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悄悄的。周仪刚刚出去,陶雪池独自坐在床上,双眼放空地盯着对面的墙壁,看着像是没睡醒。
房门在此时被缓缓推开,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那原本细小平缓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她瞬间警觉起来,眼中原本的茫然与困顿是根本未曾存在过。可看到门口的人时,她还是愣了一瞬:
“……爸?你咋跑这儿来了?”
“我能不来么。”陶国忠说着走到她床边坐下。他看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下,问:“小丫,疼不?”
她对父亲笑了笑:“嘿嘿,不疼。爸你放心,疼的时候我睡着呢,没遭什么罪。”
“啊,不疼就行。”他点点头,扭过脸去看着门口的方向:“打小儿你就不怕疼,房前房后那么多家,别人家小小子都没你胆儿大。你还老架梯子上房顶呢……”
她顿时笑不出来了。父亲这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揪的她心里难受,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眨,悄悄拉了拉父亲的小拇指:“……爸,对不起……”
陶国忠本还在兀自说着她小时候上房的事儿,闻言陷入了沉默。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唯有窗外的蝉声隔着窗子传进来,一声声起伏平稳,像是在鼓动着什么。
“说啥呢,你有啥对不起爹的。”不知过了多久,陶国忠忽然叹了口气。干燥粗糙的手掌快速在眼眶抹了两下,他回头看着女儿:“爹问你啊,那个跟你一堆儿的小姑娘,出事儿的时候,真是被你从火里推出来的?”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行啊,咱家小丫长大了,懂事儿了,知道救人了。”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头皮上粗糙的发茬刮在他掌心的厚茧上,麻麻的触感像把刀,在他心上割了一下又一下。他又沉默了很久,问:“小丫啊,真不疼吗?”
陶雪池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和父亲小半年没见,此时见到应该是开心多过一切。可她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和眼泪一起不停地往外钻,让她想装个笑也装不出来。
“别哭了,啊?你又没错儿,哭啥?”陶国忠搂住女儿的肩膀,手在她胳膊上一下下轻拍着:“打小你姥姥就不让你哭,说小姑娘爱哭就老得受气,你忘了?”
“……爸……姥姥……我的事儿你别让她知道……”
“放心,你姥姥不知道。”陶国忠顿了顿,说:“我这回来得急没开车,就带了点儿能带的,也不多,你给大家都分分,知道不?”
每年深秋陶国忠总要弄两辆重卡从东北老家往麓林跑一趟,把自家地里产下的粮给公司里的人分一分。其实他很清楚这点微薄的东西谁也讨好不了,他也根本没想讨好谁。自己家闺女是傻是精他心里比谁都有数,她出门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能平安无事还要感谢大家尽心照顾,他这个当爹的只是想表表心意。此刻见闺女点头应下,他又说:“对了,上回你忙,老七给咱家打过电话,她怀孕啦?”
“嗯。”
“我给她带了点儿新下来的粘苞米,回头让她跟山药和排骨一块儿炖,连干带稀都造了,对孩子有好处。”
“好。”她吸了吸鼻子:“爸……你别替我操心,带着妈去散散心……”
“瞎说。你爹就你这一个老姑娘,不给你操心给谁操心?”他说着顿了顿,又是一声叹息:“刚才我看着你们老板了,挺大个小伙子,眼眶子都熬青了。你这把出事儿没少让人操心。你大了,懂事儿了,别给人添麻烦,知道不?”
她老老实实点头。
陶国忠拍了拍闺女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小丫啊,你刚干这行的时候,我跟你妈老让记者忽悠,天天就怕你受欺负学坏。现在我俩都整明白了,这帮瘪犊子嘴里几句真的。现在呢,你要喜欢这行,你就接着干,别人说啥我跟你妈都不信。”又顿了顿,他继续说:“那你要是不想干了呢,你爹也供得起你。你打小就傻实诚,要是你们老板不想留你了,你看着点儿脸色,咱自己先提出来。你跟老七关系好,别让你们老板抹不开面儿,知道不?到时候你要闲不住,爹再多置办几十亩地,你爱种水稻种水稻,爱种大豆种大豆,只要你高兴,种地豆子都行。”
时正上午十点钟,主治医生已经完成了当天的第一次轮查,住院部六号楼Vip楼层一片安静。
陶雪池隔壁的两间病房被征用成了临时休息室。兰笙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时正在看手机,一抬头就见墨卿修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擦着眼镜,赵晓晨周仪和陈麒泓在他眼前站成一排,显然是在等着挨骂的样子。
墨卿修看到他进门,把擦好的眼镜带上:“滚出去,车钥匙留下。陶伯伯出来告诉我。”
他脸上一如既往的有淡淡笑意,语气却透出三分薄凉。面前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周仪已经被吓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胸口衣襟上也不敢去擦,只能克制的一下下吸着鼻子。赵晓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对老板深深的欠了个身,带着其余两人默默离开了病房。
兰笙有些莫名的蹙起眉:“嘛呢,一早这么大火儿。”说完,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有些得意的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哎,你火了你知道么?”
