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
-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4674字
- 2020-07-09 16:45:39
8
同一天上午,要不就是几天后,在露台上:
“你还是跟他去玩吧。”拉里维埃小姐说着推了推爱达,而爱达年轻的髋关节在拍击之下如脱臼般抽搐了一下。“天气那么好,别让你的表兄闷闷不乐。牵他的手去。走你最喜欢的那条路线带他去看白色女人像,还有山、大橡树。”
爱达回头朝他耸了耸肩。他们沿庄园主道而行,她冰凉的手指和潮湿的掌心的触摸,以及她将头发甩向后面的忸怩之态也让他感到忸怩,于是他借故拣一只杉树球果松开了手。他将杉果掷向那尊俯身拾取一只贮酒罐的大理石女雕像,却惊起了一只停在那破罐边缘上的鸟儿。
“世界上没什么比朝腊嘴鸟扔石头更无聊了。”爱达说。
“对不起,”凡说,“我没打算要吓那只鸟。可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乡下孩子,分不清球果和石头。那么,实际上,她希望我们玩什么呢?”“我不知道, ”爱达答道,“我真不是太在意她那可怜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捉迷藏,我想,或是爬树。”
“哦,那我很在行,”凡说,“实际上,我还会悬挂攀援呢。”
“不,”她说,“我们来玩我的游戏。我一个人发明的游戏。我指望卢塞特明年可以跟我玩的游戏,可怜的小家伙。来,开始吧。目前这个系列属于光影组合,我来给你看其中的两个。”
“我明白了。”凡说。
“过一会儿你才会明白,”一本正经的小老师又说道,“首先我们得找一根上好的树枝。”
“瞧,”凡还有些酸溜溜的,“又飞走了一只呵呵大叫的雀子。”
此时他们来到了那个圆点地带—— 一小块由花圃和繁盛的茉莉花丛围绕的活动场所。头顶的菩提树将枝叶朝一棵橡树伸展过去,宛如一位绿衣美女飞向其健硕的、以足部倒挂在高耸的秋千上的父亲。即便在那时我俩已懂得欣赏这种优美,即便在那时。
“那些树枝像在表演杂技呢,不是吗?”他边说边用手指着。
“是的,”她答道,“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那棵欧洲菩提就是会飞的意大利女子,老橡树渴望着,老情人渴望着,不过每次总能捉住她。”(八十年后再来复制当时的音容笑貌,还原那完整的感觉,岂有可能!然而当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时,她的确说了些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不该说的放肆之语。)
爱达拿了一根从牡丹园借来的尖尖的绿树桩,低头看着地面。
沙地上的叶影被无数活泼的光圈扰得一片斑驳。游戏者选取自己的光圈——找最好最亮的——并用树桩尖头将圆圈的轮廓清楚地勾画出来;接着这个黄色的圆形亮点会开始外凸,像某种金黄色的染料漫溢的表面。然后游戏者要小心翼翼地用树桩或手指将圆圈内部的土挖出来。于是草皮便如青柠茶一般在这只土杯子里下沉,直至最后只剩下金贵的一滴。游戏者在,比方说二十分钟内,做出的杯子多就获胜。
凡心存怀疑地问是不是就这样。
不,还没完。爱达蹲在地上挪动着,沿着一个特别精致的金黄色圆斑画了个小而坚实的圆圈。她蹲在地上,黑发垂在如象牙般光滑的、移动着的膝盖上,同时她的腰腿和手也在工作,一只手拿着棍子,另一只手将几绺恼人的头发向后捋。一阵微风忽地使她的那个光斑黯然失色。如果是这样,那么游戏者就丢掉了一分,即便叶子或云很快又移开了。
好吧。另一个游戏是什么?
另一个游戏(爱达用节奏单调的语气说)也许更复杂一点。等到下午影子更长的时候才能玩。游戏者——
“别说‘游戏者’了。不是你就是我。”
“比方说你。你在我后面,把我在沙地上的影子勾出来。接着再勾一遍。然后把下一个边界再划出来(将棍子递给他)。如果现在我往后退——”
“你得知道,”凡扔掉棍子说,“我个人觉得这些是人所发明出来的最无聊愚蠢的游戏,不论在何地,不论在何时,早上还是下午。”
她什么也没说但鼻孔变窄了。她把棍子重新捡起,插回到原来肥厚的花圃土壤里,紧挨着一株感激不尽的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花与棍子扣在一起。她向屋子走回去。他很想知道等长大了她走路的步伐是否会更优雅些。
“我是个粗鲁无礼的孩子,请原谅。”他说。
她偏了偏脑袋,并没有朝后看。为了表示部分的和解,她带他去看两只坚固的钩子,连着铁环,分别拴在两棵美国鹅掌楸上。在她出生之前,还有一个叫伊凡的男孩,也就是她母亲的哥哥曾在这里安过一副吊床,仲夏时分,在夜晚闷热难当时——这里毕竟和西西里同纬度——他便睡在这里。
“真是个好主意,”凡说,“顺便问一下,撞到萤火虫时会烧伤吗?我只是问问。只是一个城里孩子的傻问题。”
接下来她领他去看吊床—— 一整套吊床,坚固而柔韧的网状帆布质地:放在丁香花丛后的地下室工具房的一个角落,钥匙藏在这儿的一个洞里,去年给一个鸟窝堵住了——没必要去找出来。一缕阳光似将一只狭长的绿箱子涂抹得更绿了,箱子里装的是玩槌球的器具;不过球已经给一些野孩子滚下山了,埃尔米宁家的,现在他们也长到了凡的年纪,变得安静文雅了。
“那个年纪我们都一样。”凡说着弯腰拾起一把弧形的龟甲梳——女孩子用来盘脑后头发的;他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就在最近,可那是什么时候,谁的发式?
