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权相李林甫登场

李林甫:一个问题青年的奋斗史

李林甫是李唐宗室出身,论辈分,玄宗李隆基还得管他叫叔叔。

虽然出身高贵,但是李林甫的起点却很低。因为他们这一支是李唐皇族的旁系,而且混得不怎么好,可以说一代不如一代。

李林甫的曾祖父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的堂弟,封长平王,官任刑部侍郎,死后赠灵州总管,从二品;祖父李孝斌官至原州长史,从五品;父亲李思诲最不如意,终其一生只混了个扬府参军,正七品。到了李林甫这一代,虽然尚有恩荫的资格,但他入仕之初,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千牛直长(宫廷侍卫官)。

因为门庭衰微,所以李林甫从小就有强烈的出人头地、光大门楣的欲望。

但是,要靠什么出人头地呢?

他父亲这头是没戏了,一个小小的扬府参军,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所幸,李林甫的母亲这一系,算是出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个人就是玄宗早年的好友兼后来的宠臣——楚国公姜皎。

他是李林甫的舅舅。

靠着舅舅姜皎的提携,李林甫在开元初年当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算是一举进入了“通贵”的行列。可以想见,假如姜皎没有在开元十年的废后风波中意外死亡,李林甫足以凭着这层关系再往上蹿几级,仕途肯定会顺利得多。

可是,这棵庇荫的大树一倒,他就只能另觅高枝了。

经过一番努力,李林甫又攀上了宰相源乾曜的儿子源洁,和他结成了好友。当时源乾曜官居侍中,是朝廷的二把手。李林甫就托源洁去跟他父亲求情,想调一个司门郎中的职务。所谓司门郎中,是指三省六部的中层官员,相当于今天各部委的司长,虽然官阶不是很高,但手中握有实权,比太子中允这样的闲职好得多。

李林甫原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没想到源乾曜竟然一口回绝。

而且源乾曜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让李林甫一辈子铭心刻骨。

他说:“郎官必须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声望的人担任,哥奴(李林甫的小名)岂是做郎官的料?”

言下之意,李林甫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品行、才能和名声都不怎么样的人,简直就是个问题青年。

毫无疑问,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李林甫。

在我们的经验中,一个人年轻时倘若在某个方面遇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日后在这个方面必然会有强烈的反弹。换句话说,年轻时受些刺激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他会激发人的斗志,迫使人更快地成长。用佛教术语来说,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正面助力,称之为“增上缘”,反面助力则称之为“逆增上缘”。对于李林甫而言,姜皎就是他的增上缘,而源乾曜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逆增上缘。从这个意义上说,源乾曜那句十分伤人自尊的话,未尝不是李林甫后来拼命往上爬的主要动力之一。

你说我哥奴不是当郎官的料,那咱们就走着瞧,看我将来到底是个什么料!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林甫是当宰相的料。

而且他这个宰相的含金量,显然比源乾曜要大得多。

因为他在宰相的位子上一坐就将近二十年,是玄宗一朝任职时间最长、权势最大、恩宠最隆、对后来历史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宰相。

这一层,当然是源乾曜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在随后的几年中,李林甫历任太子谕德、国子司业等职,官阶略有提升,但职权仍然不大。直到开元十四年,李林甫攀上了当时玄宗跟前的大红人宇文融,才在他的援引下就任御史中丞,真正进入实权部门。

就是在一年,李林甫和宇文融联手扳倒了张说,在帝国政坛上初露峥嵘,一举赢得了朝野的关注。随后,李林甫历任刑部、吏部侍郎,官阶虽然都只是四品,但拥有的权力显然一次比一次更大。

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哥奴,就这样一步一步迈上了帝国的政治高层。但是,他绝不满足于此。

他的目标是——大唐宰相。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李林甫开始不遗余力地打造自己的关系网。与一般官员不同的是,李林甫并没有在朝臣中拉帮结派。在他看来,这么做有缔结朋党的嫌疑,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和政敌的攻击,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李林甫把目光从外朝转向了内宫,专门结交两类人:一是宦官,二是妃嫔。

这两种人靠皇帝最近,最了解皇帝的性情、好恶、想法,也最有可能对皇帝的各种决定产生微妙的影响。就此而言,他(她)们对朝政的影响力有时候甚至比朝中的大臣们更大。因此,谁要是跟这两种人交上朋友,谁也就掌握了所有跟皇帝有关的第一手信息。试问,这样的人想投皇帝所好,不是一投一个准吗?

由于宫中的宦官和妃嫔都从李林甫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同时也向他反馈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因而李林甫每次入宫奏事,总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渐渐的,玄宗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李林甫也强烈感受到了皇帝对他的赏识和信任。

可李林甫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要想登上宰相的宝座,必须在宫中寻找更强有力的政治同盟。换句话说,仅仅结交妃嫔是不够的,还必须结交最得宠的那一个;仅仅结交宦官也是不够的,还必须结交最得宠的那一个!

如今的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是谁?

那当然是武惠妃了。可是,李林甫如何跟武惠妃套近乎呢?谁都知道,武惠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是后宫事实上的女主人,玄宗对她的宠幸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女人,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几乎啥都不缺,李林甫凭什么跟人家交朋友?

