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精神与海南文化

叶显恩

海瑞（1514～1587）出生于海南省琼山县金田下村（今海口市），与丘濬同村。他一生经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4朝，亦即16世纪的中后期。在明王朝，是由盛转衰时期；在中国的传统社会，则系商品经济发展转型的时代，由俭入奢，贪欲膨胀的时代。由于世界新大陆的发现，东方航线的开通，葡、西、荷、英等西方殖民者先后东来，打破了由中国控制的南海传统贸易的格局。南海贸易已经扩及大西洋和太平洋彼岸的南美洲。尤其是广州—马尼拉—墨西哥太平洋丝路的开通，既促进了江南地区蚕丝业的发展，也因广州市场的转型而带动了广东商品经济的发展。由于海外贸易的带动，中国内部商品经济得到了令人注目的发展。江南、东南沿海等地区扩大经济作物的种植，商业化深入农村。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消费品日益成为商品结构的主要组成部分。总的说来，人民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

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贪欲横行，奢侈成风。官场败坏，贿赂公行。道德水准下降。皇帝以皇庄名号带头兼并土地，下属官僚竞相侵夺民田。各级官僚以贪污为能事。有文献记载：正德、嘉靖之前，为官者空囊返回乡里，父老笑迎，啧啧称赏；如遇贪墨官僚还归，则嗤之以鼻，不屑与之往来。嘉靖、隆庆之后，世风大变。当官的以贪赃为能事，保持清廉的被姗笑为痴呆。有人做过统计：《明史》记载的129位“循吏”（清廉官吏）中，明初81年间有114人，明中期71年只有10人，后期（1522～1644）122年竟然只有5人。原以功名上进者，纷纷“弃儒从商”。甚至农民也受经商风气的影响，以“拙业力苦利微，弃耒耜而从之”，就是说，农民嫌耕田辛苦而得利不多，干脆也经商去。颇与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之时，大刮下海从商之风相似。

海瑞正是生活在道德沦落、风气败坏的时代。他处污泥而不染，以其高风亮节、志洁行清，屹立于天地间，立下光于日月、章于云汉的政绩丰碑。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为社会做过贡献而受称颂的循吏、清官指不胜屈。但像海瑞那样被作为刚正、正义的化身而传颂千古，甚至奉之为神而“绘象祭之”者，历史上唯有宋代的包拯可与之相比拟。从明末以来出现的《朝阳凤》《吉庆图》《正义烈》《五彩舆》《德政坊》《海忠介公案》《海公大红袍》《福寿大红袍》等大量戏剧小说，反映了人民对他的怀念和敬仰持久不衰。由此可见，给人影响最深，震撼最大的莫过于无形的精神力量。

对于海瑞其人其事，应该作为一个独特的社会现象来加以研究。海瑞价值的再发现，必然对现实起针砭时弊，激浊扬清的作用，也有助于其精神的有效传承。

从海瑞身上表现出来的复杂的社会现象，不是一篇短文所能厘清的。下面我只就海瑞精神及其与海南文化的关系，发表一些浅见，以期引起文化界作更广泛、更深入的研究。

一 苦节自厉的廉洁奉公精神

海瑞以宋明新儒（理学）的入世苦行，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来锻铸自己的人品气质。自幼便注重人品的培育、修炼。在他看来，这是做人做事的根基。“正己”才能正人，“成己”方能成物。海瑞年轻时写的《严师教戒》一文，是约束自己的庄严誓文，亦名《自警词》。在此文中说，人的一生应按照圣人的话，一一学着做。人不能白活。不白活并非是指要中高科、做大官，而是见了钱财、美女，是否会动心，做人是否心口如一，俯仰无愧。做人：不能见大官就巴结，见了富人就心虚气馁；不能有点成绩便心高气傲，不能嫉贤妒能；不能只会说不会做，说空话充好人；不能存私心，谋私利。并发誓：“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字里行间充满一股逼人的浩然正气。

他的生活、行事，终其生都以自立的誓言一一对照去做。他以苦节自厉，耿介淡泊自持。明制，知县薪俸不多，收入主要靠“常例”收入。他革除“常例”（即从田粮里甲征收中所得）等陋习（以今天话说是“灰色收入”），只领法定薪水过活。所以，他只能穿布袍子，吃粗米饭。衙门有空地，自己种菜，家人上山打柴，作些补贴。这种清贫的生活，连寒士也不堪其苦。

