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国对法战略的历史和政治学考察(1914~1929)
- 刘作奎
- 5857字
- 2020-08-29 00:07:53
二 法国对欧洲大陆外交传统的成因及内容
(一)地理环境与法国外交政策的形成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英、法两国分别代表海洋的王者和大陆的主宰。法国与英国都有辉煌的历史,存在许多的共性,但历史上两国为什么矛盾不断,进而结下了百年仇怨呢?这也与地理环境有关。
就地理环境而言,英国对欧洲大陆具有封闭的特点,而法国正好相反,它对欧洲大陆是完全开放的。
法国地处欧洲大陆西部,隐约呈六角形,因而它常被人们用“六角国”或“六边形”一词代替。法国南部濒地中海;西部沿比利牛斯山与西班牙交界;由北部至东南部分别与比利时、卢森堡、德国、瑞士、意大利接壤。可以说法国大部分国境线都暴露在几个曾经强大的国家(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国)面前,它在相当长历史时期中都疲于应付边境安全问题。尤其是东北地区,即与比利时、卢森堡、德国相连的部分,其间地势平缓,无任何天然障碍,来往畅通无阻。便利的自然条件虽有利于法国与邻国人民的相互交往,但也为它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公元前2世纪末,罗马人越过阿尔卑斯山侵入高卢,继而开始了对高卢长达500年的统治,这对法兰西文明产生了十分重大和深远的影响。到中世纪,匈奴人曾经越过莱茵河侵入法国国土约达30次之多。更有甚者,在近代德国人在一个多世纪内五次(1814、1815、1870、1914、1918)让巴黎人民听到了自己大炮的轰鸣,他们还三次让法国人目睹自己的军队穿过巴黎的街道。无怪乎法国著名地理学家阿勒贝尔·德芒戎说:“法国肯定是欧洲各国中最少与世隔绝、最不‘闭塞’的国家之一。”一战后,戴高乐在阻止法国政府修建马其诺防线时,就曾向当局指出法国领土的“弊端”,他在《建立职业军》这部著作中分析说:“英国和美国由于海洋阻隔,敌人难以进攻;德国的权力中心和工业中心十分分散,不易一举摧毁;西班牙有比利牛斯山为屏障;意大利有阿尔卑斯山的保护。而法国四周边境缺乏天然屏障保护,几乎是“一马平川”;尤其是首都巴黎,对任何来犯之敌都敞开着大门,更是无险可守。”
地理位置的完全开放性造成法国屡遭侵犯,促使法国一直在欧陆寻求维护本土安全与稳定的“天然边界”(natural frontier),即尽量把国家边界延伸到更远的地方,以便为保卫法国本土获得更多的纵深,同时把这一边界观念作为一种传统的外交理念来坚决执行。这成为法国历代统治者的追求。也就是说,对“天然边界”的追求贯穿了法国外交政策的主线。
(二)法国追求和确保“天然边界”的“安全战略”政策
16世纪前,“天然边界”在法国人心中只是一种模糊的意识。当时历代法国统治者只是下意识向国土外扩充,来保证国土安全。正如乔丹所说:“法国曾有过征服天然边界的政策,但把法国推向‘天然’边界的概念,在法国大革命前,只是对法国外交政策影响不大的几个思想家的幻想罢了。”1519年,西班牙国王、哈布斯堡王室查理一世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称为查理五世,当时他已经统治着一个规模空前的大帝国。法国则是一个领土基本统一且颇具雄心的中央集权国家。神圣罗马帝国的强大,使法国处于哈布斯堡王室领地的包围之中,法国同时在南方、东方和北方受到查理五世的威胁。对此,法国政府准备采取一切手段来反对查理五世。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说了一句简明扼要的话来阐述他的理由:“你知道从这儿到他(指查理五世)的国土的边界有多少英里吗?40英里!”他反对查理五世的目的是:争夺对意大利的控制权,确保法国东部和东北部的安全,构筑有利于法国的欧洲大陆均势,并从中寻求维护法国安全的“天然边界”。这时,法国的“天然边界”还是一个有点模糊的概念,即尽量拒敌于国门之外更远的地方,让入侵者互相争斗而无力对法国边界进行侵犯。至于这个“天然边界”应划到哪里,当时还没有成熟的想法。
