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鼎奇观

昏暗的烛光照着坐在太师椅上的陈介祺,也照着他手旁桌角的那个茶壶,这个元青花茶壶,是他花五十两白银的价格,从李振卿的铺子里买来的,茶壶的制作工艺上乘,乃宫廷器皿,只可惜壶嘴有稍许碰碎的痕迹,否则当属上品。

在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帧穿着一品官袍的画像,那是他的父亲陈官俊,其父乃饱学之士,嘉庆十三年进士,医生宦海浮沉,几起几落,后受皇上恩宠,授内阁学士,历任吏部、工部尚书,升上书房总师傅,直上书房授皇子读,成了众皇子的老师,乃当朝首屈一指的红人,一时风光无限。

父亲为官多年,从七品翰林院编修一直做到从一品的尚书大臣、上书房总师傅,摆脱不了树大招风的官场铁律,遭人弹劾后被罢总师傅之职,降三级调用。道光二十九年,在郁郁寡欢中病逝,道光皇帝称其心田坦白,赠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谥文悫。父亲终因皇上对其信任而免遭横祸。若是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被罢官为民或深陷囹圄了。饶是如此,其凶险之处,可想而知。故父亲临终前给他留下几句话:“国之难,妖之祸,避之不枉也!若皇上重用林大人,汝可倾力助之,也不枉为父和他交往一场。若奸臣当道,汝可好自为之!”

以他的才学,并不亚于其父,为何他甘愿屈居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而不登朝入殿大展才能呢?

并非他不想为国家出力,只因他看透了官场的倾轧,深知为官之道的凶险。只见他双眉紧锁,陷入沉思之中……

父亲所说的妖,指的是西洋妖人。而林大人,则是指因虎门销烟而闻名天下的林则徐。自嘉庆皇帝那时开始,就不断有英国人向中国倒运鸦片,至道光年间,鸦片祸国殃民之害,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道光十八年腊月,忍无可忍的道光皇帝派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由此引发了驰名中外的鸦片战争。

尽管大清王朝的兵勇和民众拼死抗击,无奈英国军舰以惊人的速度,沿大清帝国的海岸线直上,抵达天津大沽口外,逼近北京。本来主张战争的道光皇帝,眼见英舰迫近,慑于兵威,开始动摇。朝廷内的主和大臣也一再上书和英国谈判。随后不久,道光皇帝迫于内外压力,不得已惩办了林则徐等主战大臣,并派直隶总督、文渊阁大学士琦善接替林则徐,署理两广总督,与英国人谈判。当时,任吏部侍郎的父亲上书力保林则徐,并提议筹备军饷训练水军,与英国人死战到底,却遭到道光皇帝当庭斥责。

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欺软怕硬的琦善有负圣意,与英国驻华商务总监义律私下约订了丧权辱国的《穿鼻草约》,割让香港,赔款六百万元。

按道光皇帝的想法,打战劳民伤财,英国人虽是蛮夷小国,可船坚炮利,再打下去,恐怕连龙椅都坐不稳当。和谈嘛,给点钱吃点亏也就算了。这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寸土都不能给人,否则他将有何脸面面对宗室族人,死后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呢?盛怒之下,道光皇帝将琦善解职进京问罪,查抄家产,发军台。

道光皇帝认为割让香港已经是奇耻大辱,但英国政府却认为《穿鼻草约》所获权益太少,撤换了义律,改派璞鼎查来华为全权代表,扩大侵略,想捞取更多的好处。随后的两年,英军多次进犯,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为了让英国人休兵,绝望的道光皇帝不得已之下,命杭州将军耆英为钦差大臣,与璞鼎查签订了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条约》。

紧接着,耆英再任钦差大臣,与英国签订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和《虎门条约》。与美国签订了《望厦条约》,与法国签订了《黄埔条约》。

自乾隆皇帝后期开始,大清逐渐积贫积弱,随着鸦片泛滥,官员们委靡不振,苟且偷安,州县勒索陋规已到立法都不能禁止的地步,武备不兴,经制兵战斗力削弱。道光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想着如何整治江山,即位伊始便整顿吏治,整厘盐政,通海运,接着平定张格尔叛乱,严禁鸦片。他本人力行节俭,勤于政务,力图振兴大清。可咄咄逼人的西方列强,哪容得这位大清皇帝有喘息的时间呢?