是的,表面上看,这是个问题。

可在李林甫看来,这不是问题。

因为,再密的鸡蛋也有缝。说白了,武惠妃不过是个因美色而得宠的女人罢了,别看她在人前风光无限,其实心里始终怀有色衰爱弛的恐惧。所以,她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但唯独缺了一样东西——保障。

如果不能在皇帝对她产生厌倦之前扳倒太子,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入主东宫,那么一旦天子移情别恋,她拥有的一切就会像海滩上的沙堡一样瞬间被潮水吞没。

可是,想要废立太子又谈何容易?武惠妃虽是后宫之主,但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东宫,伸不到外朝。因此,要想让东宫易主,她就必须在外朝的大臣中寻找可靠的支持者,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基于上述理由,李林甫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武惠妃绝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很快,李林甫就通过一些宦官跟武惠妃搭上了线,然后托人给她送去了一句话——“愿保护寿王”。

这五个字言约旨远、意味深长,足以让武惠妃感到莫大的欣慰。

武惠妃笑了。李大人公忠体国,深谋远虑,前程一定不可限量,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李林甫也笑了。娘娘不必客气,只要是李某办得到的事情,一定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为了让吏部侍郎李大人“办得到”更多的事情,武惠妃随即在玄宗耳边大吹枕头风,极力赞美李林甫,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他拱上宰相之位。不久,李林甫便从吏部调任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虽然从官阶上说属于平调,但是从职权上来看,这绝非一般的调动,而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升迁。

至此,李林甫距宰相之位仅剩下半步之遥。

与武惠妃结盟后,李林甫又迅速把目光转向了玄宗最宠幸的宦官——高力士。

相对于武惠妃而言,如何找到高力士的软肋,让李林甫煞费了一番苦心。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高力士就是天子的代言人。他所拥有的权势,不但满朝文武难以望其项背,甚至连宰相也要自叹弗如。像这样的牛人,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想巴结他吧,朝野上下等着拍他马屁的人多了去了,李林甫未必排得上号;想跟他做交易吧,人家权势熏天,啥也不稀罕。总之,要想找出高力士的软肋,可谓难上加难!

不过,李林甫之所以是李林甫,就在于他对人性的洞察力比别人细微得多,也深刻得多。所以他始终坚信——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当我们要应付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记住,我们不是在应付理论的动物,而是在应付感情的动物。”(卡耐基《人性的弱点》)

李林甫虽然没来得及读卡耐基的成功学,可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用利益去摆平的。对大多数人,你当然只能从利益入手,否则你就是迂腐;可对某些人,你却必须从感情入手,否则你就是愚蠢。

武惠妃就属于前者,而高力士则属于后者。

根据李林甫的观察,高力士这个人外冷内热,心思细腻,重感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很念旧。

他念谁的旧?

武三思。

想当年,高力士被武曌驱逐出宫,流落街头,就是被武三思门下的宦官高延福收养的,后来,又是武三思跟武曌求情,高力士才回到了皇宫。所以,高力士一辈子都感念武三思的恩德,总想找机会报答。

到了高力士得势的时候,武三思和几个儿子都已死去多年,高力士无从报恩,就对武三思的女儿(侍中裴光庭之妻)格外照顾,凡武氏有所请托,他几乎没有不答应的。

由此可见,小女人武氏就是大宦官高力士的软肋。

只要摆平武氏,就不难搞定高力士。

可是,要如何摆平武氏呢?

这个问题当然是难不倒李林甫的。虽然武氏已经有了一个贵为宰相的丈夫裴光庭,但这并不表示武氏就会一辈子从一而终。尤其是在婚外恋大行其道的唐朝,一个贵妇人在老公之外多找一两个情人,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事实证明,武氏确实有一个情人。

这个人正是李林甫。

很显然,李林甫之所以和武氏搞婚外恋,并不是出于什么纯洁的爱情,而纯粹是为了利用武氏与高力士的这层特殊关系。

开元二十一年春,裴光庭病逝,武氏勉强挤了几滴眼泪,可还未做足丧夫之痛的样子,就急不可耐地去找高力士,要求他举荐李林甫继任侍中。

高力士大感为难。

这毕竟是宰相之位啊,岂是他一个宦官可以指手画脚的?

高力士虽然荣宠无匹、权倾内外,可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小心谨慎,再怎么得意也不会忘形。玄宗正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会给予他那么大的恩宠和权力。所以,武氏的这个请托,高力士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

这件事没有办成,高力士难免对武氏心怀歉疚。为了缓解这种歉疚,高力士随后便经常在玄宗面前说李林甫的好话。除此之外,他还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补偿。不久,萧嵩举荐韩休为相,玄宗同意,但外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高力士意识到补偿的机会来了,便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透露给了武氏,武氏又立刻告知了李林甫。

宰相人选在正式公布之前,当然属于朝廷最高机密。而李林甫当然也知道,高力士把这个机密透露给他,是想让他在新宰相面前讨个好。

李林甫随即去找韩休,一见面就口口声声向他祝贺道喜。

韩休被弄得莫名其妙,问他何喜之有。

李林甫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容说:“大人不必多问,三日之内,必有好事登门,届时方知李某所言不虚。”

果不其然,第二天,韩休拜相的诏书就到了。韩休顿时又惊又喜,从此对李林甫产生了莫大的好感。虽然过后韩休也知道举荐他的人是萧嵩,不是李林甫,可因为他和萧嵩存在工作上的摩擦,心里不愿对他存感恩之念,于是便不自觉地把李林甫当成了生命中的贵人。

一年后,韩休从宰相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离职时什么话都没说,唯独对玄宗说了一件事——李林甫才堪大用,可为宰相。

好了,至此李林甫已经先后摆平了皇帝身边的三类人:妃嫔、宦官、大臣。准确地说,是摆平了这三类人的代表。

做完这一切,李林甫就等于在玄宗周围打造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

在这个无形而又坚固的包围圈中,玄宗屡屡听到他最宠爱的妃子对李林甫的赞美,也时常听到他最信任的宦官对李林甫的夸奖,最后还听到了他最敬畏的宰相对李林甫的郑重举荐……如此种种,简直可以用众望所归来形容,玄宗又岂能无动于衷?

如果连这样一位众望所归的大臣都没有资格当宰相,那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

更何况,玄宗本人对李林甫的印象也一直很好。来自身边的所有这些好评,恰好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进一步证实了他对李林甫的观感。

所以,啥也别说了,拜相没商量!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五月,李林甫被玄宗任命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之后,成了这一届宰相班子中的第三号人物。

经过多年奋斗,李林甫终于成功了。

当年那个被源乾曜视为问题青年的哥奴,如今总算修成正果,成了堂堂的帝国宰相。

也许在别人眼中,这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成功了,可在李林甫看来,这只不过是新一轮奋斗的起点而已。

换言之,入阁拜相对于李林甫来说,只能算是获得了一种上场打擂的资格。

他的终极目标是——击败所有人,成为帝国擂台上无人可以比肩、无人敢于挑战的擂主;排除一切障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宰相!