海瑞自从出任南平教谕起，按照惯例，每到一地便根据纲纪国法，制定施政的规条。别的官僚虽然也都照做，不过这是为了虚应故事，装样子而已。而海瑞却是“字字实事”“先自身始”，言行如一。其目的在于重振朝纲，树立国法的权威，大破地方流行的种种乡俗、旧例。他先后在不同任职地制定的“南平教约”“淳安兴革条例”“兴国八议”“督抚应天条约”等条例、条约，都一一执行，从不苟且。他上京或出外巡视地方民事，也破除俗例，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条约执行，力求简朴节约，不扰民，不给下属添麻烦。

他官由教谕到巡抚，做了十七年官，只从薪俸节余下来的钱，买了一间值120两银子的住宅，此外别无添置。祖传的10亩田，清丈少了1亩8分。他知道后要求一定照实算。罢官里居16年，家徒四壁，囊空如洗。万历十五年（1587）十月四日死于南京任上。病危弥留之际，“无子姓兄弟一人在侧”，也“无一语及身后事”。死前三天，兵部送来柴薪银多算了7钱，也叫人扣回去。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时，全部家产只有俸金10多两银子，旧袍数件，忍不住哭出声来。他只好与同僚商量，凑钱为海瑞办丧事。他的死生言行，无不显现出对国家、对人民的大爱；无不昭示出不计荣辱得失，慨然以无私奉献自任，显现了他坦荡无私，廉洁奉公的精神。

二 刚正不阿与鞠躬尽瘁的耿介精神

无欲则刚，无私则无畏。海瑞终生刚正不阿，为重振朝纲，不畏权奸，与贪官污吏斗争了一辈子。这种精神，早在他首任南平儒学教谕时接待上司的礼仪就表现出来了。有一次，延平府知府等一班官员前来南平儒学视察。海瑞及两位训导并列走在前面，率县学里的学生恭迎。大家皆行下跪礼，唯海瑞屹立，仅作揖为礼。他处中间一揖，左右两侧训导下跪，形同一笔架，又因瑞字上角是山字，所以官员们看状故意惊叫道：“何来山字笔架竖在这里？”海瑞感到受辱，准备辞职回乡，因延平知府的挽留而未果。海瑞明知迎上司当下跪的礼俗，之所以揖而不从俗下跪，是为了遵守明代《会典宪纲》中的规定。学校与别处不同，不下跪是为了维护师道尊严。

对其上司，乃至当朝宰辅，只要有违反国法朝纲之举，海瑞都奋起反对。他任淳安县知事时，“（胡）宗宪子过淳安，怒驿吏，倒悬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过无供张。今其行装盛，必非胡公子。’发槖金数千，纳之库。驰告宗宪”。看，胡宗宪总督的儿子路过淳安，胡作非为，吊打驿吏。他没收他所带的银两，并报告胡宗宪说，此人冒充总督公子，为非作歹，败坏总督声誉。弄得胡宗宪哭笑不得，只叹倒霉。又如，严嵩的党羽、都御史鄢懋卿出巡查盐政，带着小老婆，乘坐五彩舆，作威作福，贪污勒索，地方不堪其苦。海瑞告诉他，牌告上写着：“素性俭朴，不喜逢迎”，但您所到之处，却铺张浪费，也许是下属地方官瞎张罗的缘故。我淳安县地方小，实在承担不起大驾。鄢都老爷，只好含怒绕道而走。他不仅一扫当时对上逢迎谄媚之风，而且敢于批墨吏的逆鳞，顶住了来自上峰的歪风邪气。

万历元年（1573），海瑞正被罢官闲居老家，本有同僚建议起用他。当时因万历皇帝处于幼冲之年，由首辅张居正独揽朝政。吕调阳为科举会试总裁，张居正以子托之，由此而引起物议。海瑞闻讯致书吕调阳说：“今年春，公当会试天下士，谅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岳（张居正号‘太岳’——引者注）；想太岳亦以公道自守，必不以私干公也。唯公谅之”。这里他用调侃的口吻说，首辅的公子要参加科举会试，您吕调阳应当坚持公道，想不会为首辅而讲私情；首辅也必当讲求公道，不会干预您秉公办事的。看，义正词严，可破奸人阴谋，可寒权臣之胆！海瑞明知，经他这么一搅局，重新出仕自然泡汤了。在他看来，为维护“大我”，牺牲“小我”是值得的。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这里只略举一二罢了。

