”

余乃谦当上局长的那天晚上,他安排儿子立文携李雅岚离开龙城,神不知鬼不觉地坐火车去青岛,从那儿坐船到香港,然后再寻机去美国。紧接着,立贞去美国留学的手续也办妥。余家算是三喜临门。

余家的第三喜就是余公子一眨巴眼找了个媳妇,只是这事需要严加保密,或许一辈子都不能与人说。

包括老太太、立贞,也是很多年里不知道这事。立贞只是纳闷——哥哥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还不回南京了。父亲哄她说,哥哥负有重要使命,要派往国外工作一段时间,当然这话也不能与外人说。

立贞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来不感兴趣,她只是惦记一个人,所以哥哥来也好,走也好,她是不会过多挂怀的。

9

这一次的雷霆出击,包括冷眉在内,一共抓捕了十三个人。经审讯,这些人都参与了大华纱厂的罢工运动,以及对李纪贵、杨怀元的暗杀。这个时候,红军的残余部队都给蒋委员长赶到了遥远的大西北荒凉地带,上峰要求对内地的共党落网分子,罪大恶极的,务必赶尽杀绝,永除后患。因此,这十三个人,除了苏小淘、冷眉之外,其余十一个人,是不能留下了。

余乃谦签署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死刑状。

割了舌头的苏小淘暂时不死,算他有福。问题在于,如果冷眉不死,势必引起共党的怀疑。假戏还得做下去。余乃谦吩咐张勇,从号子里寻到一个与冷眉年龄、面相、身形相仿的年轻女犯——这个女人谋杀亲夫未遂,法院尚未判她的刑——把她提出来,给她换上冷眉的衣服。冷眉是短发,这个女犯留长发,张勇命人给她把头发剪短,哄她说,很快就能放她出去。她很配合。

三天之后,行刑队枪决了十二个共产党恐怖分子,然后遵照余乃谦的命令,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南门外的城墙上,以儆效尤。当然,为防止被人认出,那个假冷眉的面部用刀处理了一下,血呼呼的,任谁也认不出来了。

汪默涵因为临时被叫走参加大阳山特委的紧急会议,躲过了这场灾难。他前脚刚走,警察局的人后脚就到了学校,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龙城地下党组织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传到大阳山营地,已是七日之后。汪默涵无比震惊,马上意识到,出了叛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苏小淘。上次苏小淘被捕,营救出来后就应该果断停止他的工作,把他转送到大阳山营地来。因为考虑到他对当地熟悉,工作热情高,汪默涵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坚持把他送出来。

悔之晚矣!

眼看自己用一年半时间建立起来的这条地下网毁于一旦,汪默涵茶饭不思,终于坐不住了,他提出回龙城,想法营救同志们。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余立贞,她父亲当警察局副局长,应该有点办法。

但是,特委书记兼大阳山游击队司令、政委江山坚决不同意他返城,江山说:“你单枪匹马回去,不是送死吗?纯粹是肉包子打狗!”江山提出,先观察一下形势再说。

结果,又过了七日,等来的消息令人肝胆欲裂——南城门楼子上,挂起了十二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结果也基本证实了汪默涵最初的判断——苏小淘是变节分子。报纸上登出的苏小淘悔过书,也可以拿来佐证。同时,余立贞父亲当上警察局长的消息,也让他相信,真正的刽子手是余乃谦,此人头上的红顶子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呀……

那几天,不论睁眼闭眼,不论白天黑夜,汪默涵的脑子里、眼睛里,都是那十二颗血淋淋的脑袋。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党员,其中有两个是礼贤中学的男学生,还不到二十岁。

冷眉的死,对他打击尤其大,简直令他万箭穿心。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她父亲是镇江乡下的大户人家,有上百公顷土地,汪家是她家的佃户。他来南京上学,就是她家资助的。他比她大三岁,从小她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自然把她当作小妹妹。在南京,他在金陵大学,她在中央大学,他比她高两届。他们周末常常到一起相聚。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共产主义运动小组,经常把一些书籍拿给她看。再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党组织,顺理成章地也介绍她加入了。大学毕业后,他前往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被党组织派往龙城,开展北方地区的地下工作。又顺理成章地,她毕业后,跟随他来到龙城。冷眉这个化名,就是他帮着取的。他私下叫她岚岚。

共同的故乡,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工作,共同的梦想——他们相爱是必然的。虽说不能朝夕相伴,但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心贴得最近的两个人。因为爱情,他们工作干劲更大了。去年,大阳山特委批准他们结婚。“婚礼”在他的一个秘密住处举行,现场没有父母,没有同志,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怕新郎新娘太孤单,有一只灰色的喜鹊飞到窗台上凑热闹,叽叽喳喳唱个没完。岚岚欣喜地说:“好心的鸟儿,你飞到江南去吧,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结婚了。”话音刚落,那只喜鹊真的振翅飞走了。他们都笑了。他把一束鲜花递给她,半开玩笑地说:“岚岚,我与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上来捂他的嘴,嗔怪道:“不许说死,乌鸦嘴。”

现在,岚岚死了,他还活着。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一面后悔不该把她带到龙城来,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到这种虎狼之地,一旦有事,就是致命的。以前他曾经想过,是否找个机会把她送回大阳山营地,可是那块巴掌大的地儿也不安全啊,敌人三天两头清剿,队伍在山里东躲西藏,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露天宿营,哪有住城市安逸?她开导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为灯下黑,在龙城,反而更安全,多加小心就是了。因此结婚后,他们很长时间才相聚一次,那个秘密的住处,虽然是个安乐窝,但他们很少光顾,就怕引起敌人注意。

现在,他真的后悔不该出城,他宁愿与她,与同志们一起死掉。他是被叫来开会才躲过一劫的,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刻意躲出来的。他自己活下来,同志们全死了。他活着,在别人眼里,是他幸运,命大;可在他心里,他却觉得活下去是煎熬,这份煎熬也许会一生一世追随他,令他每每感到痛悔不已,生不如死。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忍受心灵的煎熬,心窝像是永远压着一个巨大的磨盘。这样苟且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天,他一直处于高度的忧愤和自责中。几乎每天夜里,他都梦见那十二颗血淋淋的头颅,像十二只血红的灯笼,绕着他旋转,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大汗淋漓,喘不动气,牙齿咬得咯咯响,醒来就头疼欲裂,气喘吁吁。这是他革命生涯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他想他真的要疯了。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岚岚的那颗头颅。岚岚的头颅睁开带血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说:“默涵哥,我的爱人,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好孤单啊……”他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山怕他出意外,每天派人守着他。守住他的人,守不住他的心哪……

10

这天在东湖公园泛舟,是汪默涵一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刻,他忘了仇恨,忘了苦难,似乎也忘了自己的使命,他只是来赴一个约会,一个令人心旌摇摇的约会。面前的这个丽人仿佛与他有一个前世的约定。

夕阳西下,冷风吹来,他清醒了一些,这才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他单枪匹马回来干什么?找到苏小淘,锄奸?还是找警察头子余乃谦复仇?别说单枪匹马,其实他手头连一把刀都没有,他赤手空拳,锄奸也好,复仇也好,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再出点意外,他把命留下,都是再正常不过。他甚至想:“让他们抓到我也好,最好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挂到城门楼子上……岚岚,等等哥,默涵来了……”

想到这里,他眼圈红了红。余立贞察觉了,仰脸问道:“汪先生,你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

“是吗?”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哦,有些事,你可能永远不会懂……到了。”

小船靠岸。汪默涵先跳上岸,余立贞脚离船时,船摇晃了一下,她顺势扑到他怀里,他一把抱住她。二人离得这样近,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听到了对方的心跳。片刻后,他松开手,她站定。二人的脸,都红红的,像涂抹上一层油彩。

也许就在此时,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了。

她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公园里人影稀疏,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知了知了,你知道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夕阳的余晖泼洒下来,满眼都是红彤彤的,有一种诗情画意的美。他们并肩往大门的方向走。这时反而没话了,都是满怀心事。他犹豫着,是否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说出来会不会吓跑她?早晚要说的,索性就说了吧,豁出去了。于是他停住脚步。她也停下来。

“立贞同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一咬牙,道:“如果你知道……知道我是个共产党,你——怕吗?”

她微微一愣:“是吗?”

“千真万确!”

他以为她会惊恐。哪想她轻轻笑了笑,笑靥如花。她收住笑,说:“你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有啥好怕?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政治与我无关,真的!”

他释然。

她接着说,爸爸曾经提醒过她,要她适当时候入党——当然是加入执政党国民党——说是入了党,有前途;妈妈也说过,在这个世上混,得入党,会有好处。“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当个无党无派人士,自由自在的,多好!”

“立贞,知道我身份了,你还愿意见我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谁说不会?……你不会怀疑我去告密吧?”

“如果你真告密,我也不会怪你。”

她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告密?”

她眼窝里突然噙满了泪,很委屈的样子,心里责怪汪先生还是不信任她。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啦,我是随便说说。”

又聊了几句,他们就此分了手。

她回到家,晚餐已经上桌,一家人都在等她。自从她同意出国,家里人大小事都顺着她,生怕她改变主意。父亲当上局长之后,一再谢绝上下左右的人给他摆的庆祝酒会,本来他就不喜欢喝酒,死烦应酬,如今理由更充分了:女儿马上要出国,得回家陪宝贝。

这一晚的晚餐是西餐,母亲专门从外面大酒店请厨师来家里做的,为的是让她先见识一下,以后到了国外,主要就吃西餐了,吃西餐也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南京一些有地位的人,时不时出去吃一顿西餐。

来了三个厨师,分别做了法式烤布蕾、三文鱼肉蔬菜汤、茄汁炯牛肉,还有柠檬煎猪排,以及牛奶布丁等十样菜品。开吃之前,插进来一个“节目”——申之剑突然出现了,他一身戎装,怀抱一束鲜花,在管家老常引领下,洒脱地走了进来。他先是来到老太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半转身,抬手向余乃谦、韩素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再然后落落大方地把鲜花递到立贞手里。

原来是余乃谦夫妇提前约了申之剑,想在立贞出国之前,让他们多接触一下,同时也想让老太太瞅一眼这男孩。望着英俊潇洒的申之剑,老太太微微颔首,多皱的脸上露出笑意。余乃谦心里有数了,热情地招呼申之剑坐下。家里的事,老太太的意见颇为重要,她不点头,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不踏实。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死,母亲开始守寡,为了怕他受人欺负,母亲一直没改嫁,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所以在他眼里,老母亲就是天。

晚餐的话题主要围绕这一桌西餐,众人都说好吃,只有老太太不习惯,余乃谦吩咐家厨老孙赶紧熬稀饭馏馒头。因为立贞吃得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经过多年努力,事情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余家的好时运既然来了,什么都挡不住。余乃谦夫妇满面春风,韩素君兴之所至,还放下刀叉,拍打几下旗袍,走到空地上,清唱了一段刚学会的折子戏——《西厢记》中的“拷红”。众人都大声喝彩。

申之剑和余立贞相邻而坐。自打昨天见过立贞,他没有理由不喜欢她,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立贞眼里,申之剑给她的印象应该说也很不错。如果汪先生不现身,立贞和他缔结姻缘,恩爱一生,完全有可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年龄相仿,是很令人羡慕的。可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汪先生又出现了。立贞把他和汪先生摆到心中的天平上一比,天平顿时向汪先生那一边倾斜。

趁众人不注意,申之剑小声对立贞说:“贞贞你先走,如果你在那边待得住,过后我也出去。”

顿时让立贞的心乱了。

问题在于,她还能走得了吗?

“我要是不走呢?”她不敢看他。

申之剑一愣,眉头一展,笑了笑:“不走?不走更好,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哪天到我军营里去,我教你骑马打枪。”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对付盘子里的食品。刚才还津津有味的牛奶布丁,突然在她嘴里味同嚼蜡。

饭毕,申之剑告别的时候,像个大姑娘似的羞答答向立贞提出,想要一张她的“玉照”做个纪念。立贞略一犹豫,答应了他,拿出一张几天前刚从照相馆照的二寸单人照,大方地送给了他。他赶紧接过,飞快地瞄一眼,见照片一角写着“十八岁留念”几个小字,他爱惜地放进钱夹,然后塞入贴胸的口袋。

夜里,皓月当空,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就悬挂在窗外不太高的地方。好久没见到这么明亮的月光了,要是在以往,遇到这么好的月夜,家人入睡后,立贞会倚靠在二楼卧室的花格窗台前,静静地、久久地欣赏,甚至会哼起一首小夜曲。但是这一夜,明亮的月光却照得立贞脑子乱乱的。她爬起来把双层窗帘拉上,竟然还是有亮光透进来,扰乱得她睡不踏实。整整一夜,她都在朦胧中度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下船时她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身上浓烈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令她微微战栗。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那么强烈,那么钻心,快要把她烤化。她毫无睡意,干脆坐起来,拧亮台灯,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翻动,翻了几下,却又发现,拿颠倒了。

11

几乎一夜无眠,但是立贞并无倦意。天大亮后,她赶紧起床,草草填了一下肚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了好一阵子,又去告诉奶奶说,出去会同学,中午不回来吃。之后,她就哼着小曲出了门。

外面天气凉爽,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龙城的大街小巷清新如洗,原来黎明时分下过一场中雨,睡意朦胧中的立贞居然没有察觉。她发现,往日街上灰头土脸的人,似乎也都因这场雨而显得精神了些。黄包车在鱼市巷口停下,立贞下了车,左顾右盼往巷子深处走。这条巷子顾名思义,就是摆摊卖鱼的多。此时巷子里人并不多,立贞所过之处,摊贩们见她不像买鱼的,也都懒得上前搭理她。她看到一个地摊上,有一大盆好看的红金鱼,小鱼儿像一根根小火苗,在水中游弋,她突然想买两条鱼。他这一次回来,短期内应该不会离开龙城了,他一个人独住,一定很寂寞,买两条鱼陪着他,多好!他还会到学校上课吗?即使他去,她也不会去听课了,因为她已经毕业了,而且马上要出国……想到这里,她又心乱如麻……

最终她没有买鱼,而是买了一束百合——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冲她走过来,眼里含着热切的光,小女孩瘦瘦的,简直像皮包骨,卖掉一束花,够她一家人吃上一顿热饭了吧?这样想着,立贞就掏出一把铜板,足有五六个——本来一束花只需要两个铜板。小女孩一把接过钱,仿佛怕她后悔似的,转身就跑开了。

她抱着那束香气四溢的百合,继续朝巷子深处走。按照昨天的约定,今天上午,他们还要见面,地点就是鱼市巷最里面的一栋二层小灰楼,他住二层最靠里的一间。这地方离火车站不远,一列火车正在通过,隆隆的机轮声隐隐传了过来。

十点整,余立贞准时敲响了汪默涵住处的门。门开了一条缝,汪默涵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立贞头顶,往远处张望一下,没发现异常。他立即伸出左手把她拉了进来,抬腿把门顶紧,然后摸索着伸出右手,门紧了门后的插销。在龙城,这里是他唯一的立足之地了,随时都有可能暴露,他得加倍小心。

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就在这间房子里,他和岚岚度过了幸福的新婚之夜。而现在,他那位娇柔的新娘,已与他阴阳两隔。

此刻,立贞倒在了他的怀里。恍惚中,他感觉他的岚岚又回来了!

