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力的生产制度本文原载于《社会学刊》1948年第6卷合刊,第54~58页。

手工业是以人工为主,以手工艺为中心,而有组织的一种经济生产制度。就人工说:人力是生产力的原动力。木匠的工作,铜匠的制造,裁缝做衣服,长机工匠的织丝织网,他们都是运用体力,靠手艺制造出成品来,此种成品总是所谓手艺品。

一个体力不健全的人,很难从事手工业的制造,那是很明显的,比如铁匠挥起他们的铁锤,木匠举起他们的斧子,这铁锤斧子就是他们的生产工具,若是一个体力衰弱的人,既不能挥动铁锤,又不能举起斧子,试问如何能从事铁匠或木匠的工作?因为铁锤不能自己工作,斧子也不能自己活动,一定要有人力在其背后作为动力,然后才能进行工作的,人力是手工业生产的主动力,这是一个特征。

正因为人力是手工业生产的主动力,手工业的生产规律,似乎也就可以从人力上得到说明,人力与生命具有不可分割的特征,在使用时就必然发生如下的关系:即有生活才有工作,有工作才有生产,有生产才有成品,有成品才有粮食,有粮食才有生活,这里生活、工作、生产、成品、粮食与生活共同构成了一种有机的循环,这种关系当然只是相对的,但对于手工业的生产规律却极其真实,极有意义。手艺人不是常说吗:“工作一停,生活也就断了”,又说:“我们的生活在双手上面”,这就是说手艺人的工作,是为粮食而生产的,换句话说,就是为消费而生产的,他们必须从工作里得到粮食,而从粮食里得到生命。

人力既然与生命具有不可分割性,其所能发挥的工作效能,自然是有限度的。手艺人不能毫无节制的从事工作,就是说手工业的生产受人力原则的支配。人力有多大,手工业的生产能力也就有同样的大小,在手工业里不是常常可以看见多数的人,在从事同样类似的工作,或者三四个人只能做出一件极为细小的成品吗?像铜器业中的一个圆周不到一寸的帽花,就分为四个步骤,从原料到成品,一个剪圆,一个打凹,一人镶嵌上模型的花纹,最后一人烧焊,一个帽花的成功,要花四五分钟,若是一个人去做要到八分钟。一个极简单的帽花,要花上这许多人力和时间,在手工业里是非常普遍而不以为奇的事。又如制“古老钱”,以往成都制古老钱,不是用机器模型压出来的,而是纯粹靠人力打出来的。古老钱本是放在烟斗做凹心用的,其圆周不及四分之一寸,将一块半分的薄铜片剪成圆,然后再用人力做成凹子,过去全行烟袋科,有十家专做古老钱每月出16000个,方够全行工作的所需,而今该业主家采用了机器模型只需要一个学徒,从朝至暮,不到一月的时间,即可出16000个成品。以往十家专做古老钱者,就被这一架机器打垮了。手工业的生产本是人手众多的生产,所花人力时间之多,不是看管了机器大量生产的人能够想像的事。

人力生产的效能,原是有限的。因此手工业里的生产者,需要很多的人手,来发挥最大的效能。若是手工业者人数增加;而其生产的收益并不能随之比例增加。影响所及,就是生活程度的降低。可是为生活为粮食,总是手工业者起码的条件,也是最后的防线,手工业者常说:“谋不到生活是不会干的。”这直接关系于他们的生命问题:因为有粮食才有生命;间接关系于他们的工作问题,因为有生命才有工作。

根据人力的生产原则,每一种手工业的生产,其中生产能力之大小,自然以其所容纳的手工业者的人数而定。可是这个容纳的原则,又是根据其生活程度而定的。一般说来,手工业者的生活程度,其最低极限在以“不饿死”为原则。事实上,他们的生活程度,只是不饿死三字就可以逼真的形容出来。这也许就是桑巴特所说的手工业者受“糊口观念”所支配。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似乎仍然可以从人力的生产上得到解释。先看事实,仍以成都铜器业烟袋科的情形说:就民国二十三年的情形估计,全行有二百余家,帮工约三百四十人,学徒约二百人,总计全行的工作者在八百人左右,据他们说:手艺优秀的匠人,每天可以做完三支烟袋,手艺低劣的只是一支半。平均论每人每天做完两支烟袋,一个月三十天,有忙有闲,截长补短,可有二十天的工作。总共全行人员大致每月可出16000支烟袋,这个数目的出产,方够全行人口的生活开销,就是说一个匠人,每天至少要做完两支烟袋才可以糊口。两支烟袋的工作,是他们每个人每天起码的工作,若是做不完两支烟袋,糊口就要发生问题。每天两支烟袋的工作,手艺优良的匠人可以不必担心;而手艺低劣者,总是长时间的工作完成两支烟袋的出品。

