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辨析本文是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敦煌古藏文官府文书整理研究》(15YJA770013),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敦煌、新疆等地出土古藏文官府文献整理与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陆离

提要:吐鲁番阿斯塔那225号墓中所出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所记载的吐谷浑可汗归唐事件时间当在大足元年(701)二月或之前不久,与《资治通鉴》记载的武周圣历二年(699)七月丙辰吐谷浑归朝之事应该不是同一事件,可汗为吐蕃统治下的青海吐谷浑王国可汗(va zha rje),但是可汗此次投唐最终并未成功。文书出现的吐谷浑可汗驻地墨离川应该是在今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苏干湖一带。《通典·边防·吐谷浑》中记载的高宗、武则天时期陆续归附唐朝的吐谷浑部众中曾有叛逃之后又再次归唐的现象,应与驻于唐朝灵州地区的吐谷浑可汗慕容宣超无关。

关键词:吐谷浑可汗 唐朝 吐蕃 豆卢军 吐鲁番


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25号墓中,发现了一批来自敦煌的文书,其中有近30件武周时期的军事文书,有些还钤有“豆卢军经略使”的印文,当是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日本大谷探险队于上世纪初所获的大谷文书中也有几件与阿斯塔那225号墓中出土的军事文书属于同一时期的同类文书。对于这一批文书,国内外学者先后曾进行过探讨主要论著有:齐东方:《吐鲁番阿斯塔那二二五号墓出土的部分文书的研究——兼论吐谷浑余部》,《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第581-615页;陈国灿:《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敦煌学史事新证》,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第167-197页;吴震:《吐鲁番出土的“敦煌”文书》,敦煌研究所编:《1983年全国敦煌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文史·遗书编上,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第438-458页;荒川正晴:《唐代河西の吐谷浑と墨离》,《内陆ァジァ史研究》,第3号,1986,第19-42页,《唐の中央ァジァ支配と墨离の吐谷浑(下)》,《史滴》,第10号,1989,第50-62页;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中华书局,1988,第161-170页;苏莹辉:《“墨离”、“墨离川”、“墨离海”、“墨离军”考略》,《第一届国际唐代学术会议论文集》,台北,1989,第327-336页;吕建福:《土族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第121页;王素、李方:《吐鲁番出土敦煌文献研究述略》,《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七卷,中华书局,2004,第182-191页;陆离:《敦煌吐蕃文书中的色通(se tong)考》,《敦煌研究》2012年第2期;旗手瞳:《吐蕃による吐谷浑支配とガル氏》,《史学杂志》2014年第1期。,对吐谷浑与唐朝关系史研究做出了有益贡献。笔者拟根据敦煌出土吐蕃文文书中的《吐谷浑王国编年史》、《吐蕃王朝编年史》等相关史料,对这批文书中记载的武周时期吐谷浑归唐史实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再进行一些辨析,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一 对吐谷浑归朝文书年代的判定

首先把本文将要讨论的几件主要文书转录如下:

第一件为《武周豆卢军牒为吐谷浑归朝事一》,分为二段,共存18行:

第一段72TAM225: 25号,本件有“豆卢军经略使之印”多处。

(前缺)


1 【】 拔褐 【】 落蕃人瓜州百姓 【】

2 【】 六岁,一疋父五 【】 九岁,一疋赤草七岁,一疋白 【】

3 【】 胡禄一 【】 鞍三 【】

4 【】 拾 【】 刀壹口,蕃书壹 【】

5 【】 十日牒称:得押领人吴 【】

6 【】 得前件浑及马,谨将 【】

7 【】 蕃人贺弘德款称:弘 【】

8 【】 德常在吐浑可汗处,可汗 【】

9 【】 陈都督处,可汗语弘 【】

10 【】 众,今□墨离川,总欲投汉来,请 【】

11 【】 接者。郭知□大配山南 【】 令,便往 【】

12 【】 差兵马速即□□应接,仍共总管 【】

13 □计会,勿失机便者。此日□知运便领兵马 【】

14 【】 至准状 【】 满,其所领兵 【】

15 【】 端等处降浑消息,兵粮如 【】

16 【】 差子总管张令 【】


(后缺)

第二段72TAM225: 38号

(前缺)


1 【】 以状牒上墨离

2 【】 报并牒郭知


(后缺)

第二件题为《武周豆卢军牒为吐谷浑归朝事二》亦分为二段,共存6行:

第一段72TAM225: 33号

(前缺)


1 □人 【】 遣□道 【】

2 【】 向瓜州陈都督处,可汗语 【】

3及百姓可有十万众,今 【】


(后缺)

第二段72TAM225: 28号

(前缺)


1 【】 索令向水西头伺□ 【】

2 【】 如令端处须兵事便 【】

3 【】 须兵令端 【】


(后缺)

第三件题为《武周豆卢军牒为报吐谷浑后头消息事》(72TAM225: 26号。本件有“豆卢军经略使之印”)

(前缺)