“一个女佣的,”爱达说,“那本翻烂的小书准也是她的,《梅尔特瓦戈医生的爱情》,一位牧师写的神秘浪漫剧。”
“和你玩槌球,”凡说,“肯定就像是在用火烈鸟以及刺猬。”
“我们的阅读书目不一致,”爱达答道,“《仙境里的宫殿》在我看来是那种所有人都常常向我保证我会喜欢看的书,以至于我反倒对它产生了难以克服的偏见。你读过拉里维埃小姐写的小说吗?唔,你会的。她认为在印度教所说的前世中她是巴黎的一个花花公子,并照此写作。我们可以穿过一条秘密通道拱进前厅,但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那棵大橡树,而实际上是棵榆树。”他喜欢榆树吗?他知道乔伊斯关于两个洗衣妇的诗吗?他知道,真的。他喜欢吗?喜欢。实际上,他开始热烈地喜欢上了爱木、爱欲和爱达。是押韵的。他该提出来吗?
“现在。”她说,同时停下脚步盯着他。
“嗯?”他说,“现在?”
“唔,也许我真不应该给你看那么多好玩的——你把我那些圆圈都糟蹋掉了;不过我还是不跟你计较,我带你去看阿尔迪斯庄园真正的奇迹;我的幼虫巢,就在我屋子隔壁。”(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屋子,从来没有——真奇怪,想想看!)
他们在一处大理石砌的门厅(改造过的盥洗室,看得出来)尽头走进了一间貌似装饰过的养兔房的屋子,她小心地将交通门关上。尽管通风良好,嵌有纹章的彩色玻璃窗也敞开着(于是便能听见没有吃饱且满腹牢骚的鸟儿们的嘘声和尖叫声),但那些笼圈——湿土、肥厚的块根、陈旧的温室,或许还养过山羊——的气味着实让人闻而却步。爱达拨了拨小插销和筛滤栅,然后才让他走上前。从今天开始玩那些天真幼稚的游戏时起,甜蜜的火便一直炙烤着凡,而此时体内的这把火却被一种巨大的空洞和消沉取代了。
“Je raffole de tout ce qui rampe(我对所有爬行的东西都着迷得要命)。”她说。
“我个人比较喜欢那些一碰就卷成一团毛的动物——像老狗那样睡着了的。”凡说。
“哦,它们没有睡着,怎么想的,它们只是昏昏沉沉的,有点昏厥,”爱达皱着眉解释道,“我想象得出来,小一些的孩子看到了也许要受点儿惊吓。”
“是的,我也想象得出来。不过我认为会习惯的,迟早会的,我是说。”
然而他那因无知所产生的犹疑很快就让位给了美学上的移情。好几十年之后,凡尚能记得自己曾多么惊奇于这些可爱的、赤裸的、闪亮的、长着俗丽的斑点和条纹的鲨蛾幼虫,与簇拥在周围的毛蕊花同样有毒,还有当地一种加图卡里德蛾的扁平状幼虫,其灰色的球形小块以及淡紫色的斑纹模拟着它所附着的小树枝的球状突起及树皮上的地衣,它附着得如此牢固,简直就像是锁合在上面的。当然还有那种小毒蛾的幼虫,其黑色外衣背上生动地点缀着一簇簇五彩绒毛,红色、蓝色、黄色,长短不一,如同一把花里胡哨、蘸了各种颜色的牙刷。这样的比喻,以及那些很特别的辞藻,使现在的我想起了爱达日记里的昆虫学条目——你的日记准还在呢,放在什么地方了,是吧,亲爱的,在那个抽屉里?不在?你觉得不是?在的!太好了!几个例子(我亲爱的,你那圆乎乎的字体比现在的要略微大一些,但此外什么也没改变,一丝一毫也没变):
“可伸缩的脑袋,丑恶的肛器,这种艳丽的怪物变出的却是外表朴实的黑带二尾舟蛾,属于一种最不像毛毛虫的毛毛虫,身体前几节状如风箱,面部则形似一架折叠式照相机的镜头。如果你轻抚它胀鼓鼓又很光滑的身体,那手感就如同触摸丝绸一般舒适——直到这被激怒的虫子毫不感恩地从喉咙的一条缝隙里朝着你喷射酸液。”