立贞想起什么,推一下他,说:“花、花……”

那束百合被他们两人的胸脯挤扁了,碎了,香气更加地浓烈,熏得立贞睁不开眼,她惦记那束花,还想说什么,嘴巴被一个东西堵住——那是他的舌头,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进她嘴里。虽然从不曾尝试过,但她知道这就叫接吻。她想拒绝,却没有力气,她浑身发热,控制不了自己。她的身体就像一匹脱缰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随风而去,一副永不回头的模样……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倒在了床上。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有些暗淡,可是他的目光是那样灼灼逼人,晃得她头晕目眩。她的衣服被他撕扯下来扔到地上,他扑上来急切地吻她的唇,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脖颈,吻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把黄金打造的长命锁,吻她的胸脯……她居然没有感到羞涩,她像个坏女人那样,内心甚至渴望他的摧残……

忙乱的间隙,他感觉到,她的乳头居然挺起来了,乳晕变深。揉搓着她洁白无瑕的躯体,他几乎被她身上越来越浓的一股麝香般的味道所击倒。此刻,他想停住,但是自个儿的身体已经不听招呼,仿佛不再属于他。他红了眼,像个输光了的赌徒那样,令她突然有一些害怕。她被他的气息席卷,下身发热,热得厉害,一个瞬间,感觉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进入……这个瞬间,她发出的竟然是欢叫声,声音如同天籁,更加刺激着他。只有他知道,此刻他不像是在享受,而是在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平静下来。她清醒了一些,看到自己和他的裸体,特别是看到床单上的一摊像是红枫叶形状的血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他也坐起来,搂了她一下。她彻底醒了,鼻子一酸,哭了。他无力地安慰她两句,说的什么,她没有听清。他抬手替她抹泪,她拨开他的手,扬手照着他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掌并不重,不像是击打,更像是抚摸。他的脸上滑腻腻的,全是汗水。他抓住她的小手,上扬一下,发上力,想往自个儿脸上狠击几掌,就当是惩罚吧。她却用力摆脱,不使拳头落到他脸上。随后她猛地扑到他怀里,不再哭。片刻的工夫,竟然昏昏睡去。

立贞醒来时,已是下午。她做了一个怪怪的梦,梦中的她跟着一个男人,先是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后来又骑上一匹快马,冲着太阳初升的东方驰去。那男人面目不清,一会儿像汪先生,一会儿又像申之剑。她特别想看清那男人到底是谁,阳光太刺目,总也看不清……

汪默涵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温暖的大手轻轻握着她的一只小手。她的衣服就放在枕边,叠得整整齐齐。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蚕丝被,绣着紫色的杜鹃花。这条被子是岚岚从老家带来的,岚岚喜欢紫色。如今,斯人已去,裹在被子里的是另外一个鲜活的躯体,令他神思恍惚,一时难分彼此……

立贞从那个怪怪的梦里挣脱出来,抽出自己的手。汪默涵知道她要穿衣服,赶紧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他扭过脸来,看到她已收拾妥当,坐在床头,侧对着他,像一幅水墨画。

“这辈子我欠了你的,贞贞……对不起……”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上前两步,低下头,脸红红的,不敢正眼看她。

她摇摇头,凄美地一笑:“不,是我自个儿愿意……”

“真这么想?”

她再次用力点点头。

这让他差点流出眼泪来。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学生,他真想扑到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自从冷眉他们十二个人被杀后,他老是想哭,世界那么大,却总是找不到哭诉的地方。他该向谁倾诉呢?

他忍不住上前,从侧面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脑袋上。她头发丛里散发出一阵阵好闻的气味,让他不由得再次陶醉。她驯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是那种得到满足之后的疲倦、甜蜜和松弛……

犹豫一会儿,他咬咬牙,终于开口道——

“贞贞,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愣:“去哪儿?”

“先不告诉你。”

“私奔吗?”

“算是吧。”

“要去多久?”

他微微摇一下头:“不知道。”

她没再吭声,久久地沉默着。

“如果你愿意,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在东门里头的邮政局门口见面。”

她仍然沉默着。

“噢,多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好不好?后天十点。”

这个计划,其实早就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今番说出来,结果如何,且不管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她想的是,和汪先生就此分手,哪怕一辈子不再相见,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从汪先生那里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她头脑依旧昏昏然,有点失魂落魄。站在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回头望一眼那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一生真的不再相见了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片刻之后,她转过身,低头快速地往前走去……

12

两日后的上午九点半左右,一辆胶皮轱辘带篷子的马车停在离城墙东门不远的邮政局门口。赶车的师傅姓杨,是个中年人,杨师傅蹲到马路牙子上吸烟袋锅。眨眼工夫,闪过来两个挎盒子枪的巡警,二人一胖一瘦。两个巡警盯着马车,其中一个喝问:“车里什么人?”

杨师傅支吾一阵,言语不清。两个巡警面带狐疑,互相使个眼色,拔出短枪,子弹上膛,机头大张,一左一右逼近马车。最近全城对共党头子汪然展开了新一轮通缉,赏格达到了两千块现大洋,警察和宪兵们都把此视为发洋财的大好机会,加大了巡查盘查力度。

两个巡警一脸的紧张,脑门上都挂着汗珠,逐渐靠近马车篷子。那个瘦警察比较机灵,抢先一步,飞快地伸左手掀起篷布,同时右手擎着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里面。

车厢里面空无一人。

这一幕,都被躲在街角的汪默涵看得一清二楚。幸亏做了提防,不然这回真要束手就擒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通缉他的布告,尽管他今天他特意化了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大商人的模样,蓄了胡子,戴了金边眼镜,穿的绸缎长袍,头上扣着黑色礼帽,脚上是一双纤尘不染的外国造黑皮鞋,手拿一把明晃晃的丝质折扇。但只要把他带回局子里一审,他立马就得暴露,毕竟龙城认识他的人不少,别人一指认,他再狡辩都没用。

其实就在这个时候,汪默涵最后一个藏身地——那栋二层小灰楼已经被张勇带人团团围住。昨天就有眼尖的人发现,有个与画像颇相似的人出入鱼市巷——汪默涵昨天是迫不得已出门,去车行雇了一辆马车。今天一大早,有个邻居到警察局报了案。他如果晚离开半个钟头,肯定就走不脱了。

一胖一瘦两个警察骂骂咧咧收起枪,往别处去了。汪默涵这才提着一个皮箱现身。杨师傅埋怨他晚到了一袋烟工夫,他说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他把箱子放进车厢,抬腕看表,马上十点钟了,可是还不见余立贞的影子。他有些焦躁。

今天的天气依然很好,太阳躲在云层里迟迟不肯露面,让世界变得凉爽宜人。龙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到了。如果不是负有重大使命,他真的不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今天他却要和这个城市说再见,甚至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给了他致命一击的城市,他真的不想回来了,这里是他永远的噩梦……

自己能不能顺利出城?他没有把握。如果就此暴露,被宪兵司令部或者警察局的人逮住,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如果这样死去,他认为这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好让他追随死去的岚岚……

因此,他一点都不感到恐惧。

他这样想着时,危险也降临了——谁都没料到,刚才那两个巡警突然又折了回来,两支枪同时对准了他。杨师傅吓得脸都白了,烟袋锅掉到了地上。汪默涵乖乖举起手,瘦警察伸手摸摸他腰间,没有发现武器,枪口便放下了。

两个警察仔细打量他一阵,他表现得很镇静,没有丝毫的慌乱。

“你是共党头子汪然!”瘦警察突然说道。其实是在诈他。

“汪然是谁?你们看我像吗?”他冷静地问。

胖警察说:“个头、胖瘦差不多!”

瘦警察说:“对不起了,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清清嗓子,面带不悦,说:“我是你们余局长的朋友,是个合法的商人,我马上要出城办事,你们不能耽搁我的时间。”一边说,一边盘算着怎么办。如果对方强行带他走,他只能拔腿而逃,他一跑,对方肯定会开枪——若是被一阵乱枪打死,那么他也认了。

听他说到余局长,两个警察微微一愣。还是那个瘦警察心眼多,非要让汪默涵说一说余局长长什么模样,脸上有什么特征。这可真把汪默涵难住了,他毕竟没有和余乃谦打过照面。经这么一折腾,汪默涵脑门上沁出了细汗,他有了一丝慌乱,更让两个警察心生疑惑,他们拿枪顶着他,非逼他走一趟不可。

不少路人过来围观。汪默涵磨磨蹭蹭到马车跟前取那个皮箱,他决定瞅准时机,提起箱子猛地抡向这两个警察,然后趁乱钻进人群逃跑……

箱子提在了手里,他观察着,右手暗暗地用力……

就在这当儿,一辆黄包车在围观的人群外面急急停下,戴着遮阳帽的余立贞提着个小行李箱下了车。汪默涵顿时眼前一亮,知道这下自己有救了,他伸长脖子,挥舞着手臂,也不顾斯文了,绷着脸大声喊道:“立贞!余立贞!你怎么才来!”

众人一齐望向余立贞。余立贞看着喊他的那个男人,突然愣了一下,不认识,但他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再一看两个持枪的警察,她明白过来,尖着嗓音说:“汪……噢,王先生!王先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还算聪明机智,马上改口,汪默涵悬到嗓子眼的心跟着落了下来。

两个警察不傻,当然知道余立贞是余局长家的大小姐,似乎也在某个场合见过她——看来这个商人还真是余局长的朋友,二人不想自讨没趣,赶紧收起枪,冲余小姐行个举手礼,走开了。

围观的人群缓缓散开。

立贞飞快地看他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头一低:“汪先生,你真让我认不出来了……”

汪默涵拿出手绢,擦一下脑门上、脖子里的汗水,重重地叹口气:“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人家这不是来了吗?……差点没走脱,奶奶不让我出门。”

“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上车吧。”

他搀扶她先上了车。他上车时,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转身快步走向邮局门旁的一个露天铁皮邮筒,把那个信封投了进去。

13

当天傍晚,他们到达离龙城九十多里远的牛店镇,简单吃了点东西,找了家车马大店歇息。这一路经过了好几个关卡,都张贴着缉拿汪然的告示,幸好有余立贞在,不论是中央军、杂牌军,还是宪兵部队的关卡,都买她父亲余乃谦的账,因此一路上有惊无险,还算顺畅。

夜宿时,立贞原本以为,他会安排她和他住一个房间,但是他竟然安排她单独住,他自己和杨师傅住进了另一个屋。她惴惴不安地想,他会不会夜里过来陪她?她盼着他过来,又有点害怕他来……想到这里,她的脸不由得红了。

到了子夜时分,还不见他过来,她颇为失落,躺在土炕上,浑身不舒服,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疼,破旧的蚊帐上有一个大洞,飞进来好几只蚊子,害得她捉了半晚上蚊子。她怀疑黏糊糊臭烘烘的铺被上可能还有虱子,没准还有臭虫,让她越想越恶心。外面的狗叫声远远近近,一阵接一阵,吵得她心烦。索性不躺了,她和衣而坐,依着墙壁,迷迷糊糊中迎来了东方放亮。一夜无事。

昨天上午,她是最后一刻才决定跟他出城的。

大前天黄昏从他的住处出来,她迷迷瞪瞪回到家,扒拉几口饭就睡下了。说到底,她的心是甜蜜的,身体是酸痛的,既得到了满足,又感到惶恐不安——将来怎么办?是按原计划去美国,还是跟他“私奔”?……脑壳越想越疼,剪不断,理还乱,后来她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一整天,她就在家里待着,哪儿也没去,无精打采,脑子乱得很,和以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

熬过了一天一夜,昨天早晨醒来,她趴在窗台上,拿出一枚硬币,默念道,如果有字的那面朝上,那就出国去。她连抛了三次,都是有字的那面朝上——这显然是命运的安排了,她牙一咬心一横,决定今天不去赴他的约。

但是发生了一个变故。父亲一大早接到一个电话,是张勇打来的,说是在鱼市巷发现了共党头子汪然的踪影!父亲很兴奋,嘱咐张勇赶紧带人过去侦查清楚,先不要惊动对方,布置好以后,再一举捉住他。

父亲的卧室就在隔壁,窗户大开着,声音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以前她从不关心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自打知道他是共产党之后,她上心了,知道他深处极大的危险之中。南城门楼子上的那十二颗脑袋的事,她也是知晓的,他既然是共产党头子,捉住了还不得碎尸万段?