1 【】 【】

2 【】 水草兵 【】

3 【】 不见责 【】

4 【】 到集所, 【】

5 【】 垂报者,依 【】

6 【】河,至二日应 【】

7 【】 头疋并送赴军 【】

8 【】 东水源,西水 【】

9 【】 兵马往阿 【】

10 【】 浑奉敕 【】

11 【】 总管,勇冠三军 【】

12 【】 三,今者为此 【】

13 【】 须获良筹,斯乃 【】

14 【】 使期处,昨 【】

15 【】 后头消息 【】

16 【】 彼军差 【】


(后缺)《吐鲁番出土文书》三,文物出版社,1996,第412-414页。

此三件文书第一件第一段第9、10行,与第二件第一段第2、3行的文字,尽管所存多少不同,但可以看出二者完全重复,似为同一件文书的正、副抄件。第三件从内容看抄写时间较前二件为迟。这三件文书中的“日”、“人”均作武周新字,此处为方便录作正体,故此这三件文书都是武周天授元年(690)十一月实行新字以后所写。由于同墓所出纪年文书,最早为武周圣历二年(699),最晚为武周长安三年(703),所以这三件文书写成的时间又可限定在武周圣历二年至长安三年之间。这三件文书都是豆卢军的牒文。前二件上均盖有“豆卢军经略使之印”的印章。第三件中有“三危”二字,“三危”为山名,亦在敦煌境内。牒文中内容与豆卢军有关,故亦可断定为豆卢军牒文。

前二件文书记载武周圣历二年至长安三年之间,吐蕃占领区内有一支“十万众”的吐谷浑部落,在其“可汗”的率领下,将要归顺唐朝。可汗委托“落蕃人”瓜州百姓贺弘德携带家口及“蕃书”一封,先行探路。第三件文书残损太甚,披露的史实难窥全豹,据“奉敕”、“得后头消息”等字,以及有关兵马调动的文字推测,可能是中央已对如何安置归朝的吐谷浑做出决定,豆卢军也恰好得到吐谷浑活动的消息,于是集结兵马,准备迎送。同墓出土有一件《武周豆卢军下诸营牒为备人马熟粮事》(72TAM225: 29号),其中有“豆卢军经略使之印”二处)中称诸事“不容宽”,“牒诸营,其见在兵马”,“须精锐,人备廿日熟粮”,“如有欠少,必当科”,并规定“百人马百匹”《吐鲁番出土文书》三,第415页。。沙州豆卢军的这种以马军为主的紧急的兵马调动,与前录第三件文书比较,可知有可能与吐谷浑归朝事有关。同墓还另出土有一件《武周大足元年(701)沙州敦煌县悬泉乡上柱国康万善牒为以男代赴役事》(72TAM225: 22号),第一行称:“牒万善今简充马军,拟迎送使。”集结“马军”与前件同,则“拟迎送使”指的有可能是拟迎送吐谷浑归朝民众。如此,则本件文书第5行所记“大足元年(701年)二月”《吐鲁番出土文书》三,第410页。,可能为吐谷浑可汗归朝事件的下限参见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1-164页。,至于文书所记事件时间上限,当距此不远。

《资治通鉴》卷206则记载了武周圣历二年(699)吐谷浑归朝之事。当年首先是吐蕃大相噶尔之子赞婆和噶尔之孙弓仁分别率领一部分吐蕃部众和七千帐吐谷浑归唐。


[二月] 初,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尚幼,论钦陵兄弟用事,皆有勇略,诸胡畏之。钦陵居中秉政,诸弟握兵分居方面,赞婆常居东边,为中国患者三十余年。器弩悉弄浸长,阴与大臣论岩谋诛之。会钦陵出外,赞普诈云出畋,集兵执钦陵亲党二千余人,杀之,遣使召钦陵兄弟,钦陵等举兵不受命。赞普将兵讨之,钦陵兵溃,自杀。夏四月,赞婆帅所部千余人来降,太后命左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夫蒙令卿将骑迎之,以赞婆为特进、归德王。钦陵子弓仁,以所统吐谷浑七千帐来降,拜左玉钤将军、酒泉郡公。


随后又有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归唐,“[七月] 丙辰,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资治通鉴》卷二〇六,中华书局,1995,第6540页。

之后武周政权任命赞婆为右卫大将军,使其率领所属部众据守凉州洪源谷:“冬,十月,丁亥,论赞婆至都,太后宠待赏赐甚厚,以为右卫大将军,使将其众守洪源谷。”《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42页。

另外还有几件现藏日本的大谷文书和1972年阿斯塔那225号墓出土的文书也应予注意,学界有观点认为它们记载了《资治通鉴》所提到的圣历二年(699)七月丙辰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事件。大谷3370号文书(本件钤有“沙州之印”)录文为:

(前缺)


1 【】 称前件浑见 【】

2 【】 应接者,牒支度速往 【】

3 【】 案内今月七日,使往差 【】

4 【】 □已准敕各牒所由讫 【】

5 【】 商量具状垂报,牒举 【】

6 【】 应接,军州既差兵马,乞 【】

7 【】 牒兵(?)马见 【】


大谷3368号+3367号文书,录文为:

(前缺)


1 【】 迎接降浑七千(?)