大体上说:手工艺者的工作时间,总是很长的,尤以徒弟为甚,早晨五时至深夜三点,都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就是说在这个工作的时间里以完成两支烟袋为标准。因为完成了两支烟袋,就有一天的生活费可食糊口。本来人力的生产效能有限,参加工作的人手又多,自然延长工作时间,才足以保证他们的糊口,不致发生问题。正因为要使糊口不会有问题,所以他们的工作就无法受时间观念的约束。他们根本不是拿时间来测量工作的,而是以一天的生活费用来约束工作和生产或成品的。一天的生活有了保障,一天的工作也就告一结束。这显然是生命粮食工作成品循环的问题。手工业的生产就是这循环上的现象。铜器业如此,木器丝织棉织以及其他各种传统手工业,似乎都没有二致。

工作迟慢,靠多数的力量以及长时间的工作,这是手工业生产本不可以避免的。这是受人力原则限制所使然。何以手工业的组织无须过乎庞大,也无须大规模的设备,也不能有大量的生产,都无须多加以分析了。至于资金,手工业者的本钱,向来就是微小的。手艺人不是常说:“无本钱吗”?可是微小的本钱,不够他们发展事业,只够他们进行工作;而从工作里获得生活,在他们看来,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次就手艺说,手艺是手工业者的生产方法,在手工业里自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概念。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木器家具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织布的。只有木匠才能做木工,机匠才能织布,这个不同,就在手艺的上面,因此手艺是手工业者唯一工作的武器,也是手艺人唯一吃饭的工具。手工业者一方面有生产的能力;一方面有生产的手艺,能力加上手艺才可以在手工业里立足,从事生产,有些人简直就把手工业称为“手工艺”实在有很大的道理。

再次就组织说:有了能力和手艺,并不能一定有效的进行生产。因为生产工作,本非一个人的事;而是团体的事。以手工艺说,一方面是经验的累积,另一方面也靠师徒的传授。无论是经验或传授都是参与组织以后的事,有团体就有分工,有分工然后才可以更有效的生产。铜器业分作十三科,木器业有八科,每一科的人各从事其专业,而靠了团体的力量,维持他们的共同生活。

组织的大小、简单、复杂,都似乎是与人力生产的原则有密切的关系。典型的基本的手工业组织是由老板,客师,和学徒所成立的团体,这是最普遍而也最常见的,在这种组织里所受人力原则的支配,是分外鲜明的,可是这里不是说人力支配下的手工业生产是一成不变的。有些手工业中,仍可以看见兽力帮同工作。兽力自然比人力大,有时一头牛,一匹马所能发挥的能力,要超过数人乃至十数人之多。有些手工业中也使用简单的机器,例如上述“古老钱”自采用机器模型后,代替了往昔十多家的人工。这些都是增加生产能力的设施。生产能力增加后,自然使人力在手工业里渐渐失去其支配的力量。所谓现代化的生产力使用机器,无非是把人力从生产中排挤出来。机器代替人力,人力自然从生产力解放出来,因此近代式的工厂组织,与生产动力的改革,是有莫大的关系的。

以成都(其实我国内地许多城市如昆明、贵阳等都是如此)的情形来说:新工业尚在萌芽时间,机器还是很少引用到生产事业里来。一切的生产都还在人力原则支配下。不过手工业里,有些掌柜,却积极在那里想方设法改良手艺,改良生产工具,以增加生产的能力,而把人力从生产里节省出来。例如丝织业主席的工作场所里所采用的木机,都是改良过的。原来织花绸,花绫,一架木机需要三人。一人织,一人拉花,一人跑交,须三人力量,才可以进行工作。如今只需要二人,却是在木机上安放一个固定的花纹模型,便可以把这拉花匠人节省了,二人即可以从事工作,而生产效率,反较前增加三分之一,这也自然在他们的生产成品里,减出了一个人为工作而消费的工资及伙食费,也恐怕在三分之一。