冰与火的较量

李林甫来了。

当这个新的打擂者带着一脸诡谲莫测的笑容走上擂台时,现任擂主张九龄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心里迅速掠过一个念头——来者不善。

是的,张九龄的感觉没错,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他和李林甫都是一对宿命的天敌。

张九龄虽出身寒门,但却才华横溢,品性高洁;李林甫虽出身皇族,但却学识浅陋,工于权谋。

张九龄之所以入仕,是为了报效社稷、利济苍生,是为了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

而李林甫之所以为官,是为了获得权力、地位、金钱、美色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在张九龄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一袭等待他落笔挥毫的白绢,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遵循古圣先贤的教诲,莫不听从内心的道德召唤。

可对李林甫来讲,这个世界却是一座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所以他无时不在盘算着——谁是下一个可以利用的盟友,谁又是下一个必须铲除的政敌。

一言以蔽之,张九龄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李林甫则是个极端的现实主义者。

如果把张九龄比喻为一株冰山雪莲,那么李林甫则无异于一团红尘烈火。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注定不共戴天,注定会有一场冰与火的较量!

其实,早在李林甫即将入相之前,他和张九龄的暗战就已经开始了。当时,玄宗出于对首席宰相张九龄的尊重,就询问他对李林甫入相的看法。张九龄的回答是:“宰相关系到国家安危,陛下用李林甫为相,臣担心将来会成为宗庙社稷之忧。”

言下之意,李林甫不但不是什么好鸟,而且迟早会败坏朝政、祸国殃民。

玄宗一听,心里老大不舒服。

朕跟你商量是给你面子,你不同意就说不同意,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呢?再怎么说,这也是朕看上的人,就算不是什么栋梁之才,至少也是个能臣干吏吧,怎么就被你说得如此卑劣不堪、一文不值呢?

玄宗没理睬自命清高的张九龄,而是按原计划把李林甫提了上来。

李林甫入相后,很快就听说了张九龄给他的那句评价。

可想而知,就像当年源乾曜的随口一说就让李林甫记了大半辈子一样,现在张九龄的这句无端贬斥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恨入骨髓。

伤自尊了,忒伤自尊了!

从这一刻起,张九龄就成了李林甫眼中的头号政敌。

可想而知,无论是为了争夺首席宰相之位,还是为了报此一箭之仇,李林甫都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李林甫是一个善于观察形势的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因为张九龄是张说的高徒,是继张说之后又一个名冠天下的文章圣手,而玄宗为了粉饰太平,必须依靠这种文学宰相来装点门面,所以对张九龄非常赏识和器重。在此情况下,李林甫当然只能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在张九龄面前装孙子。(《资治通鉴》卷二一四:“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

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李林甫始终夹着尾巴做人,表面上对张九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实则一直在耐心等待翻身做主的时机。到了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李林甫终于敏锐地抓住一个机会,开始了对张九龄的反击。

这一年十月,玄宗朝廷正在东都洛阳,原本预计要待到明年春天才返回西京长安,不料洛阳宫中忽然闹起了妖怪,搞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玄宗非常不安,连忙召集宰相商议,准备提前回京。

当时正值农民收割的季节,皇帝御驾出行必定会影响沿途农田的正常收割,所以张九龄和裴耀卿都坚决反对,认为这么做会扰民,应该等到仲冬农闲时再出发。

玄宗一听,心里大为郁闷。

现在宫中闹鬼,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恨不得马上就走,本来是想让宰相们赶紧准备一下,即日启程,没想到他们却一口反对,而且提出的理由又让人难以反驳。玄宗很不爽,只好拉长了脸不说话。

李林甫察言观色,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于是一声不响。

片刻后,玄宗挥手让他们退下,李林甫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张九龄和裴耀卿后面,等到看着他们退出大殿,马上返身回到玄宗跟前,说:“长安和洛阳,不过是陛下的东宫和西宫而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必等什么日子?假如真的妨碍农人收割,那就免除沿途百姓今冬的租税,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臣建议,陛下现在就向百官宣布,明天便可启程回京。”

玄宗闻言,顿时龙颜大悦,随即下令文武百官马上收拾东西,次日返回长安。

张九龄和裴耀卿接到天子的敕令时,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是李林甫出的主意,可他们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张、裴二相一心只想着百姓的利益,却不惜以忤逆皇帝为代价,其做法未免有些顾此失彼;可李林甫不仅讨好了皇帝,而且还顾全了百姓的利益,如此两边讨好的做法,岂不比张、裴二人高明许多?

经此一事,玄宗对李林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大截。反之,张九龄和裴耀卿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则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

经过这次小小的火力侦察,李林甫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张九龄远远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强大。

进而言之,张九龄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穴。

这个死穴就在于——他过高地估计了皇帝的纳谏雅量,又严重地低估了皇帝的权力意志!

李林甫相信,像张九龄这种自命清高又不识时务的宰相,迟早会在至高无上的天子权威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因此,在他和张九龄的这场较量中,李林甫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只需在皇帝身边煽风点火、旁敲侧击,张九龄就会乖乖地卷铺盖滚蛋!