2 【】 将向南,其郭

3 【】 为彼粮处尽,昨

4 【】 既至(?),知运□□□□

5 【】 且渐回,七月十七日

6

7 【】 盈Yoshihisa ODA, The complete otani documentsⅡ, Ryukoku University, 1990, pp.84-85;参见陈国灿《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敦煌学史事新证》,第176-177页。


吐鲁番文书72TAM225: 31号(本件盖有朱印“豆卢军经略使之印”二处),录文如下:


1 【】 付康福下兵 【】

2 【】 为此已各牒讫 【】

3 【】

4 □历二年七月四日典 【】

5 【】 管王新《吐鲁番出土文书》三,第409页。


文书72TAM225: 31号为圣历二年豆卢军军事方面牒文,所载内容残缺,此件标明日期为七月四日,即七月丙辰,与《通鉴》记载圣历二年(699)一千四百帐吐谷浑归唐日期相吻合,现存内容似乎是关于军将康福手下军士的某种安排。

而基本上明确记载了唐朝沙州豆卢军准备出兵南下,迎接归降吐谷浑部众七千(?)内容的文书大谷3368号+3367号、大谷3370号,所载日期分别为“七月十七日”和“今月七日”,与《资治通鉴》卷206所记载的武周圣历二年(699)吐谷浑归朝时间七月丙辰(4日)相近。所以吐鲁番所出这几件文书中记载的吐谷浑归朝史实与《资治通鉴》卷206所记载的武周圣历二年(699)七月丙辰吐谷浑归朝之事有可能是同一事件。如果它们所记确是同一事件,即圣历二年(699)七月丙辰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之事,但是其中也并未出现有吐谷浑可汗归降内容,故而这几件文书与前引阿斯塔那225号墓所出有关吐谷浑可汗归降文书记述的内容应该不是同一事件。即在这里笔者持与王素先生基本相同的观点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1-164页。

二 关于吐谷浑归朝文书中记载的吐谷浑可汗

唐高宗时期,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由于大臣素和贵投奔吐蕃,国中虚实尽为吐蕃所知,在吐蕃军队的进攻下节节败退,被迫率众数千帐归唐。《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云:


(吐谷浑)既而与吐蕃相攻,上书相曲直,并来请师,天子两不许。吐谷浑大臣素和贵奔吐蕃,言其情,吐蕃出兵捣虚,破其众黄河上。诺曷钵不支,与公主引数千帐走凉州。


唐廷后来曾调遣军队护送诺曷钵还国,但遭到失败:


咸亨元年(670),乃以右武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右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制副之,总兵五万讨吐蕃,且纳诺曷钵于故廷。王师败于大非川,举吐谷浑故地皆陷,诺曷钵与亲近数千帐才免。《新唐书》,第6227页。


这表明随诺曷钵归唐的吐谷浑人是一少部分,大多数吐谷浑部众被吐蕃征服,留在青海故地,成为吐蕃属民。唐军失利,诺曷钵复国无望,只得在鄯州定居,后来又迁至灵州地区,在该地去世,传位其子慕容忠,慕容忠后又传位与慕容宣超。《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记载:


乃徙浩亶水南,诺曷钵以吐蕃盛,势不抗,而鄯州地狭,又徙灵州,帝为置安乐州,即拜刺史,欲其安且乐云。

诺曷钵死,子忠立,忠死,子宣超立。圣历三年(700),拜左豹韬员外大将军,袭故可汗号。余部诣甘、凉、肃、瓜、沙等州降。《新唐书》,第6227页。


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在唐朝灵州地区延续国祚,而在吐蕃统治下的青海、甘肃祁连山南部地区仍存在着一个吐谷浑汗国。在英藏敦煌吐蕃文文书中有一件《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编号为Vol.69, fol.84,记载了705(706)年至714(715)年之间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的大事,明确记载此时吐蕃统治下的青海、甘肃祁连山以南地区存在吐谷浑王国,设有可汗。关于此文书所记内容的年代有公元634/635-642/643年和公元706/707-714/715年两种见解,L.伯戴克、乌瑞、周伟洲、杨铭等主张为公元706/707-714/715年杨铭:《关于〈吐谷浑纪年〉残卷的研究》,《吐蕃统治敦煌研究》,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第140-141、152-155页。,这一看法较为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文书内容与有关汉藏史料记载的金城公主入藏时间、当时吐蕃一些重要人物姓名等能够比较充分地吻合,故已为很多学者接受,笔者也赞同这一观点。