那一纸纸条约,就如一把把利刃一般扎在道光皇帝的心口,使这位以勤俭著称的皇帝的心无时不刻在滴血。

在朝廷内,一封封弹劾主战派大臣的奏折摆在皇帝的龙案上,就连皇帝一向所敬重的父亲陈官俊,也因替林则徐求过情而遭人弹劾,而最终被罢去了上书房总师傅之职。

堂堂的天朝王国,居然屈服于一个个西洋小国。父亲数次冒死上书,均遭皇上斥责。那一腔报国热血被一盆冷水浇熄,有一天回府后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哭了一宿,那情景他自今历历在目。

满清朝廷一直以来对汉臣防范甚严,以防汉人的势力过大,故朝廷内外真正掌权的都是满人。即便有一两个得到皇上宠爱的汉臣,一时权势过人,但其头上的红顶子也戴不了多久,能留着七尺之躯安全回家养老,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而像父亲和林则徐林大人这种一腔热血为皇家,虽位高权重但最终遭遇冷落的汉臣,又岂在少数?

有了父亲和林大人的前车之鉴,他怎敢锋芒毕露,惹来同僚们的嫉妒呢?在官场上为人处世,他更是处处小心,如履薄冰。

就在父亲去世后没多久,道光皇帝于圆明园中驾崩,终年69岁。也就在这一年,南方爆发了以洪秀全为首的长毛暴乱,朝廷虽多番派兵弹压,怎奈贼寇有愈演愈烈之势。

比起遵循祖训、勤俭节约的道光皇帝来,奢侈无度、纵情声色的咸丰皇帝根本无心主理朝政,军国大事均交给以六王爷为首的军机大臣处理,致使朝政十分腐败,清朝病入膏肓。

朝中大臣们个怀心事,结党营私。大清国内忧外患,已有风雨飘摇之势。

他无力挽天,只得将一腔报国之心投向他处,多年来醉心于金石文字的搜集与考证,并向阮元、何绍基、吴式芬、李方亦等许多当世金石学者虚心求教和互相切磋。他治学严谨,多有创见,对于古陶文字,前人没有收藏、著录的,他独予重视,不仅搜集了很多齐鲁古陶,而且进行开创性的研究,著成《簠斋藏陶》一书。久而久之,在古玩界已享有不菲的声誉,与江苏金石名家潘祖荫被并誉为“南潘北陈”,两人属后起之秀,其名气并不亚于已经退隐多年高老爷子。

替人鉴定古董有“鉴宝银”,就如那些书画家给人题字后拿“润笔费”一样,每次几两甚至数十数百两不等,主要依古董的价值而定。但这鉴宝银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须得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无论真假,一眼就能看出来,如若看走了眼,不但要双倍赔给买家的损失,而且名誉扫地。

琉璃厂一带的古董店老板,只要提到陈介祺陈翰林,没有人不知道的。无论瓷器铜器玉雕,而或是木制家具石头蛋,但凡古物,他与高老爷子一样,从未走过眼。

长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到后来,他不轻易帮人鉴宝。若受熟人所托,推辞不过,每次“鉴宝银”须得两百两以上。即便如此,前来求他的人仍络绎不绝。

他自己也热衷于收集古物,无论是铜器、玺印、石刻,还是泥胎的陶器砖瓦、造像等无不搜集。买回来的东西,都要潜心研究一番,以便对古物进行考证。

他区区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岁俸不过数十两银子,连买一件好一点的古董都不够,更别说是那些价值不菲的宝贝了。但他每年在古玩界所赚“鉴宝银”,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况且他收集古物并不论贵贱,只需自己看中的就行。有一次,他应琉璃厂“古缘斋”掌柜夏立祥之请,去帮忙看一件玉器,却在店里看中了一块生满铁锈的铁疙瘩。这块铁疙瘩是一个乡下收古董的人送来的,原以为还值几两银子,可夏掌柜说铁疙瘩只不过是一个秦代的“铁权”(秤锤),没人要的货色,打发了那人几文钱,便将那铁疙瘩随意丢在角落里。