她决定,今天送他出城,等他到了安全地方,她再回来也是可以的,反正离出国日期还早,还有十天呢。

她简单收拾一下,先把几件衣物装进一个小皮箱。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之后,父亲坐车走了,不一会儿母亲也坐车走了,家里剩下奶奶一个人,老太太耳朵有点背,她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她,悄悄溜出去再说。想想就这么不打招呼走人,如果晚上回不来,家里会惦记,她又写了一张便条,压在床头柜上。

她准备得差不多,正要下楼时,奶奶却扶着楼梯上来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平时很少上楼的,今天是怎么啦?她盯着立贞看,一脸的狐惑,缺牙的嘴一阵阵嚅动,似乎总感到宝贝孙女哪个地方不对劲。

“贞贞,你这是……要出门?”

“……啊,奶奶,我一会儿去见个同学……”

“见同学,带行李干啥?”老太太指一指放在地上的皮箱。

“……啊,我给同学带点东西……奶奶,这你就别管了。”

她上前扶住奶奶,想让她坐下。老太太偏偏不坐,抓住她手说:“贞贞,今儿个不能出门。”

“奶奶,为啥?”

“奶奶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不好的事情……吓死我了……”老太太指指心窝,似乎现在还心慌气短后怕,“所以呀,贞贞,今天你不能出门,要送东西,明儿个去!”

她有点傻眼。眼看时间到了,再耽搁,也许他真就要被抓了,一旦他出事,谁也救不了他。想到他是为了见自己,才冒险进城的,所以他一旦遇到危险,她是脱不了干系的,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想到这里,她急出了汗。

但是老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让走,硬走,总不能把老太太推倒吧?她冷静一下,想了个主意,就放松下来,亲了老太太多皱的脸颊一下,撒娇说:“奶奶,我听你的,今儿个不出门了,就在家看书,学英文,可不可以?”

老太太相信她了,点了点头,松开了手。她拿过一本书,坐到床上,装作学习的样子,不说话了。老太太见状,悄悄下楼去了。

老太太还是多了个心眼,下楼后,竟然到了院子里,搬个马扎坐下来,显然是在“监视”她。想从前门走,不可能了。

她刚才就想好了,从后门走,她有后门的钥匙。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扔到楼后面的草地上,然后找了根绳子,一头拴到窗框上,接着站上窗台,顺着绳子出溜到地上。做这个时,她动作居然很麻利,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快到中午时,老太太让仆人上楼喊贞贞下来吃饭,这才发现,她不见了。当时也没太当回事,以为她不过就是去会同学了。老太太担心的是,丫头下楼时是不是崴了脚?

到了晚上,余乃谦韩素君两口子回来,贞贞还是没回家,全家人都感觉不大对劲。余乃谦忙了一整天,中午都没顾上吃饭,指挥手下全城搜捕,汪然的被窝还是热乎的,竟然又让此人溜了,他心有不甘,十分扫兴。老太太又在唠叨贞贞私自跑出去的事,他烦躁地说:“爱跑就跑,这时候了还来添乱!”

韩素君拿着女儿留下的那张纸条下楼来,递给丈夫。纸条上说,她今天跟朋友出去玩,晚上可能不回家了,不要等她,也不要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余乃谦放下纸条,愣了一阵,越想越后怕。贞贞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外面留宿过,她能去哪儿玩?想到汪然是她的老师,此人还曾托她办过事,可见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冷汗霎时爬上了余乃谦的脑门。

14

天刚放亮,街上几乎不见行人,马车载着三人悄悄离开了牛店镇。

车厢里,余立贞和汪默涵相对而坐,都不说话。她老想问问他,这是去哪里?见他长久地低头不语,一脸的严肃,便打消了主动问他的念头,心想,总归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他越安全,自己越放心。自己出城来,不就是希望他安全吗?最好是他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出了镇子后,在山前的一个岔路口,汪默涵吩咐杨师傅走小路。马车拐向坑坑洼洼的小路,进了山区之后,颠簸得更是厉害,像一条行在大浪中的小船。有好几次,立贞坐不稳,差一点倒在他怀里。她以为他会顺势搂住她,但是没有,他伸手扶她坐好,然后自己正襟危坐,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少和她目光相遇,总是躲闪着她的眼神,和前两次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一时让她心下生疑:这还是前几天那个汪先生吗?

又走了半日,路上没遇到一个哨卡,她估摸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似乎不需要她陪伴了。汪默涵让杨师傅停车,他下车找一处隐蔽地方,把身上的行头摘的摘,脱的脱,换上了那天和她在东湖公园泛舟时的打扮,重新上车,这让她顿时眼前一亮,仿佛那个她心爱的汪先生又回来了!

她的眼神炯炯闪亮,一路上的疲惫和不快一扫而光。

他淡淡一笑说:“不认识了?”

“嗯。”她说,“不是,不是……感觉像做了个梦。”

接下来都不知说什么好,又无话了。

马车颠簸着前行一阵,停了下来。只听杨师傅说:“先生,前边没路了。”

他说:“就到这儿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她,欲言又止,终于道:“贞贞,你跟车回去,好吗?”

这话提醒了她,他们就要分别了——难道是永别吗?她不知道,晶莹的泪水突然汹涌地从她眼眶里冒出来。本来他起身要下车,见状,他又坐下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扑到他怀里。一路上,她在心里责怪路难走,饭难吃,觉难睡,现在她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不停顿,不回头,一直到地老天荒……

汪默涵也有点动情,眼角湿润了,他一手拍打她的后背,一手替她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仿佛在用她的眼泪洗手,进而洗涤他的心灵……他无力地说:“杨师傅是个厚道人,你回去的路上会很安全……”

他又说:“也许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他接着说:“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顺利……”

他还说:“我欠你的,这辈子说什么也还不上了,如果有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只知道流泪,他说的什么,似乎一句也没有听清。不知哭了多久,杨师傅大声咳嗽起来,其实在用他的咳嗽声提醒二人: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就得走夜路了。

他最后替她抹一下眼泪,扶她坐正,咬咬牙,提着行李下了车。车帘子合上了。杨师傅费力地拉着马给车子掉转头,然后坐到车前辕上,挥起鞭子一扬,那匹矫健的枣红马腾起四蹄,朝来路走去……

汪默涵提着行李,顺着羊肠小道进山。他不敢回头。这次冒险进城,他本不想两手空空而回,他想做一个惊人之举,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女孩无比单纯,像一张白纸,像一朵白云,像一滴露珠,像一朵将开未开的百合,他玷污了她的肉体,已经是莫大的罪过,他实在不忍心再把她拖到血与火的现实世界中。他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党组织坦白这件事,请求最严厉的处分。

这样想着,他加快了脚步。

似乎身后有什么隐隐的响动……是动物吗?山里有狼,有野猪,有野鸡,还有狐狸之类,不过大白天的,不用怕,它们不会伤人。山里也有零星土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这个需要当心点,好在歹人喜欢晚上行动,如果白天碰巧遇到坏人,东西全给他们就是了,他们也不会轻易要别人的命。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不对劲。汪默涵收住步子,猛地回头看——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余立贞竟然提着她的小皮箱,磕磕绊绊追了上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块石头雕塑一样,凝固在了那里。

她气喘吁吁来到他近前,手一松,丢下手中的东西,张开臂膀,像一团火一样,冲进了他怀里!她喃喃地说:“亲爱的汪先生,我想好了,不回去了,跟你私奔,一辈子跟着你……”

这回她没有流泪,语气很轻松,仿佛跟他走,是一个谋划已久的决定。

许久,他才无力地说:“贞贞,这不可以……”

“不!我愿意!”她用力搂住他的脖颈,用脸颊堵住他嘴巴,不让他说。

“你会后悔的。”他咕噜道。

“不!我愿意!”

“跟我走,要吃很多苦。”

“不怕。”

“要流血牺牲。”

“不怕!”

“如果怕了怎么办?”

“你不怕,我就不怕!”

这下,汪默涵忍不住,眼泪终于下来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抽一抽地哭鼻子,把她吓了一跳。她搂紧他,腾出一只手拍打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奶奶哄自己,调皮地说:“我的乖乖,别哭了,吃块糖,甜甜嘴儿……”

她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真摸出一粒糖豆,猛地塞进他嘴里。他破涕而笑。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格外开心。

15

天将黑,他们不敢贸然进村歇息。汪默涵的箱子里面有干粮和点心,他弄来一缸子泉水,二人将就着吃下去,余立贞感到格外香甜,感觉是这一路上最可口的一餐。

这片山区汪默涵以前数次路过,他找到一个熟悉的山洞,二人凑合着度过了一夜。这一夜,他们和衣躺在麦草上,手拉着手,有时背靠着背,都睡得十分平静而踏实,一夜无事。天微微亮,余立贞被一阵悦耳的鸟鸣声惊醒,悄悄爬起来。到了山洞外,她看到东方的晨曦,像金丝银线那样铺洒过来,满目都是神奇温暖的色彩,像是给天地万物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巨大的衣裳。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有一蓝一灰两只漂亮的鸟儿在嬉戏亲昵,好听的叫声就是它们发出的。立贞走到树下,面带笑容扬起脸来,友好地冲它们伸出手臂。两只鸟儿并不惊慌害怕,而是一齐冲她欢快地鸣叫,她感到,它们一定是在用最动听的语言与她交流,说的都是它们的秘密,高兴地与她分享。两片抖掉的羽毛缓缓飘落下来,她伸手去接,接住了一片蓝色的羽毛。

汪默涵急慌慌高喊着立贞的名字跑出山洞,以为她不见了。两只鸟儿受到惊吓,振翅飞走了。它们临起飞时,一齐伸长脖子冲她猛地扇动一下翅膀,仿佛想带她一起飞走。

她对着阳光,端详一阵那片蓝色的羽毛,发现它美极了,她摘下一片树叶,仔细地包好,把它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他们继续在大山里行进。这一日的行程虽然艰苦,但是一路上立贞却是非常地开心,她跳进清澈见底没膝深的溪水里嬉戏,试图捉到一条好看的小鱼,或者掬起一捧水,洒向有些木讷严肃的他,吓得他一激灵。看到树上有小松鼠跳来跳去,她欢快地叫着笑着跑过去,扯下一根树枝,高高举起,想逗它们玩,它们却藏进了密叶中。一路上,有那么多好看的野花野果,也令她兴奋不已,不时摘下一朵花,别到头发上,或者摘下一个果子,咬一口,又苦又涩,她远远地甩出去,惊起一只野兔,又让她一阵欢笑。突然飘来一团一团的雾气,瞬间裹住了他们,虽然离得很近,但她却看不见他了,像是在云端,她有些害怕,大声喊道:“先生,你在哪儿?”他故意不吭声,她更害怕了,摸索着找他,直到撞进他怀里……

因为开心,所以不觉得累。只是越往前走,她越纳闷——这是去哪里?她忍不住问他,他只是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啦。她想,看他那么神秘,难道是带她去修炼不成?到深山老林里,找一处庙宇,他当和尚,她当尼姑?不过,这也挺好玩的,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每天能见到,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只是到了地方,得给家里写封信,告诉父母和奶奶,她不去美国了,她找到了意中人,她要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家人不要再找她,合适的时机,她会回去看望他们……

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忐忑不安——父母还好说,奶奶那么疼她,老太太能接受这个结果吗?可别把老太太气出病来呀……

看到她那么开心,那么忘情,汪默涵也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大山里头风光无限,既然她那么喜欢,何不找个隐秘之处,从此不问世事,两个人在此终老一生?随即他又坚决地否定了自己,他腾出右手,用力拍打几下自己的面颊——如此一来,你对得起牺牲的岚岚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英灵吗?有这种念头,说明你就是个十足的混蛋!你和苏小淘那样的变节者,有何区别?

他打起精神,带她进入一个长长的洞子——这是山中的一条秘道,出了秘道,经过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就看见了一片盆地,宛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余立贞望着突然出现的一片平地,也松了一口气。今天在大山里转悠了大半天,腿都要断了,如果不是跟着他,她早就走不动了。她抹一把脸上的汗珠,疲惫地冲他一笑。他说:“我们到地方了。”

她点点头:“太好了。”

她发现,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就像一块石头雕刻出来的那样,让她感到格外的陌生。只听他说道:“余立贞,我再问你一句——你跟我来,后不后悔?”

她摇摇头。

“如果现在后悔,你还可以走。”

她再次摇摇头。

“实话告诉你,我真名叫汪默涵,汪然是我的化名。”

她点点头,虽有一点惊讶,但这个不难理解,他取化名是为了保护自己,并不是有意骗人。

“记住——到了营地,我们就是同志关系。我们之间,不再是以前的……那种关系。你答应我。”

她咬紧嘴唇,点点头,然后问:“你说营地……什么叫营地?”

“以后你就会明白。”

“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上级。以后不论对我,还是对其他上级,你都要坚决服从命令,无条件地遵守我们的纪律。”

脑子有点乱,也有些害怕,但她还是郑重地点点头。

“你要尽快加入我们的组织,成为队伍里光荣的一员,为革命事业而奋斗终生,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往下又说了一大堆话,要她这样要她那样,挺烦琐的,她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到最后,他更加严肃地板起脸问她:“余立贞同志,你都记住了吗?”

她懵懵懂懂地回答说:“记住了。”

他不声不响地提起行李箱,往前走去。她提上自己的小皮箱,亦步亦趋跟上他,仿佛生怕他丢下她。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前走,走了不一会儿,他们到了一棵大槐树下。远看时,以为它是一座山头,近了看吓一跳——这棵大槐树可真大呀,没见过它的人,很难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大的树,它形如巨伞,树身三个人都搂抱不过来,枝干弯弯曲曲,顽强而有力地向外伸展,遮住了天,遮住了云,遮住了风。它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足有两三亩地大小。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仰脸打量这棵树,他站在她身边,面色平和了些。她突然听到头顶一阵响动,接着就看到两个人仿佛从天而降——这两人就像两个特大号的松鼠一样,从浓密的树枝树杈树叶间漏了下来,轻盈地落在她和他面前,吓了她一大跳,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落叶像雨点一样飘落到地上和他们的头上、身上。

这两个人,腰里都别着短枪,一个瘦高孱弱,面皮发黄;一个矮壮敦实,像一只大号的麻袋,剃了青森森的光头,脸膛黑亮,腮帮上有几粒若明若暗的麻点。矮壮的人先是盯着她看,小眼睛瞪得溜圆,色眯眯的,吓得她赶紧往回缩,低下头,不敢看他。那人又转向汪默涵,冷笑两声道:“本队长在这儿等了十天半月,你可回来啦!”