除了上面诸位学者所提出的证据,笔者还要补充两点来进一步论证该观点。其一,古藏文《吐谷浑国编年史》和《吐蕃王朝大事纪年》编撰体例相同,是吐谷浑王廷史官所撰,明显受到吐蕃王廷史官影响。而《吐蕃王朝大事纪年》内容有明确纪年始于650年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民族出版社,1992,第145页。,这是因为吐蕃在松赞干布在位时期才创制藏文,一切都在草创阶段,故直到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在位之时史官纪事才有明确纪年。所以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史官也不大可能用吐蕃文撰写出有明确纪年的634/635—642/643年间历史。其二,《吐谷浑国编年史》残卷所记吐谷浑可汗夏宫所在地se tong即敦煌西南的西同,在今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苏干湖一带,紧邻青海,而非鄯善地区的七屯城,该地藏语名称为nob cung、rtse thon陆离:《敦煌吐蕃文书中的色通(se tong)考》,《敦煌研究》2012年第2期,第66-72页。,而且文书记载吐谷浑可汗活动地区还包括有黄河(rma cu)一带,所以这个吐谷浑汗国统治区域仍然是从苏干湖盆地到青海湖、黄河上游一带地区。并未如托马斯、王忠、山口瑞凤等学者所认为的那样:635年唐朝进攻吐谷浑之后汗国已经分裂为东西两部,西部由吐蕃扶植伏允可汗之另一子建立,以鄯善地区为中心,东部以青海湖地区为中心,由唐朝册封的诺曷钵统治,而《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内容记载的就是西吐谷浑汗国历史王忠:《新唐书吐蕃传笺证》,科学出版社,1958,第28页;山口瑞凤:《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岩波书店,1983,第576-595页。。另外《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内容表明当时该吐谷浑汗国为吐蕃附庸,从中看不出该吐谷浑汗国同时向唐朝和吐蕃两方称臣。还有学者所认为:此时(635-643)吐谷浑汗国分裂为南北两部,乌海(在青海湖以南方向,今名苦海)以南属于归附吐蕃的吐谷浑国,该残卷记述的是南部吐谷浑国史事胡小鹏:《敦煌古藏文写本〈吐谷浑(阿豺)纪年〉再探》,《西北民族文献与历史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第40-55页。。但残卷中出现的吐谷浑可汗夏宫所在地敦煌附近的se tong(西同)必不属于乌海以南的南部吐谷浑国辖境,文书所记吐谷浑可汗并非乌海以南归附吐蕃的南部吐谷浑国可汗。故而此《吐谷浑国编年史》所记内容是吐蕃统治下青海吐谷浑汗国的编年史,年代确实为公元706/707-714/715年。

《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第1-3行记载马年(706-707)莫贺吐浑可汗居于羊山堡(g. yang can),时有吐蕃大臣蔡·牙咄墀达(sgra yo sto khri das)、属庐·穷桑达贡(co ro cung bzang dam kong)等至羊山堡,向莫贺吐浑可汗(mo gatho gon kha gan)致礼,举行盛大宴会。

第11-13行记猴年(708-709)莫贺吐浑可汗于萨巴(sra bal)之羊山堡举行祭典。夏,母后墀邦(khri bangs,应是689年嫁与吐谷浑王之吐蕃公主)及侍从们可能也来到羊山堡。其时可汗对所属各千户(stong sde)课以新税,迁居于玛曲之兰麻梁(glang ma lung)。

第16-20行记鸡年(709-710)夏,莫贺吐浑可汗定居于色通(se tong)。第20-30行记载狗年(710-711)吐蕃赞普迎娶金城(mun sheng)公主,公主与吐蕃迎婚使经过吐谷浑地,母后墀邦与莫贺吐浑可汗、吐谷浑大臣会见金城公主,并举行盛宴,奉献礼品。杨铭:《关于〈吐谷浑纪年〉残卷的研究》,《吐蕃统治敦煌研究》,1997,第140-141、152-155页;山口瑞凤:《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第576-581页。

玛曲(rma cu)即黄河青海段,色通(se tong)即汉文地名西同,二者实际为同音异写,西同在敦煌西南今阿克塞县苏干湖一带。残卷内容表明当时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疆域在青海至甘肃祁连山以南地区。国中设有可汗、官吏,可汗之母后为墀邦,可汗、官吏对国内各吐谷浑部落征收赋税。吐蕃在吐谷浑王国中派有大臣,对之进行监视控制。

而Vol.69, fol.84号文书中的记载也可以与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吐蕃王朝大事纪年》中的记载相印证,《大事纪年》记载659-661年吐蕃大相噶尔(mgar)东赞(stong rtsan)驻扎在吐谷浑地(va zha yul)与唐军作战并收服吐谷浑部众,之后663-665年他一直驻扎在吐谷浑地(va zha yul),吐谷浑地(va zha yul)即青海、甘肃一带原吐谷浑王国所辖地区,676年吐蕃进攻突厥,并建立赤雪军镇(khri bshos khrom),即青海节度衙,青海行军衙即后来《资治通鉴》记载于842年出现的吐蕃青海节度使《资治通鉴》卷二四六,第7969页。,青海节度使即赤雪军镇(khri bshos khrom)的辖区应该在青海湖周边地区马德、黄布凡:《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第4-5、7、40-42页;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第15、147页。,当时吐蕃在青海、甘肃一带原吐谷浑故地设有青海道,由吐蕃大相论钦陵担任青海道将军(mtsho sngon po phyog gyi dmag dpon),负责率军同唐朝军队作战,693-694年吐蕃军队连续进攻沙州、石城,即由驻扎在原吐谷浑汗国故地的大论钦陵负责总体指挥参见陆离《〈大周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志〉所记唐朝与吐蕃、突厥战事研究》,《西藏研究》2015年第4期。。在驻军的同时,吐蕃在青海地区还建立了吐谷浑王国,受吐蕃控制。675年,赞普举行宴会,坌达延墀松(vbon da rgyal khri zung)献金鼎,“及至猪年(丁亥,公元687年)……坌达延墀松(vbon da rgyal khri zung)与努布·芒辗细赞,噶尔·达古日耸三人于‘桑松园’集会议盟。”