换句话说,像张九龄这种“事无细大皆力争”(《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的姿态,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自杀行为,短时间内没有问题,可日子一长,必定会招致皇帝的厌恶。就像一块貌似坚硬的冰,在适宜的低温环境中固然显得铁骨铮铮,可要是周围温度一旦升高,它的命运就是彻底融化。

对于这样一块冰,李林甫根本无需动手敲碎它,只要在它旁边生起一团火,再把火烧得旺一些,这样就够了。

不出李林甫所料,从洛阳回到长安没几天,张九龄就又因为一件事情和玄宗干上了。

这件事是关于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的任命与封赏。

牛仙客是边陲小吏出身,因精勤诚信、忠于职守,且立有战功,备受历任河西节度使的赏识,所以屡获升迁,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一路升到了河西节度使。他在河西任职时,朝中就盛传他不仅恪尽职守,而且善于理财,把河西治理得很好,但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也没人知道。后来,牛仙客奉命调任朔方节度使,他的继任者到河西一看,发现这个牛仙客实在不简单——虽然他和其他节度使拿着同样的经费,可辖区内的粮食储备却异常丰盈,武器装备也比其他地方精良得多。这个继任者大为叹服,不敢掠美,赶紧把牛仙客的政绩如实向朝廷作了禀报。

玄宗闻报,随即遣使前往河西视察,发现情况确实如同奏章所言。玄宗非常高兴,觉得这个牛仙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马上准备把他调回朝中担任尚书。

可玄宗没想到,他刚一把事情提出来,就遭到了张九龄的否决。

张九龄说:“尚书是非常重要的职位,自大唐立国以来,这个职位要么是由卸任的宰相出任,要么是由名望、德行和才干三者兼备的人担任。牛仙客早年不过是个边疆小吏,如今突然位居要津,臣担心这么做会有辱朝廷的声誉。”

玄宗知道,张九龄一旦出言谏诤,必定不会让步,如果自己一再坚持,最后肯定又会闹得很不愉快。玄宗无奈,只好作出妥协,说:“既然如此,那么只加实封总可以吧?”所谓实封,就是分封爵位,同时赏赐相应户数的食邑。

“不可以!”玄宗话音刚落,张九龄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封爵是用来赏赐给有功之臣的。牛仙客作为边防将领,充实武库、修备兵器是他的应尽职责,也属于日常事务,不能称为功勋。陛下如果要勉励他的勤劳,可以赐给他金帛财物,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当。”

无语了。

碰上如此强悍的宰相,玄宗实在是无语了。

他之所以主动退了一步,就是想避免这种君臣相争的尴尬局面,没想到这个不知变通的张九龄还是硬生生把他逼到了墙角,真是让他既无奈又窝火。

不过,让玄宗感到欣慰的是,并不是每个宰相都像张九龄这么不通情理。

当天散朝后,李林甫没有跟文武百官一起退出大殿,而是留了下来,单独对玄宗说:“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书有何不可?九龄只是一介书生,不识大体,陛下不必理会他。”

有了李林甫的支持,玄宗的底气就足了。在第二天的朝会上,玄宗再次提出要加牛仙客实封。

当然,张九龄还是坚决反对。

玄宗勃然作色,厉声道:“难道什么事都由你做主吗?”

张九龄一震,连忙跪地叩首,说:“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让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尽言。”

玄宗冷笑:“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阀阅?”(《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名门望族?

完了,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根本不是在讨论事情,而是在进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

这场廷议进行到这里,满朝文武都不禁替张九龄捏了一把汗。在他们的印象中,天子李隆基似乎很少当着百官的面发这么大的脾气,如果张九龄识趣的话,到此就该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让天子自己做一回主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张九龄低个头、服个软,这事就算过去了,何必如此不识好歹地死扛,让自己和天子都下不来台呢?

可是,百官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不识好歹的张九龄还偏偏就死扛到底了!

只见他抬起头来,迎着天子的目光,一脸正色地说:“臣是岭南蛮荒之地的微贱之人,比不上仙客生于中原。但是,臣毕竟出入台阁、掌理诰命多年,而仙客再怎么说也是个目不知书的边隅小吏,若予以大任,恐怕难孚众望。”

此言一出,说好听点叫作据理力争,说难听点就叫作反唇相讥了。张九龄这种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名士做派和认死理的劲头,比之当初的“硬骨头”宋璟和“一根筋”韩休,真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想而知,玄宗被彻底激怒了。

他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把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全都扔在了鸦雀无声的大殿里。

当天的朝会再次不欢而散。

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李林甫无声地笑了。

当天下午,李林甫就通过内侍宦官给玄宗捎去了一句话——“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玄宗闻言,不禁在心里再次发出感叹:看来还是李林甫最贴心啊!

几天后,玄宗断然发布了一道敕令——赐牛仙客陇西县公之爵,实封食邑三百户。

这回轮到张九龄彻底无语了。

牛仙客事件后,张九龄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与此同时,李林甫则扶摇直上,成了玄宗跟前的大红人。虽然李林甫在名义上还不是首席宰相,但玄宗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已经远远超过了张九龄。

局面演变到这一步,张九龄在玄宗眼中仅存的最后一个优点,也就是他那不计个人得失的坦荡公心了。尽管玄宗对张九龄的名士做派越来越难以忍受,可他也知道——无论张九龄如何与他面折廷争,毕竟是出于公心,并非出于一己之私。所以,至少在表面上,玄宗还必须尊重这样的宰相。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几天之后,张九龄的宰相生涯就忽然终结了。

而他被罢相的最主要原因,居然是他最不可能犯的毛病——徇私。

张九龄会“徇私”吗?

这个终身坚守道德理想,一贯孤高耿介、清谨自律的张九龄,怎么可能“徇私”呢?

张九龄最终之所以背上这个罪名,恰恰是因为他那孤傲清高、宁折不弯的性格。当然,同时也要拜他的死对头李林甫之所赐。

最后一击:张九龄罢相

众所周知,李林甫虽是皇族出身,但是家道中落,从小就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加上他自己对读书也没啥兴趣,所以自从入仕之后,就一直因不学无术而遭人诟病,同时也闹了不少笑话。

比如有一回,他的表弟太常少卿姜度(姜皎之子)添了个儿子,朝臣们纷纷前去道贺。李林甫也赶紧写了封贺信,连同贺礼一起让人送了过去。

宰相表哥这么给面子,姜度当然很高兴,随即当着宾客的面拆读贺信,打算好好显摆一下。没想到刚刚把信拆开,姜度就傻眼了,慌忙要把信合上。可是,有几个眼尖的宾客早就已经把信上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了。

原来,宰相大人的信上赫然写着:“闻有弄獐之庆……”