做古董生意的人,收来的古董并不是自己收藏,而是要转手卖出去,所以再古老的东西,若是没人要,便没有任何价值。

见陈介祺想要那个铁疙瘩,夏掌柜张口就要5两。就这样,别人以为是块“顽铁”的烂东西,却被他视为珍宝,带回家后藏入宝库……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俏丽的身影飘了进来。陈介祺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望着走进来的人。

她叫小玉,老家也是山东潍县的,背负冤屈上京告状,可告状无门,最后流落街头,幸亏被陈介祺撞见,可怜她孤苦无依,带回府中暂住。她说她爹是县里的县吏,因不愿与新上任的县令鱼肉乡里,而被县令与知府合谋杀害。

陈介祺有心替小玉伸冤,怎奈他区区一个有职无权的七品编修,能力实在有限。况且他打听过那陷害小玉父亲的县令和知府,都是有背景的满人,汉官根本不敢接那样的状纸。哪个人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得罪满人,弄不好反倒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呢?

所以他留住小玉,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替其伸冤。

小玉也明白陈介祺的想法,但她一个妙龄女子,仅以老乡的身份住在这里,时间一长恐生非议,几次提出要走,陈介祺和夫人都不答应。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长期在京城流浪,若被流氓地痞弄去,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悲惨下场。

虽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可也没有几处干净的地方,八大胡同那里面的妓女,有几个是自愿的呢?

陈夫人小名秀秀,是官宦小姐出身,自然清楚男女授受不清的道理,与丈夫商量之后,她出面认下了小玉这个妹妹。

小玉自幼受父亲教导,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住在陈府这一年多的时间,与陈介祺朝夕相处,打心底敬服这个满肚子才学又颇有心计含而不露的异性姐夫。

小玉轻步走上前,低声道:“姐夫,姐姐见您自晚饭后就在书房闷闷不乐,已近三更了仍不回房,让我过来看看!”

陈介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书房里已经独自坐了两三个时辰。随着一声长叹,他皱着两道剑眉,微微别着头,目光望着左手边紫檀木案桌上的一张烫金请柬。这张请柬是今天傍晚惠亲王府的刘总管亲自送来的,邀他明天中午去王府赴宴。

小玉看了一眼那张请柬,问道:“这个惠亲王是什么人,比总督大人还大么?”

她自上京告状以来,也见过一些大官,可人家根本不接她的状纸,好歹受人指点去了顺天府衙门,可连府尹大人的面都没见上,就被人赶了出来。告地状的时候,有两个想要调戏她的纨绔子弟,就是什么亲王的贝勒。

陈介祺清楚小玉问这话的意思,沉声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叔叔,内阁军机大臣。害死你父亲的知府大人,就是他的小舅子。像我这样的小官,想见他一面都难。”

小玉听到陈介祺这么说,明白要想替父亲伸冤,只怕今生无望。她的眼角不由留下两行清泪,沉默了片刻,用手帕擦去泪水,定了定神,说道:“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介祺说道:“我几次想告诉你,可怕你失望,你若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好歹还有个盼头!”

小玉说道:“既然告状无门,我索性不告了。听说南方闹长毛,和朝廷对着干的。要不我参加长毛去,杀几个狗官,出出心头这股恶气,就算是死了也值!”

陈介祺说道:“去南方路途遥远,沿途凶险万分,你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能过得去?替父伸冤之事,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时下朝廷内忧外患,乃多事之秋。惠亲王虽一时权倾朝野,也难保不久的将来被洋人所逼,会落得像直隶总督琦善一样的下场。到那时,或许就有法子了!”

小玉拿起请柬说道:“他乃朝廷重臣,堂堂亲王爷,怎么会请你赴宴呢?”