及至牛年(己丑,公元689年)……赞蒙墀邦(khri bangs)嫁吐谷浑王(va zha rje)为妻。

及至马年(甲午,公元694年)……坌达延(vbon da rgyal)与芒辗细赞二人于“洛”之“布穷”集会议盟。达延薨,是为一年。

及至马年(丙午,公元706年),……于“那玛尔”由坌达延赞松(vbon da rgyal btsan zung)与大论乞立徐二人主持集会议盟。

及至羊年(丁未,公元707年)……夏季会盟由坌达延(vbon da rgyal)与大论乞立徐于赞普牙帐召集之。


另外文书还记载坌达延赞松(vbon da rgyal btsan zung)分别在711年、712年、713年、714年主持吐蕃盟会和率兵进攻唐朝之事。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第15、17-21、147-151页。

吐蕃王朝对归顺时间较早、所处地理位置重要、人口众多的吐谷浑部众采取措施加以笼络,比起其他被吐蕃征服民族来,吐谷浑享有较高地位。坌达延墀松(vbon da rgyal khri zung)可能是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可汗(va zha rje),他同时也担任吐蕃大相,处理各种军政事务,吐蕃文坌(vbon)即外甥之意,吐蕃与吐谷浑通婚,结为舅甥关系。689年坌达延墀松迎娶吐蕃公主墀邦,后于公元694年去世。当时其子坌达延赞松(vbon da rgyal btsan zung)年纪尚幼,由母后吐蕃公主墀邦抚养,吐谷浑王国当由母后墀邦和吐谷浑大臣主政。706年,在坌达延赞松年龄不超过16岁的情况下(其母后吐蕃公主墀邦于689年嫁给其父吐谷浑可汗坌达延墀松,所以坌达延赞松最早出生于公元690年),任命其为大论高官,但16岁尚未成年,担任大论处理吐蕃全国军政要务似乎又不合常理。

台湾学者林冠群认为《吐蕃王朝大事纪年》中的达延莽布杰(da rgyal mang po rje,该人于653年为吐蕃王廷征收农田的赋税,659年与唐将苏定方在乌海地区交战殉职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第145-146页。)、坌达延墀松(vbon da rgyal khri zung)、坌达延赞松(vbon da rgyal btsan zung)可能是吐谷浑诸部反唐亲蕃的一部,受吐蕃倚重,吐蕃王室与其联姻,因此获得“dbon”(姻亲)头衔,并授予高于大相的rgyal phran头衔,令其参与吐蕃中央政务,并领军对唐作战,其名衔中的达(da),可能就是其部族姓氏。吐蕃可能于689年才真正落实对吐谷浑的统治政策,确定吐谷浑可汗(va zha rje)人选,随即下嫁公主墀邦,以巩固其地位。《吐谷浑国编年史》残卷中的莫贺吐谷浑可汗(mo gatho gon kha gan)706年时年纪尚轻,吐蕃公主墀邦为其生母,也难以担任吐蕃大相,《吐蕃王朝大事纪年》记载727年赞普赤祖德赞任命外甥吐谷浑可汗(dbon va zha rje)为众相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第152页。,正式取代坌达延系,进入吐蕃中枢机构任要职,坌达延系自714年便不见于吐蕃史册之中林冠群:《唐代吐蕃的杰琛(rgyal phran)》,《唐代吐蕃史论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第32-34页。

林先生的观点具有一定道理,如此说成立,则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可汗(va zha rje)于689年首次确定,并与吐蕃联姻,此人就不是坌达延墀松,是属于另一支投降吐蕃的吐谷浑贵族。

据以上史料记载可知在700年前后,青海和甘肃地区有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存在,这应是由诺曷钵投唐后遗留在该地区的吐谷浑人组成的吐蕃附庸邦国。