众宾客一看,顿时忍俊不禁,纷纷掩口。

古人通常把生儿子称为“弄璋之庆”。“璋”是一种玉器,“弄璋”就是怀抱玉器的意思,是预祝新生儿一生吉祥富贵的象征。而李林甫却把玉器的“璋”写成了动物的“獐”,意思等于说人家的儿子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獐鹿在玩,错得实在离谱。要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可堂堂帝国宰相兼礼部尚书却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是匪夷所思。

从此,李林甫就有了“弄獐宰相”的“美誉”。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林甫自己没文化,手下自然就有半文盲,比如他引荐的户部侍郎萧炅,就跟他一样是个白字先生。有一次,朝中有个同僚办喜事,百官都前去赴宴,萧炅也去了。开席前,大伙在主人的书房里坐着,萧炅闲得无聊,就信手拿起一本《礼记》来翻。翻着翻着,萧炅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不太明白,便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他念出的两个字是“伏猎”。

此时坐在他旁边的人叫严挺之,是张九龄非常赏识的部下,时任中书侍郎。张九龄自己学富五车,他青睐的属下当然也是饱学之士。严挺之一听就知道萧炅念白字了,错把《礼记》中的“伏腊”读成了“伏猎”。所谓“伏腊”,是指一年中的两个祭祀节日:伏日和腊日。《礼记》是古代读书人的必读书,但凡开过童蒙的,几乎无人不识“伏腊”二字,如今这个堂堂的户部侍郎萧炅居然把它读成了“伏猎”,真是无知得惊人,堪与他的主子“弄獐宰相”李林甫媲美!

严挺之既然是张九龄的人,自然看不起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于是故意拿萧炅开涮,提着嗓门大声问他:“萧大人,请问您刚才念什么?”

萧炅不知道人家在玩他,还一脸无辜地说:“伏猎呀,怎么了?”

在场众人本已掩嘴窃笑,听到这里终于控制不住,登时捧着肚子哄堂大笑。

严挺之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过后就跟张九龄说:“朝廷已经出了一个‘弄獐宰相’,岂能再来一个‘伏猎侍郎’?”

张九龄二话不说,几天后就把萧炅贬出了朝廷,外放为岐州刺史。

就因为这件事,严挺之把李林甫往死里得罪了。

当时张九龄正和李林甫明争暗斗,急欲引严挺之入相,以便增强自身实力,但是严挺之既已得罪李林甫,要想入相势必会有很大障碍,于是张九龄就劝严挺之去应付一下李林甫,说:“如今李林甫正得宠,你应该上门去拜访他,跟他缓和一下紧张关系。”

可严挺之根本听不进去。

因为他和张九龄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孤傲清高,一样的负才使气,所以他压根就看不起李林甫这种人。不要说叫他登门求和,就算是李林甫来主动找他,他都未必会给对方好脸色看。

如此一来,严挺之跟李林甫的嫌隙也就越结越深了。

像严挺之这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自然是把他对李林甫的鄙夷和不屑全都挂在了脸上。可李林甫却不同,无论在什么场合碰见严挺之,他脸上总是一如既往地荡漾着和煦的笑容。

毫无疑问,李林甫脸上的笑容有多和煦,他对严挺之的恨意就有多深。一旦逮着个机会,他一定会让严挺之知道,得罪他李林甫将意味着什么……

开元二十四年末,也就是牛仙客事件刚刚过去不久,朝中就发生了一起贪污案。这本来是一起极为普通的案子,犯案者是一个名叫王元琰的刺史,跟严挺之、张九龄等人没有丝毫瓜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贪污案,却让李林甫一下子抓住了严挺之的把柄,以至最终把首席宰相张九龄也一起拖下了水。

王元琰案发后,按惯例交付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审讯,结果发现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可就在有关部门即将定案之前,有一个女人却找到了严挺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救王元琰一命。

这个女人是王元琰的妻子。

本来,像这种已经铁板钉钉的案子,严挺之是绝对不应该插手、也没有必要插手的,可这一次,严挺之却觉得自己难以推脱,非插手不可。因为,这个女人是他的前妻。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严挺之和这个女人早已离婚,但毕竟还是有一些旧情。严挺之经不住前妻悲悲戚戚地一再恳求,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帮她这一次忙。

此时的严挺之绝对不会想到,就因为他这一次心软,不仅引火烧身,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还连累张九龄背负着“徇私”的罪名下了台,最终还在客观上助成了一代权相李林甫的强势崛起。

就在严挺之不顾一切地替王元琰四处奔走的时候,一双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已经从背后死死盯住了他。

严挺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落入了这双眼睛之中。

数日后,当李林甫判断严挺之已经完全坐实了徇私枉法的罪名后,才不慌不忙地递上了一份黑材料。

当然,李林甫是一贯谨慎的,他出手伤人的时候,永远不会把自己暴露在明处。所以他没有出面,而是授意自己的手下把材料递给了宫中的近侍宦官,再由他们转交给了天子李隆基。

这是致命的一击,也是最后的一击。

玄宗看完材料,顿时暴跳如雷。

好你个严挺之,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营救一个已经被定性的贪污犯?

玄宗当然知道,严挺之背后的人就是他一贯尊重的首席宰相张九龄。为了弄清是不是张九龄给了严挺之胆子,玄宗当即召集三位宰相入宫,面无表情地说:“严挺之为了一个女人,胆敢徇私枉法,为罪人王元琰开脱,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李林甫缄默。

裴耀卿缄默。

张九龄如果聪明的话,此时当然也应该保持缄默。不管他如何器重严挺之,这个时候都只能丢卒保车、壮士断腕,与严挺之彻底撇清干系。假如再聪明一点的话,他甚至应该义正词严地痛骂严挺之几句,然后主动表示自己对属下管教不严,理应承担相应的领导责任。

只有奉行这种明哲保身、以退为进的官场哲学,他才能保住玄宗对他的信任,从而保住首席宰相的乌纱。

只可惜,张九龄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他不懂,而是因为他不屑。

面对玄宗森寒逼人的目光,张九龄竟然趋前一步,朗声说道:“据臣所知,严挺之已经和这个女人离异,应该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什么徇私。”

就是这句话,彻底颠覆了张九龄自己苦心维系了大半生的道德形象,也让玄宗李隆基对他彻底丧失了信任。

玄宗之所以能够容忍他一再违忤圣意、触逆龙鳞,无非是看在其一心为公、从不徇私的分上。可现在倒好,张九龄一句话,就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也亲手抹掉了他在玄宗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好感。既然如此,玄宗凭什么还要留他?