陈介祺微笑了一下,说道:“此人素来爱好收藏古董,只要有上等货色,必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在这之前,我帮他鉴定过几次古董,但都是派下人将古董送来,并不是请我前去。至于鉴银,则要比一般人给得多。今儿送帖子来的是亲王府的刘总管,俗话说,宰相门丁九品官。这个刘总管平常连三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放在眼里,今儿居然肯屈就亲自来给我送帖子。”

小玉说道:“所以你在猜测惠亲王请你赴宴的用意!”

陈介祺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架子旁,从架子上搬起一个方形的大木盒子,转身放在桌子上,打开盒子,露出一个铜鼎来。说道:“这是今天我在李掌柜的‘德宝斋’,花了5000两银子买下的古鼎。”

住在陈府的这些日子里,小玉跟陈介祺学了不少金石方面的知识,对古董鉴赏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她望着陈介祺手里这只铜鼎,说道:“从这鼎的式样上看,应该是周朝的古物,姐夫能够买回来,说明这鼎不假。府内的宝库中也有几只周朝的铜鼎,看上去和这只差不多,最贵的只不过1000两,何故这只这么贵呢?”

陈介祺笑道:“此鼎非彼鼎也!”他翻过鼎身,好让小玉看清鼎内的阴刻文字,接着说道:“此鼎内的文字乃西周金文,鼎内阴刻铭文长达四百九十七字,我自认京城上下,能和我一样通晓金石文字的不过三人。可这鼎内的铭文,我也只识得上百个而已。”

小玉顿时来了兴致,说道:“古人云,窥一斑而见全豹。姐夫能识得上百个字,那一定能能大致猜出鼎内铭文的意思喽?”

陈介祺说道:“此鼎乃是西周一个叫毛公的人所铸,毛公乃文王之子,名叔郑,西周成王时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和现今的惠亲王一样,是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这鼎内的铭文的意思,是与西周成王的朝政有关的,具体什么意思,现在还不好说,容我研究透了再告诉你!此鼎既然是毛公所铸,不妨叫毛公鼎。”他见小玉露出失望之色,便将话题一转,说道,“关于这鼎的来历,还有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呢!”

小玉说道:“姐夫,你倒说来给我听听!”

陈介祺说道:“傍晚李掌柜铺子里的伙计胡庆丰送鼎来,将此鼎的来历告诉了我,他说此鼎乃陕西岐山县董家村村民董春生从自家地里挖出来的,有一严姓的古董贩子闻名而去,以白银10两起价,最终300两银子购得。哪知在运鼎之际,另一村民董治官从邻县带回一古董贩子来,不让严姓的古董贩子运走。买卖没有做成,严姓的古董贩子恼羞成怒,以重金行贿岐山县知县,以私藏神鼎之罪将董治官逮下狱。想不到那董治官带朋友前来买鼎,无非是冲着那几两银子的跑腿费,却落个深陷囹圄的下场,死在了狱中。而那村民董春生,本应该得300两银子的横财,最后连一文钱都没得到。此鼎作为赃物运到县衙,知县狠狠又敲了那严姓的古董贩子一笔竹杠,才让严姓的古董贩子悄悄运走。这严姓的古董贩子多少识货,知此鼎价值不菲,特找来张燕昌之子张石瓠鉴别此鼎。可张石瓠哪有其父的本事?将鼎内铭文拓了下来,说是寄给朋友,让朋友帮忙看看。严姓的古董贩子见张石瓠一连数月没有消息,适逢家中有变,急需一笔银子,无奈之下只得将此鼎出手。西安‘宝和轩’的苏亿年苏掌柜通过他人之手买下此鼎,后运抵京城‘德宝斋’,出价四千两。‘德宝斋’李掌柜担心有失,求我前去帮忙鉴定,另外还请了高老爷子和另外几个老板……”

说到这里,陈介祺蓦然想起当时的情景,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从他进门到买下这铜鼎,前后不过半盏茶时间,虽说人家是送货给李振卿,可那情形,似乎是专门留给他的。他与李振卿十几年交情,自认李振卿不会坑他,何况当时是他自己提出来要买下这铜鼎的。但换个角度看,总感觉高老爷子的那句话,好像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

小玉见陈介祺出神,忙问道:“姐夫,有什么不对么?”