若以机器生产说:成都刚有一个引用动力的丝纺工厂。这又比上述改良木机的生产效率大多了。即以织花绸说:只须一位十三岁的小孩管理机器,机器便在那里迅速的转动。人力在生产里几乎快要没有地位可言了。这些事实的变迁,很值得研究。从三人的工作到二人的改良木机,到一位十三岁的小孩管理一架电动机器,这是从手工业到新工业的一个重要的关键。动力改变,为手工业与新工业分家的开始,或者说,两种观念的不同;手工业是一种无法讲求效率的工作,而机器生产则是讲求有效率的生产,判然指出手工业社会和新工业社会的差异。这里我们希望讨论一个问题:动力是在什么原则下改变的。

动力是在什么情况下改变的,当然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我们试图从手工业的组织形态上加以分析,也许可以得到一点启示。成都的手工业组织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是行家式的;另一种是作坊式的。行家式的组织是手工业里的基本组织,资本小分工简单,手艺人的人格还不明显的分化,就是说:从原料制造到成品销售,都由铺主一人处理。在这一类的手工业里,其受人力原则的约束,是极为明显的事。他们生存在为消费而工作的循环中。“手艺一停,工作也就完了”是他们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证明了为消费而工作的循环是不能截断和脱节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些人都在利用全副精力花在糊口上面。手边的资本既然有限,这一次的工作收入,又得要担保收回下一次的工作本钱,没有多余的本钱足够他们周转。他们的本钱包括在工作里面,工作就是他们的本钱。他们的生产目的极其单纯,就在糊口养家,除此以外,任何事也管不着了。工作消费,使他们没有多余时间去改良生产技术,扩大生产设备,以及加强生产效能。“工作,工作”,把他们紧紧的压制着。在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谈得上引用动力的原则?

不但改变技术在行家式的组织里想像不到,就是有这一方面的改革,在心理上和行为上,手工业者都是反对的,为什么手艺人墨守成法,反对革新的理由也似乎是他们受糊口观念支配所致。有一位宁波籍的木匠,来到成都十三年了。宁波是沿海重要的商埠,交通发达,工业化的程度原是很高的,一般人从小就有新工业的习惯,据这位木匠说:“上海一带的工人们都是在讲求工作效率,讲求新颖的方法,为生存竞争的前提。像成都的手工业者,一则知识程度太低,一则工作效率太差,要是他们到上海一带去,简直无以为生了。”这位上海籍的手工艺人,还告诉他在成都曾经吃过许多本地人的亏的故事,他说:“在上海做手艺,便利得多,只要有熟人,即可以拿到原料;在成都则不然,不但借钱不易,而且本地人还非常的仇视外省人,这些都还是小事。最大的困难,就是本地非工业的环境,找不到技术工人;就是找到了,他们的工作效率和工作习惯,简直使人头痛!”

为什么使人头痛呢?“上海人”举一个亲身经历的事说:“有一次我们包下一笔工程,自然我们和主方讲好了条件,订了契约。做的是100000个木盒,限四十天交货,以我们的工作经验,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我们找了十多位本地木匠来工作,也和他们说好了条件,四十天交货,可是这些人并不按我们的工作条件做工,仍以原有的工作习惯,而且做到三十五天时,出人意外的,他们提出要求来:‘上海技师,我们的工作太累了,我们得休息几天。’休息几天,这如何可以呢?四十天的期限,就要到了,我们想这也许是托辞,于是加他们一点工资。可是做不到三天,他们又要休息了。真使人着急头痛,只好听从他们了,结果把功夫拖到五十天才算完事。”上了这次大当,吃了这次大亏,使“上海人”不敢按照过去的经验处境了。

从“上海人”的经验里所吃的这一次大亏,本地人的工作习惯,工作效率的迟慢,那是很明显的,不但使“上海人”不能如期完成工作,而且也使“上海人”的信用破产。可是这位“上海人”毕竟还是上海人,想出了另外的方法,来对付本地工人,他说:“后来又包过一笔工程,期限是九十天,我们便对本地工人说,交货日期是四十天,照他们的工作习惯,做了一个时候,是要讲求休息的,休息过一次还不够,还要第二次,结果把工作拖到五十天才完成。”虽然“上海人”有妙法保持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和信用;可是这妙法却不能改变本地工人的工作习惯!