玄宗盯着张九龄看了很长时间,最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说:“虽离,乃复有私!”(《资治通鉴》卷二一四)严挺之和他前妻虽已离异,仍旧不免有私心!

玄宗这句话一锤定音,为王元琰贪污案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也把严挺之和张九龄一块儿定了性。

次日,玄宗颁下一道诏书:王元琰贪赃受贿,罪证确凿,流放岭南;严挺之徇私枉法,为罪犯开脱罪责,妨碍司法公正,贬为洺州刺史;张九龄不仅徇私包庇属下,且有交结朋党之嫌疑,免去中书令之职,罢为尚书右丞;裴耀卿素与张九龄交厚,也有结党之嫌,免去侍中之职,罢为尚书左丞。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同一天,在同一份诏书中,玄宗郑重宣布——由李林甫取代张九龄,出任中书令,兼集贤殿大学士;牛仙客就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这两道任命状,就像是狠狠扇在张九龄脸上的两记耳光。

你说李林甫最终将危害朝廷社稷,那朕就让他取代你,让他成为帝国的首席宰相,看他到底如何祸国殃民!

你说牛仙客是边陲小吏,连做尚书的资格都没有,那朕就偏偏让他当尚书,还要让他当宰相,看他当不当得起!

既然朝廷是朕的朝廷,社稷也是朕的社稷,那么只要朕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是的,只要玄宗李隆基自己愿意,确实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上(李隆基)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随着张九龄的罢相和李林甫的崛起,唐玄宗李隆基也在由俭入奢、由明而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从开元二十四年的这个冬天起,直到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那个“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冬天,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在偌大的帝国之中,确实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挡大唐天子李隆基走向深渊的脚步。

当然,李隆基是无法预见未来的。

连西方哲学家休谟都十分怀疑明天的太阳是否会照常升起,李隆基又如何预见未来呢?

不要说二十年后的事情,就算接下来马上要发生的这一幕人伦悲剧,也是李隆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料到的……

太子废立

作为一个皇帝,李隆基无疑是历史上少有的成功者,因为他不仅通过个人奋斗攫取了大唐天子的宝座,而且通过不懈努力缔造了彪炳千秋的煌煌盛世,所以,就算用“天纵神武”“雄才伟略”这一类夸张词汇来形容他,似乎也不算过分。然而,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李隆基的表现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开元十二年,他无情地废黜了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结发妻子王皇后,导致她随后抑郁而终。时隔十三年后,他又亲手废黜了太子李瑛的储君之位,同时废黜了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的王爵,在同一天将这三个儿子贬为庶人,旋即又全部赐死。

尽管这些决定都出自玄宗本人之手,但是这一幕毕竟是谁也不愿看见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如何都是人生中最惨痛的悲剧之一。

那么,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父亲不顾一切地对三个儿子痛下杀手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武惠妃容不下他们。

太子李瑛是玄宗的第二子[1],李瑛的生母就是李隆基当年在潞州爱上的那个歌姬赵氏,后来封为赵丽妃。在李隆基当临淄王时,最宠爱的妃子有三个,除了赵丽妃外,还有皇甫德仪和刘才人。皇甫德仪生玄宗第五子鄂王李瑶,刘才人生第八子光王李琚。由于三个母亲都得宠,这三个儿子自然也备受玄宗的疼爱。

然而,几年以后,当那个美艳动人又野心勃勃的武惠妃出现在玄宗身边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李隆基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了武惠妃和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身上,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恩宠渐衰,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也随之丧失了原有的父爱。

相同的愤怒、嫉妒和忧伤迅速在这三个年轻人的心中泛滥开来。

那个妖精武惠妃和她的儿子,凭什么能够后来居上,博得父皇的专宠?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如此偏心,如此薄情,如此寡恩?

这不公平!

三个同病相怜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这样缔结了一个悲情三人组,时不时地聚在一起互倒苦水,怨天尤人。

在人与人之间,负面情绪是最容易传染的,就像流感一样,只要一个流鼻水,旁边的人很快就会打喷嚏。而太子李瑛的这个悲情组合也是如此,只要其中一个眉头微皱,另外两个必定长吁短叹,最后就是三个人一起捶胸顿足,指天骂地。

太子李瑛并不知道,他和两个弟弟的所有“怨望”言辞,已经一字不漏地落进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就是驸马都尉杨洄(娶武惠妃的女儿咸宜公主)。

自从王皇后被废黜后,武惠妃就把下一个打击目标锁定在了太子身上。她相信,只要抓住太子的把柄,往皇帝那里一捅,再加上宰相李林甫在外朝声援,她就一定能够扳倒太子。

为了掌握太子的一举一动,武惠妃就把窥伺东宫的任务交给了女婿杨洄。

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太子李瑛恰恰又是一个毫无城府、感情用事的人。他那些怨天尤人的牢骚怪话,非但无以改变自身的处境,反而只能把自己推向绝地,遂了武惠妃的心愿。

开元二十四年冬,杨洄把悲情三人组的怨望言行一五一十地向武惠妃作了报告。武惠妃即刻发飙,跑去向玄宗哭诉:“太子暗中结党,欲图加害妾身母子,而且还用很多难听的话咒骂皇上……”

玄宗勃然大怒,马上召集宰相,准备把太子等三人一起废了。

当时张九龄还在相位上,他当然不允许皇帝随便听几句谗言就废掉太子,于是坚决谏阻,说:“陛下即位将近三十年,太子及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人都庆幸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未闻大过,陛下岂能凭无据之词,在盛怒之下尽皆废黜?况且太子乃天下根本,不能轻易动摇。从前,晋献公听了骊姬的谗言而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听信江充的巫蛊之言问罪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偏听贾后的一面之词废黜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采纳独孤后之言废杨勇、立杨广,最终丧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绝对不敢奉诏!”

