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些词语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5)

两份证词简单明确、言语朴实,让西格尔特难以质疑。在这里等着。他有些冷淡地说,而后走进办公室检视邮件,按信件登记簿进行核对。詹斯什么也没说,毕竟这是命令,不是请求。他当然要遵守,不需要给西格尔特提供表示不满的理由。詹斯在送邮件的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在最恶劣的天气中走进荒野和山岭,尽管常识和他人的劝告都让他止步,可如果丢了这份工作,他的生活会成什么样呢?送邮件给他提供了某种目标,填满了他的生活。出发和返回的漫长旅行,在替代南方邮差时一年四次一路前往雷克雅未克,永远是可期待的事情。然而做一名陆路邮差并不容易,他们有些人要失去脚趾、手臂、马匹,乃至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损失无法弥补,报酬却又少得几乎不可能再少,有时刚够路上的花费。詹斯要自己负担住宿和马匹的费用,食物、饲料、修补衣物、马脚钉,不过剩下的总是现金——冰冷硬实的钞票。在这里,能收到现金报酬的人少得可怜,我们大多数人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机会摸到一张钞票。有了现金,就有了稀罕的自由,而在送信的路上一样会有自由。任何一个在宁静的夏日夜晚,在天空和鸟儿的陪伴下独自穿过荒野的人,肯定都曾为了某种目标生活。然而,在一动不动地站在精致的客厅里时,詹斯想到的并不是这样的时刻,尽管这些时刻如此幸福。西格尔特在家里其他人的帮助下检视邮件,他们的低声交谈穿过木墙传到詹斯的耳朵里,落地大座钟摇动着沉重的钟摆,随着每一次摆动,詹斯都在变老。詹斯也没有去想刚刚逃脱的灾难,没去想那种寒冷,那酷寒把他和马冻到了一起,如果通往村庄的路再长一些,肯定会冻掉他的双腿。不,詹斯首先想到的是妹妹,在他因为人的堕落而感到沮丧时,经常会想起她明朗的样子。詹斯感到,自己阴沉的怒气、对西格尔特近乎憎恨的感觉已经平息下来,化为无形,甚至变成了可能让人摇头的愚蠢。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两个人从最初就互相憎厌。我们只知道西格尔特认为詹斯傲慢、不负责、不谨慎。这位医生可能在等待,一旦时机合适就投诉詹斯,免去他的职责。有人认为,他正在搜集各种细节,等到詹斯在某个时候死掉,他就会把这些细节写进一份长篇报告。不过詹斯做到了不去想西格尔特,他首先想到妹妹,她的聪颖、她明朗的幸福和对哥哥的信任,而后他想到了父亲,生活和时间正缓慢而笃定地消耗掉他的力量,但他仍在詹斯运送邮件时设法经营农场,喂养上百只羊。然而,一点一点地,这对父女的样子从他脑海中慢慢淡去,被完全不同的东西取代。他全身发热,血液奔流得更快,甚至在血管里汹涌翻腾,但他仍然一动不动,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等着时间过去。人的外表和内心世界之间可能会有这样的鸿沟,这应该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可以教我们不要过分信任外表,如果那样做,人们就会错过本质。

她的名字是塞尔瓦。

詹斯第一次见到她,是六年前。

她是位女工,雇她的是给詹斯写第一份证明的农场主,他用几句话证实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在这里的远海,生活有时对人怀有敌意。塞尔瓦年龄更大,他们之间有不下十岁的差距。詹斯和他的两匹马——布莱克和克鲁米,第一次来到农场之前,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论时间长不长,至少她结婚时是年轻的。她和丈夫住在一个小农场,那里的地面以石头为主,虽然也有一些像样却又潮湿的牧场。只要努力工作,人们就可以把生活的荒凉山地变成绿色的草场,她丈夫克里斯季安并非只是勤劳,他风趣得要命,知道许多诗歌和民谣,而且大多数都写得很出色,很多人都来找他,从他那里获得愉快轻松的体验。最初他只是在家里给朋友背诗、讲故事,他声音柔和,直抵人心,而且言谈迷人。乡村的冬天漫长而黑暗,几乎没什么热闹事件,久而久之,克里斯季安的才华开始受人追捧。他开始拜访附近的农场,接着又前往其他教区,给冬季里短暂的白昼带来生机,经常为此收到报酬。家里有了火腿肉、谷物、小麦。起初这一切都很有趣。塞尔瓦当然想念他。不过想念一个人可能是种安慰,会打破单调的日常生活。克里斯季安回家时也情绪高涨,有很多话要谈。但是,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男人们想和他一起喝酒,女人们喜欢盯着他看,而他也很英俊。能看到一个英俊男人——有着垂至眉毛的黑发、敏捷的动作、黑曜石般的眼睛,多美好啊!无疑地,这些旅行慢慢地改变了他,或许他只是发现了自己和生活新的一面,有时就像是遇到了真实的自我——这才是真正的他,存在就该如此:同伴、诗歌、故事、关注;而不是贫瘠山坡上的繁重劳作,为了生活筋疲力尽地挣扎,满眼灰色的单调乏味。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出生才几个星期就死了。塞尔瓦的皮肤一点点失去了迷人的光彩,变得灰暗。艰难的冬天,干燥、缺少温暖的夏天,依次更迭。旅程变长,回家对他来说变得越来越困难,有时几乎无法忍受。单调笼罩农舍:塞尔瓦的表情、塞尔瓦灰暗的皮肤。在其他农场,女人在幽明的通道里等他,在那里,他是另一个男人,更像个男人,生活有更多色彩。存在分裂成为两个不同的世界,距离终于变得不可逾越。一方面是与人、酒、诗歌、故事、名望、尊重相伴的愉快时光;另一方面是压向农舍的重负:这该死的贫瘠山丘、这荒凉潮湿的草场、这被诅咒的孤独,没有一点快乐。而他离家越近,喝得越多,等到家时,他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生活把我们带往无数个方向。对某些人来说,酒总会带来欢愉;对其他人来说,酒成了阴郁的享乐,沉入我们内心,进而转变成一些我们之前并未意识到会存在的东西,一些如恶魔般黑暗而残忍的东西。