最为惊世骇俗的还是1564年海瑞奉调回京任户部主事时，给嘉靖皇帝上疏一事。他竟敢痛骂嘉靖皇帝自以为是，不上朝，拒绝臣工诤谏，一味迷信道教。弄得君道不正，臣职不明，官贪将弱，暴动四起，还妄称要当尧舜。嘉靖一看，气得发昏。仔细一想，又觉得说中了他的软肋。听到他上疏前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更是一愣，觉得此人倒可比得上比干，自己还不是纣王啊！顿起怜悯之心，只把他关进诏狱，留下一条命。他连都御史、总督，乃至皇上都敢惹，还怕谁？通过他的嘉言懿行，铸成刚直正义的化身而为人们所传颂。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处于贪欲横行、枉法徇私成风、吏治败坏、冤狱丛集的嘉靖、万历年间（16世纪），即使在万历初年有权相张居正柄国，实施雷厉风行的吏治改革，但依然不能挽回吏治腐败的局面。但是，海瑞用言行铸成的刚正不阿，为重振朝纲义无反顾地献身精神所发出的威慑力，却使他所到之处，歪风邪气顿然停息。抚吴期间，以工代赈，疏浚吴淞江和白茆（近人研究，认为海瑞治理吴淞江和白茆水利，对后来上海的崛起发挥了很大作用）。清理狱讼，均田均税，推行一条鞭法，以及遣散募兵等。无一不是办实事，从不讲空话、套话。“令下无敢不行者，一时传诵。民情若出汤火，贪墨吏望风解印绶去”。平民百姓欢欣鼓舞，而那些有贪墨罪状的官僚，惊恐万状，望风而逃。整顿吏治的成效，验证了他终生坚守的“正人先正己”的信念，显示出他刚正不阿，为朝纲社稷鞠躬尽瘁的精神。

三 “有怀如海”的气度与胸襟

总观海瑞的一生，总是在坎坷曲折中前行的。他多次遭到弹劾，降过职，罢过官，坐过监狱。但是，他毫无畏惧，毫无气馁，显示出百折不挠的坚韧精神。他心怀广宇天地宽，坦坦荡荡，不计较个人恩怨得失。他以海量的情怀，包容强加于自己的不公平。他在担任应天十府（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省大部分地区）巡抚任内，政绩卓著，却遭反对派弹劾，任期只七个月便被撵下了台。他给操江都院吴时来的信中说道：“百凡区画，止幸吴淞江成功之速而成耳。余垂成中止。奈之何？奈之何？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有怀如海，忙不及述，统祈体谅。”他的施政计划，除进展快的吴淞江水利一项完成外，其余由他开创的即要成功的事业中断了。如此的挫败，固然痛心疾首，但他没有退缩、泄气。他退入林泉后，打算开辟另一人生。他说，我的心胸、我的怀抱，有如大海般开阔，我正忙着呢，没法向老友您（吴时来）细说，请体谅。可见他正筹划罢官退居家乡后新的人生。

在海瑞看来，万事可变，但他“志于道”的初衷是不能变的。他在官场上以古圣贤做榜样，正风俗、兴教化，力求变无道为有道，力图让老百姓体会到儒家的仁政。他仁爱化民，爱民如子，看到老百姓的饥寒，便认为是自己的过失。同老百姓谈话，又严肃，又温和，从不摆官架子。罢官乡居后，手中无权，但仍将他的思想诉诸笔端，通过为人写的大量序文、书信，传播开来。他褒扬和肯定一些好官员的施政举措；批评、抨击贪赃枉法的不正之风和奢侈浪费的现象。旨在激浊扬清，制造和高扬清议，为他的理想即心中之道，奋斗不息。

海瑞乡居16年后，在清议的压力下，忽然被朝廷起用。他已经72岁高龄了，还是愉快地赴任。他出任的南京吏部右侍郎署吏部尚书，本是属安置性质的闲官。他不因闲官而无所作为，到任便把多年来各衙门出票要市面上商户无偿供应物品的陋规禁格了。还发话说，要南京五府的百姓，负责南京千百个官员的出入用度，难怪百姓苦了。吏部是六部之首，怎能不先想到百姓？“闲官”，一到他手又有作为了。

海瑞历经三番四次的打击、挫败，受尽冷嘲热讽，人情冷暖，但他从不计冤屈、不计荣辱、不计恩怨、不计得失、不计升降，依然淡定前行，依然执守“志于道”的理想，充满海量的包容精神。这种精神，无疑源自源远流长的海南海洋文化的深厚积蕴。