不就是废黜一个不中用的太子吗?何必跟朕大掉书袋,还一口一个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朕看你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

玄宗脸色铁青,闷声不响。

尽管对张九龄的谏言很不以为然,可废黜太子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要让玄宗真的撇开宰相一意孤行,他一时倒也下不了决心。

正当玄宗举棋不定之时,李林甫投出他关键的一票了。

当然,李林甫是从来不会跟张九龄发生正面冲突的。在众人廷议的时候,他故意不置一词,一直等到下殿之后,才故伎重施,凑到一个近侍宦官的耳边嘀咕了一句:“此乃皇上家事,何必问外人?”

显而易见,李林甫这句话,有一石三鸟的作用:一、武惠妃对他的拜相出力甚多,他理当回报;二、迎合皇帝,打击张九龄,向首席宰相之位再靠近一步;三、寿王李瑁一旦被立为太子,他李林甫就立下了定策之功,来日李瑁当皇帝,他这个大功臣自然可以把朝政大权牢牢握在手中。

李林甫自以为此言一出,皇帝一定会采取行动,而太子李瑛也一定会乖乖地滚出东宫。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武惠妃自己居然走了一步臭棋,结果就把煮熟的鸭子弄飞了。

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武惠妃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功亏一篑,问题就出在她太过心急了。

就在玄宗因张九龄力谏而犹豫不决的当口,武惠妃竟然吩咐一个心腹宦官去跟张九龄传话,说:“有废必有兴,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资治通鉴》卷二一四)言下之意,只要你张大人高抬贵手,来日李瑁入继大统,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武惠妃的这个举动堪称愚蠢之极。她明明知道张九龄是个不可能被收买的强硬角色,还派人去跟他做交易,其结果可想而知,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九龄指着那个传话宦官的鼻子一通臭骂,第二天就把武惠妃的那句蠢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

玄宗一听,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原本他还以为是太子三兄弟合起伙来欺负武惠妃母子,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可现在看来,反倒是武惠妃有耍弄阴谋诡计的嫌疑。尤其让玄宗感到不悦的是,武惠妃企图与外朝宰相联手颠覆东宫,这是典型的妇人干政,大大地触犯了忌讳!

所以,经过武惠妃这么一折腾,玄宗也就闭口不提废黜之事了。

太子李瑛就此躲过一劫。

可是,他并没有从这场危机中吸取任何经验教训。随后的日子,他照旧和两个弟弟天天泡在一块,不是骂武惠妃就是埋怨皇帝,没半点新鲜的。

很显然,这是一个政治敏感度极其低下的太子,也是一个丝毫没有谋略的太子。在帝国宫廷这样一个危机四伏、万分险恶的环境中,在武惠妃处心积虑、咄咄逼人的夺嫡态势之下,如此不善于自我保护的太子,注定是要完蛋的。

废黜风波刚刚过去没几天,帝国高层的形势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太子李瑛的保护伞张九龄被赶下了台,武惠妃的政治同盟李林甫出任首席宰相。

一时间,东宫的上空再次乌云密布。

不过,张九龄虽然离开了相位,但毕竟还是尚书右丞,对朝廷的很多事情还是有发言权的,只要他还在朝中,东宫就没那么容易被颠覆。

可令人无奈的是,张九龄现在已自身难保了。

因为李林甫不想放过他。

为了彻底杜绝张九龄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李林甫一直在寻找机会,打算把他逐出朝廷。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四月,机会终于来了。

事情坏在一个叫周子谅的监察御史身上。此人是张九龄引荐的,而性格也和他一样,既自命清高又性情急躁,做事直来直去,从不讲究策略。由于看不惯牛仙客这种目不知书的武夫当宰相,加之为了替老大张九龄出口气,周子谅就对牛仙客发出了弹劾。

只可惜,他的弹劾方式太过拙劣,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按理说,要弹劾牛仙客,最准确的角度应该是说他文化程度太低,又从未在中央任职,缺乏统揽全局的经验和才能,等等,可天知道周子谅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没有从这个地方入手,而是拿了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谶书,声称按书中所言,牛仙客没有资格当宰相。

此时的玄宗正在器重牛仙客,哪里听得进周子谅这种居心叵测、莫名其妙的弹劾,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场就命左右把他按倒在地,一顿棍棒伺候,直打得周子谅七窍流血,晕死过去。过了一会儿,周子谅悠悠醒转,玄宗余怒未消,又命人把他拖到百官办公的地方,再次当众暴打,最后下了一道敕令——流放岭南。

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周子谅当然走不到岭南,才走出长安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李林甫抓住机会穷追猛打,对玄宗说,这个周子谅是张九龄引荐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此次弹劾的幕后主使正是张九龄。

玄宗二话不说,当即把张九龄贬为荆州(今湖北江陵县)长史。

张九龄一离开朝廷,太子李瑛等人的末日也就到了,早已急不可耐的武惠妃再次授意女婿杨洄指控太子等三人。

为了确保此次攻击能够得手,武惠妃加大了火力,除指控三人心怀怨望外,还加上了致命的一条——称太子与太子妃的哥哥薛锈暗中勾结,企图发动叛乱!