然而,他第一次打塞尔瓦时,或多或少是无意的。

或者说,并非自愿。

只是为了让她闭嘴。为了暂时轻松些,多一点该死的太平。

他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她当场闭了嘴,让他独自留在那里,彻底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的解脱。但第二天他非常后悔。我不明白我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原谅我,塞尔瓦,我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再打你!

但他又打了她,就在第二天。

接着又打了一次。

他也不一定是要伤害她。打人只是个发泄的出口,是他对生活的责难,对失望和不公的责难,对总在家里等待他的灰暗色调的责难。

有一次,他离开了五个星期,似乎永远不会再回家了。他甚至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农场主出海捕了几次鱼,并在晚上用他的诗歌、故事、嗓音和存在给那个家庭带来了欢乐。他受人喜爱和仰慕,一个有着一头暗棕色长发、年方二十、喜欢大笑的女仆跟他一起去了仓库,去了养羊的牲口棚,但他谁也没有背叛。这只是生活本身,证明他还活着。他喝酒,但喝酒只是让他开心,虽然有时可能带着点恶意、悲观,乃至郁闷,喝酒也让他更加膨胀——不过最后他回了家。别无他法。酒让他筋疲力尽,他的马走得跌跌撞撞。该死的老马,驽马,不值得善待。塞尔瓦带着指责等待他,她灰色的皮肤、无神的眼睛,不值得善待。这次他一直把她打到再也站不起来,打到她倒在那里,面朝地板,就像在等待他临幸。他轻轻跪在她旁边,掀起她的裙子,拉下裤子,像条恶狗一样扑上去。起初她说:不要,克里斯季安,不要,克里斯季安,不要这样做。她试图反抗,试图把他踢下去,但打不过他。而后她静静地躺着,屈服了,被打到服从了,喘着气,静静地躺着任他猛冲,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就好像她一点不想打扰他,好像他所做的事情如此微妙,最微弱的干扰都会毁掉它。她只是把脸尽量紧贴在地板上,希望孩子们睡着了。他根本不是邪恶的,这只是生活对待他的方式而已——对于不能再成为曾经的他的失望。然而她无法克制心中的仇恨,她如此讨厌他,恶意彻底征服了她。克里斯季安以一声压抑的呼喊结束了一切,站起身,坐在椅子上,看着塞尔瓦,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她,或者她与他根本无关。他用脚使劲蹬了她一下,就像是感到惊讶,他皱起眉,然后把她踢到一边,用力太大,结果她撞到墙上,麻袋一样躺在那里。他伸手去拿临别时农场主送给他的酒瓶,喝了一大口,吐了出来,倒在酒精带来的昏迷之中。塞尔瓦仍旧静静地倒在墙边,听着克里斯季安呕吐,直到他似乎睡着了才动了动身子。接着她站起来,在他身上盖了条毯子。她久久地望着他熟睡中的脸庞,阴暗、憔悴,但仍然英俊。她又走向床上那已经醒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大眼睛的六岁女孩,一个是不停咳嗽的两岁男孩。她给他们穿上暖和的衣服,把男孩裹到毯子里,对女孩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出去找马。她轻轻呼唤,吹起口哨,找了好一阵子,却毫无结果。她在离农场很近的地方发现了死去的马,克里斯季安杀了它,死马当然不会回应哨声。不过大雪覆盖了一切,因此要把孩子们放到雪橇上拖走不是太难的事。在那样一个繁星点点、夜色沉沉的冬日夜晚,她走了三个小时到达最近的农场。女孩紧紧抱着她不停咳嗽的弟弟,他们从未回头,甚至一次也没有停下来去看看那火焰。火光熊熊,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农场上方的天空如此美丽,而那些房屋如此渺小。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塞尔瓦在那天夜里走到了这个农场,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农场当雇工,勤劳能干又少言寡语。这个家里的主妇欣赏她的勤劳,信任她,但是有些女人仍然恨她,想念克里斯季安。他从一个农场前往另一个农场时,就像是个异国的童话故事,还有他那黑色的头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让女子为之悸动的嗓音。年幼的男孩没活多久,在寒冷的夜晚坐三个小时的雪橇,对他来说可能太难承受了,尽管塞尔瓦已经尽其所能让他穿得暖和。几星期后,他就死了。女孩被安置到另一个农场,相距一天的行程,只留下塞尔瓦一个人。起初她们一年见两次面,每次都用尽力气紧紧相拥,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而这很可能也正是事实。

塞尔瓦很少收到信件或包裹,毕竟,谁会给她寄东西呢?唯一能收到的信来自女儿,而她住在一个遥远的教区,四年前几乎是被逼着去往那里,就好像生活在不遗余力地加深塞尔瓦的孤独。

詹斯最早开始在这个农场停留过夜时,塞尔瓦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一头浓密金发的詹斯坐在客厅里,汇报各种消息,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然而,那似乎没人能够抵挡的力量,让任何抗拒它的人一生无欢的力量,又以什么为名呢?

起初只是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