在反对查理五世称霸欧洲的过程中,法国始终是最主要也是最持久的力量,弗朗索瓦一世的决心和行动最为显著。继任国王亨利二世不仅继承了弗朗索瓦一世的政策,并且逐渐把保卫法国安全的重点放在东部边界上。1552年,法军进入洛林地区,并占领了梅兹、图尔和凡尔赛三个主教区,从而使法国边境向东大大推进,使巴黎得到了更大的地理纵深保护,并由此改变了法国此前半个世纪内将战争和外交重点集中于意大利的做法。《奥格斯堡和约》签订后,法国继续推行同哈布斯堡西班牙进行战争的政策,以尽量消除后者在南、东、北三个方向对法国安全的威胁。1559年,法国通过意大利战争击败西班牙,两国终于在《卡托-康布雷齐和约》中罢兵言和,法国的安全与独立得到保全,法、西两大欧洲强国之间确立了一种均势。
1618年欧洲爆发了三十年战争, 1620年11月,哈布斯堡军队和德国军队攻入捷克领土,使捷克境内四分之三封建领主的土地落到德国手中,严重威胁法国的安全。法国再次成为反对哈布斯堡王朝的主角,并逐渐形成具体而又明确的国家利益观。法国当时著名的政治家黎塞留主教(Cardinal Richelieu)指出,法国的国家利益就是:法国社会安定,政治团结,内部没有独立于国王的权威;国家强大,外部没有威胁法国安全的敌人。随着战争的继续,黎塞留开始为法国设计最终的战争目标,其中最重要的是实现法国的“天然边界”:为使法国的安全得到充分保证,除比利牛斯山脉应永远是法、西边界外,应使法国边界向东推进至莱茵河,特别是要控制梅兹、洛林和斯特拉斯堡这些对防御法国和攻击德意志至关重要的门户。这时法国对“天然边界”的要求已经有了大致的界线,“天然边界”日益清晰。
1636年,欧洲一些国家酝酿召开一次欧洲国际性会议来结束三十年战争。1644年正式开始谈判,1648年达成两个条约,总称《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该和约结束哈布斯堡王朝的霸权地位,使法国成为无可争辩的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法国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大体上实现了弗朗索瓦一世以来历代君主所追求的“天然边界”的最理想目标。其一,洛林地区的三个主教区梅兹、图尔和凡尔登永远并入法国版图,由此确保了法国东北边境的安全。其二,法国强迫奥地利哈布斯堡将阿尔萨斯绝大部分地区割让给法国,仅斯特拉斯堡除外。法国还获得了在莱茵河右岸的布里撒克和菲利普斯堡永久设防和驻军的权力。这样,法国就占据了通往德意志的战略通道,形成了压制德意志的有利地位。历史学家卢尔德(Evan Luard)得出结论说,法国由此成为威斯特伐利亚和平秩序的保证人,从而获得了“干预德意志事务的一项公认权力”。如果说黎塞留的主要目标是通过打击哈布斯堡王朝确保法国安全,那么他的继任者的政策则是通过击败奥地利和西班牙实现法国的“天然边界”,并由此确立法国的欧洲大陆优势。1661年,“太阳王”路易十四(Louis ⅩⅣ)亲政,开始通过对外扩张确立法国的霸权。这时法国“天然边界”内容又有所变化,路易十四最重要的目标是有效控制莱茵地区以及法德边境上的战略要点,从而形成压制德意志的绝对优势。
法国的霸权侵略遭到新兴国家如英国、荷兰等的坚决反对。1678~1697年,路易十四的扩张目标从北部转向东部,企图占领法德边境上的战略要地,为法国建立起稳固的北部和东部边境,进而提升法国在欧洲大陆的政治影响。这一阶段,“太阳王”通过和平与战争双管齐下的手段,使法国“在和平时期征服的土地比路易十四以前的十个国王通过战争征服的土地还多”。然而到17世纪下半叶,欧洲国家已经认识到均势的重要性,一国的绝对优势必然遭到其他国家的联合反对。英国带头反对法国的霸权。1713年,路易十四的霸权努力在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国家同盟打击下宣告失败,其后两年间,法国相继与英国、荷兰、普鲁士等签订条约,这一系列条约称《乌特勒支和约》,该条约体现了英国的意志,它实现了欧洲大陆的均势。