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前言

——在百年中国社会风习变迁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作为项目研究的提出者和参与者,值此成果付梓之际,我想讲三个问题:一是关于选题和研究的几点说明,二是尝试提出社会风习的变迁模型,三是探讨社会风习变迁的主线假设。

一 关于选题和研究的几点说明

首先,想要说明的是,我长期从事行政管理工作,不是学者,不会做研究,但是现在的工作使我可以引导团队做一些研究。现在要讲的这几个问题,从学术的角度看,并非标准的学术,请予谅解。

关于这项研究的来源。这个项目是我们自发研究的。几年前,有感于社会风习的变化,我提出开展百年中国社会风习变迁研究,得到很多老师的响应。于是,题目是自选的;队伍也是自愿加入的,有十几个教授、博士参与这个团队。这项研究的起步是在2012年3月底,从提出问题到现在,已历时三年多。

关于“社会风习”。“社会风习”这个词,现在的人不太使用。我之前也没有特别的感觉。第一次对这个表述的重视,源于拜读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元白诗笺证稿》。九江学院和陈寅恪先生有一些渊源。有学者认为,陈寅恪作为一个大史学家,从不谈论现实时事,但是他对社会现实又有着深切的关注。陈寅恪先生之所以写《元白诗笺证稿》这部著作,原因之一是他看到中国现代社会风习的恶化是从抗战中期开始的。但是,他并不直接去写当时社会风习是如何恶化的,而是通过《元白诗笺证稿》这部著作。他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有一段话: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

引文中的“社会风习”跟“道德标准”连用。引用这段话的目的是想说明,我们所研究的社会风习也是与某一个阶段社会道德标准相联系的。

关于“百年”。这个百年不是严格的100年,大体是指辛亥革命以来的百年。这个百年,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可以说是最纷繁复杂的百年,也是最深刻变化的百年,更是最进步发展的百年,当然,也是社会风习变迁最明显的百年。从社会形态看,它经历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从政权更迭看,经历了大清帝国、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历史事件来看,经历了10余年军阀混战,10年土地革命战争,8年抗战,4年解放战争,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30多年的改革开放;从社会生产力看,从农耕时代到机器工业,到电子工业和机电一体化,到计算机,到手机和微信,到今天的高铁和“互联网+”时代。当然,这种历史分期也是粗线条的,不是标准的历史学家的分期。

二 社会风习的变迁模型

我尝试推出一个模型,来看看社会风习究竟是怎样变迁的。

该模型包括四种作用力量:第一是导向,第二是示范,第三是约束,第四是惩戒。

关于导向。导向是多种多样的,大体包括五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政府的号召与倡导。政府希望这个社会出现什么样的风习,它就要号召,就会倡导。比如“八荣八耻”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第二个层面,政策与制度。有了号召,或者仅仅有号召是不够的,政府有关方面的政策和制度要跟上。它们往往是“指挥棒”。

第三个层面,传统与教育。诸如孩子们从小到大,如何成长,如何教育;长辈希望晚辈继承什么,形成什么样的思想意识和学会什么本领。在说到传统和教育的时候,要引用刘梦溪先生的一段话,他在《国学与红学》中讲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自从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后,衍生出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为人们习而不察,就是教育与传道的问题。现代以知识教育为核心的体制,丢失了一个东西,就是“道”。我们的传统教育,历来把传道放在第一位。传什么道?儒家的经典之道。可惜现代教育制度建立以后,这个道不传了。这是一个无可估量的损失!

传统社会的教育是传道、授业、解惑。传道,主要是通过私塾、书院、家庭和家族。现在私塾和书院没有了,家庭已经小型化了,家族也都很分散,传道的机制和渠道丢失了。这个“道”怎么传?废除科举制的时候,人们不可能会预见到今天会出现这个问题。所以刘梦溪先生说,“为人们习而不察”。我们的现代教育,是以授业为主要目的的,而授业又是以应试为标准的。这当然是另外一个话题,是关于教育的话题。

第四个层面,艺文与宣传媒体。这指的是文学和艺术的表现形式和各种媒体的宣传。有一段时间看电视,节目表现物质财富的内容很多,不光电视剧,连电视广告都拍得那么唯美。那唯美的内容是什么呢?有一些物欲的导向,一些网络游戏和动漫等等,也是如此。

第五个层面,公德和舆论。诸如与组织、集体、民族和国家有关的道德等。

关于示范。严格说来,示范也是一种导向。之所以要把示范单独提出来,是因为示范的作用太大了。

可以把示范分为“正导向示范”和“反导向示范”两类。正导向示范是正能量的;反导向示范是负能量的。比如说,违背政府号召倡导的、违背政策制度的、违背传统教育的、违背公德和舆论的,称之为反导向示范。通过这种划分,就可以看到如下几个问题。