吐蕃大相噶尔家族一直常驻吐谷浑汗国,率兵与唐朝作战,赞普赤都松(676-704年在位)成年后势力逐渐增长,开始将国中军政大权收归王室,最后决心着手剪除长期掌控吐蕃军政权力的噶尔家族,699年,钦陵兵败自杀,赞婆、弓仁等被迫率领吐谷浑七千帐归唐。张说《拔川郡王神道碑》云:“圣历二年,以所统吐浑七千帐归还于我。是岁吐蕃大下,公勒兵境上,纵谍招之,其吐浑以论家世恩,又曰:‘仁人东归矣。’从之者七千,朝嘉大勋,授左玉钤卫将军,封酒泉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张燕公集》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64页。可知噶尔家族与吐谷浑汗国部众关系非常融洽,赞婆等几十年常驻吐谷浑王国,对之有世恩,所以在赞婆、弓仁投唐时有大批吐谷浑人跟随。793年,南诏王牟异寻在给唐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帛书中提到:“往退浑王为吐蕃所害,孤遗受欺。”《新唐书》卷二二二《南诏传》,第6273页。这有可能是指吐谷浑可汗在693年之前被吐蕃赞普为首的权贵谋害,而其子年幼,由母后墀邦和吐谷浑大臣辅政之事。当时可能由于吐谷浑可汗年幼,吐蕃赞普等权贵对吐谷浑汗国的压榨、剥削加剧,吐谷浑人的政治、经济利益得不到充分保障,故而在一向与吐谷浑部众关系融洽的吐蕃大相噶尔家族被赞普赤都松剪除,赞婆、弓仁投唐之时,大批吐谷浑人则追随而去。这势必对年纪尚幼的吐谷浑可汗及其母后、辅政大臣等人产生震动,他们也委派落蕃瓜州唐人贺弘德向与其相识的唐朝瓜州陈都督联络,准备率所部十万吐谷浑人弃蕃投唐。而久视元年(700)闰七月唐蕃战事又起,唐军大败吐蕃于凉州,《资治通鉴》记载:“[闰七月] 丁酉,吐蕃将鞠莽布支寇凉州,围昌松,陇右诸军大使唐休璟与战于港(洪)源谷。……休璟谓诸将曰:‘诸论既死,鞠莽布支新为将,不习军事,……请为诸君破之。’乃被甲先陷阵,六战皆捷,吐蕃大奔,斩首二千五百级,获二裨将而还。”《资治通鉴》卷二〇七,第6549页;《吐蕃王朝大事纪年》则记载700年和701年赞普引兵亲征河、松、洮三州:“及至鼠年(庚子,公元700年)……秋,赞普亦往,领军至河州。”“及至牛年(辛丑,公元701年),夏,赞普驻于‘塞尔霞’,引兵至松州、洮州。”(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第149页)

此时局势变得对吐蕃不利,可汗及其母后、辅政大臣等人遂加紧与唐军联系投唐。在大足元年(701)二月间,驻扎在墨离川的吐谷浑可汗及吐谷浑辅政大臣派遣落蕃瓜州唐人贺弘德与瓜州陈都督前后联络数次,陈都督根据联络情况,不断下达指令,布置瓜州墨离军、沙州豆卢军调遣兵马,做好前往迎接的准备。

但是最终吐谷浑可汗并未投唐,传世汉文史籍目前也没有发现关于吐谷浑可汗归唐之事的记载。可能是吐蕃方面加强了戒备,采取了防范措施,吐谷浑可汗及其母后、辅政大臣等人的投唐计划最终没能实现《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第十一”记载了748年王难得擒获吐浑王子及子婿之事:“王难得…… [天宝] 七载(748),从哥舒翰击吐蕃于积石军,擒吐浑王子悉弄恭及子婿悉颊藏,累拜左武卫大将军。充关西游奕使。”(《册府元龟》,凤凰出版社,2006,第4039页)参见《旧唐书》卷一八三《王子颜传附王难得传》(《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第4751页)。如果吐谷浑可汗坌达延赞松果真投唐,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两《唐书》、《通鉴》、《册府元龟》等传世史籍必有记载。。该可汗为第二任吐谷浑可汗,该人也不是坌达延赞松,他仍然接受着吐蕃的统治,还曾接待过入嫁吐蕃路过的金城公主关于《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记载的唐朝公主,有学者根据其藏文拼写mun sheng读音认为是文成公主,所以该文书记载内容年代为公元634/635-642/643年,但实际该唐朝公主应为金城公主,这可能是一种习惯写法。

另外也有可能第一任吐谷浑可汗在699-701年前后仍然在世,该人同样也不是坌达延赞松。当699年4月与吐谷浑人关系密切的吐蕃噶尔家族将领赞婆、弓仁投唐之时,吐谷浑可汗等人受到影响,也委派唐人贺弘德向唐朝瓜州陈都督联络,准备率所部十万吐谷浑人弃蕃投唐,陈都督则布置瓜州墨离军、沙州豆卢军调遣兵马,做好前往迎接的准备,但是吐蕃方面加强了戒备,采取了防范措施,吐谷浑可汗等人的投唐计划最终没能实现。但此后不久第一任吐谷浑可汗故去,由其妻墀邦奉幼子继任第二任吐谷浑可汗。