法国政策遭遇阻击,“天然边界”政策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1789年法国爆发大革命,革命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旧的君主政权。在这种情况下,欧洲大陆封建国家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等纷纷来干涉革命。1793年雅各宾派专政后,革命领袖们开始大规模向外扩充领土,一方面转移国内对雅各宾派专政的不满,另一方面阻挡欧洲封建势力的进攻,维护国家的安全。在法国军队进入瓦尔密和美茵茨后,革命队伍内部出现了争议:一旦这些领土被占领了,应该对它们采取什么措施呢?应该采取什么保证措施来反对它们重新沦入仇视革命的旧统治者手中呢?难道通过吞并达到目的?但革命的法国已经放弃吞并,许多领导人——罗伯斯庇尔、卡诺特(Carnot)、德斯穆林(Desmouline)——都反对吞并政策。这时候,革命领袖丹东综合各方观点,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其中提到:“共和国的边界是天然划定的。我们应该达到地平线上所有四个角落,以莱茵为方向,以海洋为方向,以阿尔卑斯为方向。共和国必须达到这些边界,没有人的力量能阻止我们到达那里。”于是,“天然边界”成了各方都普遍接受的办法,从此带上革命的烙印而深入人心。乔丹说:“天然边界作为一种革命传统由此孕育……由此,法国关于莱茵等的‘天然边界’原则并不是君主政策的产物,而是法国大革命的遗产。”历史学家萨赫林斯(Sahlins)也曾专门论述17世纪以后法国的外交政策,法国大革命是其重点论述的内容之一。他在文中说:“法国的‘天然边界’思想在法国的历史教科书中和学者们对法国旧制度和大革命研究的专著中是一个人所共知的话题。正如法国革命史学家艾伯特·索雷尔(Albert Sorel)在1885年写到的:“这一思想就是‘地理环境决定法国政策’:从16世纪开始,法国就持久和延续不断地向大西洋、莱茵、阿尔卑斯山脉、比利牛斯山脉扩张。‘这些边界是天然划定的’,黎塞留这么说过。法国革命家丹东也说这是‘自然所分割的’。”
革命政权通过武力将法国边界向尼德兰、莱茵和北意大利全面推进。不久,法国宣布它有权实现新的“天然边界”,即获取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以及莱茵河以内所有的领土。革命政权随后在萨伏依、尼斯和比利时采取的同化政策表明,法国将永久占领上述地区,这意味着法国打破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来欧洲的政治版图。1795年4月,法国与普鲁士签订《巴塞尔和约》,获得了后者在莱茵河左岸的所有领土。8月,法国吞并萨伏依和尼斯;10月,比利时和莱茵河左岸正式并入法国版图。1797年10月,法国在意大利北部建立一个依附于法国的阿尔卑斯共和国,从而为法国称霸意大利奠定了基础。此后法国开始在东部构建势力范围。
雅各宾派专政被推翻后,1799年拿破仑掌权。他不仅继承了革命党人扩大法国边界的政策,而且将法国的对外扩张上升为夺取欧洲霸权。
拿破仑的对外扩张野心较之路易十四更为宏大,其中最主要的体现是进一步实现法国的“天然边界”,并永久兼并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地区的领土。1802年缔结的《亚眠条约》实现了法国的天然边界,并确立起法国在欧洲事务中的绝对优势。拿破仑达到了他命运的顶峰,整个欧洲无力反对法国对“天然边界”的要求。但是亚眠的胜利激起了拿破仑更大的对外扩张欲望,他要越过“天然边界”来保护法国的“天然边界”,即通过扩大征服来保护法国的所谓民族利益。此后通过侵略扩张,拿破仑帝国版图不断扩大。由于法国无限制地超越其“天然边界”,遭到以英国为主的欧洲国家反对和抵抗,并最终击败了拿破仑。1815年,战胜国召开维也纳会议,会议对法国领土做了大的修改,欧洲又恢复了均势。此后法国安全问题频频告急,其“天然边界”不断遭到新兴国家德国的挑战和侵犯。