陈介祺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鼎确实与普通的铜鼎不同,当时‘古缘斋’的夏掌柜不顾规矩,欲以5000两相夺,苏老板没同意,但……”

他细细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隐隐地,感觉有一丝不安。

小玉笑道:“想不到此鼎还有这么一个颇具传奇的故事。苏老板卖给你5000两,那他花多少钱从别人的手里买来的呢?”

陈介祺说道:“这是行业里的秘密,只要当事人不说,别人无法知道。做古董生意的,若没有一半以上的利益,是不会出手的。”

小玉也知道古董行业的规矩和暴利,有时候一件东西,转手就能赚个几十甚至数百倍。她想了一下,说道:“姐夫,若以你的眼光看,此鼎能值多少钱?”

陈介祺说道:“真正好的东西,其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主要看在谁的手里。即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埋没于乡间农夫手中,只怕还值不了几块大饼!”他的目光落在小玉手里的请柬上,接着说,“‘古缘斋’夏立祥夏掌柜是惠亲王爷的人,有一次请我吃饭时说过,王爷府内藏品数以万计,青铜瓷器玉器木雕无一不有,可一直遗憾没有一件真正的镇宅之物。”

小玉微颦眉头,问道:“你的意思是,王爷请你赴宴的目的,就是你刚买回来的这个鼎?”

陈介祺点了点头,说道:“除这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小玉问道:“若王爷要你割爱,你愿意么?”

陈介祺沉默不语,像这种腹内有铭文的商周铜鼎,实乃稀罕物件,他醉心于金石研究多年,虽一时无法破解鼎内铭文,却知此鼎的珍贵。他看中的古物,一向视若心头之肉,无论如何都不愿割舍,可王爷一旦以权势相逼,他不想转手都不行了。他手抚铜鼎,胸中荡起无限莫名感叹。忽觉手指一痛,定睛看时,却见中指不知怎么破了,流出几滴血来,那血滴在铜鼎上后,居然瞬间不见。

难道铜鼎有裂痕,血被裂痕吸进去了?他惊诧不已,正要举着蜡烛仔细查看时,却见铜鼎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蓝色光晕,初始为蓝色,随着光晕越来越强,渐渐由蓝转红变黄。到后来,整间屋子都蒙上一层奇异的金黄色。

从鼎腹内慢慢腾起一团上下翻滚的白气,奇怪的是,那团白气居然没有被光线渲染成金黄色,从白气里面,隐隐射出刺目的白光。

陈介祺和小玉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白光越来越强,盖过了屋内原来的金黄色。在那团白气的最上层,由下自上地浮现出一个个古怪的文字来。那些文字像被绳子串住一般,一个紧挨着一个,在白气的上方盘旋,形成两道比鼎口还大的圆圈后,浮在鼎口的上方不动了。

陈介祺认得正是阴刻在鼎腹内的那些文字,只是令他奇怪的是,为何这些文字改变了原有的前后顺序,似乎变得杂乱无章。

不知何时,屋内的金黄色光线逐渐消失,从鼎腹内射出一道强光,同时浮起五个分散着的,比原先那些文字要大一些文字来。其中的四个字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另一个字居于正中,同时浮在那两道圆圈文字的上方。

陈介祺惊骇地看着那五个字。这五个字的形状古怪,与鼎内的文字完全不同。他正要仔细辨认,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扭头看时,只见夫人呆呆地站在门口,面前的地上掉着一个托盘,还有一副碗筷,两张饼子和一根大葱。

陈介祺虽居于京城多年,却仍保持着幼时在山东老家的习惯,若苦读过三更天,必食煎饼卷大葱,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夫人知其习惯,见小玉唤其不回,疑其今日买回一古董,又要彻夜研究,便亲自下厨熬了小米粥,拿上煎饼与大葱送来,进屋后见到这样的奇景,吓得一愣,手中的托盘落在地上。

就这一声响,似乎惊到了桌子上的鼎,瞬间所有的光线全部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陈夫人有些愧疚地望着丈夫,呐呐地叫了一声:“相公!”