第一,反导向示范的作用往往大于正导向示范。它传播得更快,更容易被别人仿效。

第二,示范的主要群体是社会精英阶层,就是说,社会精英阶层的行为最容易成为大众的示范。这里面包括政府公职人员,包括知识界的高层人士、大知识分子,包括各种明星名流、大商人、大企业家和富豪等。对某一个组织来说,组织中各级领导干部的行为最容易成为示范。

第三,可以提出这样一个推断:当反导向示范行为的收获大于其代价时,该示范的影响力就会成为社会风习改变的力量,选择同样行为的个体和频次,可能呈几何级数增加;当这种行为增加到一定规模的时候,就可能成为社会的顽疾。

平时经常使用和经常听到的名言、成语中,有一些就是强调示范的作用,比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再如管理学中的“破窗理论”等,都是强调示范的作用。

关于约束。约束也可以分为四个层面。

最高层面是法律约束,它来自国家机器。

第二个层面是制度和纪律约束。它来自组织或团体。不属于任何组织的“自由人”也有团体,家庭就是团体的一种。

第三个层面是舆论的约束。它主要来自环境,包括亲友、同事、邻居和各种媒体的监督约束。

第四个层面的约束,也是一个根本的约束,是道德约束。道德约束主要来自自身。如果我们把道德分为“公德”和“私德”,公德约束主要来自个体自身加舆论;而私德约束,主要来自个人的内心、个人的修养。

关于惩戒。毛泽东在《党委的工作方法中》说过一句话,叫抓一项工作,“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假如我们套用这句表述,可不可以说“惩而不重,等于不惩”,“戒而不严,等于不戒”。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老革命家王震同志在谈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严惩刘青山、张子善贪腐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两颗子弹管了20年”。

前不久看到一则材料,这则材料的主要观点是说,欧洲人不卖假货,不是因为欧洲人心好,而是因为欧洲罚得太重:一次售假如果被查出,视同于它开业以来一直售假。怎么罚?按店龄计罚。所以越是百年老店越不敢售假。

再比如北欧。北欧治理酒驾很简单,酒驾“视同杀人未遂”,因为你有放任过失杀人可能性的主观故意。所以北欧人没有人敢酒驾。酒驾在我们国家曾经是顽疾。现在很高兴地看到,酒驾基本上治住了,因为惩戒手段很厉害。一旦被检测出酒驾,当事人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以上这四个方面的作用力是一个整体。如果仔细想想的话,我们可以发现,任何一个阶段的社会风习不良,至少是其中一个方面出了问题:要不就是导向不明,自相矛盾,为时短暂,导向多变;要不就是放任示范,没人去管,然后,一行百效,最后由量变到质变;要不就是约束软弱无力,都做老好人,都不得罪人,不敢管、不愿管;要不就是惩戒失之于宽,失之于软,失之于轻,失之于松。

三 社会风习变迁的主线假设

假如社会风习的变迁存在自身的逻辑主线的话,主线是什么?我们可以提出如下假设:

社会风习的变迁主线=传统+历史事件

大体说来,当没有历史事件发生的时候,社会风习也会有变动,但是这个变动是波浪式的变动,是围绕一个主轴的上下波动。这种变动,叫做“万变不离其宗”,离不开这条主轴,因为这个主轴是传统。

但是,一旦出现重大的历史事件,这个主轴的走向就可能发生改变。这里说的历史事件是指什么呢?是指令多数社会成员甚至全体社会成员面临命运改变的重大事件,比如说辛亥革命、抗日战争、新中国的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经济全球化,等等。

那么,为什么历史事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够改变社会风习变迁的主线呢?主要有四个原因:

第一,历史事件动摇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

第二,历史事件松懈了原有的约束体系并弱化了惩戒手段。

第三,历史事件中会涌现许多令人是非难辨的各种示范。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历史事件提供了大量改变命运的机会。要想改变命运,就要抓住历史事件。这百年来重大历史事件不断发生,所以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越是社会转型、变革等历史事件发生期,越要运用好导向、示范、约束和惩戒这四个作用力。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还需要研究证明。

最后再次强调,我们这个研究不是为了想研究出多么高水平的成果,因为我们深知团队的研究能力有限,没有做过大型研究。只是想通过这一探索性的研究,把我们的初步成果展示出来,希望引起学界对社会风习这一重大问题的重视,有更多的学者一起思考、共同推动这项研究。

郑翔

2015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