“昆利克医生在安达卢西亚得到了只有当地才有、新近被称作‘卡门龟壳蛾’的幼虫,好心的医生给了我五条。真是赏心悦目的小生命,美玉般的纹理,银色长刺,而且它们只在一种濒临灭绝的高山柳树上繁殖(亲爱的昆虫克帮我把树也弄来了)。”
(她在十岁或更小的时候就读过《斯旺的烦恼》——凡那时也读过——这在下面的例子中表明出来):
“我得劝说玛丽娜克服那老一套的神经质,把高贵的洋兰鹰蛾(普鲁斯特先生所说的紫色幽灵)幼虫同时放在手心里和心里,其实手心都不够放呢!七英寸长的巨型肉身,绿松色花纹,以一种僵硬的‘斯芬克司’般的架势昂着紫蓝色的脑袋。这样她就不会数落我的嗜好了(‘小女孩养这么恶心的玩意儿是不体面的……’,‘正经人家的姑娘应该对蛇和爬虫很厌恶’,等等)。”
(可爱的东西!凡说,不过即便是我在小时候也不太能接受的。那咱就别去烦扰翻这本书的粗人了吧,省得人家心想:“就会戏弄人,那个老V.V.! ”)
在一八八四年这个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的暑假快结束时,在离开阿尔迪斯之前,凡准备去爱达的幼虫巢作告别性的参观。
如瓷一样洁白,长有眼睛似的斑点,这就是斗篷蛾(或“鲨”蛾)幼虫,价格不菲的宝贝,已安然进入了下一个蜕变期,但爱达独一无二的洛勒赖后勋绶夜蛾却被蜇死了,凶手是一种姬蜂,它没有被那些巧妙的凸起部分和类似真菌的斑点所欺骗,精准地麻痹了夜蛾。这种如五彩牙刷般的夜蛾本来已经很舒服地躲在毛茸茸的茧里化了蛹,可以在秋天成长为一只波斯毒蛾。那两只黑带二尾舟蛾幼虫样子更加丑陋些,但至少更有蠕虫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显得更庄重:如干草叉般的触角柔软地搭在身后,略带紫色的红晕使其余部分绚烂的颜色看起来清淡了些。它们在笼子底部飞快地“狂跳乱撞”,做化蛹前的最后冲刺。阿卡去年也曾穿过树林走进一座峡谷,做了同样的事情。一只刚刚羽化的小仙女卡门正在一扇有阳光的窗栅栏上扇着柠檬及黄棕色的翅,然而狂喜而又无情的爱达仅用灵巧的手指一夹便让它断了气;那只奥黛特式的斯芬克司——保佑它吧——变成了一具硕大的干尸,很可笑地装在一只具有盖尔芒特风格的盒子里;与此同时昆利克医生正在另一个半球,迈着短腿快速奔跑着,在林木线之上追逐着一种特别的橙色尖翅粉蝶——以Antocharis ada Krolik(一八八四)之名为人所知,直至无情的优先分类法则将其改为A. prittwitzi Stümper(一八八三)。
“但是,在这以后,等所有这些小东西都孵出来了,”凡问道,“你该怎么办?”
“哦,”她说,“我把它们带给昆利克医生的助手,他会将它们放好,贴上标签,钉在玻璃盘子里,置于干净的橡木柜中,等我出嫁时作为我的嫁妆。到那时我的藏品会有很多了,我还要继续养殖鳞翅类昆虫。我的梦想是能有一处饲养豹纹蝶幼虫的专属场所,还包括紫罗兰,可作为饲料的专用紫罗兰。要能片刻间把北美各地的虫卵或幼虫给我空运过来,还有它们的食物——西海岸的红杉紫罗兰、蒙大拿的淡白紫罗兰、大草原紫罗兰、肯塔基的埃格尔斯顿紫罗兰,以及一种稀有的白紫罗兰,产于一无名湖旁的隐秘沼泽,而这个湖远在位于北极圈的一座山里,那儿有昆利克的小豹纹蝶出没。当然,在那种事情出现时,很容易用手帮它们交配——抓着它们就行——有时得下些功夫——就像这样,让翅膀收拢了(展示着操作方法,全然不顾她那糟糕的指甲),左手捏住雄的,右手拿着雌的,或者反过来,让它们腹部尖梢相接触,不过它们还是在最喜欢的紫罗兰气味中显得更精神,更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