她从结婚开始就这么称呼陈介祺,多年来都未曾改口。

陈介祺走上前扶住夫人,微笑道:“没吓着你吧?”

陈夫人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陈介祺安慰了夫人一番,接着道:“我有一次去琉璃厂帮人鉴定时,听一位老人说,真正的古物是有灵性的。我一直都不相信,以为再古老的东西,就如地上的石头一样,都是死的东西,想不到今夜大开了眼界!此鼎真乃宝物也!”

小玉说道:“如此宝物,姐夫甘心转手给王爷?”

陈介祺想了一下,说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小玉,你和你姐先去歇息,等会我叫上忠叔陪我去一个地方。”

忠叔姓陈名忠,比陈介祺大十几岁,也是山东潍县人,与陈介祺乃是同族,论起备份来,是陈介祺的叔辈,所以陈介祺自幼叫他忠叔。陈忠年少时就随陈官俊入京,在陈家当了几十年的下人。陈官俊去世后,陈介祺为防遭人弹劾,将府内数十家丁奴婢及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下几个贴心有用的人,陈忠便是其中之一。

陈夫人关切地问道:“相公,都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陈介祺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鬼市!”

陈介祺所说的鬼市,其实就是琉璃厂旁边的那条东西走向的街。此街东至延寿寺街,西至南北柳巷,全长约一千步。辽代时,这里并不属于城里,而是郊区,当时叫“海王村”。后来,朝廷在这里开设了官窑,烧制琉璃瓦。自明代建设内城时,因为修建宫殿,就扩大了官窑的规模,琉璃厂成为当时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厂之一。到明嘉靖三十二年修建外城后,这里变为城区,琉璃厂便不宜于在城里烧窑,而迁至门头沟的琉璃渠村,但“琉璃厂”的名字则保留下来。

清初顺治年间,京城实行“满汉分城居住”,琉璃厂恰恰是在外城的西部,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都建在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于是便有一些精明的商家在此开设笔墨纸砚及书铺,之后便渐渐有了一些古玩书画的店铺,形成了“京都雅游之所”。到嘉庆初年,朝廷更改科考,入京赶考的举子也都随之汇集他处。笔墨纸砚及书铺的生意便淡了下来,但古玩书画却日益兴旺,全街有大小店铺数百家,成了全国有名的古玩街。

不知何年开始,从各地来此的古董贩子及专业盗墓的“鬼人”,于三更开始在街道两边摆摊,从事古董的买卖,自天明散摊,由于在夜晚进行,故称为“鬼市”。

古董行业的暴利,催生了一大批造假者。造出来的假货一般不敢公然在店铺中出卖,因为店铺主要做熟客的生意。若是熟人买到了假货,名声传了出去,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所以那些假货,都是在“鬼市”上出手。

“鬼市”上面的东西鱼龙混杂,有真有假,在“鬼市”买东西,全凭一双利眼。或以数十文钱买到上等的好东西,或许花了数十两银子,买回来一个不值几文的假货。

按古董界的规矩,一旦物品出手,便不得退回。当了冤大头买到假货,只能怨你眼拙。

半个时辰后,陈介祺带着陈忠来到了鬼市。鬼市正好开市,每个人在面前铺上一块黑布,要卖的东西都摆在黑布上,旁边放着一盏小“气死风”灯或是小油灯。在街道两边那星星点点如鬼火般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一个又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陈介祺对陈忠说道:“我们一人走一边,找个独眼失去右手的驼背老头。”

独眼、独手,还是个驼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忠瞪大了双眼,在人群中仔细寻找。

鬼市上什么样的古董都有,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按行规讨价还价。看中了东西,谈好价钱,付完银子拿东西走人。

陈介祺和陈忠从街头走到街尾,并未看到他想要找的人。这鬼市要近五更天才散,还有一两个时辰。

陈忠低声问道:“少爷,还要找吗?”