这无疑是一条十恶不赦的罪名。

自古以来,大多数皇帝对于这样的指控,通常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更何况像李隆基这种依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这方面的神经尤其敏感,当然反应也就尤其强烈。

玄宗接到指控后,根本不作调查,而是直接召宰相入宫商议。

这一次,决定太子命运的人不再是一心为公、顾全大局的张九龄,而是一心想颠覆东宫的李林甫了。

所以,太子死定了。

李林甫只对玄宗说了一句话:“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是我们这些臣子可以过问的。

这就是李林甫的高明之处。表面上看,他投了弃权票,不替皇帝拿主意;可事实上,他却帮皇帝下定了废黜太子的决心。

就在张九龄离开长安的第二天,亦即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玄宗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全部废为庶人,将薛锈流放岭南。

还没等太子等人从这个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第二道诏书就接踵而至了。

这是一道赐死诏。

太子三兄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父皇竟然会如此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

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伸进三尺白绫,顶多就是在告别人世的那一瞬间,将满腔悲愤化为一句撕心裂肺的怒吼——武惠妃,我们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瑛、李瑶、李琚、薛锈四人被赐死的第二天,他们母族、妻族中在朝任职的官员,也有数十人遭到了贬谪和流放。

皇帝的三个儿子同日被杀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朝野上下大为震惊。一个堂堂的帝国储君,已经当了二十多年太子,从来没听说犯什么大错,怎么说废就废,说杀就杀了呢?还有李瑶和李琚,据说也是很有才学的皇子,如今竟然也和太子一起无罪遭戮,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武惠妃终于赢了。

十几年来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总算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就像一头凶悍的母狮咬死对手后,总喜欢带着自己的幼崽巡视新领地一样,每当武惠妃和寿王李瑁一起从东宫门口经过,她总会用一种自豪而兴奋的语调对李瑁说:“看看吧,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也许是明天,或者是后天,你就将在所有皇子既羡且妒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进去,当之无愧地成为这里的主人!”

可是,武惠妃永远也等不到这个“明天”了。

因为从太子三兄弟冤死的那一天起,她每天晚上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所缠绕。在梦中,三兄弟总是披头散发,直挺挺地在她床边站成一排,然后伸出三条长长的酱紫色的舌头,像蛇一样在她的脸上蜿蜒游走。她想喊,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想挣扎,可浑身上下却动弹不得……直到那三条舌头死死地缠上了她的脖颈,她才会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厉声尖叫着惊醒过来。

醒来后的武惠妃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颊和脖颈,似乎仍然可以摸到一种冰冷湿滑的感觉。

武惠妃就这样无可救药地患上了神经衰弱。起初还只是被夜晚的噩梦所困,后来大白天也会出现厉鬼索命的幻觉。武惠妃请来了一茬又一茬的巫师、术士、和尚、道士,夜以继日地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的驱鬼法会,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那三条冤魂仍然不屈不挠地飘荡在她的每一个黑夜和白昼之中。武惠妃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戾气和怨气不仅始终弥漫在她的周遭,而且还一点一滴地渗进了她的皮肤、血液和骨髓之中。武惠妃先是忧怖恐惧,继而变得歇斯底里,最后终于绝望崩溃。

开元二十五年深冬的某个夜晚,也就是太子三兄弟被杀的八个月后,武惠妃在不断重复的那个噩梦中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儿子李瑁入主东宫的那一天。

不过就算她没死,她也永远看不到这一天了。

因为最终继任太子的人并不是寿王李瑁,而是另有其人。

自从太子李瑛死后,李林甫曾经不止一次地敦促玄宗立寿王李瑁为太子,可玄宗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玄宗之所以犹豫不决,其因有二:首先,李瑛虽然死了,但是按照立嫡以长的原则,继位东宫的人应该是三子忠王李玙,而不应该是十八子寿王李瑁;其次,玄宗在盛怒之下一日废杀三子,过后冷静下来,自然会感到伤心和后悔,所以尽管他最疼爱李瑁,可感情上还是有一些难以摆脱的牵绊。再加上武惠妃一死,玄宗对李瑁的钟爱之情也随之减弱,因此在李玙和李瑁两个储君人选之间,也就更难以取舍定夺。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六月,储位虚悬已经一年有余,新太子的人选始终定不下来,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玄宗的烦恼和苦闷可想而知,时常愁得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一贯细心敏感、善于替皇帝分忧的高力士,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某日,高力士乘左右无人,就小心地询问皇帝为何闷闷不乐。

玄宗慵懒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我家的老仆人,难道还猜不透我的心思?”

高力士说:“是因为储君未定吧?”

玄宗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高力士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大家(皇帝的昵称)何必如此虚劳圣心,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皇上何必这般殚精竭虑,只要依年龄大的立,看谁还敢再争?

这真叫一语点醒梦中人。玄宗顿觉豁然开朗,频频点头说:“汝言是也!汝言是也!”

就在这主仆二人貌似闲谈的几句话中,旷日持久的储位纷争终于画上了句号,大唐帝国的新任太子就此诞生。

这一年六月初三,时年二十八岁的忠王李玙(亦即后来的肃宗李亨)出人意料地脱颖而出,正式入主东宫。

对此结果,李林甫当然是大为错愕。因为他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

看着册封大典上意气风发的新太子李玙,李林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忧惧。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李林甫一直是寿王李瑁最坚定的支持者,而今李玙突然胜出,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意味着李林甫这些年来所做的努力已经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而且意味着他和新太子已经因为这场储位纷争结下了深深的嫌隙。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跟未来的皇帝结怨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事已至此,李林甫还能怎么办呢?

时光无法倒流,错误已然铸成。在这件事上,从不做赔本生意的官场老手李林甫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从出道以来做过的最不合算的一笔政治买卖。

假如李林甫从此改换门庭,投到太子麾下,是不是一切就可以从头再来呢?

不是不可以,只是很难,极有可能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因为,历史旧账不是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的,就算太子在表面上接纳了他,双方也很可能是虚与委蛇、相互敷衍而已。换句话说,不论他怎么做,太子都很难相信他的忠诚,他也很难真正获得太子的信任。

既然如此,李林甫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必须不择手段地搞掉这个新太子,决不能让他顺利当上皇帝!

当然,在此时的李林甫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还不是如何颠覆东宫,而是如何巩固并扩大自己的相权。一旦自己的政治能量强大到足以全面掌控朝政,李林甫就将毫不犹豫地对太子李玙发起攻击。

李林甫相信,这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注释

[1]据说长子李琮小时候被野兽抓伤了脸,故因破相而无缘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