三 关于墨离川和《通典·边防·吐谷浑》中记载的高宗、武则天时期归附唐朝的吐谷浑部众

吐鲁番所出吐谷浑归唐朝文书中记载吐谷浑可汗驻营于墨离川一带,唐朝军队正向南调动准备接应归降吐谷浑部众。关于墨离川的具体位置,笔者曾利用相关资料加以考索,认为墨离海当系苏干湖,自东向西注入墨离海(苏干湖)的河流为哈尔腾河,墨离川可指哈尔腾河,亦可指墨离海、哈尔腾河附近的平川地区陆离:《敦煌吐蕃文书中的色通(se tong)考》,《敦煌研究》2012年第2期,第66-72页。。墨离海一带即Vol.69, fol.84号《吐谷浑王国编年史》中记载的色通(se tong),亦即西同,西同又称西桐海,即今苏干湖,在明清时期称为昔尔丁、色尔腾湖。《吐谷浑王国编年史》记载苏干湖附近的色通(se tong)是附属吐蕃的吐谷浑可汗夏季行宫所在地,吐鲁番出土文书则记载吐谷浑可汗久视元年(700)七月前后停驻墨离川,时间在夏季,也正可证明墨离川就是色通(se tong),即今苏干湖附近地区。由敦煌出发向西南翻越当金山口进入苏干湖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今天仍然有公路通行,为连接西藏、青海、甘肃三省的重要国道,交通繁忙。

《通典》卷190《边防·吐谷浑》记载有高宗时期诺曷钵率部众归唐,中间叛去,以及武后时期吐谷浑余部归唐的史实:“诺曷钵以余众复来降,于灵州之境置安乐州。”中间加有一条脚注,云“中间叛去”。杜佑:《通典》,中华书局,2007,第5166页。曾有学者对之加以研究,认为《通典》记载的诺曷钵归唐,后来又中间叛去者是诺曷钵之孙慕容宣超,时间是在武周圣历二年(699)四至七月吐谷浑部众第三次内附之后,其原文称归朝吐谷浑为二千一百帐(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6页),但根据《资治通鉴》卷206(《资治通鉴》,第6540页)记载武周圣历二年(699)四至七月吐谷浑部众共有八千四百余帐归唐。吐谷浑部众一千四百帐内附,充实了内附的吐谷浑部众的力量,慕容宣超借助这支力量,趁吐蕃内乱之后元气大伤,得以叛离唐朝,回到青海故地复国,但是复国后却并未摆脱吐蕃控制,又于武周久视元年(700)八月至大足元年(701)二月间与唐朝瓜州都督联络再度归唐,并被安置在河西地区凉、甘、肃、瓜、沙等州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6-170页。。窃以为前面已论述《吐谷浑王国编年史》、《吐蕃王朝大事纪年》等史料记载在诺曷钵归唐之后,青海故地仍然存在有一个归属吐蕃管辖的吐谷浑王国,设有吐谷浑可汗(va zha rje),689年吐蕃赞普曾嫁之以吐蕃公主,726年吐谷浑可汗(va zha rje)还担任吐蕃大论,吐蕃在青海驻军,以青海地区为基地进攻唐朝,不可能存在当时青海吐谷浑故地空虚,唐朝境内的吐谷浑首领返回此地复国之事。所以诺曷钵之孙慕容宣超不可能在武周圣历二年(699)7月后回到青海故地复国,当然也不可能到了后来又重新投归唐朝。

笔者曾经指出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表明700年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王国可汗停驻在西同(se tong,为可汗夏宫所在地)联络唐朝瓜沙官员准备投唐,并说明对该吐谷浑王国可汗归唐史事笔者已经撰文重新做了辨析陆离:《敦煌吐蕃文书中的色通(se tong)考》,《敦煌研究》2012年第2期,第66-72页。。日本学者旗手瞳在引用拙文的基础上也认为72TAM225: 25、72TAM225: 33号文书中的吐谷浑可汗不可能是早已投唐迁居灵州的吐谷浑王慕容宣超,并赞同陈国灿的观点,认为《通鉴》记载圣历二年(699)七月一千四百帐吐谷浑归唐与这两件文书中记载吐谷浑可汗归唐事件应为同一事件,但吐谷浑可汗投唐未见于其他史料记载,该事件最终结果不明。她还推测吐鲁番文书中的吐谷浑可汗是689年与吐蕃公主墀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王,也是《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记载的706-714年在位的吐谷浑王旗手瞳:《吐蕃による吐谷浑支配とガル氏》,《史学杂志》2014年第1期,第48-49、62页。。但是如前文所述,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中的吐谷浑可汗可能是689年与吐蕃公主墀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王,也可能是689年与吐蕃公主墀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可汗之子,即第二任吐谷浑可汗,《吐谷浑王国编年史》残卷记载706年其年纪尚轻,吐蕃公主墀邦为其生母杨铭:《关于〈吐谷浑纪年〉残卷的研究》,《吐蕃统治敦煌研究》,第140-141、152-155页。至于《通鉴》记载圣历二年(699)七月一千四百帐吐谷浑归唐之事与这两件文书中记载的吐谷浑可汗归唐事件实际并非同一事件,本文已经在前面做了辨析。