虽然陈介祺已到不惑之年,但陈忠仍像小时候那么叫他。都叫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也显得亲切无比。

陈介祺正要说话,却见前面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来,他定睛一看,只见两个穿着内廷官服的侍卫,领着一个穿着一袭长袍的人。三个人所到之处,两边做买卖的人就如看见了阎王老爷一般纷纷避开。

无论是朝廷大员,还是普通官吏,若来鬼市买古董,都是穿着便服的,最多带几个随从。自有鬼市开始,就从来没有穿着官服的人在这里出现。这也是鬼市上不成文的规矩。

待那三人走近,陈介祺才看清那个穿着长袍的人,居然是个满头金发的洋人,而这洋人的手上,则拿着一个亮光闪闪的金属十字架,是个传教的洋教士。

在京城,洋教士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洋教士的身影。大清立业之初,还有一个南怀仁和另一个叫汤若望的传教士,被朝廷封为大官。还有一个叫郎世宁的洋教士,一手西洋绘画非常了得,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其人在宫廷内作画,获得了许多荣耀,不但超过了其他西洋传教士画家,而且令众多供奉宫廷的中国画家也无法望其项背。

自鸦片战争开始,大清国民就开始仇恨洋人,不时传出各地有洋教士被人杀害的消息。这个洋教士或许有什么背景,才使得朝廷派内廷侍卫保护。

洋教士一般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传教,三更半夜来鬼市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那洋教士走走停停,似乎对两边的古董都很感兴趣。当洋教士经过陈介祺身边时,脚步停了下来,望着他微笑,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道:“陈翰林,你也在这里?”

陈介祺觉得很奇怪,他与洋人向来没有交往,对方何故认得他呢?见他一脸疑惑的样子,洋教士自我介绍道:“我叫大卫,那次在夏立祥夏掌柜的‘古缘斋’,你帮忙他看一块古玉佩,你不记得啦?”

陈介祺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受夏立祥夏掌柜之请,去帮忙看一块汉代玉佩,有一个洋教士模样的人就坐在一旁。他当时帮夏掌柜看玉,也顾不得和外人打招呼。再说,自大清国备受洋人欺负之后,他和大多数大清国民一样,对洋人由原先的稀奇逐渐转为排斥。

想不到他和这个叫大卫的洋教士只有一面之缘,他连对方长得什么样几乎都忘记了,而对方不但认得他,而且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看了看大卫身边的两个内廷侍卫,平静地说道:“你认错了,我只不过一介草民而已,并非什么翰林。至于你说的夏掌柜,我也不认识!”

无论在什么地方,还是与洋人保持点距离为好。所以,陈介祺并不承认自己是陈翰林,说完话后,略一拱手,便疾步离去。刚走了几步,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拦住他的人是一个中年汉子,个子比较高大,右眼上有一条刀疤,从眉心向下一直到嘴角,整个右边脸一分两半,右眼珠泛着白,加上那满腮的大胡子,令人看了甚是恐怖,夜晚见到这样的人,还以为是见到了鬼。汉子的手里托着一件敞口鼓肚,左右各有一耳的三足铜香炉,大声说道:“方才我听那洋人称您陈翰林,想必您就是那位誉满京城、善于鉴宝的陈翰林喽?”

陈介祺淡定地说道:“这位仁兄想要找陈翰林,可去他的府上。”

中年汉子大声道:“我听人说陈翰林最好收藏,我手上的这件物品,如果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就实在太可惜了!”

陈介祺看了一眼中年汉子手里的铜炉,初判是一只宣德炉。他帮人看货,都必须在明亮的光线下进行,对物品的工艺、色泽包浆,甚至敲击后发出的声音等方面进行研判,才能断定物品的真假。若是在这等光线之下,是根本无法准确判断的,只能根据物品的外形,分辨出事一件什么东西。而“鬼市”上有众多假货充斥其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中年汉子见陈介祺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我只要10两银子!”

照京城的行市看,若是一只正宗的宣德炉,其价不低于200两,至于仿品,不过数十文钱而已。中年汉子要价10两,既非真品的价格,也非仿品价格,其真正的用意,恐怕是要考考他的眼力。

陈介祺望着中年汉子那挑衅的目光,一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从中年汉子手里取过铜炉,沉声道:“取灯来!”