法国作为一个传统的欧陆大国,其外交政策和军事战略总是时时面对英、俄、德、奥匈以及意大利等欧洲强国。但从1870年普法战争以来,其核心一直是德国。法国同英国有争夺海外殖民地和欧洲霸权的矛盾,同俄国有争夺东南欧和中近东的矛盾,同奥匈帝国有争夺巴尔干的矛盾,同意大利有争夺地中海势力范围的矛盾,等等。可是,由于历史和地理因素,法、德之间就不仅仅是争夺殖民地势力范围、争夺欧洲大陆霸权的问题,而首先是国家安全问题。法德是近邻,并且近代以来德国各邦强大时,由于两国接壤,其间又没有天然的障碍,所以入侵法国最为容易和频繁,对法国安全构成重大威胁。尤其是1870年普法战争,使法国蒙受了巨大耻辱。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与英国结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艰难击败德国,总算缓解了安全压力。
表面看来,一战的胜利和凡尔赛体系的建立,法国压制了宿敌德国,“天然边界”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复。但是法国在战争中付出了惨重代价。人力资源与工业能力,作为近代国家战争潜力的基本要素,法国与德国相比从19世纪以来就一直处于劣势。一次大战法国的“惨胜”,没有改变两国这种战争潜力要素对比的天平。德国虽然受到了割地、赔款和解除军备等苛刻条款的捆绑,但其人力和工业优势的基础却未受到触动,一旦重整旗鼓,必将构成对法国安全的严重威胁。正如英法关系研究专家贝尔指出的,法国外交政策有时曾试图与德国寻求协调,有时想压垮它。这表明法国对德国采取的政策是灵活的。“但在有一点上它是无法灵活的:法国的地理状况是无法变更的。1919年以后美国退回到孤立主义状态,英国同样想这么做,以逃避给它带来灾难的欧洲大陆义务。因为,英国与欧洲大陆的海峡即使不算宽,也足以保证英国全身而退。而法国却不能有这种想法:法国紧邻德国,时刻受到复兴的德国控制欧洲大陆的威胁。法国因此需要安全。”
阿诺德·沃尔夫斯曾总结了一战结束后法国外交政策的特点,他说,自一战以来,“安全”(securité)成为法国外交政策的主旨。至少,这是政治家们一致和持续声称的。这个词语本身不能说明法国政策的特殊性,毕竟,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寻求和平、稳定和安全。当法国谈到它希望得到“针对德国入侵的安全保证”时,它的具体含义才变得明显。法国对德国会发动一场新的战争的恐惧持续存在,凡尔赛没有缓解这种恐惧。
一战后,莱茵兰问题是法国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要点,也是它寻求“天然边界”的底线,或者用沃尔夫斯的话说:“法国要求其战略边界在莱茵兰。”法国的工业和重要矿产资源分布在北部,这里出产法国75%的煤、95%的铁、90%的布、80%的毛制品,所有汽车和飞机制造业以及大部分化学工业也集中于此。这一地区紧接德国的莱茵兰,缺乏天然屏障,如果法国能够控制河道宽阔、堤岸高耸的莱茵河左岸,就进可以威胁德国的鲁尔重工业基地,退可以屏护自己北部的工业发达区。因此,法国一直试图把莱茵兰作为寻求新的“天然边界”的突破口,来维护本国的安全。1925年3月1日,法国出版了关于法国安全的黄皮书,其中就将战略安全评估的重点放在莱茵兰。法国政府认为任何的条约和书面保证都不足以使法国安全,法国需要实实在在的保证,根据评估这种保证应是无限期保持对莱茵兰的控制,下一场战争将会在莱茵兰甚至更东面的地方打响,而不是在法国。黄皮书认为最好的安全保证是控制莱茵兰沿线及桥头堡,保持莱茵兰的非武装和非军事化状态。
因此,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希望继续实行压制德国以确保其“天然边界”的“安全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