汪默涵厌恶地扭一下脸,呵斥道:“罗金堂,你放肆!我是特委委员、副政委汪默涵,你不认识我吗?快带我去见江司令!”

那矮壮的名叫罗金堂的男人又是干笑两声,说:“江司令早等急了,请吧!”话音未落,他飞快地探出一只手,没等汪默涵反应过来,已经薅紧了他的腰带,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举过了头顶。汪默涵徒劳地在空中挣扎着,虽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

她看得傻眼了。

罗金堂哈哈笑着,像扔一捆稻草那样,手臂一扬,汪默涵就飞到了一丈开外,咣的一声砸到地上,激起一团尘土,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她吓得脸都白了,腿直哆嗦,有些站不住,嘴唇也哆嗦。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受人欺负,她哭叫着扑上去要撕咬那矮壮丑陋的男人。身后的那个瘦高个儿却一把抓住了她。这当儿,就见那矮壮的家伙掏出一根细绳,三穿两绕,把汪默涵捆成了粽子样,又从腰间扯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头套,套到他头上,然后腰一弯,把他扛到肩上,回头对那瘦高个儿说:“你狗日的还愣啥?走人!”

瘦高个儿抽出一根小绳,简单捆住立贞的手脚,然后拿出一个头套,罩到吱哇乱叫的立贞头上——头套里面一股子难闻的酸臭味,她的哭叫声立刻弱了下来,只觉得身子一横,她便来到了瘦高个儿的肩膀上。

从树上又跳下两个挎长枪的士兵,把两个箱子提在了手里。

16

这几日,余家人在煎熬中度过,凡是贞贞的同学,都打听过了,没人见到她,更无人和她一起外出游玩。除了同学,她没有朋友,不可能跟社会上的什么人一块外出。

老太太整天吵闹,茶饭不思,觉也不睡,不停地骂儿子堂堂一个警察局长,竟然找不到女儿下落,逼着他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尽快找到她。丫头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一会儿说上吊,一会儿又说出门撞汽车。

韩素君惴惴不安提出,是不是贞贞遭土匪绑架了?余乃谦设想过这个,说,不会,如果土匪绑票,早就送信来索要赎金了。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和那个正被通缉的共产党头子汪然有什么瓜葛。

全家人度日如年。余乃谦索性不去上班,让张勇告诉众人,他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在家将休养几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会来。这天下午,邮政局的信差送来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韩素君先接的信,她总觉得字体面熟,自言自语说:“像是贞贞的字……她写信干吗?”

韩素君不敢拆信,怕烫着手似的,赶紧捏着它到厅里递给丈夫。余乃谦接过信,一把撕开,只看了一眼,他就傻了眼。

这封信笺只有简短的几行——

爸爸、妈妈:

你们不会想到吧?我早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召唤我,我去外地了。

请你们不要再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祝你们身体健康。

贞贞

没有日期,纸是从普通的作业本上撕下的。

余乃谦仔细看了看,字迹确实是贞贞的,女儿的笔迹很娟秀,像她本人,既不张狂,也不那么规规矩矩。

冷汗霎时打湿了余乃谦的后背。三日前女儿跳窗外出,他就有个不祥的预感,如今这个预感终于应验了!进入夏季以来的所有喜悦,顿时一扫而光!

老余家迎来了生死时刻……

他呆愣着,脑子里一团乱麻。

“都写啥了?”

韩素君的话把他唤醒,他像是拿着一份绝密文件,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看。韩素君情知不妙,一把夺过信,瞄了瞄,一声尖叫,手一抖,信笺像一片树叶,缓缓飘落到地上。

“天哪!……她当共产党了……这个家,会毁她手里……这个混账东西……”

两个孩子里面,韩素君更喜欢儿子立文,内心里对立贞不怎么待见,大小事都是老太太护着宠着立贞,平时她是说不得骂不得。如今死丫头闯祸,韩素君终于可以出一口气了,她几乎失控,咆哮道:“她就是个灾星!扫帚星!……堂堂警察局长家里,出了赤化分子,这不要命吗?”

余乃谦急红了眼,伸手去堵女人的嘴,他最怕老太太听到——老太太若是得知这个噩耗,还不得气昏过去。

“你给我闭嘴!”他低吼道,差点扇女人一嘴巴。韩素君冷静了些,气咻咻地大口喘息。这时,只听客厅门一响,老太太迈着小脚,咯噔咯噔进来了,吓了余乃谦一跳。老太太先盯着儿子儿媳看,又去瞅地上的信,然后又盯着儿子。余乃谦急忙掩饰道:“娘,我和素君拌了几句嘴……一点小事,啊,一点小事,你不要管,你回房间休息去……”

老太太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这几天她耳朵出奇地好,什么动静都不放过。听说宝贝孙女入了共产党,她心里一阵一阵咯噔响。虽说她不懂这个党那个党的,但她听广播,知道共产党不是正经人,都是些男盗女娼,青面獠牙,和戏文里面的曹操秦桧差不多。尤其是儿子天天逮共产党杀共产党,情知沾上这个,那就是天大的灾祸……但她现在不怪孙女,就怪儿子,于是,她丢掉拐棍,突然一头朝儿子撞去,嘴里滴里嘟噜道:“你还我孙女……”

余乃谦吓得不轻,伸双手按住了母亲的肩膀:“娘,你这是干啥?”

老太太一看撞不上儿子,想了想,转过身,又一头朝墙上撞去……

余乃谦大骇,一个箭步跨上去抱住母亲的腰,使了好大的劲,才把老太太“制伏”。就刚才老太太那力道,真要撞上,脑浆子都得进出来!老太太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白眼珠子瞪了好一阵,才哭出声来,喊叫道:“都怪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杀共产党杀出灾祸来了吧?”

余乃谦抹着脸上的汗,抬手甩出一串汗珠子,说:“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

老太太不依不饶:“这叫报应!人家平时杀鸡杀狗,还得求老天爷不要怪罪,你非要杀人……”

“娘,我杀他们是为了党国。”

“党国?……党国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杀起来没个完!你急啥?这就叫报应啊……”

老太太呜呜地哭。余乃谦束手无策。韩素君在一旁冷冷地道:“娘,他哪是为了党国,他不就是想升官吗……”

余乃谦对韩素君怒道:“你少掺和!我升官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

“都是你官迷心窍,害了贞贞。”老太太继续数落,“鬼找上门了,把贞贞捉走了……什么她入共产党,她是被小鬼给捉走了……”

老太太几乎疯了。余乃谦真是心如刀割,真恨不得让老太太打他一顿才好。

家里可真乱了套!

偏在这时,外面隐约响起两下汽车喇叭声。不一会儿,管家老常匆匆进来,小声禀报:“四十七师郭师长来了。”

余乃谦和韩素君都是一个惊愣:贞贞出事,难道这么快他们就知道了?随即余乃谦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那么快,即使知道了,姓郭的也不会为这事而来。他冲韩素君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赶快搀扶老太太到卧房歇着去,千万别再闹了,一旦贞贞的事传出去,他这个局长还怎么当?局长的宝座,屁股还没坐热,他可不想拱手让出。他整整衣服,吩咐老常,赶紧准备茶水点心,他亲自去迎。

果然一见面,余乃谦就猜出郭师长是为申之剑的事情而来。申之剑看来真是迷上了贞贞,竟然把郭师长搬来说合他和贞贞的婚事。这位郭师长大名郭炳勋,是委员长身边的红人陈诚将军的表弟。四十七师是中央军,兵强马壮,装备精良,驻防龙城已有四年,就连省主席等中央大员都得对姓郭的礼敬三分。他这个小小的警察局长,如果不是这事,郭师长是不会看上眼的,更遑论他屈尊大驾,亲自登门拜访。

余乃谦热情有加,把郭炳勋和申之剑迎进客厅,郭炳勋是军人,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而是直接切入正题,哈哈一笑说:“余局长,兄弟是来提亲的,我的副官小申,是我最信任的部下,他人怎么样,兄弟就不瞎夸了,想必你也听说一二。”余乃谦急忙道:“郭师长身边的人,还能差吗?兄弟我是一百个愿意,只是小女年少不懂事,只怕……只怕配不上申副官。”郭炳勋看着申之剑,申之剑赶紧表白道:“余叔,小侄也是一百个愿意,愿同立贞小姐永结百年之好。”说罢,羞涩地低下头。郭炳勋哈哈大笑,余乃谦也赔着笑,心里盘算着,让立贞嫁给申之剑,他本有这个意,老太太也点过头了,他甚至合计过,让立贞先嫁给这小子再出国,也是蛮不错的。但是现在,立贞这一跑,全乱套了,谁知道她何时回来?她如果老不回来,怎么交代?还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她投奔共产党的事情败露,又该怎么交代?……

余乃谦心里一边盘算,同时还得伸长耳朵听边上的动静,生怕老太太再想不开胡闹腾。这天下午,对余乃谦来讲,真就像跳进了油锅里,百般煎熬,都快被炸透炸焦了,他还得表现得镇定自若,不能让对方看出心事。

好在老太太是明白人,知道贞贞的事一旦跑风,余家就会大难临头,所以这会儿她很老实,没出一点动静。不一会儿,韩素君满面春风进到客厅,余乃谦心里有点底了。

韩素君与郭师长又是一阵客套,趁这工夫,余乃谦闭上眼喘了口气。郭炳勋突然说:“小姐呢?怎么不出来打个照面?”余乃谦支吾不清,韩素君反应快,说道:“噢,丫头坐火车到南京看她外公去了,这不是要出国嘛,啊,过几天就回……等她回来,我让她专门去拜见她郭叔叔。”余乃谦悄悄瞪了一眼女人——丫头回不来,你怎么收场?

郭炳勋喝口咖啡,放下杯子说:“余兄、嫂夫人,这样行不行?既然申副官和贞贞小姐两情相悦,双方长辈也都很乐意,咱何不今天就替他们做主,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余乃谦和韩素君都有些发蒙,不知该怎么答复。郭炳勋大包大揽地说:“申家那边,兄弟就替他们做主了。申副官,你爸妈不会有意见吧?”

申之剑站起来说:“师座,我爸说过,申家的事,全凭师座一人做主。”郭炳勋一拍巴掌,又是咧着阔嘴,哈哈大笑说:“这不就成了?余兄、嫂夫人,今天小弟就等你们一句话。”

余乃谦简直是万箭穿心,心里那个乱呀,脸上还得挂着笑。气氛有些僵。韩素君知道今天这事躲不过去,问丈夫:“乃谦,你当爹的,得有个话呀。”余乃谦咕咚咕咚把一大杯咖啡灌进去,也不顾斯文了,抹抹嘴,定定神,说:“郭师长,小女不在家,兄弟……兄弟今晚……打个电话,问问她啥态度,好不好?……她如果同意,咱们择日就办,择日就办……”

郭炳勋冷哼一声,明显是不高兴了。他愿意撮合这门亲事,亲自登门提亲,申副官又是那么年轻有为、俊朗能干、前程远大,对小丫头那么痴情,你余家还啰唆个球!

余乃谦脸色通红,面露尴尬,差不多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韩素君干笑几声,随即又发出几声悦耳的笑声,似乎有了主意,悄悄碰了一下丈夫的腿,像个女侠似的,豪放地一拍茶几:“郭师长!看您的面子,余家愿与申家结秦晋之好。今天咱就把帖子换了!”

此言一出,把余乃谦惊愣得合不上嘴——这个女人太不靠谱了,你把帖子换了,改天姓郭的来要人,你到哪儿去找贞贞?只见郭师长咧开大嘴叉子,吧嗒几声,也是一拍茶几,说:“还是嫂夫人有魄力!咱就这么办!”

话说到这份儿上,余乃谦已经插不上嘴了,他心里七上八下,面皮僵硬着,尽量不吭气。申之剑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一个写有他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红帖子,另拿出一张一千块大洋的银票作聘礼,双手恭敬地呈放在余乃谦面前的茶几上。韩素君面带喜色叫老常找来一张红纸,由老常代笔,把贞贞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上,又写上愿与申之剑缔结婚姻,永偕伉俪之好之类的话,最后请媒人郭炳勋签名,折叠成帖子的形状,交给了申之剑。申之剑身着军装,没法给未来的岳父岳母磕头,他冲二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四个人以茶代酒,互相碰了杯,都是一饮而尽。余乃谦感觉自己喝下的是一杯毒药。双方又简要商谈了下一步怎么办喜事。韩素君说,如果贞贞出国之前来得及,那就出国之前把事办了;如果来不及——毕竟这是婚姻大事,有郭师长给撑着罩着,得办得排场些——春节一定把她从美国叫回来,大操大办,让整个龙城都跟着喜兴。郭炳勋和申之剑完全同意。

客人走了之后,韩素君仍然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臭模样,余乃谦差点就要扇她一巴掌,他面若灰土,一屁股坐下,气咻咻地瞪着血红的眼睛,猛一拍沙发扶手,道:“你把姓郭的当小孩子耍吗?这出戏往下我看你怎么演下去!”

韩素君环抱双臂,不理睬他,居然哼起京剧来。余乃谦咆哮道:“你个神经病!”

“我若是神经病,你就是个白痴。”韩素君指着男人的鼻子,“我问你,换过帖子,贞贞是不是申家的人啦?”

“那当然是。”

“这就好。她是申家的人——她投了共产党,那就和余家没关系啦!”

余乃谦顿时愣在那里。

“贞贞若是没多久就回来,好办。她若是不回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是捂不住的,到时候我还想找申家,还有他姓郭的要人哪!”

余乃谦不由得心花怒放,双眼亮得像两盏夜晚的小灯笼,对夫人的这个高见,他彻底服了!如此一来,不管将来情况怎样,贞贞投共产党这盆脏水,至少有一半可以泼到申家头顶上了!郭炳勋保的这个媒,他也脱不了干系!有他担着,警察局长的宝座,看哪个敢来抢!