墨卿修没理他。
兰笙毫不介意他的冷淡,两步走过去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说真的,要不你让我爆个照吧,群众们热情很高啊!”
昨天下午集团公关部和法务部联合发文,公布了记者买通医护人员潜入病房偷拍的事实。而被打的记者随后也爆出了自己“单方面被殴打”的全过程。刚平静了不到一天的互联网风云再起,“无良媒体泯灭人性”、“医护人员利欲熏心毫无医德”的标题满天飞。有人认为潜入偷拍这种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花的人就该打;还有人认为要对墨卿修恃财行凶的恶行声讨到底。风口浪尖上,某些号称媒体的组织和个人也不甘寂寞。他们搜罗了大量关于墨卿修的新闻,没有娱乐版就去找商业版,甚至还煞有其事的分析起他在国外创业时的商业战略。
在这样热闹的时候,各八卦小报自然也坐不住的开始整理事情脉络:从片场发生爆炸至今,男神影帝叫板媒体为多年来的绯闻对象出气;死理性派年轻总裁冲冠一怒挥拳相向。陶雪池与以上这两位的“私交”由此便可见一斑。现在已有八卦杂志勾出了一张三人相爱相杀的狗血关系网:一个腹黑深沉的霸道总裁,一个手段龌龊的风骚妖女,一个长期合作的嚣张影帝,人设往那一摆就自带矛盾冲突,稍加润色就能生成一套120集的八点档韩剧。
这一堆真真假假的报道让群众们彻底过足了脑补的瘾。唯一遗憾的是,至今都没有人找到墨卿修的照片——就连张出席商务会议的合影都没有——但或许就是因为有了这项遗憾,所以看客们更兴奋了。
于是,一夜之间,墨卿修就成了娱乐圈最神秘又最无可忽视的存在。
“他们也就是没你的素材。”兰笙看着他渐渐蹙起的眉毛,幸灾乐祸往沙发靠背上一瘫:“我跟陶呆的儿子长啥样都有人给P出来了。别说,小孩儿长得还挺好看,真是结合了我俩的优点——不过我俩本来长得就全是优点。”
“无聊。”墨卿修把手机丢回他怀里,随即又拿了起来:“说说浩瀚娱乐。”
兰笙愣了一下,还没等想起浩瀚娱乐是个什么东西,就听有人替自己应了声。
“好的墨总。”沙发前站着个扎马尾的姑娘,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来:“其实一直以来集团公关中心和雪池姐个人跟主流媒体的关系都很好,但小媒体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都很热衷于拿这次事件博点击率,其中浩瀚娱乐是最过分的。昨天早上被雪池姐救下的女孩出院时引起了粉丝骚动,发生了小规模的撕扯事件,浩瀚娱乐未经采访就在第一时间发通稿,暗指雪池姐事发时拉粉丝垫背,受伤是罪有应得。昨天潜入病房偷拍的也是浩瀚娱乐的摄影记者,他们现在正发动社会舆论,要求您本人对记者做出道歉和赔偿。”
“人是我打的,是伤是残我都包,至于道歉,先让他们醒醒酒。”
“嗯,公关中心那边也是这个意思。法务中心给浩瀚娱乐和其他造谣媒体的律师函已经寄出去了,电子版会在半个小时后通过集团微博公开发出,诉讼申请也会在今天下午三点前提交到法院。六先生说,这次他亲自出庭。”那姑娘说着从本子上撕下一页:“不过集团公关中心常年招人,被告媒体手下有几个记者笔法不错,可以挖。”
“好。”墨卿修笑着接过那页纸,看了看又还给她:“交给晓晨,让他叫人资中心去办。”
“收到。”
兰笙对天发誓,他的新助理从今天早上出现在他房间门口时存在感就很弱,弱到他走进这间病房时都忘了身后还有这么个人在跟着。可现在,助理姑娘的存在感忽然就上来了。这俩人你来我往一句接着一句,他的视线不停在他们两个中间来回,却一句也搭不上边儿。此刻他终于有机会插话了,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指着那姑娘问墨卿修:“不是……墨五,这是你给我派的新助理吧?”这么能说?原来是说相声的?
墨卿修脸上的笑有些意味深长。那姑娘一愣,随即便有些慌:“墨总……我真的自我介绍过……”她说着赶忙看向兰笙:“笙哥我是您的新助理我姓白叫白明清大家都叫我小白,未来几个月您的一切饮食起居和行程安排都由我来负责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欢迎您随时指正。”
说完,她猛地弯腰冲他鞠了个躬。
兰笙看着她的后脑勺奔着自己的脑门磕过来,下意识往后一躲,随即便感到直觉一股怂气扑面而来。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赵晓晨站在门口冲墨卿修一倾身:“老板,陶伯伯出来了。”
这墨五,他自己的助理刚挨完骂都带着股稳当劲儿,怎么就给我挑了个这么个怂货?!
兰笙颇为不满的在心里嘀咕着,就见墨卿修将茶几上的车钥匙拿起来:“小白,你开车。我和兰笙去送陶伯伯。”
“不是……”他彻底不平衡了:“这我助理!你瞎给她发什么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