由于慕容宣超不可能回到青海吐谷浑故地复国,故而对于《通典》记载的有关吐谷浑史实值得重新加以辨析。《通典》卷190《边防·吐谷浑》载郭元振《上安置降吐谷浑状》也提到归唐吐谷浑部众的安置问题:“臣昨见唐休璟、张锡等众商量,其吐谷浑部落或拟移就秦(原注:今天水郡)、陇(原注:今汧阳郡),或欲移近丰(原注:今九原郡)、灵(原注:今灵武郡),……冀免背叛之余。臣以为并是偏见之一端,……。若近秦、陇,则与监牧杂居;如在丰、灵,复与墨啜甫迩,必以虑其反覆,须有迁移,纵至中土,安可易其本性?至如耽而乙苟贵,往年王孝杰奏请自河源军徙居灵州,用为惬便,及其叛逃之日,穿监牧,掠马群,所在伤夷,大损州县,是则迁居中土无益之明验矣。”“今吐谷浑之降者,……臣谓当循其情以为制,勿惊扰之,使其情地稍安,则其系恋心亦日厚。当凉州(原注:今武威郡)降者,宜于凉州左侧安置之;当甘州(原注:今张掖郡)、肃州(原注:今酒泉郡)降者,则宜于甘、肃左侧安置之;当瓜州(原注:今晋昌郡)、沙州(原注:今敦煌郡)降者,则宜于瓜、沙左侧安置之。但吐浑所降之处,皆是其旧居之地,斯辈既投此地,实有恋本之情。”杜佑:《通典》,第5166-5167页。根据两《唐书·则天纪》及《通鉴》记载:久视元年(700)八月至大足元年(701)二月,是唐休璟、张锡分别以右武卫大将军和宰相共事的时间。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8页。所以郭元振上奏状文的时间正在这一时段。

前面已论证了吐鲁番文书所记武周时期吐谷浑可汗率部归朝之事最后并未变成事实,所以郭元振的《上安置降吐谷浑状》中所提到的河西地区的归附吐谷浑应是《通鉴》所记圣历二年(699)四、七月先后归唐的七千帐和一千四百帐吐谷浑,这批吐谷浑最终按照郭元振的建议被唐朝安置在瓜、沙、肃、甘、凉等州。《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称诺曷钵之孙宣超于“圣历三年(700),拜左豹韬员外大将军,袭故可汗号。余部诣甘、凉、肃、瓜、沙等州降”《新唐书》,第6227页。,这里记载归降唐朝河西诸州的吐谷浑余部同样也正是《通鉴》记载的圣历二年(699)四月和七月先后归唐的七千帐和一千四百帐吐谷浑,《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的记载有点模糊不清,可能是编写者欧阳修提倡行文简洁,结果导致文省而害意所致参见陈国灿《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敦煌学史事新证》,第179页。

至于《上安置降吐谷浑状》中所云“如在丰、灵,复与墨啜甫迩”一句,只表明郭元振担心如果这批归降吐谷浑人全部聚集在丰、灵之地,势力增强,恐与后突厥墨啜可汗联结,朝廷将无法控制,并不表明当时丰、灵地区已无吐谷浑部落居住。凉州都督郭元振请求朝廷随吐谷浑之便,将他们安置在河西各州,《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记载则天同意了郭元振的方案《新唐书》,第6228页。。而《旧唐书》卷40《地理三》河西道凉州中都督府条称有“吐浑部落……寄在凉州界内”《旧唐书》,第1641页。,这也表明当时赴凉州降唐的吐谷浑部众确实按照郭元振的方案得到安置。

前引《通典》卷190《边防·吐谷浑》记载诺曷钵以余众复来投唐,唐朝于灵州之境置安乐州安置他们,中间加有一条脚注,称“中间叛去”。这个“中间叛去”,当是发生在诺曷钵或其子慕容忠时期,有可能就是郭元振的《上安置降吐谷浑状》中提到的耽而乙苟贵叛逃事件。该人为一吐谷浑部族首领,当时主政河陇朔方的王孝杰奏请将其所率吐谷浑部众自河源军徙居灵州,归属诺曷钵或诺曷钵之子慕容忠直接管辖,但耽而乙苟贵后来又率部众叛逃吐蕃,“穿监牧,掠马群……大损州县。”另外在此期间可能还有一些投降唐朝的吐谷浑部众也陆续叛逃至吐蕃占领的青海地区,只是人数规模较小,故未见于史籍记载。这些叛变而去的吐谷浑人包括大非川战役后随诺曷钵投唐的一部分吐谷浑部众以及后来陆续投唐的吐谷浑部众,原先曾被唐朝安置在凉州等地,后来有一部分人曾迁居灵州。他们叛变后回到青海地区的吐谷浑汗国,接受吐蕃统治,后来又在圣历二年(699)重新随噶尔家族赞婆、弓仁等归唐,分别到甘、凉、肃、瓜、沙等州投附。郭元振《上安置降吐谷浑状》称:“但吐浑所降之处,皆是其旧居之地,斯辈既投此地,实有恋本之情。”这是指他们原先曾经追随诺曷钵、耽而乙苟贵等在凉州诸地驻扎,所以这次愿意再度来到这些地区定居。

(本文撰写过程中曾得到王素先生、

荣新江先生的热情帮助,谨致谢忱)

(陆离: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