还有什么比这个结果更好的呢?余乃谦嘿嘿地笑了,像喝醉了酒。如果不是听到老太太又在哭闹,他差点就要搂住女人响亮地亲上一口。

17

两个部下把闷声不响的汪默涵和那个吱哇乱叫的女孩丢到特委书记、大阳山游击队司令兼政委江山脚下。自打汪默涵私自下山之后,江山的心一直悬着,一是怕他遇到意外搭上性命,二是怕他开小差,三是更怕他变节投敌——他甚至一度怀疑他去投敌——被敌人吓破胆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汪默涵走前表现得很不正常,他是特委委员,知道很多游击队的秘密,因此江山命令部队加强警戒,坚壁清野,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以防他带领敌人前来偷袭大阳山深处的这个隐秘据点。这可是游击队最后的落脚点了,一旦失陷,那么队伍很可能作鸟兽散。

这片狭长的盆地长约一公里的样子,最宽的地方不过四五百米,更像是一道峡谷,四面都是高耸的山体。那棵老槐树就在盆地的北面,离出山的秘道不远,犹如一个屏障。东面沿山势修筑了几十间低矮的石头和茅草房子。这儿原是一个小村庄,就叫大槐树,游击队进驻后,老百姓吓跑了不少,后来又陆陆续续返回来一小部分,没人住的破房子成了游击队的营舍。

此时,在一座石头房子里,江山亲自给汪默涵摘下头套,拉下脸子瞪一眼罗金堂,斥责道:“怎么绑汪副政委?快快松开!”

罗金堂翻了江山一个白眼,显然那意思是:你不下令,谁敢绑他?愣了愣神,罗金堂上前,麻溜地三下两下,就把汪默涵身上的绳子抽走,动作熟稔,看来他经常捆人。江山伸手搀起汪默涵,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默涵同志,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

“江司令……我想去报仇……可我没能完成任务……”汪默涵苦笑两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急嘛!哎,她是谁?”他指了指躺地上的人。

这会儿余立贞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听到那个公鸭嗓子的男人说自己,她勉强坐了起来。瘦高个儿男人给她摘掉头套——夕阳太亮了,晃她的眼睛,她睁不开眼。瘦高个儿随即又把她手脚上的绳子解开。

手脚麻木,浑身酸痛,余立贞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看清了,面前这个公鸭嗓子的男人——汪先生称呼他江司令——长着一副长方脸,个头中等,一身的灰粗布衣裤,脚上着布鞋,腰间斜插一支小手枪,面相和善,眼睛不大,一笑像一尊弥勒佛似的。

“哎,她是谁?”江山望着汪默涵。

汪默涵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默涵同志,她是谁?”江山笑着又问。

“她……她叫余立贞。”

“余立贞?我们的同志吗?”

“以后就是了,我想。”

“以后?哎,老汪,她到底是干啥的?这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

汪默涵咳嗽两声,欲言又止。立贞以为他会说,这是他女友,顶不济也会说,这是我的学生。然而汪默涵却没有这么说,他又咳嗽几声,很困难的样子,小声说道:“她爸爸……她爸爸是龙城警察局局长余乃谦。”

众人均是一震!自从十二个同志被杀,余乃谦成了游击队员眼中的大刽子手、大魔头,人人都想杀他的头,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汪默涵竟然把刽子手的女儿弄来,是何用意?就连江山都蒙了。罗金堂恶狠狠地冲她瞪起眼睛,看那架势,真想把她生吞下去……

江山板起脸,低声喝道:“罗金堂、杨天龙!”

二人立正回答:“有!”

“带下去,严加看管!”

二人道:“是!”罗金堂拿起绳子,把余立贞的双手捆上。她又是吓得不轻,求助的眼神望着汪默涵。汪默涵安慰道:“立贞同学,别怕,没事的,服从命令就行。”

汪先生说没事,她心里踏实了些。这回没有给她戴头套,罗金堂和杨天龙一起,押着她出了屋子,去了另外一座石头房子。

屋里安静下来,江山示意汪默涵坐下。二人各自坐到一条石凳上,江山掏出烟荷包,卷上一支旱烟,点火,用力吸了一口。汪默涵说:“江司令,我没经请示私自下山,我请求上级处分我……我就是想去复仇,死了也无怨无悔……”

“你手下兵没一个,枪没一支,拿什么报仇?胡闹嘛!”

汪默涵还想辩解,江山摆摆手:“先不说这个。哎,那个余、余立贞,咋回事?”

到底咋回事,其实一开始就连汪默涵也有点犯糊涂。他一时杀不了苏小淘,更杀不了余乃谦——你杀光我的人,我虽杀不了你,但我也绝不想让你过好日子!他把余立贞带出来,就是想把她培养成最坚强的革命战士,使她成为余家的掘墓人!他能想象到,当那封他摹仿余立贞的笔迹投出的信送达余乃谦手中时,余家一定会乱作一团!那封信就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那个大刽子手的心脏……

眼下,还有比这更好更痛快的复仇吗?

想到这里,他差点笑出声来。但是眼下,他还不能说出全部的实情,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她是我的学生,自愿参加革命。我想她是有价值的,所以就把她带来了。”

“可靠吗?”

“绝对可靠。”

江山又卷了一支旱烟,大口吸着,把他那颗脑袋藏在了烟雾里,仿佛有意躲起来不让对面的人看清楚。他是大阳山东麓的江家店人,家里是当地富户,有二十多顷良田,二十八间房屋,十多头骡马等大牲口。本来是富足的日子,就因为他到青岛上学时,结识了共产党的人,受到熏陶,入了党,还把两个兄弟秘密发展为党员,从此全家厄运开始。一九三〇年夏天,他受党组织委托,潜回到大阳山故乡组织群众,伺机发动武装起义。为了动员农民和佃户入伙,他把所有土地的地契当众烧毁,宣称谁种地地归谁,还把大牲口无偿送给人家,又在家里成立农会,办起培训班,宣扬马克思列宁主义,因此得罪了族人,活活气死了老父亲。秋天,大阳山起义爆发,农民武装攻占县城,消灭了县保安团。鼎盛时期,手下人众有近两千人,成立了红二十七师,他任师长兼政委,后来又被中共地下省委任命为大阳山特委书记。动静闹大了,坏日子也来了,各路敌人蜂拥而至,反复进剿,队伍越打越少,前年他率残部辗转流落到大阳山深处的这片小盆地,暂时得以生存。红二十七师缩编成游击大队,还剩下八九十人,每天都有开小差的,偶尔也有人来投奔入伙。没有吃的,地靠自己种,枪弹越耗越少,难以补充,不知能撑到何时。

要说仇恨,他相信天底下超过他江山的,不多。你汪默涵这点仇算什么?不就死了一个老婆吗?当然,另外还有十一个部下。而他的部下,从起义算起,死了的,数以千计。这几年,他全家共有二十三口人被敌人杀死,他的两个党员弟弟先后战死,他的老婆被敌人挖出心肝,煮熟吃了,四岁的儿子被刺刀捅成了马蜂窝,最后下到了油锅里……这种仇,要报起来,一辈子也报不完啊!所以,即使手下所有人都跑光了,他也不会跑,他能跑哪儿去?他只能跑去见阎王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要不死,就得革命;剩下一人,也得坚持。

现在他最担心敌人渗透进来。列宁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只要内部团结,不出家贼,敌人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他不得。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你汪默涵搞个警察局长家的小姐进来,干什么?说实话,我连你也是怀疑的,无组织无纪律,谁知道你这半月跑出去干啥?不会是领受了特殊使命,来搞里应外合的吧?

江山吸完三支旱烟,石屋里已是烟雾弥漫,像着了火一样。汪默涵呛得直咳嗽,他不吸烟,对吸烟的人比较反感,但他面前的是江山,他得忍着。江山收起烟荷包,表示他吸足了,象征性咳嗽两声,说:“默涵同志,关于你私自下山的事,特委还要研究处理结果,结果出来之前,希望你配合。”

汪默涵诚恳地点点头。

江山披上一件旧大衣,出去了。门口已有两个战士守着,他小声叮嘱道:“保护好汪副政委,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让他离开这里一步。”

18

天黑了,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四周都是云彩。靠山根的一座四处漏风的石头房子里,余立贞被第三小队的两个士兵看守着。一盏昏黄的马灯的光亮,照着石桌上的一只带豁口的大碗,碗里是两个土坷垃般坚硬的地瓜面窝头,这东西以前她见过,但没吃过,知道难以下咽。她很饿,可她吃不下去,她没有胃口。她惦记汪先生,想见到他,和他在一起,尤其想问问他,为什么带她来这么个鬼地方。

一个黑影朝石头房子飘过来,门口的两个士兵拄着枪站起身,其中一个端枪低声喝问:“谁?口令!”那个黑影并不说话,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看清了,是小队长罗金堂。罗金堂走到那个刚才发声的士兵面前,不满地捣了他一拳,怪他有眼无珠。“人咋样?”他小声问。

“好着呢。”另一个说。

“没你们的事了。”罗金堂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开。两个兵顺从地走开了。

透过柴门,借着灯光,他看到那个姓余的女子侧身躺在石桌边的地铺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自从知道她是大刽子手余乃谦的女儿后,他心里一直有一股火气压不下。在他眼里,她亲爹杀害自己的同志,那老东西就好比是条恶狼,那么她呢?自然就是狼崽子了。他恨这些人。天底下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都恨,凭啥你们过好日子,有吃有喝有女人,俺们这些穷人啥也没有?

这样想着,愣了一会儿,罗金堂轻轻推开柴门。不想这时,那小女子伸手拿起一个窝头朝门口扔过来,砰的一声正好砸在他脑门上,然后弹落到地上滚了几下,被他抬脚踩扁。这女人,死到临头还张狂,以为这是在你家呀?姓汪的把你捉来,不就是为了给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吗?于是,他怒从心头起,小眼睛雪亮,饿虎扑食一般朝地铺上蜷缩着的小女子扑了过去……他一把撕开她的上衣,看到她露出来的雪白的脖颈和浑圆的两只小奶子,刺激得他浑身血液沸腾,身体似乎要爆炸……

立贞拼死反抗,叫喊道:“干什么!你们都是野蛮人……”

罗金堂感觉鼻头一热,原来被她张嘴咬了一下鼻子,鲜血流进嘴里。他更来火气,腾出一只手扒扯她的裤子。裤子扯到一半,突然感觉后脑勺不对劲——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的青光脑袋!他知道不好,松开小女子,跪在那里,抬手抹了一把嘴唇上的血,然后双手举过头顶。

多亏江山及时赶来制止,才没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江山收起枪,对身后的两个警卫兵说:“捆起来!”

罗金堂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江司令!她爹是杀人魔王,她也不是啥好东西,我是来替烈士报仇出气……”

“你狗日的还狡辩!”江山平时很少骂人,此时忍不住怒骂了一句。他黑着脸一挥手,那两个身高力大的战士扑上去,把罗金堂捆了个结结实实,押走了。

余立贞已收拾好衣服,背对着江山嘤嘤地低泣。江山安慰她几句,不便久留,也出去了。

罗金堂原是大阳山南麓七里寨的一名屠夫,整天杀猪宰牛,小日子也过得去,但因为相貌丑陋,脾气暴躁,一直说不上媳妇。一天,地主家的儿媳妇来买肉,他想调戏人家,没有得手。地主差人来捉他,他机智地逃走了,地主就把他老娘拉去磕头赔罪,还想借机霸占他家的二亩薄地,结果他老娘受到惊吓,当晚死了。月黑风高之夜,他携杀猪刀潜入地主家,把地主和地主婆杀了,官府通缉他,他在逃跑的路上滚下山崖,遇到江山带队伍转进路过,救活了他,他就入了伙。这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不怕死,打起仗来十分英勇,目前游击队仅有的三十几支长短枪,差不多一半是他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他成了江山手下最能干的人,江山让他当第三小队的队长,在他带动下,原本打仗时老往后缩的三小队,成为游击大队的主力,每有重要任务,基本都是三小队上。江山早有了发展他入党的打算,准备重点培养他,日后好挑大梁。就因为罗金堂有个天大的毛病——喜欢调戏女人,屡教不改。队伍里,他只听江山的,根本不尿其他领导人。副司令冷长水曾经提出,这人老是破坏群众纪律,流氓成性,不服从领导,违抗命令,影响很坏,早晚出大事,游击队不能要这样的人,得想办法除掉他——除掉他,江山当然舍不得,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以后打仗靠谁呢?江山曾经考虑过,是不是像劁猪那样,找个时机把他给劁了?

今天罗金堂又惹大祸,让江山很是恼火,也许这正是个劁他的好时机!江山琢磨着,是不是尽快动手,由谁来动手。似乎也想不起来,队伍里谁会干劁猪这活儿,得先打听一下。同时还担心,给他去了势,他还能像过去那么勇猛吗?如果他由猛虎变成一条蔫狗,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时拿不定主意。

翌日早晨天亮后,余立贞睁开火辣辣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铺旁石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不知何时进来的。这人粗手大脚,圆脸盘,大眼睛,紫红的脸膛,齐耳短发,穿着男人那样的灰布衣裳,腰粗腿壮。石凳上一个大碗冒着热气,是一碗掺有野菜的稀粥,另一个小碗里放着两个光滑的地瓜面窝头,像是新拿来的。

余立贞问道:“你是谁?”

那女的不冷不热地说:“现在不能告诉你。快趁热吃吧。”

“我不吃。”

“是不是嫌难吃?在我们穷人眼里,这可都是好东西。你这阔人家大小姐,享福享惯了,不吃拉倒,饿死活该!”

“我要见汪先生。”

“这儿没有先生,只有首长和同志。”

“他是汪、汪副政、政委。”她磕磕巴巴地说,因为她实在搞不清这是个什么官衔。

“人都说汪副政委犯错误了。你不能见。”

“他犯啥错了?”余立贞一惊。

“这个嘛,不能告诉你。”

愣了愣,立贞站起来:“我就要见他!”