海瑞的海量包容精神是和丘濬，以及全真道南宗五世祖白玉蟾等是一脉相承的。海瑞以“心胸怀海”自道；白玉蟾12岁便借“织机”一诗以抒怀：“大地山河作织机，百花为锦柳如丝；虚空白处作一匹，日月双棱天外飞。”丘濬更以《海仪》一诗表达大海般开阔的心胸。他还在“五指参天”一诗中写道：“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州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余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以五指山喻为一只巨掌，要伸入碧空摘星揽月，要从海外遥向中原指点江山。这正是海南人海量的情怀和气度的表征。以海瑞和丘濬、白玉蟾为代表所体现出来的海量的包容精神，是海南深厚的海洋文化底蕴所使然。反映了海南海洋文明深厚的历史底蕴。

值得注意的是海瑞和丘濬、白玉蟾都出生于琼山县。据近人研究，自秦汉至唐代，临高语族群（《汉书》称“善人”，明清文献称“熟黎”）。是以南渡江以西的地域为其居住的基地，即约相当于今的琼山、澄迈、临高和儋州一带（地方文献上，称南渡江以西一带居民所操的临高语为“河西黎语”）。并在环岛其他地方与黎族人杂居。而琼山县是汉代建置珠崖郡以来郡、府、县治所在地；处于本岛北部，与大陆联系最为便捷，是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地；是海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文化海南从此起航的圣地。此地得风气之先，并引领潮流。经与隋朝冼夫人带来的俚人相融合，又经唐宋受贬官谪臣带来中原文化滋润的临高族群的文化，再与闽南文化相碰撞、相融合，终于到了明代累积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引发海南人文郁起的局面。明代以降蔚成以白、丘、海思想为核心的海南海洋文化现象。

碧海青山是人与自然互通灵犀的媒介，山海清淑之气，蔚为人文。海南的青山绿水和一望无垠的海洋，造就了以白玉蟾、丘濬、海瑞为楷模的精神榜样。试问：没有浩瀚南海的熏陶，哪来白玉蟾、丘濬、海瑞的海量情怀；没有五指山的滋润，何来丘公伸臂中原，指点江山的怀抱？这正是海南海洋文化的产物。

由白玉蟾而传到丘濬、海瑞，海量的包容精神，前后相传，成为海南人共同的精神境界。2011年香港全球海南商人大会上，一致通过《海商宣言》，确定以“海量的情怀”作为海南商人的精神境界，并以海商作为海南商人的专称（已经登记注册）。

海南文化，无疑是丰富多彩的。但就其地域特征而言，是属于典型的海洋文化。海是传播文化的桥梁，易于集纳各种文化，易得文明的先机。它具有开放、包容、创新、进取的特性。是一种重商重利的文化。海洋文化所孕育的重商、冒险、开放、扩张的精神，被认为是欧洲人自大航海时代以来能够称雄全球，并创造近代文明的原因。欧洲人因此而引以为豪。

这里我要特别指出，由海瑞和白玉蟾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海量包容的精神，是我们海南文化的核心。海南省的子民必将抖擞这种海量精神，张开双臂，迎来四海来客，经融会来客带来的各国的文化而得到自身文化的进一步提升，以圆建造国际旅游岛的梦。

我们知道，海洋文化固有的潜在优势和厚积薄发的特点，要在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呈现和发挥。历史已经证明：正是15世纪末新大陆的发现及而后东方航线的开通，肇始了世界性贸易的时代，西欧的海洋文化才有可能扩张、影响世界。在中国也同样，唯有到了近代，国门被打破，可以与各国进行自由贸易往来之后，广东为代表的海洋文化才成为引领时代之潮流，引发了一系列的民主革命和工商业的近代化风云。我们可以预期：作为海洋大省的海南，从目前的发展水平看似显滞后。但随着对南海开发的加深，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海南必将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引擎。

末了，还要指出的是，海瑞是我们海南人的翘楚，已成为引领我们前行的精神路标。四百多年前，他犹如一缕紫烟在南溟海甸冉冉升起，给海南带来了一片辉煌，也给我们带来诸多的沉思。今天高扬海瑞的精神，使之深入人心，成为震慑贪官污吏和不正之风的精神力量。这样，将有助于催生反腐斗争，廉政建设的新局面。

2014年1月5日匆匆脱稿于海龙湾幽篁室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