推求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很复杂的。我们仍然可以从人力生产的原则上得到解释,手艺人的工作本是为消费而生产的。本地人虽没有新工业的习惯,赶不上“上海人”的花样翻新,然而他们对于为吃饭而工作的原则,是懂得很透彻的。若是他们按时间赶完工作;工作赶完后不是有“工作一停,生活也就断了”的危险吗?因此他们宁愿把工作拖长,保持有工作便有饭吃的日子,他们无法讲求工作效率。若是在短时间内做好工作,赚钱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上海人”。他们为啥子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上海人”谋利呢!

从这些事实里,似乎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若是要建设工业化,讲求有效率的工作,这个为消费而生产的人力原则,首先有冲破的必要。

其次我们要谈到作坊式的手工业组织,这里组织和行家式的不同,以内行的铜器业铺号说,“他们的资本至少比行家式的大上十倍。”生产的资本中,有一部分是为工作过程使用的;有一部分是参与商号作为流动周转的,一则他们靠工作以维持生活;一则他们靠资本的周转来得到盈余。在组织上,工作人员少则五人,多则十人以上。作坊式的老板,本身在渐渐脱离生产工作。就是从原料到成品的工作。他们可以不必亲身参与其事。他们主要的任务,在看守铺号注意市场的变动,如何能使周转金增加盈余。在人格上,劳动者的性格在消失,至于外行的老板,则完全没有劳动者的身份了。纯粹是以资本家的态度出现。

我们不讨论作坊式的老板,他们多有的一笔周转金是如何得来的。正因为他们多有了一笔资金,他们可以到沿海一带招请技师,改良工作产品和式样。有了这种改革,对于他们的生意是有利而无害的。以成都的情形来看:在这些作坊老板的铺店中,所陈设的手艺品,比起行家式的店子里的货品来,要美观得多了,这自然容易吸引顾客。生意兴隆,在他们的周转金的盈利下,自然是大有帮助的。

本来欲获得盈利,一方面靠市场的销路好;一方面也靠工作的成本低。就后者说:手工业生产本就无法减低成本,因其受人力原则支配所致。就前者说,市场的销路则以出品的优良,以及价格的低廉为依归。可是手工业依本传统的方法生产,在式样上既无法大加以改变。而人力在生产中所占的本钱,又无法使其降低。这些问题,在作坊式的老板心目中,就不能不加以考虑。

如今在作坊式的手工业中,所使用的工具有改革的趋势,前述改良木机的使用,便是一例。这种改革的事实一经发生,不但人工在生产中减少;而且工作效率也大为增加。人工减省,效率增大,即等于在生产成本里,节省许多开支。成本减轻,市场的盈利自然便可以扩大了。

本来作坊式的生产,一边受市场盈利的指导,一边受人力原则的限制。盈利原则和人力原则两者站在相反的地位。若要增加盈利,只有在人力原则上加以改良,加以改变。因为技术的改良,人力的节省,自然会使成本减低的。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说,技术的改变或新式工业的生产,也许是从盈利原则里发育而出。我们欲建立工业化,讲求有效率的生产,恐怕也只有从新的习惯上去培养新的生产的精神!

总之,人力的生产,是苦事,含辛茹苦的不但在工作上成为奴隶,在谋生上也是奴隶,终生囚在为消费而生产的循环圈子里,生老病死,过一辈子的劳役生活。房龙(Willem Van Loon)说得好:“一个国家的机械发展程度,是与奴隶数量成反比的。”本文的分析,不过就是对成都的手工业生产作一说明,可见人力仍在我国生产力占重要成份,惟有机械的生产,才可以解救人力苦役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