“你哪儿也不能去!”那女的伸手拉住她,力气大得很,差点把她拽倒。

从这天起,看守余立贞的,换成了杨淑芳。游击大队就她一个女兵,以前最多时有过五个,牺牲两个,病死一个,跑了一个,只剩下杨淑芳了。

下午,外面出奇的静,队伍拉到平地上搞训练,练习投弹和刺杀。余立贞仍然是不吃不喝,打来的饭,都让杨淑芳吃了。吃饱了肚子容易犯困,杨淑芳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呼噜。余立贞强撑起身子,离开地铺,轻轻拉开柴门,溜了出去,杨淑芳居然没察觉。余立贞想跑,逃离这个鬼地方……却又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汪先生,来了不后悔,留下是自愿的,心想就是走,也得汪先生同意,最好拉他一块走。于是,她定定神,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高粱地,辨认着方向,寻找昨天初见江司令的那个石屋子。

她想跑,其实她更饿,眼里直冒金星,脚步踉踉跄跄。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挨饿过,以前根本不知道饿的滋味,这一天一夜似乎把一辈子该挨的饿都尝到了。经过一个茅草屋,屋子里面没人影,柴门半开着,门里头有一张破旧的小木桌,掉了一条腿,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好像有三个圆圆的东西——两个小圆东西,一个大圆东西——她是饿晕了,眼花了,看不太真切。她眨巴几下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小圆东西,是两个鸡蛋,那个大圆东西,是一个金黄色的面饼子,估计是个玉米饼。

她迈不开步了,左右瞅瞅没人,便进了屋,蹲下,拿起一个鸡蛋,敲开,壳都没剥净,就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接着把另一个鸡蛋剥了壳,捂进嘴,然后索性三下五除二,又把那个大圆饼子囫囵吞掉……感觉好香呀,长这么大,似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噎得她直翻白眼,连连呃气。桌边有一个破搪瓷缸子,里面有水,顾不上卫生不卫生,她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吃罢喝罢,一时忘了自己往下该干什么,愣了一阵,才起身欲往外走。

但是没等她站起身,突然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伸了过来,五根手指像一只铁爪子,死死扣住了她的右手腕,吓得她一声尖叫!原来木桌旁边有一个地铺,铺上堆了乱糟糟的麦草,麦草下面刚才躺着一个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抓住她的手腕,她想跑,一用力,就把老太婆给带了起来。

老太婆发出沙哑的嗓音:“偷吃俺的东西,还想跑……”

说话间,覆盖在老太婆脸上的几缕灰白头发往两边散开了,立贞定睛一看,顿时骇得魂飞魄散!老太婆枯瘦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刀疤,从额顶几乎到达下巴,疤痕鼓了起来,仿佛脸上卧着两条丑陋的蚯蚓,像个巫婆,太吓人了!她失声叫起来。老太婆松了手,一笑,笑容却显得慈祥,让立贞想起自己的奶奶,不那么害怕了。老太婆说:“闺女别怕,俺是人不是鬼。”

“婆婆,我吃了你的东西,对不起……”

老婆婆又是一笑,转身到地铺那儿,摸索一阵,扭过脸来,手里拿着几个核桃,说:“闺女,这个给你。”

立贞急忙摆手,表示不要。老婆婆不高兴了,硬把核桃塞到她口袋里,然后上上下下端详她,弄得她很不自然,想走,又不敢动。老太太看够了,张开缺牙的嘴嘿嘿一笑,突然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俊闺女?……天上下凡来的?……给俺儿子当媳妇吧!”

又把立贞吓得一个激灵!

“余立贞,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江山出现在门口。

“儿啊,娘给你找了个俊媳妇,就是她!”老婆婆伸手抓住立贞,“不能让她跑了!”

19

老婆婆是江山的母亲。自从大阳山起义之后,经过六年的战争、杀戮、颠沛流离,江家一族只剩下江山和他的母亲。他母亲亲眼看见儿媳妇和孙子的惨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精神受到刺激,脑子时好时坏,幸好她腿脚尚灵便,胃口不差,勉强跟得上队伍,所以这几年江山一直携带母亲在纵横三百里的大阳山区活动。杨淑芳来了后,她和江母住行一起,平时由她来照料。

清醒的时候,江母有一个最大的心愿——给儿子物色个好媳妇,尽快生一群小孩子,好使江家一族人丁兴旺;糊涂的时候,一见俊俏闺女,她就拉着人家的手不放,甚至拽着人家人“洞房”,闹出不少笑话。

这时,杨淑芳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想把余立贞拖走。江母死活不让,仿佛遇到坏人强抢她儿媳妇似的,又哭又叫。江山挡住母亲,杨淑芳才把立贞带回到囚禁她的石屋子。进了屋,杨淑芳掩上柴门,想出一个主意,二话不说上前把立贞摁到地铺上,三两下就把她裤子扒了下来。立贞害臊脸红,徒劳地挣扎,不知这粗手大脚的女人要干什么。杨淑芳把立贞的裤子卷起来,丢到门口,一屁股坐上去,倚住柴门,洋洋得意地望着她说:“看你还往哪跑!”

立贞几乎给她气哭,心想这里的女人也是这么野蛮,拉过一条破被子盖住只穿着小裤衩的下身,躺到地铺上。不一会儿困意来袭,她很快睡着了。

夜里,杨淑芳睡在柴房门口,铺的是麦草,盖一件大衣。她其实不担心余立贞逃跑,这地方四外都是山,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条壮汉,要想逃出去,也不易。内心里,她甚至希望她逃掉——这样的人来革命队伍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留下没啥用,白白糟蹋粮食。

杨淑芳的老家离这儿一百多里远。从小她就能干,下地种田,上山砍树,她不比一个小伙子差。成年后,来提亲的不少,偏偏她爹财迷心窍,看上了外村的富农王有财。按说嫁个有钱人是好事,哪个姑娘不想?问题是王有财刚死了老婆,爹竟然让她去给王家填房!更要命的还不是这儿——那王有财个子比她还矮,头上一根毛没有,苍蝇飞到上面都站不住,要多丑有多丑。她性子烈,死活不同意,她爹把她吊起来打,三天不给她饭吃,她就是不松口。后来她上过吊,没死成;投过河,还是没死成。她爹收了王家的聘礼,出嫁的日子眼看到了,她爹日夜守着她,怕她有意外。恰在这时,江山带队伍来庄上发动群众,这成了她唯一的活路,她假装同意嫁人,她爹放松了警惕,她瞅个空子跑出去,坚决要求入伍。当时队伍上已有几个女兵,江山点头收下了她。她爹跑到队伍上要人,让罗金堂给轰走了。不几日,队伍开拔,越走越远,她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参加队伍后,她很开心。只有一件事情不开心——江司令的娘见着别的闺女,上去就拉人家做“儿媳妇”,她天天和江母住一起,江母却是一次也没对她这样做过。

余立贞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夜里她还做了个梦,梦见她和汪先生翻山越岭逃了出去,千辛万苦回到龙城的家,告诉爸妈说,我给你们带来一个乘龙快婿,赶快给我们办喜事。奶奶还好,爸妈死活不同意,要把汪先生打走,甚至威胁要把他抓起来关监狱。没办法,她只能又带着汪先生逃出家,到大街上流浪。汪先生对她说,贞贞呀,以后我们就是要饭当叫花子,也不分开。二人张大嘴啃着讨来的黑面窝头,她甜蜜而知足地冲他笑……

梦好像还没做完,就觉着有人动她的下体,一下子把她吓醒——原来是杨淑芳给她穿裤子。她噘起嘴不高兴——我的裤子,不能你想脱就脱想穿就穿,她就不配合,杨淑芳费了好大劲,硬是没穿上。杨淑芳急了,一甩脸子:“不穿拉倒!一会儿有人来,看谁丢人。”

“谁来?”

杨淑芳不吭声。

“汪、汪副政委?”

“还能谁来?罗金堂!”

一听说罗金堂,吓得立贞赶紧穿好裤子爬起来,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襟。心想那个秃子如果再敢欺负她,就张嘴把他的狗鼻子咬下来……

这时,门口脚步一响,江山推开半掩的柴门,进来了。杨淑芳规规矩矩敬个礼。立贞站起来,手脚没处放,不知怎么办好。江山示意她坐下,她坐到地铺旁一个小马扎上。江山又示意杨淑芳出去。杨淑芳看上去虽不太乐意,但还是识趣地出去了。

江山坐在石桌的一角,没说话,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枣,才说道:“我娘非要我捎给你,不然她闹起来没个完。”

“……谢谢……老婆婆。”

“她脑子坏了,请你不要介意。”江山把红枣放到一旁。

接下来,是一段难堪的沉默。昨晚特委开了个紧急会议,一是商议对汪默涵的处理,二是商议怎么处理这个余小姐。她是大刽子手余乃谦的女儿,但据汪默涵说,她又是自愿来投奔革命队伍的,这其中的巨大反差让人不可理喻。她为什么要革命?她的阶级觉悟从何而来?这让江山等人颇费踌躇。江山甚至怀疑她不是余乃谦的女儿,而是个冒牌货,乃至是个国民党女特务……

江山清清嗓子,露出和善的笑容,说:“余小姐,我们这儿太艰苦,没吃没喝的,让你受罪了。”

余立贞轻轻一笑。昨天饱饱吃了一顿,遇到个好心的、给她东西吃的老婆婆,夜里又睡了个好觉,她精神头儿不错,所以现在她并不觉得苦了。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的男人,给她的印象也不错,尤其是昨晚,要不是他,自己肯定被那个罗金堂给玷污了,一旦身子脏了,哪还有脸见汪先生?只能去寻死……如此说来,是江司令救了她一命。江司令算是她的恩人,她感激他。

“余小姐,我问个人,你看你知道不?”

江山的公鸭嗓子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江司令,你请讲。”

“你知道马克思吗?”

她微扬一下小脑袋,怔了怔:“马克思?”

江山点一下头。

“我班里有个同学叫马小思。是他吗?”

江山摇摇头:“哦,我再问你,知道列宁吗?”

“我只知道二班有个同学,叫李宁。”

这下江山心里有了底。这个女孩子没有一点阶级觉悟,单纯得很,啥都不知道。就她这样,绝不是冒充的,更不可能是什么特务,世界上没有这么笨的特务。但是,像这样的达官贵人家的孩子,如果缺乏信仰,没有很高的无产阶级觉悟,是很难真正融入革命队伍的,进来了也待不长,你汪默涵把她弄来,究竟图个啥?

他这样想着时,余立贞咬着嘴唇,面带焦虑之色,问道:“江司令……听说汪、汪副政委犯错误了,他、他还好吧?他不会有事吧?”

“你告诉我——为什么跟他来这里?你先如实回答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她用力咬咬嘴唇,张口道:“我……”想想不对,她急忙抬手捂住嘴巴——来的路上,他嘱咐过她,到了营地,他们就是同志关系,他们之间,不再是以前的那种关系。显然是让她保守秘密。

江山笑眯眯地望着她:“余小姐,有啥说啥吧。汪副政委是党的高级干部,对组织不能有任何保留,他全都说了。”

既然他都说了,那她就不怕了。于是她心口一松,脸蛋红了红,低头道:“我……我是喜欢他,才跟来的……”

江山一怔:“喜欢他?”

她点点头。

“多久了?”

“……半年,不,有一年多了……”

江山终于想明白了,他拿出烟荷包,卷上一支“老炮筒”,划根火柴点上,用力吸了两口。辛辣的烟雾弥漫在屋里,立贞咳嗽起来。江山把半截烟头丢掉,抬脚踩住,心里同时蹿出一股怒火——你汪默涵有老婆,还勾搭人家小姑娘;工作失误,致使龙城地下党全军覆灭;老婆刚牺牲,借口去城里报仇,实则去和余小姐会面。这还像个共产党员吗?

对汪默涵的处理意见在江山脑海里快速形成:先撤销他特委委员、副政委职务,保留党籍,让他停职检讨,以观后效。

立贞观察着江山的面色,小声道:“江司令,你还没说汪副政委呢……”

“噢,他没啥大事,没啥大事!你小孩子家甭担心。”江山慈眉善目地呵呵一笑。

但是,立贞不相信。杨淑芳明明说他犯了大错误,江司令却说没事。这时候她更相信杨淑芳的话,不然来的那天,那个罗金堂怎么敢捆绑他?如果他没被关起来,为啥不来看自己呢?

“江司令,我能做点啥吗?”立贞问道。

江山心想,你能做啥?营地里突然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只能是添乱。而且她没有一点觉悟,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根本待不住,对汪默涵影响也不好,不如找个时机把她打发走……

但是把她放走,又有点不甘心,毕竟她父亲双手沾满了革命烈士的鲜血,只怕同志们也不答应……他这样想着时,余立贞嗫嚅道:“江司令,我知道我爸欠了你们的,他不该杀人……”

“这个嘛,这是政治,你小孩子家,不懂这个,我们不怪你。”江山严肃地说。

“但我知道欠债要还。要不,让我爸派十二个人来,你们把他们……也杀了?”

江山笑笑。心想这余小姐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把杀人当成小孩子过家家了。他收住笑,正色道:“我们共产党不是绿林好汉,不做这样的交易。”

话毕,江山起身往外走。她站起来急道:“江司令!那你们还想要啥?”

江山停住脚步,心想想要的东西多啦!需要人,需要枪,需要粮,尤其需要枪弹——有了枪,就不愁聚不起人,更不愁搞不到粮。以前,枪得靠打仗才能搞到,为了保存革命力量,眼下他不敢打仗,半年多来他总是避战,不得已才小小地打一下,因为他再也禁不起失败……

“你们要啥?钱,我妈有;枪,我爸有。江司令,你说吧,我给家写信。”

江山其实最想要的就是这句话,内心一阵狂喜。但他装作满不在乎,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写封信管啥用!”

“咋啦?你不相信我?”她有点急了。

20

江山差人送来纸和笔,余立贞按江山的意思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她已成了共产党的人,但因为爸爸下手太狠,得罪了共产党,她在这边日子不好过。希望爸妈看在女儿的分上,支援她所在的队伍一些枪支弹药,不多要,只要一百支(长短枪各半),子弹各两千发,本月二十日正午之前,送达大阳山北麓官家寨西三十里的垭口,这边会派人接应。如果爸妈不答应,女儿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如果答应了,她想回家的话,这边不会阻拦。

信写好之后,江山和特委的同志进行了研究,当然汪默涵不能参加,也不会征求他的意见。会上,有人提出,不能狮子大开口,应适可而止,量力而要,不如减半,改为长短枪共五十支,子弹两千发,这样稳妥点。江山自有他的主意,他认为,价码不能开太低,对方一定会讨价还价,就像谈生意一样,你得给他留出杀价的空间。他坚持按这个数目来。

定下来后,余立贞用草纸糊了个信封,把信封好。

派谁去送信是个大问题。汪默涵路熟,按说他去最合适,但他正遭通缉,去了会有很大风险,再说江山现在并不信任他,他借机逃跑投敌,并非没有可能。罗金堂胆子大,不怕死,他犯了错误,派他去执行这一艰巨任务,如果顺利归来,算是戴罪立功,过去的事情可一笔勾销,问题是他太粗心,不适合干这事。江山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派杨天龙去。

杨天龙是大槐树庄的人,家原先就在大槐树附近,前年夏天下暴雨,一个炸雷,大槐树安然无恙,却把他家石头房子劈了,他爹娘妹妹惨死在里面,他出去抓野兔,躲过一劫。江山带队伍转进到这里后,无家可归的他入了伙,表现还不错。他平时少言寡语,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但他比较机灵,办事不毛糙,而且他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练出了敏捷身手,攀山上树如履平地,派他去龙城,三百多里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杨天龙很痛快地接受了任务,换上便衣,来余立贞住的地方取信。立贞却不给他,说还要问江司令一句话。杨天龙赶紧把江山喊了来。

“江司令,事情若成了,我就能见汪副政委了吧?”她问道。

江山点点头说:“就是不成,你也可以见他。”

她这才把信交给杨天龙。杨天龙揣好信,出了屋。她又喊他停下,拿出一个小信封交给他,说:“要是我爸不相信你,你就把这个拿给他看。”

三日后,杨天龙找到余家,亲手把信交给余乃谦。余乃谦接过信,看了一遍,脑袋登时要炸。贞贞的笔迹没错,他不怀疑是假的,但是他决不能就范——这事传出去,那就是资敌,甚至是通敌!他不但做不成警察局长,搞不好还要掉脑袋!余乃谦脑子飞速地想着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承认这是贞贞写的。

于是,他把信一撕两半,丢到地上,故作镇静地指着杨天龙说:“信是假的,少来蒙老子,你给我赶快滚出城去,不然我敲掉你脑袋!”

杨天龙不说话,不紧不慢又掏出那个小信封递过去。余乃谦接过撕开,从里面倒出一把金灿灿的长命锁!这东西他当然再熟悉不过,贞贞一出生,就戴在了她脖子上,十八年来从未离过身。长命锁是老太太当年找人打制的,一共两把,另一把戴在立文脖子上。他知道来者不善,再不承认,怕是应付不过去。他思忖着不如先来个缓兵之计,把来人打发走再说。

这当儿,老太太拄着拐棍过来了,一眼看到那把长命锁,惊慌道:“贞贞呢?……我的贞贞在哪儿?……”

自打贞贞离家后,这些日子老太太每天都缝补旧衣服,韩素君明明给她买了那么多绫罗绸缎,她就是不爱穿,偏要往那些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旧衣服上打补丁,偶尔自责地冒一句:“唉,都怪我,都怪我糊涂,那天怎么没看住她……”每逢家里来人,她都要过来瞧瞧,看是不是有贞贞的消息。

老太太丢下拐棍,几乎是扑过来一把夺过那把长命锁,举起来看了看,颤颤巍巍地冲着杨天龙说:“你快告诉我,贞贞咋样了?”

余乃谦伸手搀住母亲,故作轻松道:“娘,贞贞在那边好好的,你不用怕。”同时使眼色让杨天龙离开。杨天龙既不说话,也不走人,余乃谦只好说:“这位兄弟,后街不远有个朝阳旅社,你先到那儿歇息,有事我会派人找你。”

杨天龙这才一声不吭走了。

余乃谦打电话把在外打牌的韩素君叫回家。韩素君看了看那封撕成两半的信,一时也没主意。老太太已经知道了贞贞来信索要枪弹的事,把手上的金馏子,耳朵上的金耳环,手腕上的金镯子,都摘了下来,还把抽屉里的十几个大洋拣出来,都放到余乃谦面前的茶几上,说:“把这些东西卖了,买枪!……还不够,把那些我不穿的好衣裳卖掉,以后我每天吃一顿饭,省下钱买枪!”

余乃谦烦躁地说:“娘!你就别添乱了,回屋歇着去。”

老太太道:“你们不答应贞贞,今晚我就不吃饭了!”

韩素君冷着脸,一言不发。老太太转向她:“贞贞她妈,你不是天天在外搞钱吗?你咋不把钱拿出来,帮帮孩子?你当娘的,不心疼啊?孩子在那边,要不是为难,她能张这个口吗?……那边会很苦吧?吃不上喝不上,是不是还有狼?……呜呜,我的贞贞,好可怜呀……”

老太太又哭开了。韩素君不为所动,从牙缝里冒话道:“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搞来的,一百杆枪,四千发子弹,得多少钱买齐?我那点钱,差远了!不如把我卖了吧!”想了想,又道,“这样吧,子弹钱我出。乃谦,你当爹的,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余乃谦捂着半边脸,似乎牙疼得厉害:“我局子里那点破武器,都是有数的,拿走一百支,还得了!还不得要我的命!”

一时没有办法。

韩素君气哼哼道:“你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你去投共不说,又来要枪要炮,就差要爹妈的老命了……要我说,不理他,共产党那边爱咋办就咋办,我就不信他们敢把她怎么样!”

一听不管,老太太又要拿头撞墙。余乃谦赶紧抱住老母亲,答应立刻想办法。愣了一阵,他猛一拍大腿说:“贞贞和申家定亲了,那她就算是申家的人吧?何不找申之剑和郭师长想想办法?”

韩素君眼前一亮,一拍巴掌:“有道理呀。”

“四十七师是中央军,他们在西郊还有军械库呢,百八十支枪不算个啥吧?”余乃谦越说越兴奋。

“可是这样一来,贞贞投共的事也怕瞒不住了。”韩素君担心的是这个。

“瞒不住是早晚的事,老窝在心里也是别扭,不如借这个机会捅开算了!”余乃谦想豁出去。

“你一旦捅开,申家会不会退帖悔婚?他要是不管了,你不但搞不来枪,还把这事泄露出去,怎么个收场?你的官还当不当?总不能咱俩也带上老娘去投共产党吧?”

这下又把余乃谦给难住了。老太太只知道哭,说不论多难,都不能不管贞贞。余乃谦在客厅里踱了十几圈,想出一个主意,他忙不迭地跑到书房,一会儿工夫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韩素君。

上面这样写道——

爸、妈:

今天上午我被共产党的人绑走了,现在一个山洞里。他们说,只要你们拿一百支(长短枪各半),子弹各两千发,本月二十日正午之前,送达大阳山北麓官家寨西三十里的垭口,就能救我的命。爸妈一定救我。共产党说话算数,东西送到,他们就放我回家。

女儿贞贞上

余乃谦基本模仿了贞贞的字体,好在申之剑不认识贞贞的手迹。韩素君放下信,挤出一个笑:“乃谦,这办法倒是不错。”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韩素君提出,东西是不是多了点,不能对方要多少给多少,干脆减半,以免郭师长嫌多找借口拒绝。余乃谦又去书房重新改写了一遍,用来人捎来的那个信封装好。接着二人又商量了一下有关细节,就说贞贞从南京回来当天下午,出去找同学告别,晚上没回家吃饭,哪想到就出事了。然后,他们坐车直奔四十七师师部,先找到申之剑,又一起到了郭炳勋的官邸。韩素君近来学京戏,唱戏的本事进展不大,演戏的本领长进不少,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装得很像,泪珠子把胸前打湿了一大片,见了郭炳勋,腿几乎站不住,差点跪下,让余乃谦给搀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郭师长呀,贞贞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马上又是申家的儿媳妇,你可得管管这事呀……”

郭炳勋坐在太师椅上,倒是很冷静,从申之剑手里接过信,仔细看了看,又从余乃谦手里接过那把长命锁,拿在手里把玩。申之剑以前见余立贞脖子上戴过这东西,立正道:“师座,没错,是余小姐的。”

郭炳勋把信和长命锁往桌子上一放,拿过一支大雪茄,申之剑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用力抽两口,却是一句话不放。余乃谦和韩素君心下惴惴。申之剑小心翼翼道:“绑贞贞的人,一定来自大阳山。师座,大阳山的匪患一直未除,卑职愿带一营人马,前去剿灭他们,永绝后患!”

郭炳勋哼了一声:“你的未婚妻还在人家手里,你怎么去打?蠢!”

申之剑又是一个立正:“可是师座,咱总不能乖乖就范吧?”

郭炳勋沉默着,昂头吸雪茄。

韩素君抹着泪说:“郭师长呀,这事耽搁不得呀……”

郭炳勋说:“孩子不是马上要出国吗?怕是来不及了。”

余乃谦说:“咳!哪还顾得上出国。把她弄回来,就让她跟姑爷拜堂成亲!”

韩素君补一句:“郭师长,回来我让她拜你做于爸,你可是她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三人都紧张地看着郭炳勋。郭勋炳把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放,拿起那封信,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道:“二十日,还早呢,急什么!”

21

无论是大阳山的江山、余立贞,还是龙城的余乃谦一家,都挨过了揪心的几日。

离交货时限还剩五天,老太太病了,躺在床上,眼见着瘦了一圈,不吃不喝,送她去医院,她就是不去,只好把大夫请到家里把脉诊疗,又是派人去抓药,又是熬汤药,弄得家里乱作一团。余乃谦最担心老母亲身体扛不住,如果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个不孝之子啊!

余乃谦坐立不安,又把女儿写的两封信拿出来看,三看两看,发现了问题——两封信上相同的字,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笔画竟然有较大区别!他找来放大镜比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第一封信很有可能由别人伪造代写——难道贞贞真的遭到绑票不成?

这个发现让他后脊梁骨发凉,却又不敢说出口,怕老母亲再次受惊吓,加重病情。现在只能盼着郭师长尽快出手相助。后一封信上不是说了吗?“如果答应了(条件),她想回家的话,这边不会阻拦”,这显然就是个交换条件呀!

还剩四天时,终于等来了消息:郭炳勋大方地答应了信上的条件。这让余家真有点感恩戴德了,老太太也不用再服药,吃下两个大馒头,当天就下了床。余乃谦亲自到朝阳旅社找到杨天龙,告知他赶紧回去禀告,以便按计划接货。

申之剑曾经提出,弄几杆破枪对付一下就算了,郭师长却不干,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个漂亮的,大方点嘛,全给新的,就当你小子送给未婚妻的见面礼。郭师长哈哈一笑,又道,我堂堂四十七师不缺这么点家伙什,就大阳山那几个共产党的小蟊贼,你即便送给他飞机大炮坦克车,他也翻不了天。

这一下让申之剑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很有面子。申之剑欣喜之余对郭师长说,等把贞贞接回来,他愿意带一个营进山剿匪,直到把大阳山共党余孽消灭干净,再把这些武器拿回来入库。郭师长又是哈哈一笑说,剿匪的事,让杂牌军去干吧,那几个蟊贼,不够我四十七师塞牙缝的。

余乃谦现在担心的却是,东西送过去,贞贞人不回来,怎么向郭师长和申之剑交代?若是她真的铁了心参加共产党,肯定是不会回来的。韩素君说:“走一步,说一步,大不了就直说,她入共产党了,那封遭绑票的信是假的,骗人的。”余乃谦眼睛一瞪:“这不把郭师长彻底得罪了吗?”韩素君说:“得罪是早晚的事,好在是他把枪弹送给共产党的,有这个大把柄在咱手里,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咱,怕啥!”这话倒是没错。余乃谦此时不再想别的,过一天是一天吧。

总不能像送彩礼那样拱手把东西送过去。郭炳勋的计划是,申之剑带一个加强排,全部骑兵,着便衣,携带五十支长短枪和所需要的子弹,提前一天出发,二十日中午赶到约定地点,要求对方接货的人员藏在山头上,申之剑带骑兵过来后,他们朝天上放枪,本方趁乱把枪弹撂下,然后返龙城,万事大吉。

申之剑有疑虑,说:“师座,共匪拿到东西,还不放人咋办?按说应该一手交货,一手放人,两清。”

郭炳勋说:“据我所知,共产党不是一般的匪,他们守信用。拿到东西,一定放人,否则他留余小姐干啥?难不成让她做压寨夫人?……哈哈,除非余小姐自个儿愿意留下。”

申之剑说:“师座分析得对。”

郭炳勋又说:“余小姐让共产党绑走,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能落个清白身子。若是让恶匪色棍绑去,那可就悬喽……”

这话让申之剑心惊肉跳,他偷偷打开钱夹子,久久望着余小姐的那张小照片出神,盼着她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

二十日那天,江山半信半疑亲自带人到指定地点埋伏接货,他预计,能拿到信上开出的一半,就算烧高香了,他甚至做好了空手而归乃至遭到兜屁股追击的准备。出乎他预料,他不但如数拿到了预想中的枪弹,更令他惊喜不已的是,这五十支长短枪,长枪是去年刚刚定型制造出来的中正式步枪,短枪是二十响的驳壳枪,俗称大肚匣子炮——而且全部是油封未启用的新枪!

江山抚摸着一支油汪汪的钢枪,兴奋得全身汗毛孔都张开了。他记不起上一次像这么高兴是哪一年。有了这些硬家伙,可以考虑主动出击打一仗了,老窝在深山是不行的,部队只有打胜仗,才能得以发展壮大。

除了枪弹,杨天龙还捡到一个布袋子,打开,里面都是好吃的——饼干、糖果、肉干等等,内附一张纸条。他不识字,把东西交给江山。江山拿过纸条看了看,又把包裹封上,叮嘱杨天龙看管好,任何人不得动用,回去交给余小姐。

次日上午,江山带人扛着那些宝贝疙瘩欢天喜地回到营地。离大槐树不远的一座石房子里,早已支起一口锅,水都烧开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做好吃的犒劳江山他们,实则是准备给罗金堂“去势”。副司令冷长水按照江山的吩咐,从庞家店物色到一个会劁猪骟马的老兽医,给了他五个银圆,把他请来给罗金堂做“手术”。老兽医虽然没干过这档子事,但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把握,对冷长水说,劁人比劁猪骟马容易,把两个“丸子”剔出来就行,先前皇宫里面劁那么多的人,也没听说哪个会死。

罗金堂赤身裸体被绑在石屋里面的榆木柱子上,蒙着双眼,那具时常作孽的阳具耷拉着,看上去毫无生气。这人也真是条硬汉,冷长水以为他会求饶,甚至会哭喊骂人,他却一声不吭。绑他之前,冷长水曾经给打招呼说:“罗金堂,你听着,江司令说了——你是要上边的‘大头’,还是要下边的‘小头’?”罗金堂梗着脖子说:“老子大头小头都想要!”冷长水冷笑道“不可能!你犯的错误,枪毙三次都够了,江司令交代,给你留条命,但为了挽救你,只能我们替你想想办法,保‘大头’舍‘小头’,你有意见吗?”罗金堂闷声道,咋都行:“老子的命是江司令救的,老子听江司令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江司令回来下令“手术”。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冷长水出了屋子,来到大槐树下,一下子看傻了眼——几十支闪着蓝光的长短枪摆了两排,还有十几箱子锃亮的子弹,除了几个哨位上的人没来外,全大队七八十口子人都聚拢过来了,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比过年还热闹。从今天起,大队所有人都能挎上一支真家伙了。

冷长水挤过来,嘴巴凑到江山耳朵边,请示是否立即对罗金堂下手。江山点点头,冷长水便往回走。

冷长水刚走,江山突然意识到,罗金堂这回犯错,皆因余小姐而起,不妨听听她的意见。他把杨天龙叫过来,对他耳语几句,杨天龙便奔向余小姐所住的石头房子。这时候,余立贞已经知道她信上要的东西运到了,非常开心——这便可以见到汪先生了!杨淑芳也因此对她客气了许多。杨天龙进来,磕磕巴巴说了几句,她听不明白。杨淑芳以前在乡下见过劁猪的场面,知道怎么回事,就笑嘻嘻地对她说:“把他劁了,以后他就不会糟蹋女人了。江司令这是给你面子,让你拿主意。”

余立贞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腾地红了。她确实恨死了那个差点把她糟蹋的流氓莽汉,如果那一晚让他得逞,兴许她现在已经寻死上了黄泉路。她觉得不能原谅他,就说:“恶有恶报,他怪不得别人。”

那边石屋里,锅里的水在急速地翻滚,旋起灼人的小波浪,老兽医把一应刀具和针线烫了一遍又一遍,手反复洗净了,罗金堂双腿间下刀的地方也擦洗过了。冷长水说:“开始吧。”罗金堂虽然仍是一声不吭,但他满身的汗水,像小河一样往下淌,脚底下湿了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没有麻药,老兽医上前,掀起他脸上的蒙布,往他嘴里塞进一条湿手巾,喀喀干咳两下,说:“小兄弟,挺住喽,过了今天这个坎儿,老天爷保佑,你能活到九十九。”罗金堂咕噜了一句,意思好像是说,他娘的少啰唆,快动手。老兽医手执闪闪发亮的尖刀,蹲下,一手托起罗金堂松弛的蛋皮,定定神,手中的尖刀直逼了上去……

冷长水背过了脸。

就在这时,布帘子从外面掀开,江山大步走进来。老兽医正要下刀的手停住了。

江山道:“咋还没做?”

冷长水说:“马上。”冲老兽医做了个砍刀的动作,示意快动手。

江山看到,罗金堂裸着的身子哆嗦了几下。老兽医屏住气息,端起刀……

“停!”江山突然冲老兽医道。老兽医愣了一下,退到一旁。江山上前,一把扯下罗金堂脸上的蒙布,又把他嘴里的毛巾拽出来,丢到地上,“算你狗日的福大命大,以前游击队救你,今天又有个人救你。”

正是余立贞最后关头发了话替他求情,说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杨天龙跑去报告江山,江山急着赶来,才使他逃过这一劫。

“谁?”罗金堂大松一口气,小声问。

江山说:“先别问是谁。今天我再饶你一次。以后再犯,大头小头一块拿下,决不食言!”

罗金堂垂下了头。江山朝屋外挥了下手,杨天龙进来,把罗金堂身上的绳子解开。罗金堂赶紧把衣服穿上了。

江山从杨天龙手里接过一支崭新的大肚匣子,递给罗金堂。罗金堂却不接,嘴巴一撇,摇摇头,话里有话,说:“枪嘛,我上战场夺,女人搞来的东西,我使起来手软。”

冷长水不满地瞪他一眼:“瞧瞧,你狗日的还来劲了!”

江山却笑了笑:“算你有种。”把枪扔给杨天龙,转身出去了。

那天下午,人们都聚到大槐树下,唯独汪默涵没过去,他在往石头房子上刷标语。这几天,他把所有的石头房子都刷上了标语,使那些原本像远古时代的建筑,显得鲜艳亮堂了许多,让人耳目一新。他还抽空教战士识字,给他们讲革命道理,以前他常驻龙城,和大伙接触少,这里很少有人认识他,几天工夫,大伙都记住了这个留长头发戴眼镜的大知识分子。

几天前,江山代表特委透露了对他的处理决定:拟撤销他特委委员、龙城地下工委书记、游击大队副政委职务,待报告省委批准之后再向部队传达。他痛快地表示接受,愿意潜心思过,并且提出希望当一名文化教员。他把每天安排得满满的——他害怕停下来,尤其是夜晚,一旦无事可干,他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岚岚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这种梦魇要持续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一辈子?

他真的不敢往下想。

大槐树那边正在分发武器,传来阵阵欢呼声,在盆地里久久回荡。一个人影快速朝他走来,是杨天龙。杨天龙附在他耳边说,江司令叫他过去谈余小姐的事。他这才想起,回到营地好多天,他竟然把余立贞给忘脑后了。

22

对于余小姐的去留问题,江山和汪默涵产生了严重分歧。汪默涵希望立即把她送下山,江山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打算彻底留住她,因为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很是出乎他预料——战场上费那么大劲,死多少人都搞不来的东西,她一封信就能搞到。真是太容易了!

“看来她真是个宝贝啊!”江山乐呵呵地搓着大手说,“老汪,是你把她引上山的,没有鸡,哪来蛋?你的功劳不能抹杀,看来你下山是对的,特委自会考虑你的重大贡献。噢,对你的处分决定还没上报省委,我的意思嘛,先扣下。”

汪默涵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感激,没吭声。

江山又道:“老汪,要是以后她再给我们惊喜,我会建议上级重用你。”

汪默涵淡淡一笑。自打岚岚牺牲,他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更不想靠一个余小姐给自己贴金助力,于是委婉地说道:“江司令,我认为,余小姐也就这点油水了——总不能让她再写封信要这要那吧?”

“只要她爸还干着那个警察局长,油水嘛,我看就有得榨!”江山咧着大嘴,忍不住地呵呵直笑。

“江司令,这不太合适吧?”他实在没想到江山会打这样的主意,有些诧异。

江山脸上闪出一丝不悦,正色道:“汪默涵同志,我历来的观点是——为了革命成功,可以不择手段。”

这话让汪默涵一个愣怔——他把余立贞带上山来,不也是不择手段吗?他的所作所为,和江山有何区别呢?但此时,汪默涵不想再与江山正面争论,他郑重提出,既然人家家里把东西送来了,咱们也得有个态度,不能让人——哪怕是敌人说共产党不守信用,将来她如果有了觉悟,愿意参加革命,她还可以再来。革命嘛,得靠自觉自愿。后面这几句话,是江山不久前说过的,他现在拿来堵江山的嘴。

还好,江山最后同意,余小姐愿走还是愿留,让她自个儿拿主意。他从汪默涵执意赶余小姐走这件事情上看出,汪默涵把她弄来,确实是为复仇,而不是为私情。这样他就放心了。

这一天,杨淑芳放松了对余立贞的看管,她可以在石房子附近溜达一下了。她站上一块大石头,伸长脖子望向大槐树的方向,只听那边有阵阵喧哗声,说的什么,难以听清。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见到汪先生。

正想着时,一个人急急走过来——不正是汪先生吗?她以为是做梦,眨眨眼,不是梦,面前的确是汪先生!

她跳下大石头,朝他迎过去。渐渐两人近了,收住脚,彼此凝望着。都发现,对方瘦了,也黑了。如若不是杨淑芳就在身后不远处,她真想扑进他怀里,哭个痛快。跟他来营地其实才十几天,感觉像一年那样漫长,她每时每刻都想着他,担心他受处罚,还担心他像自己一样挨饿。

看上去,他好好的,不像有啥事。她放心了。

前天,她听杨淑芳唠叨过,他要被撤职,以后就成了普通一兵。她对官职,没有概念,不感兴趣,她心里盼着江司令开除他,把他撵出山门,那样她就可以随他下山。他们可以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她还可以跟他回他的家乡——她知道他是南方人,那里山清水秀,不像龙城,一年到头灰尘四起。总之,他想去哪里,她都愿意跟着他。这些天她尝到了以前从未想象过的苦,窝头可以下咽了,野菜汤可以呼呼往肚里灌了,十天不洗头不洗澡也能睡着觉了,即使有虱子跳蚤来捣乱,照样睡得着。只要跟着他,什么苦都不怕……

只听他说:“屋里说话,好吗?”

她跟他进到石房子。杨淑芳识趣地躲了出去。她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放在他身边的石凳上。他客气地说:“谢谢。”

这些天冷静之余,汪默涵已经意识到,自己伤害她并哄骗她出城,让她卷入政治,卷入血与火的争斗,完全是鲁莽、过激的行为,实不足取。应该让她遵循自己的生活轨道,到她原本要去的地方,享受宁静,享受和平,享受幸福的生活。像她这种身体状况,留下来,很难生存下去,说不定一场病就要了她的命……现在他更加坚定了把她送走的想法。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说:“立贞,请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去哪儿?”

“江司令派人送你回家。”

她内心一阵惊喜:“我们……一块走?”

“不,”他摇摇头,“我是有组织的人,没有命令不能走。”

“啊?你不走,我也不走!”她快要急哭了。

“这里马上要打仗,留下很危险。打胜了还好,打不胜,那就不知道要跑到啥地方去。”

“我说过的——你不怕,我就不怕!”

“我是男人,是共产党,这辈子注定要天天面对生死,你不同。”

她沉默一下:“人家杨淑芳大姐也是女的,她怎么能待得下?”

“她是穷人家的孩子,身体好,能吃苦,行军打仗,她一天能跑一百里路,不比男人差。你能做到吗?”

她又沉默了。

“听我说,打仗肯定是要死人的,以前游击队已经有不少女战士牺牲,你难道真不怕死吗?”他想吓唬一下她。

这一下真把她吓住了。说到死,她自然是害怕。以前她从没想到过死,来这里后,她感觉自己不得不随时面对死亡的威胁,已经体会到百般的恐惧……但是她又不想和他分开,嗫嚅道:“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汪默涵郑重地点点头:“只要你活着,我活着,世界还在,总是可以见到……你可以先回去,江司令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找机会来。”

说这话时,汪默涵心中已经与她做了诀别——从此一去,生死两茫茫,他不会再见她,只能默默祝她来日平安幸福。此刻,他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他已经与亲爱的岚岚永诀,今天又要与这个纯洁无瑕的小女子永诀,这战乱的世界,处处是永诀呀……

她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许久后才抬起头来,眼里已噙满了泪,最后终于点点头,到底是没忍住,一头扎进汪默涵怀里,哭出了声。

大槐树下,刚刚领到武器的战士们没有散去,大伙都知道她要走,想给她送行。汪默涵帮余立贞提着行李,二人缓缓走过来。余立贞默默地望着江山和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一头灰白头发的江母颠颠地跑了过来,直奔立贞。江山想拦住母亲,怕她又犯糊涂说胡话,众人也都以为江母会拦下余小姐,像以往那样非要留人家做“儿媳妇”,都等着瞧热闹。哪想到这一会儿老婆婆脑子好用,她来到立贞跟前,笑了笑,笑得很慈祥,皱纹纵横的脸上,刀疤似乎也隐去了,她伸手到口袋里摸索一阵,突然拿出两个煮鸡蛋递过去,说:“丫头,给,路上吃。”

立贞望着江母,突然想起慈祥的祖母,感动得眼泪又要下来,她接过鸡蛋,冲江母鞠个躬,道:“谢谢江妈妈。”

江母笑得更开心了。

杨天龙手里拎着个布袋子,一声不响走到立贞面前,把布袋子放到她面前的土台子上——这是昨天接枪的时候他捡到的,江司令嘱咐他交给余小姐。立贞不明所以,撑开袋口,上面是一张纸条,她拿过来,只见上面写道:请转交余立贞。祖母。

她在心里叫一声“奶奶”,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片刻后,她捧起袋子里的糖果,脸上挂着笑容,奋力朝众人撒去……抢到东西的人,嗷嗷地欢呼雀跃。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捧接一捧,全都撒向了人群……

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汪默涵身上,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里形成:“不走了,坚决不走了!我要留下——从今往后,我也不怕死!”

此刻她又想到,龙城的家,也许今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